有光。
春陽的色彩掠過黑暗,在視網膜上烙下燒灼般的軌跡。我像被拋棄的孩子追著母親的裙擺,抽搐的手指卻觸不到她的背影。
「幫助我。」她向我伸出手。「請你,幫助我。」
衣袖毫無重量感地掠過我的手臂,金髮掩蓋了她的臉龐,無可言喻的哀傷卻如水紋般覆蓋了我的心。
「洗淨我。用世上最美麗的水洗淨我。」聲音震動空氣,彷彿時間另一端傳過來的回音。
我因再度惹母親傷心而感到不安,我沒有帶來她想要的東西,雖然我仍不知道那是什麼。
「你已經、忘記了你的承諾吧。」她在黑暗中問著,聲音中並無怒氣,只有讓我的心臟為之糾結的悲哀。「因為那時候的異變,讓我們全都變得不完整了,雖然我只是從母親的意識中分裂出來的不完整體,但也仍是創造維持神的一部份呀。」
我心慌意亂地束手站著,想著該蜷伏在她膝間懺悔過錯,卻想不起該怎麼喊她。
「……你的淚水,請你……」
我想出聲喊她,懇求她留在孩子身邊,母親卻毫不戀棧地飄然而去,消失在迷宮般糾結的道路間,只剩微弱的聲音在空氣中碎成片片。
鋼架砰然傾倒路面,拉開了我與她的距離。我不顧一切的攀爬過去,膝上刮過撕裂的痛楚。
「已經……變得薄弱……下層……母親……」
我盲目地追著她的聲音,直到撞上那堵寬厚的牆。我沿著袍擺抬頭,掠過橫在胸前的血色十字,直到那雙毫無感情的雙眸。
壯碩的男人無言搖頭,明白示意我不能再往前走。扛著槍的肩後浮現透光的窗戶,以及巨大培養槽的一角。那是瑪露肯特教團少數幾個仍在運作的研究室之一。
「好痛苦,好痛苦。」
天使蟲在透明的牢籠中飛舞,有如被封在瓶中的螢火蟲,持續著未曾間斷的哭喊。無聲的苦痛震動空氣,卻激不起一絲漣漪。身穿白袍的研究天使專注於儀器上的圖表,無暇關注這些孩子們的懇求,只因牠們降生就是為了承受如此的命運。
燈柱下有人曲背而跪,聳著肩膀,頭塞在膝蓋間,許久都不動一下,彷彿想把自己埋入黑暗中,卻又將自己暴露在幽冷的白光下。當我走近時,聽見帶著哽咽的喃喃自語:「為什麼世界會變成這個樣子呢?我們到底犯了什麼錯,要接受這樣的懲罰?如果我們沒有錯,是神錯了……」
也許是被我的腳步所驚動,他突然抬起頭,忙不迭橫過路面,爬到我面前。
「我,得消失才行。」抬起來的臉形容枯槁,只剩一層皮覆在骨頭上。「我好後悔。」
他不像是巴洛克患者,傾聽對他並沒有多大的幫助,而且可能會導致難以收拾的局面,我不知是否該斷然走開,但猶豫間他已經抱住了我的腿。
「我犯了罪,不可原諒的罪。」他很快回頭掃了一眼研究室,全身劇烈顫抖,彷彿那燈光刺穿了他的大腦。「你聽到那些天使蟲的聲音嗎?牠們日日夜夜吶喊哭泣,詛咒賦予牠們生命的人。我們都犯了罪,我好後悔。」
我想走開,但他再度撲過來,抱住我的腳不放。
「求求你,赦免我吧!我沒有臉面對神,我得消失才行,埋到深深的地裡,不再醒來——」
我無法實現他的要求,卻又不知該如何拒絕,只能無助地束手而立,看著他的淚水匯流而下。
「不然就殺了我,殺了我,讓我消失吧!」
這個請求令我驚慌,我勉強掙開他的手臂,踉蹌逃開,他四肢著地爬追過來,卻撞上無聲無息自暗裡伸來的手。
我跌倒在地,劍亦像廢鐵般鏗然掉落。尖銳的爪子一揮便在他的臉上留下四道血口,尖長的喙釘進他的身體再高高甩下,全身覆滿羽毛的異形重複了幾次確保獵物氣絕,直到哭求救贖的聲音消逝。
或許這也算達成了他的心願。我踉蹌逃開時並沒有回頭救他的念頭,畢竟他的半身都已經進了異形的肚子。
夜風帶著街上濃濁的欲望敲響了鈴。刺激視覺的顏色透進窗戶,在地板上投射出怪異的圖案。
「成為天使吧。」他微微傾身,酒色眼睛很認真的看著我。
我愣了一下,還在咀嚼這句話的含意,哥哥已經搶先一步。
「成為你的手下嗎?如果報酬就是那雙假翅膀,抱歉了,我可不感興趣。」
天使被猛刺一刀般陡然僵硬,一瞬間臉色白得可怕。
「你敢說那是假的!」他大吼出來,聲音因怒氣而微顫。
「哥哥!——」
我又急又氣,拼命推打,但他執拗的不讓我過去。
「你敢說那是真的嗎?」故意放柔了聲音。
擱在桌上的手緊握成拳,天使瞪著我們,
良久,良久。
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怒氣。
「我是為這個活著的。」強壓住的聲音有些沙啞。「我從小就被教導要在眾人之上,領導整個教團。守護創造維持神,是我生存的唯一意義。」
「爛透了的生存方式。」哥哥說。他終於退了下去,剩我一個人面對著上級天使。
「為什麼——為什麼要守護祂呢?」我笨拙的說。
「為什麼?」他果然像聽到荒謬至極的事般笑出來。「當然是為了讓世界得以順利運行啊。」
「但是,這個世界——」
「已經失去平衡了,我知道。也許教團裡面只有我知道,創造維持神已經沒有力量維繫自己的運作,那不是可以從外部修正的傷口或錯誤,因為祂是從內部開始崩壞的。」他頓了一下。「如果繼續下去的話,這世界會變得怎麼樣呢?」
我沈默了,這個問題太巨大也太沈重,不是我能夠去思考的。但天使接下來說的話卻更令我難以想像。
「我要控制祂,取代祂,親自守護這個世界。」
我很想問他是說真的嗎,但聲音卻哽在喉嚨裡。我驚訝的發現,當這麼不可思議的事情被他用淡然的語氣說出,似乎也有那麼一點理所當然了。
「到那時候,就由你來守護我。所以,成為天使吧。」他微微笑了,表情也柔和下來,卻帶著些許落寞。「你是該得羽翼的人,比我適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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