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鐵板砰然掉落地面,在空洞的街道上製造出連綿不絕的回音。
腳下的地面微微震動,血色十字筋疲力竭似的躺著,手臂指向未知的方向。下方也許曾刻著神的言語,但現在只剩下焦黑的扭曲。我望向看板曾經依附的建築,有人站在緊閉的玻璃門後,無可奈何似的低垂著頭,額頭在那片透明上印出一塊深漬,腐爛的陰影蔓延至破碎的襯衫下。
粉色玩偶躺在道路中央,一邊眼眶剩下空洞,填充物漏出肚子的開口。女孩被牆角的陰影覆蓋,忘了放掉似的緊握著刀。棕色髮辮鬆脫開來,白皙的肌膚傷裂交疊,血液爭先恐後溢出牢籠,浸濕了破碎的衣料,在地上抹成不規則的圖案。
「你還在這裡徘徊啊?瘋狂的大哥哥?」她抬起頭,露出了可愛的微笑。
我單膝跪在她身邊,不知怎的很想摸摸那蒼白的臉頰。「受傷了嗎?」
她認真點頭。「我說過有怪物在追我的呀,你還硬說看不到。」
「抱歉……」
「所以我說……」女孩向後靠在牆上,發出了滿意的嘆息。「你一定是瘋了嘛……」
我點頭同意她的話。「我知道。」
「又多了一具屍體啊。」漠不關心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男人盯著宛如沈睡的女孩,緊緊箝著箱子有如守護靈魂。「有張可愛的臉啊。」
我取下她仍握在手中的刀子,輕輕闔上她的眼睛。「是啊。」
「不過還是比不上我的女兒。」他捧起幾乎變形的箱子,湊近乾枯的臉頰。「女兒曾是我的珍寶呢……」
「……曾是?」
瞳孔倏睜,他猛然抬頭,露出了警戒的神情。「不、不對,我在說什麼?」他退了一步,緊緊抱住箱子。「我的女兒就在這裡,所有的骨肉都在這個箱子裡!她在等著從黃泉歸來的時刻降臨!」
「而你在等待女兒的重生吧?」
「是啊。」他用力點頭。「我就是為了保存她的美麗,才在這個歪曲的世界活下來的……」
和異形比起來,要攻擊他根本毋須費力。僅不過一撞就讓他踉蹌跌倒,木箱穩穩落進了我的手中。
「啊啊,你幹什麼?」他撲向我,五官因極度的驚恐而扭曲。
他的力氣出乎意料的大,扭打間箱子落到了地上,我站立不穩退了一步。
發出了、空氣破裂的聲音。
脆弱的木箱在我腳下崩裂,男人發出彷彿瀕死的吶喊,哭泣著跪倒在地。
「啊啊!你幹什麼!?你對我的箱子、我的女兒幹了什麼!」
痙攣的手指握住了破碎的木片。
只有木片而已。
「是嗎、這個箱子裡根本什麼都沒有,只有我的妄想啊。」男人像陷入惡夢般的眨著眼,木然瞪著不成形的殘箱。裂片割破了他的手,但他渾然不覺的用拳頭壓住了心口。「為什麼、為什麼你要破壞我生存的目的呢?不行啊,已經不行了,我即使活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了。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吧!」
我轉身離開,他並沒有追上來。他捨棄了那堆不成形的殘骸,試圖在別處集起散碎的夢想。
「箱子,我必須要有箱子在才行……」
對「那個時候」還有一點朦朧的記憶。
清晨隨著光線震動的刮鬍刀的聲音,沈重而穩定的腳步聲,拉開椅子的摩擦聲,拂亂頭髮的厚實大手,
古龍水的味道。
不是的。
記憶不在這個箱子裡。在更裡層。
躺著經常沾染消毒水味的白袍。
天花板壓得很低。
些許龜裂的四壁朝我推擠過來,彷彿一伸手就可以碰到。
燈光亮得吞噬了影子,沾著灰塵的頭髮落在地板中間。
溫度很高,汗水沿著鬢角落到下巴,貼著牆的背脊已經汗濕。
窗戶打開著嗎?我不確定,但這並不重要。
空氣中有種潮濕的,沾黏的氣味,濃厚得像是凝成了固體。
像是甜的,又像是鹹的,活生生跳動的腥味。
風鈴在響。
聽不到外界的動靜,輕柔又尖銳的聲音塞滿了狹窄的室內,把我牢牢釘在原地。
擎著手術刀的男人專注地研究自己的小腿。紅白交雜的肉塊整齊排列在地上,像母親放在砧板上等待下鍋的材料。
「短腓骨肌、比目魚肌、骨間膜。」
血積聚在他的身體下方,彷彿某種具有生命的黏體,朝四面八方伸出了觸手。
因為他非常專注的低著頭,費力地做著這件大工程,所以我也只是安靜的坐在房間另一端,注視著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
「長腓骨肌、前脛骨肌、長指伸肌。」
直到他做累了似的鬆開手。
血掩蓋了陳舊地板上的污漬,爬上那根頭髮。一小股分流橫過房間,延伸到我的腳邊。
那顏色在燈光下亮得不可思議,刺眼得讓我閉起了眼睛,可是殘留的形狀卻牢牢燒印在眼皮上,融合成奇怪的顏色。
「爸爸!」
那個時候,我並沒有喊出聲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