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過了吃晚飯的時間,母親在屋裡等我,但我卻推不開那扇門,好像有人從旁抓住了我的手。
厚重的窗簾擋住了光線,勉強可以看到家具的輪廓。我絆到椅腳跌倒在地,想起昨天才剛搬進這裡,到處都是尚未拆開的箱子。
在玄關三步處的地方,踩到了像是燈的碎片。
壓迫聽覺的死寂阻絕了外界的動靜,我束手站著,世上好像只剩下自己一人。
氣溫很低,呼出的氣息在鼻端凝成白霧。腐敗的氣味凍結在空中,還有一種生命被抽離盡淨的乾涸。
在最深的角落裡,蜷著近乎乾枯的人形。我感到恐懼,如果她發現我又跑出去,一定會狠狠責備我洩漏行蹤,接著又得連夜逃離。
我不知道她在躲避什麼,父親去世後,看不見的敵人便緊追不放,無所不用其極的置我們於死地。
她這麼說的,但只要我繼續詢問,就會遭到歇斯底里的責打,以及徹夜心碎的哭泣。
裝水的碗被我打翻,無聲滾落到墊子上。為了怕被下毒,她已經連水都不願沾唇了。
撞傷的膝蓋隱隱作痛,指尖凍得發僵,似乎連肺裡都冷起來。我沒辦法判斷她的皮膚是不是也失去了溫度。
手中的腕骨輕得不可思議,乾枯的皮覆在骨頭上,肌肉似乎已消融殆盡。
我感到一陣噁心,將那隻手甩進抹淨了一切的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尋找著出門的路,直到摸索的手撲空前仆,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尖銳的痛楚掠過背脊,再次將我擊倒在地。我驚慌回頭,將近在眼前的尖喙擊得粉碎。靈魂的齋粉消逝在我手中,黑暗深處的獵者像被血味吸引似的蜂擁而來。
我緊握著劍,揮舞砍殺,直到手臂開始疼痛,呼吸也變得無比沈重。
這是惡夢,但我醒不過來。
手持武器,周身覆蓋甲殼的異形靈巧地揮舞雙臂,每次攻擊都讓我寒徹骨髓,另一隻藍色的觸手不放鬆的伸過來,我一揮截斷,白色的火花迸開散落。長著四隻腳的大鳥用尖長的喙啄中我,好像燒紅的鐵烙在我背上,我還沒來得及轉身,就看到比人還大的蜘蛛展開沒曬過陽光的灰白軀體,一躍落到我上方,我拼命向旁滾開,只差一點就被生著倒勾的長腳掃中。
「滾開!」
我一遍又一遍的橫掃揮砍,腳邊滴滿了我自己的鮮血。被我擊殺——他們說是淨化——的異形都化為美麗的光粉消失了,而我卻滿身傷痕,像隻被逼到角落的野獸般咆哮低吼,瘋狂的攻擊任何靠近的物體。
「你們不過是觸犯了神,被神詛咒的生物罷了!」
我傾注最後的力氣,將劍深深插進人頭鳥身的異形體內,然後,跟著牠一起倒下。
發著光的微塵飄過我的眼前,落進臉頰旁邊的土地裡,我的力氣似乎也跟著融化、消失了。光點眩昏了我的眼睛,好像它們正漸漸流進我的腦中,漂流發光,我閉上眼,聽任自己向那無限遠的黑暗沈去。
「該怎麼處置那孩子?」
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霧濛濛的像隔著水氣。
我縮起身體將臉埋得更深,直到黑暗的觸手蠕動著抓上眼皮。我驚恐後退,為了逃離強力的牽引而咬上指尖。血從糜爛不似肢體的傷口低落袖緣,徹骨的劇痛直鑽腦隨,磨利了我的神智,我又可以清醒地面對張牙舞爪的黑暗了。
「從那以後就不吃不睡也不說話,把雙手咬得都見骨了,來看他的醫生差點被戳瞎眼睛。我可不希望幾天後又多一具屍體,會壞了名聲的。」
力量隨著體溫下降,直到連呼吸都變得費力。隆隆聲充滿了顱腔,心跳沈重得牽動了全身的內臟,彷彿想竭盡最後的力量拖住靈魂。喉頭腥鹹的味道徘徊不去,我分不清那是手上的血,還是體內深處湧出來的。
黑暗的觸手又舐了上來,但我連抬起手的力氣都沒有,身體沈滯成一塊石頭,而我的眼睛卻漂流到很遠的地方,看到了光。
「你想死嗎?」
不帶感情的聲音飄過來,扼住了我。
「我……」無法呼吸,掌心傳來被指甲戳進的刺痛。「我不想死……」
「是嗎?」聲音冷靜的笑了。「那就是我死了。」
羽翼被撕扯開來,零零落落穿過我的指尖,飄進無盡的黑暗中。
「哥哥!」
哭喊在黑暗中一閃而逝,快得讓人來不及傾聽。損壞的照明設備映出了蜂擁搶食的形體,閃爍不定的冷光和螢綠混成一片。我在最後一瞬滾離攻擊,抄起劍重重砸下。
異形的頭骨發出破裂的聲音,腦漿混著血液濺到我身上。靈魂的齋粉掠過指尖,卻無法醫治之前造成的傷口。我半握半拖著武器,走向廣場中央的蓄水池。
水邊的女子在哭泣,纖細的雙手交握胸前,長髮遮住低垂的臉龐,宛如求神垂憐的天使。金髮在黑暗中曳起閃爍的微光,卻再度為黑暗所吞噬。
安心感油然而生,鬱積許久的疲倦一湧而上,膝蓋突然虛軟得撐持不住身體。我幾乎脫口喚出母親,想伏在她的膝間傾訴所有委屈。
女子被我的腳步聲驚動,抬起頭來,金髮遮掩下的臉龐露出了哀傷的神情。「你也想……殺了我嗎?」
「不……」我不解於她突然的問題,直到發現自己滿身污穢,連忙尷尬地將手浸入池中。
「但我曾經想過,要殺了過去的自己……」
針般的刺痛沿著傷口擴散開來,血漬融成淡色的殘跡,水面平靜下來,映出了我的臉。
「但那是沒有用的,不是嗎?因為由過去堆砌而成的我,就站在這裡啊。」
她不解似的望著我,好一會兒才猶豫地伸出了手。
「你在……哭……?」
溫暖的液體滑過臉頰,染濕了她的指尖。池面波紋互相重疊、纏擾,不受影響似的繼續前進,哥哥的影像亦隨之蕩漾,融成渾濁的顏色。
「這是你想要的,不是嗎?」
為了活下去,我遺忘了過去,為了彌補記憶的空洞,我得造出更多假象。
「是啊,可是——」她抽回手,困惑的神情逐漸轉為驚惶。「可是……」
我明明無法理解發生在父母身上的事,厭惡那些閃爍朦朧色彩的眼睛,恐懼著將人拖進黑暗深淵的妄想。
「你並不需要這些淚水。」我因為惹她傷心而感到難過,幾乎想伏在她的膝間懺悔,保證不再犯同樣的過錯。但她並不是我的母親。「這不是你的,而是我的、苦痛。」
我為什麼、會在遺忘了一切之後,又選擇了巴洛克屋這個行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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