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26日 星期二

405_神經塔地下?層



            我在夢中回到了那棟屋子,那個埋藏了詭譎妄想和綺麗夢境的箱中之箱,如此隱蔽,卻又脆弱一如蛋殼。

四周空無一人,連死去的生命都沒有。抬頭向上望,只看得到一小塊鐵灰色的天空,而被遺棄的殘骸從四面八方擠壓著我。

龜裂的道路旁躺著沈默不語的遺跡,坍倒的石塊層層疊疊,建築的內臟散落一地。鋼架從破裂的地方露出,有如穿出肌肉的骨頭。幾座倖存的樓拔高起來,靜止成扭曲的姿態,彷彿異教祭禮中狂熱的信徒。

順著死亡的街道走下去,黑暗的窗洞從上窺視著我,吞吐著冰冷的氣息。歪扭的建築中蘊藏著無聲的吶喊,我聽到它們狂野的脈動,像被禁錮在瓶中的飛蛾撲打撞擊。

破碎的玻璃在腳下互相刮擦,碎成更小的細片。聲音在殘破的空間中撞擊,化成冷漠的喃喃細語盪回來,好像在向我抱怨著什麼。

停步時風從身後撲來,勢頭強勁得幾乎把我推倒,上方傳來尖銳的嘎吱聲,彷彿在催促我抬起頭來。巨大的血色十字斑駁在牆間,左側伸出一線旁支,有如手臂指向天國的永恆。

夾在兩幢樓房中間的小屋一片暗沈,似乎已經被遺棄多年。扭曲變形的門窗空蕩蕩的,彩色玻璃碎散一地。懸在半空的鐵製招牌摩擦著山牆,邊緣早就融成蠟樣,凝成詭異的形狀,中間的花體字卻奇蹟般保留了下來:Baroque


我小心翼翼的伸出手,碰觸斑駁鏽蝕的大門,鐵板發出尖銳的噪音,不甘不願退出一道縫隙,在覆滿灰塵的地上拉出晦暗的光線。

屋內一片狼藉,圓桌翻倒在地,吊燈砸毀在支解的椅子上。窗邊的花盆剝落碎裂,掉落出黑色的土塊。吧台後方的地面整齊鋪上一層瓷片,架上凝著鏽蝕的鐵罐,當中的咖啡豆竟還完好無損。我手一傾將香味倒得滿地,記憶的碎片隨同四散,如同風中的塵埃一吹而逝,只餘下繚繞不去的悲哀。

二樓亦凌亂不堪,老式搖椅阻在門口,視訊盒滾落地面,傾倒的衣櫥佔據了大半空間,扭曲的窗框中已不見玻璃,立燈的碎片散落在單人床上。牆上曾掛著畫的地方留下了一塊痕跡,風鈴碎片在幽暗中依然閃爍光芒,彷彿這座屋子曾拼命想守住過往的一切,即使世界毀滅也不願放棄。

我放棄了進去的念頭,轉身下樓。

破裂的鏡子掛在扶手上方,我伸手抹淨灰塵,看到我的眼睛映在鏡像的瞳孔中,清晰有如哥哥的身影。我觸向他的臉,尖銳的裂處立即在指尖留下一道血痕。

我踩著塵埃中的咖啡豆走至屋外,慎重闔上潘朵拉的箱蓋。

「不論你是否存在此刻,不論你是否曾讓我擁有美好的回憶,或將在未來的惡夢中被毀棄,我都要向你說再見了。」

漆駁的牆壁將我的聲音送回來,有些動搖卻不空洞,倒像屋子給我的回答。招牌上的線條描繪出了如同字面意義的美麗,珍珠般的妄想沈在意識的海底散發光芒,如此歪曲,卻又妖豔得令人無法捨棄。

但是,那個讓上級天使安心微笑,像孩子一樣捧著咖啡杯的巴洛克屋,在那一刻就永遠消逝了,不可能回頭,也不可能複製。在這重複迴旋的世界中,一切看起來都未曾改變,但其實沒有一場夢是相同的。當我站在這裡時,時間依然以奇妙的方式流動著。

「一次又一次被分割的記憶,還有一次又一次後悔的心情,全都存在我心中……這、就是對我所犯的罪的懲罰嗎?」

清脆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突兀得像是清晨的第一道鳥鳴。頭上生著犄角的女孩拉住了我的衣擺,彷彿雛鳥尋求倚靠。

「我已經不再畏懼表達自己的想法了。」指尖觸到的髮絲柔軟如水,這回她沒有閃躲。「你也試著說出屬於自己的話吧。」

清澈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看著我,良久才蒙上一抹近乎不解的朦朧。我輕輕拂開她的手,轉身離開。

「……我……」

風挾著低吟呼嘯而過,在樓間迴成漩渦。我停下腳步回頭看她,沒有自我的女孩依然站在原處,纖細的手指撫上喉頭,彷彿想確認哽在那裡的聲音。

「要用自己……的話……說什麼……?」









手指輕柔掠過額前,彷彿乘風而落的葉片棲止其上。溫柔的光線滲進夢中,帶著春葉嫩芽的色彩,那是久遠以前大地的記憶,清晰得彷彿伸手可及,又遙遠得令人感到悲哀。

「你醒了嗎?」她像小鳥般傾著頭看我,聲音帶著鳥囀的節奏。

「啊,是啊。」我眨眨眼,坐起身來。「我醒了。」

她像是高興,又有些悵然。「你要下去找母親了嗎?」

「是啊。」我想了想。「還有那個人。」

「我知道,他等著你,比我們還要久呢。」她輕輕一笑,就像青梅竹馬分享著彼此的秘密。「我知道他為什麼如此重視你,並不是你與生俱來的能力,而是因為你既清醒又瘋狂,既誠實又狡猾,能看透別人的虛妄,卻又盲目地相信自己的選擇。他在你那裡,擁有了他一直無法得到的救贖吧。」

「也許吧……」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聲音。他不像中級天使容易被眼前的表象蒙蔽;卻又足夠狡猾不戳破這一切假象。他在那小小的巴洛克屋中找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因而也樂意與我分享這枯竭世界中僅剩的美麗。

「也許我就是從那時起愛上他的……」

「什麼時候?」

我笑了。「他說我瘋了的時候……」

「噢。」她眨著眼,沈默下來。

是該離開的時候了,我想著,但還是忍不住問了:「你恨他嗎?」

「恨嗎?……」她愣了一下。「不是的……我們只是想、填補那片失落……」她抬起頭,眼中現出微帶哀傷的笑意。「這樣說也許很奇怪,要不是他做出了那樣的事,我就不會以這個型態存在了吧?雖然是不完整的靈魂,但我還是我啊。」

「我也很高興……」我有擁抱她的衝動,但最後還是只伸出了手。「可以這樣和你說話。」

「哪,之後,」她傾著頭,像孩子問著傍晚的點心:「不論是毀滅、修正或融合,我都不會再存在於這個世界了吧?」

我誠實點頭。

「嗯。」她接住了我的手,輕靈躍下池緣,一身春綠擾動空氣,帶起風拂葉梢的聲音。「那麼,讓我陪你走一段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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