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在黑暗中反射幽光，有如墜落夜空的靈魂。我像渴望流星的孩子般追著那抹軌跡，直到光籠罩視野。
「來了嗎？你。」
來自夢中的聲音。
天使的身影浮現在黑暗中，羽翼沾染著陰影的顏色，白袍被身邊的感覺球染上一抹腥紅，與教團的徽記重疊在一起。
「沒錯，我還存在這裡，無法活著卻又無法死去，因為神的器官維持著我的生命。」
血珠穿過他的影像，在腳邊濺成不規則的暗跡。我幾乎不忍抬起頭來，直視天使被棘刺貫穿而過的身體。
「祂就是用這種方法，向背叛者展現權柄，就像我把克利艾爾們封進幽閉棺一樣。」他自嘲的牽動嘴角，目光越過黑暗，盯視著我無法追及的一點。「不過惡夢很快就會結束了，只要還有你的淨化能力，這個世界就還有重生的機會。」
上方鮮烈的光芒張牙舞爪地盤據獵物，白羽無聲掠過我的指尖，有如墜落夜空的靈魂。儘管半被黑暗掩蓋，被禁錮在感覺球上的天使卻全然沒有戰敗的頹喪。即使世界毀滅，他一定仍堅信自己是最後的勝利者吧？
「世界將在我手中重生為沒有歪曲醜惡的樂園，人類也將變得完整……」他向我伸出手。「來吧，到神的面前去吧。」
走在神的體內，腳步聲化為喃喃自語盪回來，彷彿在斥責我的無禮，竟敢侵入世界生命的中樞。
黑暗從四面八方擠壓著我，只能感覺到沈重穩定的脈動，好像直接在體內響起一般，搖撼著我的內臟。
粗大的神經盤結交錯，匯集到感覺球上，再向四方延伸出去，形成巨大的，牢不可破的網絡。走在當中，好像整個人都縮小了，我只是侵入神的中樞的一個病毒，隨時有可能被吞噬。
神經叢漸漸集中，匯往同一個方向。
看到了脊柱。
從不可見的黑暗深處向上伸起，延展至不可知的黑暗中，有如支撐整個世界的柱梁。粗大的神經從中伸出，分裂成較細的枝幹，再分支，再分支，深入地底，伸入空中，構成綿密不絕的網絡，將世界嚴實包圍起來。
沿著維持世界的神經向上走，可以望見脊柱頂端的光芒，這世界就是神的身體，我們都在祂的夢中作夢。
前方導引的身影依然明晰，金髮在黑暗中曳出春陽般的光輝，但連這些都漸漸褪成呆滯的麻木，就像白日時反而感受不到光的存在。
「來，過來。」
響自黑暗深處的聲音從四面八方落下，既溫柔又冰冷，擠壓我的大腦，燒灼我的神經。
「幫助我。」
腿上的繃帶鬆脫下來，絆住了我的腳步。劍柄刺進掌心的痛楚鑽入骨髓，彷彿想阻止我前進似的愈發沈重。
「幫助我，用你的痛苦讓神性再度完整。這樣的話，我就能再度掌握世界。」
巨大的震撼與悲哀席捲而來，我幾乎想跪倒在地，臣服於神永恆的威嚴，但天使的怒氣如針般刺著我的背脊，強迫我直起身體。
早已歪曲到了極限，在瘋狂中苟延殘喘的世界，還有獲得新生的機會嗎？
「當然，只要我有足夠的力量。」絕對的自信隨著波動攫住心臟，幾乎吞噬了我內心的疑問。「即使不行也沒關係，我可以把它毀滅，重新創造。我是創造維持，沒有我不能做的事。」
毀滅？
「我曾經做過，沒有理由不再這麼做。」
「殺了牠。」酒色瞳眸在黑暗中盯視著我，當中有著近乎冷酷的自信。「祂什麼也做不成，只會拖著世界一起毀滅。祂才是世界歪曲的元凶，核心腐爛的蘋果，即使外表看起來再怎麼甜美，切開來還是臭氣沖天。」
我猶豫不決地回過頭，天使與神隔著我互相對峙，也都毫不懷疑自己可以戰勝對方。
「來，過來。」
我曾經背叛過他一次，同樣的錯誤不應該發生兩次。
「殺了祂。」
「愚蠢的人類！竟敢觸犯我！」
光迸出來，像利刃般貫穿我的骨肉，鑽進我的腦殼，在裡面衝撞炸裂。
「我給過你們機會，你們卻一再讓我失望！我要抹消你們這些虛妄的造物，重新創造塵世的樂園！」
脫離中央的神經劃破空氣，像有意志般的擊打在我身上，四肢好像脫離了身體一般，嘴裡充滿了血的味道，每次呼吸都帶來火燒般的疼痛。
我沒有辦法再站起來，想著我馬上就要死在這裡了。
「沒有後悔的機會了。」天使在我耳邊大吼。「站起來，殺了祂！」
我的眼睛失去了作用，也撐不起自己的身體，只能跪在地上，盲目地朝任何可能的方向揮砍。
尖銳的聲音掠過耳邊，劇痛襲上背脊，我痛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失去平衡的身體往後傾倒，掉落在神經支路上。
但它們也無能承受我的重量，維持世界的管線帶著我崩潰墜落，我不斷以各種姿勢、各種角度掉落彈起，身體每一部份都承接過度的重量。我聽到骨骼斷裂的聲音，痛楚卻早已積成麻木。
世界的中樞戰慄著，在失去控制的前一刻瘋狂的輸送運轉，徒勞無功地試圖凝聚即將消散的生命。
不知過了多久才體認到背部抵著平整的地面，黑暗在上方凝成巨大的沈默，空氣緊緊覆裹即將撕裂的尖叫，彷彿全世界正屏息等待最後的審判。我轉向左方，在變形而沾滿污血的指縫間，看到了光。
淚般的色彩盈滿視野，這是神性最後的餘骸，卻比我看過的任何一個靈魂都美麗、耀眼，令人無法逼視。
「你做到了。」天使傾近我的耳邊，沒有實體的袍擺拂過我的臉頰，我卻清楚感覺到了那不存在的觸感。「把它給我。」
我望著天使，鮮紅的液體沿著感覺球的棘刺滴落下來，穿過他的虛影，和我的血混在一起。
沒有歪曲，沒有醜惡的世界，會是什麼樣子？
……那個世界會有我存在嗎？……
「不會的，你不會存在。」
我抬起頭，與哥哥四目相望，看到我的眼睛映在他的瞳孔中，清晰有如鏡像。
「但是，我會存在，你知道吧？」他輕笑著。「你看這多糟。你為他拼了老命，他還是比較喜歡我。」
外界傳來隆隆聲，好像暴風雨前雲裡傳出的雷鳴。腳下的地層微微搖晃，到底是外界的崩潰震撼了這裡，還是這裡的戰慄搖撼了世界？
失去了腦部，中樞被破壞，這個世界馬上就要死滅了。
「不要管那個自大的白癡了。」他靠得很近，清晰而不容拒絕地命令。「好好拿著。神的結晶在你手上，你可以依你的意志創生新的世界。」
我大吃一驚，幾乎無法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對，有你，有我，也許還有那個傢伙的世界，誰知道呢。」
我恐懼地搖頭，幾乎想將世界交給天使，也不願獨自承受這樣的重量。但哥哥的聲音刺著我的背脊，強迫我收攏手心。
察覺到哥哥意圖的天使瞇起眼，怒氣瞬間爬上雙眸。
「笨蛋！你竟然——」
他朝我撲過來，幻影卻穿過了我的手，在黑暗中碎成虛渺的色彩。
我聽見天使的咆哮震動了空氣，和世界瀕死的吶喊混在一起。但在光中那些聲音都變得遙遠，幾乎無法傳進我的意識。
「成為神吧。」
身體好像失去了重量，正隨著空氣飄浮。
溫暖的恍惚襲上眼皮，意識溢出身體，漂流四散，只剩結晶圓潤帶著冰涼的觸感異常清晰，好像冰塊在手中融化。
色彩與聲音的浪潮席捲而來，融化了我的身體。光芒展進視野，流進體內，連血液都被染成無暇的顏色。
從體內最深處開始分解，內臟、血管、神經脫離了維繫的韌帶，肌肉一條條脫落，皮膚一片片剝離，緩緩向外漂流開來。
好像自己融進了世界，而世界又重新聚合在我體內。但與神融合時的感覺不同，這次我不是漂浮在世界的子宮中，而是成為它的創生者。
「在我手中重生的世界會是什麼樣子？」
我問著，如果能夠遠離這一切虛妄，實現上級天使的夢想……不，其實世界變成什麼樣子都無所謂，只要那個世界有我、你與……
但黑暗中只聽到哥哥的笑聲，一如風鈴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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