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26日 星期二

208_神經塔地下八層


道路旁的蓄水池坍了一角,溢出的水漫過路面,滌淨了血污卻無法帶走橫陳的屍體。殺戮天使仰向天空,胸前的教團徽記只剩洞口,有如眼睛無神望向不可見處的黑暗。身體被擊爛的異形散落四處,在幽晦中依然閃爍螢光,令人心生畏懼卻又被牢牢吸引。

身後傳來冰冷的機械滑行聲,黃銅外殼的回收裝置偵測屍體的位置,效率十足地開始工作。咒葬天使的任務是清除失去生命跡象的有機體,我趕緊走開不敢打擾,但其實我是害怕自己也成為它的目標。

路上的人稍微多起來,但仍安安靜靜,輕輕盈盈,有如走在雲端的天使。沒有人交談,沒有任何多餘的雜音。我想找個人問怎麼樣才能見到神,但他們都各有所思似的,不等我走近便飄然走開。我試了好幾次,直到撞上那個人。


「啊……啊,對不起。」些許佝僂的男人禮貌的說,仍低著頭,盯緊手裡的東西。十根手指緊緊交箝,彷彿已經生了根長進去。

「你在看它對不對?」

我楞了一下,擔心自己做了失禮的事,但他隨即親熱的拉住我,將手中的東西送上前來,彷彿要我再看得清楚些。那是一個很普通的箱子,因長久的擠壓而有點變形了。

「很漂亮吧?這裡面啊,可是裝著整個世界呢!如果你打開的話就看得到了。」指甲刮著箱面,發出刺耳的聲音。「這個世界,也有著裡外的存在吧?說不定我們全被關在一個巨大的箱子裡,被外界的眼睛窺探著呢。」

我退後一步,他描繪出的景象讓我很不舒服,好像有隻手在頭蓋骨下翻攪。他卻湊得更近,眼睛幾乎頂到了我的下巴。

「你在找、上級天使吧?」

我愣住了,他壓低聲音,露出了秘密的微笑。

「我知道他在做什麼哦。那些研究,感覺球還有天使蟲……」他緊擁著箱子來回踱步,有如發佈演講的教組。

我專注地看著他的動作,幾乎像是日積月累的習慣造成的本能反應。從很久以前我就學會了沈默,擁有巴洛克的人需要言語將夢境化為現實,而除了我之外,又有誰能專注聆聽而不被拖進歪曲的妄想中?

「雖然我知道,可是我什麼也沒做。」泛灰的的嘴唇開始顫抖,眼淚匯成水流滑下臉頰。「我什麼也沒做,為什麼還是受到了這種懲罰呢?……」

猶疑的視線落到我身後,突然因恐懼而急急撤回,他將箱子緊抱胸前,一步步向後退,聲音因碰撞的牙齒而模糊不清。

「不,不可以給你,這是我的,絕不可以——」

羽絲掠過我的視野,在黑暗中曳出流星般的軌跡。身穿白袍的天使正站在感覺球旁,微傾的臉上帶著些許不耐以及無奈的容忍,衣上的教團徽記幾乎與感覺球的光芒融為一片。

「你還在聽那些歪曲的人說話啊?偶一為之是滿有趣的,不過還是別跟他們廝混太久比較好吧,否則哪天也會被拖進妄想中也說不定。」他望向我身後,彷彿好奇箱子的去向,嘴角揚成苦澀的微笑。「不過,瘋狂和正常原本就沒有清楚的界線不是嗎?如果所謂的正常是以數量來界定的話,在大熱波過後的現在,也許那樣的狀況才能被稱之為普通吧。」

我衝動地想伸手撩起他額前的髮絲,就像從前常做的一樣,指尖卻穿過了白翼的尾端,掃裂了飄渺的色彩。

「哼,很驚訝嗎?沒錯,現在我只能以這種形式與你交談而已。」

身影重新凝聚在漆黑的深幕上,那真實的虛幻令我暈眩。

「這都是你的錯,都是你們那愚蠢的計畫,使得世界像腐敗的蘋果一樣日漸歪曲。」咬住下唇任怒氣沖刷過酒色的雙眸,天使的聲音也多了幾分焦躁。「不對,只要還有你的淨化能力,一切就還有轉圜的餘地。快到聖地下層去,補償你犯下的罪吧!」

黑暗再度湧上,吞滅了曾經強烈的光芒,只剩聲音仍如烙印般在耳內迴響。即使世界已經變得如此不堪,他還是像那時一樣,一點也沒變啊……我將身體靠在劍上,對著深不可見的黑暗苦笑。

那時又是何時……我卻想不起來了。








風鈴帶著街上的雜音一齊響進室內,灑落一地爽脆的音符。

「這是什麼?」

「劍。」天使微微一笑,帶著我尚未明白的得意。修長的手指滑過鋒刃,有如愛撫。「古老的武器……很適合你。」

「我有槍。」我困擾地看著佔據了吧台的鈍器,不知該把手上的咖啡壺放那裡好。

「用這個可以將淨化的力量發揮到極致,比槍好用多了。你有這樣的能力不用,連神都會生氣的。」他像是開了一個惡質的玩笑般笑起來。「現在技術還不是很成熟,好不容易才成功做出一把。」

「有這麼方便的東西,不是應該先交給異形殺戮部隊嗎?」

「給他們?」天使驚訝的揚起眉毛,彷彿我問了難以想像的愚蠢問題。「讓他們近戰肉搏,打爛那些失敗品的身體嗎?」

「我不是殺戮部隊也不是教團的成員,沒有理由收受這麼貴重的東西。」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引人注目,更不想惹來麻煩。

「理由?當然有。」

「什麼?」

「你是特別的。」天使微微傾身,金色髮絲毫無重量感的飄起來,帶出一泓清洌的光輝。我一抬頭,正見到那雙酒色眸子瞬也不瞬的盯著我,彷彿要把我內心最深的秘密都挖出來。

所以我避開了。「那裡特別?」

「槍法特別爛。」帶著惡意的笑。「聽說你前幾天又讓流彈打到警署的玻璃,鬧了好一陣子?」

我無言以對。每個人都有怎麼努力也做不到的事,對我而言瞄準目標就是其一。

「就算你打死人也跟我無關。」他聳肩。「但你可不能死。」

「為什麼?」

「你是特別的。」他微微傾身,越過那把劍,手指擱上我的頸部。我吃了一驚,竟沒想到要閃。「被神選上……被我選上的男人。」

低沈的聲音飄過來,與其說是威脅,無寧說是催眠。我沒有回答,沒有辦法回答。我感覺到血脈正激烈的跳動,連呼吸都開始變得困難。沒想到那修長、白皙的手,在扼住我時竟變得如此有力。

「——所以,別背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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