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傳來了嬰孩的哭聲。
「好痛苦。好痛苦。」
生著翅膀的幼小身軀掠過我的肩頭,彷彿被拔去翅膀的雛鳥掉落地面。永遠無法完整的靈魂只發得出求救聲,僅僅領受世界的苦痛便失去了生命。
原本跪在地上的男人發出驚恐的叫喊,彷彿看到異形般四肢著地的後退,直到撞上我的膝蓋才停下來。當他看清我的臉時,原本枯槁的臉色更加蒼白了。
「你是為了責備我,才一再一再出現在我面前嗎?」他啜泣著掩住臉,將頭埋進了雙膝之間。「你很清楚吧?我曾經做過什麼……」
「但那是你的選擇,不是嗎?」
聳著的背脊猛然僵直,他被雷殛似的全身顫抖,聲音因牙齒碰撞而模糊不清。「不、不、不是我,是那個男人控制了一切,讓我和天導犯下了無可原諒的重罪。我好後悔!如果你對我還有一絲憐憫,就請你赦免我、殺了我、淨化我吧!」
「你想獲得什麼樣的救贖?」我俯視著嬰兒般踡成一團的男人,感到深切的悲哀。「死亡就可以終結你的痛苦了嗎?」
「我不知道。」他無法承受問題的重量般哭泣起來。「這都是那個男人的錯。我好後悔!」
「對你而言,死並不可怕吧?」粗啞的嗓音當頭落下,打斷了歇斯底里的哭泣。與感覺球融為一體的老婆婆似乎已經看著我們很久了,卻不知道她是對我,還是對貼在地上的男人說話。「活著反而更為痛苦吧。但是,連生命本身都可以輕易放棄的話,當然是不可能有任何收穫的。」
我仰頭望著那張樹皮般的臉,想著總得打聲招呼,但最後只說出了笨拙的話:「我又來了。」
「是啊。你又來了。」披肩滑出了她的掌心,穿過感覺球的棘刺落到地面。我拾起厚重的布塊遞還給她,這個舉動似乎很得她的歡心。
「當你在誕生的同時就開始死去,而當你死去的同時又開始誕生,說不定,這就是一切的開始……」她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我的臉,然後似乎是放棄了無益的思考,聲音又恢復了平常的步調。「不像那些小東西。哪,把牠帶回研究室去,灌注新的生命吧。」
我沿著她的視線望去,廣場中央的雕像已經傾倒,臉部埋進地裡,翅膀斷折在身後。骨白面具隱在裂柱後方,偽翼上的兩隻雀鳥石像般凝然不動。當我放棄等待而想俯身抱起天使蟲時,大氅在碎石間掃出猶豫的聲音,拖曳及地的指爪停頓許久才捧起靜如沈睡的嬰孩。
「我的罪,是不可能得到救贖的吧。」低柔的聲音幾不可聞。「只要這個世界沒有得到治癒,只要那些小東西沒有從痛苦中解放。」轉向我的面具依然沒有表情,我卻覺得看到了深埋其下的淚水。「求求你,淨化這些生命吧……」
「你情願把希望託付給我嗎?」我難過的說。「一個喪失自我,只餘罪惡感的人身上?」
「不是的。」她激烈搖頭,停佇偽翼的雀鳥依然不為所動。「我只能奪去生命,卻無法拯救牠們的靈魂啊!請你——」
「我會的。」
我打斷了她的懇求,感到深切的悲哀。也許需要淨化的並不是天使蟲,而是她痛苦的靈魂吧。
「我會為你、除去罪惡的根源。」
她嚇了一跳似的看著我伸出的手,猶豫了半晌才抬起頭,跟上我的腳步。
守在研究室前的警備天使慎重鞠躬,未曾詢問便打開了大門。研究天使匆匆奔出,自願充作嚮導,但天導淡淡將他摒了下去。
研究室的中央匍匐著腥紅的球體,突刺張牙舞爪地朝各個方向伸展,觸手般探測著空氣的流向。高及天花板的透明牢籠一字排開,當中埋著偽感覺球,成群的天使蟲在腥紅的光芒中上下飛舞,互相撞擊,有如落入頑童手中的螢火蟲。
「好痛苦。好痛苦。」
封閉的空間中充滿了細碎的哭聲。
沒有靈魂的生命在敲打軀殼,不斷泣訴。
「救救我。」
我回頭看了天導一眼,她移開了目光,雙手緊緊交握胸前,彷彿乞神原諒的天使。
我高舉手中沈重的武器,狠狠擊下。
網狀裂紋爬上偽感覺球周圍的玻璃,尖銳的破片散落一地,敲出清脆的聲音。
天導倒抽一口氣,踉蹌退後直到抵住了儀器,但並沒有出聲阻止。
「你——你做什麼啊?」發現事情不對的研究天使奔進來,憤怒地大吼大叫,但當我舉著劍回頭時,他很聰明的選擇立刻逃跑。
天使蟲們迫不及待飛出來,互相推擠、碰撞,最後終於尋到了路,跌跌撞撞地飛出研究室外,沒入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飄著濃煙的走廊上落著天使蟲的屍體,好像被拋棄的玩偶。天導向這些失去生命的軀體伸出手,發出了類似哭泣的聲音。
另一邊研究室的燈光調成溫暖的暈黃,即便如此,也沒有減低空氣中冰冷不祥的氣息。巨大的螢幕上泛著無機的綠光,冷硬的線條勾勒出一行一行的數字。培養槽中漂浮著尚未甦醒的天使蟲,就跟沈睡在羊水中的嬰兒一樣,蜷著身體,小小的翅膀貼在背上,很幸福的作著夢似的。大大小小的管線正維繫著牠的生命,旁邊的機器將會決定牠何時出生,屆時等著牠的不是母親溫暖的懷抱,而是瘋狂、歪曲、充滿痛苦的世界。
我將劍遞往天導的手中,她驚恐後退。「你想做什麼?」
幾隻迷路的天使蟲飛進來,重重撞上培養槽,頹然落到天導腳邊。濃煙滲進室內,研究天使們驚惶的騷動愈來愈響。
「如果這是你的罪,就不能由別人代為償還。」
將自我深埋在面具後的女人僵立原地,我可以感覺到她的驚恐漸被憤怒所取代,當她舉起劍時,有一瞬間我還以為她會砸向我的頭。
破裂聲響。
透明的液體沖破培養槽,洶湧而出,水聲掩蓋了玻璃落地的聲響,尚未甦醒的孩子被拋到地上,連哭泣都沒來得發出就失去了生命。
試管齊頭破裂,水落到機器上,發出焦炙的聲音,藍白色的火花四散飛濺。再用力一砸,螢幕裂成蛛網般的紋路,精密的儀器頓成廢鐵,濃煙滾滾冒出,整間研究室充滿了燒焦的氣味,水的氣味,死亡的氣味。
劍鏗然落地,發出迴響般的悲鳴。天導轉身向我,迸出喉頭的聲音中首次顯露了悲哀以外的情緒。「你是……惡魔……」
「你所希望的,不就是這個嗎?」
「是啊,是啊。」她掩住骨白的面具,腳邊躺著從未領受生命的軀體。「什麼都沒有了,現在我連罪都沒有了,這具身軀裡,到底還留著什麼呢?」
我沈默了好一會兒。
「我也、很想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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