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溫很低，握住劍柄的手傳來針刺般的痛楚，呼出的氣息在黑暗中凝成幽魂般的白霧。
「你終於到了。」天使站在幽暗盡處等候，冷冷地和我保持距離。「在上層浪費了太多無謂的時間吧？」
我低下頭，沈默地與天使的虛像相對而立，而他的身體正橫在高處俯視我們。
「神的狀況愈來愈不穩定，很快就會自我毀滅了吧？」眼光越過我，凝視著不可見處的黑暗。「這個感覺球也快受不了歪曲的力量了。到那時候，也許死亡……」
他陡然打住，被自己的話所激怒似地咬住唇。「不，我才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這個世界將在我手中重生，摒棄所有歪曲虛妄，成為完美無缺的樂園！」
天使帶著怒氣棄置腳下的詞彙，只在我耳中激起空虛的回響。我模糊地想起散碎手中的肉體，卻無法拼湊出任何一張臉孔。我的確聽過他們發自肺腑的謝意，卻不知道那是為了靈魂的淨化，還是單純自生命的痛苦中解放。
「快去完成你的使命吧。到神的跟前結束這場惡夢，修正世界的歪曲，救贖我與你的罪孽！」
惡夢永遠不會結束，現在我手中除了凶器，再也觸不到任何夢境。
走在神的體內，腳步聲化為喃喃自語盪回來，彷彿在斥責我的無禮，竟敢侵入世界生命的中樞。
粗大的神經盤結交錯，從不可見的黑暗深處向上伸起，匯集到感覺球上，分裂成較細的枝幹，再展至不可知的黑暗中，構成綿密不絕的網絡，將整個世界嚴實包圍起來。
黑暗從四面八方擠壓著我，腳下的地面微微震動，懸在空中的感覺球亦巍巍顫顫，棘刺脫離母體鏗然掉落，貼著我的手臂深深插入地面。
從我跌倒的地方，可以看到白羽在遠處反射幽光，有如引領罪人前往天國的指標，但那燈火距我太遠，甚至無法照亮腳下的路。我本能地向後摸索著熟悉的溫度，指尖掠過之處卻只剩虛空。
「哥哥？」
我驚慌回頭，視野中卻只有無邊黑暗。
我曾經放開他的手嗎？
他明明帶我走了好長一段路，從那個時候開始……
從哪個時候……開始？
空白的記憶壓得我無法呼吸，口中湧起嘔吐般的酸苦。
……我曾經握住他的手嗎？
黑暗深處傳來了像是憤怒又似悲傷的吶喊，彷彿直接在體內響起一般，緊緊攫住了我的心臟。
頂端的神經支線脫離中央，有如神親自揮下的利劍，帶著無與倫比的力道直襲而來。我慌忙撲倒滾開，還來不及起身，另一條管線又脫離原本的位置，切裂了我眼前的黑暗。
身側傳來貫穿的劇痛，我癱倒在感覺球邊，衷心希望死亡能結束無盡的夢魘。但天使的聲音依然驅策著我，那不容拒絕的冷硬令我想起哥哥說話時的神情。當下一波攻擊從身後掃來時，我拖起腳邊的武器，截斷了神的末稍。
「愚蠢的人類！竟敢觸犯我！」
神的咆哮撞擊腦際，痛覺隨著血液流竄全身，肢體末稍灼熱得彷彿已經融化。祂不是因為痛苦，而是因為我冒犯的行為而憤怒。
「我給過你們機會，你們卻一再讓我失望！我要抹消你們這些虛妄的造物，重新創造塵世的樂園！」
背後傳來空氣破裂的聲音，我被強大的風壓甩飛出去，重重撞上脊柱。
聽到肋骨斷裂的聲音，四肢好像脫離了身體一般，嘴裡充滿血的味道，每次呼吸都帶來火燒般的疼痛。
但我已經管不了這麼多了。神的攻擊將我送到了祂的跟前，我用僅剩的力氣拖起武器，盲目地向前衝去。
光迸出來，像利刃般貫穿我，將我撕得粉碎。
咆哮聲震碎我的耳膜，鑽進我的腦殼，在裡面衝撞炸裂。世界的中樞戰慄著，在失去控制的前一刻瘋狂地輸送運轉，徒勞無功地試圖凝聚即將消散的生命。
我被擊倒在地上，眼睛失去了作用，也撐不起自己的身體，神垂死的憤怒吸乾了我的生命，同樣將我帶至死亡的門前。
被截斷的神經脫離中央，像有意志般的擊打過來，但我只是麻木地跪著，任憑身體被甩向空中。
風掠過我的耳邊，我掉落在神經支路上，而它們又帶著我鬆脫掉落，我不斷以各種姿勢、各種角度掉落彈起，身體每一部份都承接過度的重量，這樣總算掉到了底層。
外界傳來隆隆聲，好像暴風雨前雲裡傳出的雷鳴。貼著地面的臉頰可以感覺到深處驚恐的震動，到底是外界的崩潰震撼了這裡，還是這裡的戰慄搖撼了世界？
失去了腦部，中樞被破壞，這個世界馬上就要死滅了。
我掙扎起身，左臂不知何時已經缺截，刺眼的液體汩汩湧出，但我卻只感到近乎麻木的漠然。被血模糊的視野中只剩一抹純淨的色彩，神的力量依舊不受影響地閃耀光芒，美麗得幾乎令我感到憎惡。
這是世界最後的淚水。
「但是，你們到底期待著什麼樣的新生呢？」
黑暗沈默以對，天使被阻絕在遙遠的地方，無法回應我的問題。
我絕望地伏在地上哭泣，血濡濕了身下一小塊地面，每一下心跳都帶來徹骨的劇痛，但並非重傷而是疲倦壓垮了我的背脊。我已經厭倦了沒有終點的惡夢，卻又沒有勇氣回到現實。
「你們期待我的拯救，但我卻連自己的罪都無法償付。」
就算我不想要，也已經無法拋棄世界的重量。結晶圓潤帶著冰涼的觸感愈發清晰，好像冰塊在手中融化。
光的洪流湧過來。
「新的世界就給你們吧……」
如睡的恍惚襲上眼皮，淹沒了記憶與知覺。意識溢出身體，隨著骨肉漂流四散，在聲音與色彩中載浮載沈。
「為了那些苦苦等待的人，為了那位渴切改變的天使，只要這是你們所希望的，就算讓一切回歸於無也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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