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26日 星期二

304_神經塔地下四層



有水。

泉水安靜沈睡池中,也許正在作夢。這裡沒有風息來擾亂它的安眠,也沒有陽光在它身上照出瀲豔粼洵。在地下都市陰暗的角落裡,沒有人會催促它醒來,除了它自己。

水珠盈盈落下,撞擊水面,爆起小小的水柱,散落,融合。

歸於寧靜。

晶瑩的淚水溢出眼睛,滑過臉頰落入池中,水面影子隨之蕩漾,融成渾濁的顏色。漣漪一圈圈擴大,波紋互相重疊、纏擾,不受影響似的繼續前進,直到變細、變淡,失去力量沈入水中。

水邊的女子在哭泣,晶瑩的淚水溢出眼睛,滑過臉頰落入池中,水面影子隨之蕩漾,融成渾濁的顏色。漣漪一圈圈擴大,波紋互相重疊、纏擾,不受影響似的繼續前進,直到變細、變淡,失去力量沈入水中。

「幫助我。」她向我伸出手,長髮遮住低垂的臉龐,宛如求神垂憐的天使。「幫助我。」

我突然有股衝動,想伸手承接她的淚水。那樣澄淨、綺麗的水,也許可以洗淨我手上的血,和我身上的罪?

「洗淨我。」聲音一如水般溫柔清澈,彷彿時間另一端傳過來的回音。「用世上最美麗的水洗淨我。」

淚珠在我手中破裂,濡濕了一小塊掌心。觸目的深紅依舊,它沒有洗去我手上的血,自己反而被染得髒污了。

「你要什麼?」

「你的淚水。」她向我伸出手。「請你,幫助我。」

「淚水?」我愣愣重複,想了很久,還是只能搖頭。「我沒有。」我誠實的說。「我不知道該怎麼哭。」

「你已經、忘記了你是誰吧。」她在黑暗中問著,聲音中並無怒氣,只有讓我的心臟為之糾結的悲哀。「還記得嗎?你的名字?」

「我沒有名字。」我看著她,費力擠出唯一想到的句子。「我——我才剛出生而已。」

「才不呢,你不是嬰兒,你沒有純潔無垢的靈魂。」她睜大了眼,彷彿看到什麼可怕的東西。「你的記憶蝕刻著傷痕,縱橫交錯,血淋淋的淌著體液。你可以假裝忘記,但你無法拋棄自己,無法回復成嬰兒,只能重複在罪惡感的迷宮中徘徊。」

「……」

她再度哭泣,聲音因哽咽而模糊。「拜託你,拜託你打開潘朵拉的盒子,記起你的力量,記起你失去手足的苦痛,這樣的話,我的罪才能被洗淨!」

「你的罪被洗淨,那我呢?……」我好不容易才藉遺忘獲得了空白,藉空白得到了淨化。沒有記憶,沒有傷痕,沒有罪——

「救了我,也救了你自己!」她哭泣著飄然而去,只剩呼喊隨著空氣的漣漪擴散開來。

   









腥紅的光硬生生刺進視野,將我拖出墜落的夢境。我舉起手試圖擋住張牙舞爪的棘刺,割裂的劇痛立即透徹骨髓。染血的繃帶再度脫落成迴旋的長條,但我已沒有力氣重新包紮了。

手上黏膩的觸感縈繞不去,一如壓倒性的憤怒刺痛腦際,我看著不遠處的感覺球,毫不懷疑是它趁我睡著時侵入了我的大腦。那光芒似乎正漸吞噬黑暗,威嚇般的朝各個方向伸展,有如某種奇異的腫瘤。

我傾身提起沈重的武器,怪異的感覺陡地竄過指尖,清晰得像是割裂了皮肉。劍鏗然落地,敲出迴響般的悲鳴。

彷彿曾在某個地方,某個時間,重複過同樣的動作。

似乎曾在夢中聽見天使的怒吼與神的咆哮,但我卻想不起來了……

燈柱前有人曲背而跪,聳著肩膀,頭塞在膝蓋間,許久都不動一下,好像想把自己埋入黑暗中,卻又將自己暴露在幽冷的白光下。當我走近時,聽見帶著哽咽的喃喃自語:「為什麼世界會變成這個樣子呢?我們到底犯了什麼錯,要接受這樣的懲罰?如果我們沒有錯,是神錯了……」

也許是被我的腳步所驚動,他突然抬起頭,忙不迭橫過路面,爬到我面前。

「我,得消失才行。」

「為什麼?」

「我好後悔。」

「後悔什麼?」

「我不該幫助他的。」抬起來的臉形容枯槁,只剩一層皮覆在骨頭上。「我好後悔。」

「幫助誰?」

「那個男人。他是受神寵愛的天使,美麗崇高的天使。我願意為他做任何事。」他抱住我的膝蓋啜泣,磨破的手滲出血來。「他說,如果我們幫助他的話,我們也能瞭解世間的一切,擁有與神匹敵的智慧。」

「你幫他做了什麼?」

他張嘴似乎要說,而後又恐懼的噤聲。「不,我不能說出那個字,那是受詛咒的!污穢的造物!我好後悔!」

「為什麼?」

「他瘋了,他自以為是神,不,他自以為比神還偉大。他想知道世間的一切,這是驕傲,最不可原諒的罪。我們怎能與神相提並論?祂才是世界的源頭,所有觸犯祂的人都要遭到懲罰!」他鬆開我,抱著頭縮成一團。「我沒有臉面對神,我一定得消失,雷火就要降下來了——」

我想走開,但他撲過來,抱住我的腳不放。

我驚慌的往下看。「你做什麼?」

「求求你,赦免我吧!」

最需要被赦免的,不正是我嗎?「我不能赦免你,我不是神。」

「那麼,請你殺了我,殺了我,讓我消失吧!」

我想踢開他,但他的手纏得緊緊的,不肯放開。

我只好握住了劍柄。

擊碎頭顱的一瞬間,腦漿和血噴到我身上,雖然馬上就化成細細的光粉消失了,但那尖銳的顏色卻牢牢燒印在我的視網膜上。

我發現到,劍在手中愈來愈順手了,揮砍這件事好像也變得稀鬆平常起來。

我正在變成惡魔嗎?

或者我只是變回了原本的樣子……我看著血漬層疊,傷裂交錯的掌心。

……但我到底是誰?












在晚春薰香的風中,風鈴也響得很優雅。

「這是個可愛的地方。」天使將手支在吧台上,半轉過身,很感興趣的瞧著四周。鑲嵌彩色玻璃的牆壁將我們隔離在小小的空間中,午後的陽光斜射進來,在桌上圈出一方花繪,窗邊的瓷偶鋪著一層薄薄的金粉,架上的琉璃飾品被映成一片飛光亂影,從天花板垂下的吊飾亮成純金,好像本身正在發光一樣。

這地方有了你才變得如此可愛,我想著,因白袍上反射的光芒而瞇起眼。「謝謝。」

「我要糖。」他伸出手。

我將牧女形狀的罐子遞給他。他像個好奇心重的孩子一樣,很喜歡玩咖啡,不斷往裡面添東加西,加糖加奶油加肉桂加牛奶,也和孩子一樣,味道弄糟了便棄之不顧。但我並不在意,花少許咖啡豆的代價就能逗他開心,我覺得很值得。

角落的視訊盒傳出冰冷近乎無機的聲音,鄰區在兩天內連續發生匪夷所思的自殺案件,數名未成年的男女互相割下舌頭、挖出眼睛後自焚,遺書中充滿詭妄卻又極具感染力的意象,竟使偵辦的警員隨之仿效。

已經忘了是誰為這些歪斜的妄想取了巴洛克這樣的名字,巴洛克型犯罪、巴洛克殺手等等的詞彙也就流傳開來了。舊時代被用來指稱美麗的名詞,如今卻伴隨著詭譎的社會案件而頻頻出現,已經到了人們看見新聞也不為所動的地步。

「那個人是你的顧客吧?」天使瞟了一眼螢幕上的臉,漠不關心的將注意力轉回糖罐上。

我為著業務道德的緣故沒有回答,只在他低下頭時,用輕得引不起任何注意的動作抬起筆,劃掉了記事簿上方的名字。

「喂,告訴我,你為什麼開這家店?」

「我也不知道,心血來潮吧。」我聳聳肩,將冊子丟回抽屜。

「我反正不是靠這個維生的,所以客人多寡並不重要。」

「生意很好吧。」

「起先只有一些人,後來才多起來的。現在人們不是很需要這種服務嗎?」我順口說著,拿起遙控器,阻斷了傳自視訊盒的雜音。這些被妄想所支配的人追求著戲劇化的情境,以及自身獨一無二的存在,但世界的現實和他們的現實間往往有著極大的差異,而巴洛克屋的工作正是填補這種落差,為他們準備適當的劇本和舞臺,甚至死亡。

「其實是你需要他們吧?呵呵呵……」他在杯中攪出小小的漩渦,得意的笑著。

「什麼意思?」

「你安心的把自己隔離在小小的世界中,敞開大門讓那些瘋狂的人進來訴說他們的妄想,挖掘他們的內心,難道不是想藉此證明你的正常嗎?呵……」

我愣了一下。「我沒這樣想——」

「……搞不好在這當中,你也受到影響而變瘋了呢。」

我想維持淡然的語氣,聲音卻不受控制的揚高了。「我沒瘋!瘋的是他們!是這個世界!」

「世界不正是由你的心創造出來的嗎?」他沒理會我,狡黠的笑容依舊。「它在你眼中是什麼樣子,你的心就是什麼樣子。難道不是因為你瘋了,你眼中的世界才如此歪曲嗎?」

我聽不懂他的邏輯,只急著堅定自己的立場。「我才沒有!我很正常!」

「好了,好了,別生氣。」他的手越過桌面,輕輕拍著我的臉頰,好像在安撫不聽話的孩子。我知道我又輸了。「不過講了幾句玩笑就這麼激動,多跟你哥哥學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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