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26日 星期二

307_神經塔地下七層


眼前一片雪白,白色的床單,白色的四壁,白色的家具,這樣的純淨對我的意識是太大的衝擊了。我匆匆閉上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能再度睜開。

「醒來了嗎?」

美麗的女人,我第一眼看到她時是這樣想的,但其實我根本沒辦法判斷。除了留至腰際的長髮外,一副平板的白色面具隱埋了她的容貌,硬質大氅從頸部以下嚴實包裹,完全遮斷了她身體的曲線。兩隻雀鳥站在偽翼邊緣,沈默而平板的盯著我。

「你倒在外面,傷得很重。我本來是不應該管你的……」聲音刻意壓低,顯得沙啞而冷漠。「但我已經等待太久,也該是時候了。」

她在等我?

我無法回答她,只能保持沈默。


「你不認得我?也對,你不一定注意過我的。我是天導,上級天使的助手。」

我搖搖頭,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如果我見過你,一定記得你的。」

「為什麼?」

「因為你很美麗。」

她看起來這麼孤寂,這麼疲憊,人只有在為自己的罪懺悔時,才會這麼美麗。

「美麗?」突然的一聲卻像怒吼般,我嚇了一跳,不禁縮起身體。「你們全都只會這樣說!沒有一個人認同我的能力!我為上級天使處理大小事務,主持各種研究,維持教團的運作,而你們終究還是說,她是個女人!」

「我……我沒有這個意思。」我結結巴巴的說。「但如果我的話冒犯了你,我向你道歉。」

她盯著我好半晌,深深嘆氣。「該道歉的是我。你知道,外面那些人讓我很焦躁,雖然他們到不了這裡,但想到有這麼多人成天高喊著要審判我,殺死我,總是叫人不舒服。」

「因為你背叛了上級天使嗎?」話出口我才後悔問得太魯莽,但她並沒有生氣。

「背叛?也可以這麼說,但是,幫助他才真的是錯了。」

為什麼、你跟他都這麼說呢……?

「你也遇見……『那個人』了吧?」她突然問道,聲音壓得很低。

「『那個人』?」

「他已經在上方徘徊很久了,也許現在還恐懼著神的憤怒,不斷想把自己埋進黑暗中呢。」

「啊……」我想起來了,聲音因此哽在喉間。「他……」

「你淨化他了嗎?」

「我——」

她了然於心似的點頭。「也好,這一切早該做個了結了。」

「你可以告訴我嗎?這一切的原委。」

「這故事很長,你想從那裡開始聽?」

「從那裡都可以。我的時間很多。」

「不,沒有時間了。」她搖頭。「你已經看到了吧,這世界變得如此偏斜歪曲,縱使怎麼努力挽救,都沒有辦法扶正了吧?但事情會變成這樣,我跟上級天使都要負一部份的責任。」

「為什麼……?」

「世界會失去平衡,是因為神已經沒有足夠的力量維持運作,發現這件事的只有上級天使,還有我們這幾個親信。你知道,瑪露肯特教團是個階級嚴明的社會,能下到最底層面見神的,只有少數的菁英份子,所以根本不用擔心消息會洩露出去。」她在我對面坐下,背脊挺得很直,沒有絲毫放鬆的樣子。「我不知道他是何時開始有這種想法的,他開始研究感覺球,想知道神如何維持世界的運作,後來就開始嘗試製造與感覺球相似的機體。我也是那時的研究人員之一,我們製造了天使蟲,用來抽取人們的endorphins。」

endorphins?」我費力的重複這個艱困的字。「那是什麼?」

「那是人腦內產生的類似嗎啡的物質,可以阻斷疼痛訊息的傳遞。上級天使設法擾亂了感覺球的運作,用偽感覺球將腦內嗎啡傳遞給神,讓祂失去苦痛感,加速祂的毀滅,他則在等神的力量衰退到一個程度,打算取而代之。你知道嗎?痛苦是自我保護的重要機制,感受不到痛苦的人會傷害自己,也會因為感受不到別人的痛苦而傷害別人。」

「所以他們才選上我嗎?」我喃喃的說。「告訴我,那個計畫失敗後,發生了什麼事?克利艾爾怎麼了?」

「背叛上級天使的人都被封進了幽閉棺,其他的事我不是很清楚,只知道神——世界遭受莫大的衝擊,上級天使也失蹤了。」

我因她的用詞而吃了一驚。「可是他——」

「他仍以影像傳送的方式出現在神經塔內,指揮教團的運作,但沒有人真正見到過他,從那以後,我也沒有再跟他交談過了。」

「你……沒有再下去看過嗎?神的狀況……」

「我不敢。」她簡短的說。「與其面對可能殘酷的現實,我寧可封閉在自己的象牙塔內。而且,外頭有這麼多想殺我的人,不是嗎?倒是謝謝你為我清光了附近的異形,牠們雖進不來,但半夜傳來的慘叫實在很煩人。」

「那些異形……是因為承受不了神的力量才變成那個樣子的嗎?」

「承受不了神的力量?呵呵呵……我喜歡這個說法,多麼詩意,多有宗教性。」她微微傾身,白色面具上一派平板漠然,但我卻好像看到了嘲弄的笑容。「你難道不認為異形可能是一種進化嗎?牠們擁有強大的力量,只需要很少的資源就可以活下去,繁殖力也比人類強。也許牠們才是神真正屬意的生物呢。」

「……變成了那個樣子,還能算是人類嗎?」

「為什麼一定要拘泥於這個外型呢?」

我無言以對,另一種更為強烈的恐怖感在心中升起。她愉快的笑了。「這只是一種想法而已,別聽我的胡言亂語了。現在的問題已經沒這麼單純了,我雖不願這樣說,但神正拖著世界一起毀滅是事實。」

「那麼,我還要找神做什麼呢?」祂既不能拯救任何人,也不能再給我羽翼了——

「不,去找祂,你應該去找祂的。去繼續那未完成的會面吧。」

「為什麼?」我看著擱在床單上的手,四周拭淨了一切的雪白,只襯得血漬更加明顯。「為什麼是我?」

「因為你是特別的。」

特別的。

很久以前,似乎也有人對我這麼說過……

「你也可以與神心意相通,就和教團的『神選』們一樣。但你還有神選都無法模仿的能力,所以上級天使才這麼重視你。」

我困惑的眨著眼。「什麼能力?」

「你沒注意到嗎?那些被你殺死的人們都怎麼了?『如神親自審判的淨化』……」她放低了聲音,但我仍聽得到。「也許你是比我們想像更不可測的存在……」

「那麼,我找到神以後,該怎麼辦呢?」

「這要由你來決定。」

「我不能決定這種事。」

「你可以的。我相信你。」她起身,隱在骨白面具後的聲音朦朦朧朧。「不管你選擇什麼,我們都不會有怨言的。」

相信?我茫然盯著被染血繃帶包裹的掌心,喉中哽著不敢說出口的聲音。連我都無法相信自己,為什麼你們、所有的人都如此輕易就把未來託付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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