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26日 星期二

406_神經塔地下?層



白羽在黑暗中反射幽光,有如墜落夜空的靈魂。我像渴望流星的孩子般追著那抹軌跡,直到光籠罩視野。

「來了嗎?你。」

來自夢中的聲音,卻響在現實。

我仰頭看他,有如仰望著神。

 天使橫在高處,依附在感覺球上,腥紅色的棘刺從身體中央一穿而過,有如異教祭禮中獻給神的牲禮,那樣無力,卻又更加美麗。

「看到了吧?神對我所做的。」也許是黑暗的緣故,他的聲音意外冷靜。

我無法回答,只能低下了頭。

「去看看吧。」目光越過黑暗,盯視著我無法追及的一點。「祂已經完全瘋狂,連我們都無法控制祂了。」

當他說話時,血沿著感覺球一滴滴落到我身上,像淚水一樣。

原來,他也是有血的。我恍惚看著手上不規則的暗跡。他並不是神,是人。

「你是否也該負些責任呢?」

「負責?」他似乎被我的愚蠢激怒了。「我當然會負責!我要得到祂的力量,取代祂,導正這個世界,沒有醜惡歪曲的世界!」

一個想超越神,想成為神的人。

「快去完成你的使命吧。你知道怎麼做的,到神的跟前結束這場惡夢,救贖我與你的罪孽!」




走在神的體內,腳步聲化為喃喃自語盪回來,彷彿在斥責我的無禮,竟敢侵入世界生命的中樞。

黑暗從四面八方擠壓著我,只能感覺到沈重穩定的脈動,好像直接在體內響起一般,搖撼著我的內臟。

粗大的神經盤結交錯,匯集到感覺球上,再向四方延伸出去,形成巨大的,牢不可破的網絡。走在當中,好像整個人都縮小了,我只是侵入神的中樞的一個病毒,隨時有可能被吞噬。

神經叢漸漸集中,匯往同一個方向。

看到了脊柱。

從不可見的黑暗深處向上伸起,延展至不可知的黑暗中,有如支撐整個世界的柱梁。粗大的神經從中伸出,分裂成較細的枝幹,再分支,再分支,深入地底,伸入空中,構成綿密不絕的網絡,將世界嚴實包圍起來。

沿著維持世界的神經向上走,可以望見脊柱頂端的光芒,這世界就是神的身體,我們都在祂的夢中作夢。

腳下的地面微微震動,懸在空中的感覺球亦巍巍顫顫,棘刺脫離母體鏗然掉落,貼著我的手臂深深插入地面。

壓迫腦際的咆哮愈發深重,神正懊悔著自己失去的東西,卻不知道那是什麼。因為感受不到痛苦,即使自殘也毫不在意。

頂端的神經脫離中央,有如神親自揮下的利劍,帶著無與倫比的力道直襲而來。我慌忙撲倒滾開,還來不及起身,另一條管線又脫離原本的位置,切裂了我眼前的黑暗。

「來,過來。」

聲音從四面八方落下,擠壓我的大腦,燒灼我的神經。

「幫助我。」

我握緊了劍,加快腳步沿著支撐世界的柱樑向上走。

「用你的痛苦補足我。這樣的話,我就能再度掌握世界。」

「這個世界,還能夠被修正嗎?」

「當然可以,只要我有足夠的力量。」冷靜的宣告中不帶任何情緒,有如礦石互相撞擊。「即使不行也沒關係,我可以把它毀滅,重新創造。我是創造維持,沒有我不能做的事。」

「毀滅?」

「我曾經做過,沒有理由不再這麼做。」

光芒湧進視野,我停下腳步,抬起頭。

有如仰望著天使一般、

仰望著神。

「為什麼、要用我的痛苦來補足你的缺憾?」

壓倒性的情緒流入腦中,脊柱頂端的光芒早已黯淡,只能重複著歪曲惡夢的神,也許連破壞世界的能力都沒有了。

「在那個時候……當克利艾爾們進行他們想望已久的計畫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這是不可實現的妄想了。每個人的記憶和感受都只屬於自己,不可能想像體會,更不可能切割填補。請求別人的苦痛來補足神性的同時,你就已經昭告自己的毀滅了。」

困惑轉為不解的憤怒,撼動了我的意識。感覺球的棘刺掠過身際,我伏倒在地,滾向一旁,避開了切裂黑暗的神經管線。

「把我的苦痛還給我!把我的神性還給我!」也許神是在咆哮,但只發出了類似嗚咽的聲音。「讓我得回力量,修正這個歪曲的世界!」

我跌倒在地,棘刺釘進外衣,擦裂了我的腰際。我慌忙割開布料,滾離原來的位置。巨大的感覺球掠過我身邊,直直墜入不可見的深淵。我在管線鬆脫前跳到另一條支幹上,拼盡全力向前奔跑。

「我給過你們機會,你們卻一再讓我失望!我要抹消你們這些虛妄的造物,重新創造塵世的樂園!」

脊柱頂端的光芒愈發強烈,我感到戰慄,神因極度的憤怒而重新有了力量,甚至可以輕而易舉毀滅世界。但天導天使說的沒錯,祂已經無法承受自身的重量,充其量只能帶來破壞,卻不可能再次創造。

脫離中央的神經劃破空氣,像有意志般的擊打在我身上。我痛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四肢好像脫離了身體一般,嘴裡充滿了血的味道,每次呼吸都帶來火燒般的疼痛。

但已經沒有後悔的機會了。我不顧一切地爬向神,掙扎著再度站起,傾注所有的力氣,將劍深深插進世界生命的中樞。

白熱的光迸出來,像利刃般貫穿我的骨肉,鑽進我的腦殼,在裡面衝撞炸裂。

尖銳的聲音掠過耳邊,劇痛襲上背脊,但我的眼睛已經失去作用,也撐不起自己的身體,只能任憑斷裂的管線將我掃向空中。

世界的中樞戰慄著,在失去控制的前一刻瘋狂的輸送運轉,徒勞無功的試著凝聚即將消散的生命。

我掉落在神經支路上,而它們又帶著我鬆脫墜落,我不斷以各種姿勢、各種角度掉落彈起,身體每一部份都承接過度的重量,這樣總算掉到了底層。

我像團破布般癱在感覺球邊,腥紅的光芒已經開始黯淡,連同中樞的死亡而失去生命的供養。意識隨著血液溢出身體,劇痛使呼吸都太過費力,死亡的預感逼臨心中,此時我才發現自己並沒有放棄的念頭。

我過了好半晌才能跪起身體,攤開血流不止的手。

淚般的色彩盈滿視野,這是神性最後的餘骸,卻比我看過的任何一個靈魂都美麗、耀眼,令人無法逼視。

「你做到了。」冷徹的聲音壓過了上界的喧擾,天使傾身看我,沒有影子的虛像在黑暗中依然清晰。「你知道該怎麼做吧?」

「是的……」我仰頭看他,有如仰望著神。「我知道。」

腳下的地層微微搖晃,外界傳來隆隆聲,有如暴風雨前雲裡傳出的雷鳴。失去了腦部,中樞被破壞,這個世界馬上就要死滅了。

「那麼……」

他伸出手,但我搖搖頭,拒絕了他的想望。

天使困惑地皺起眉,迎上我的視線,酒色瞳眸依然醺人欲醉,那不是外在的美貌而是內在的力量,讓所有人甘心拋開一切,追隨他所望見的美好未來。

「那個沒有歪曲的世界,會有你存在嗎?……」

狂怒閃進眼眸,天使本能地舉起手,彷彿想以行動抹滅我的質疑。

「你——」

突然止住了聲音與動作,天使想起什麼似地瞇起了眼,猶豫不決地垂下手,金色髮絲垂落額前,那曾是我在塵世所見唯一的光。

「你——」他的聲音中首次滲入了動搖,像為絕望的喪鐘敲響前奏。「你到底是誰?哥哥……弟弟?」

「你很清楚,不是嗎?」

他張惶失措地向後退了一步,舉起手檔在眼前,彷彿想揮去一個纏擾不去的惡夢。他用以支撐妄想的最後一根樑柱,我曾幫他小心翼翼呵護著的,如今也在我的掘動下,崩毀了。

「我……」

終究是欲言又止的移開了目光。

「隨你怎麼做吧……」

他轉過身,放棄了與黑暗對抗似的融入虛無。

我掙扎起身,割裂的大腿彷彿脫離了身體,燒灼般的劇痛沿著血液擴散開來,耳鳴使我幾乎聽不到其他聲音。

「我會創生新的世界,治癒你的傷痛,這是我必須償付的罪。」

收攏手心,可以感覺到神性結晶圓潤帶著冰涼的觸感,彷彿冰塊在手中融化。清醒地抱著歪曲之夢的天使,也許早就看透了自身的虛妄,只是沒有勇氣放棄這唯一的救贖吧。

「我並不是為了你才做這種事的。而是為了愛著你的、自己。」

這是個很愚蠢,很微渺的願望,但我想要的,也不過這樣而已。這是我頭一次,以「存在」的身份,說出「自己」的意志。

色彩與聲音的浪潮席捲而來,彷彿大地的記憶流進血液,融化了我的身體。我看著肢體末稍開始分解,皮膚一片片剝離,肌肉一條條脫落,內臟、血管、神經脫離了維繫的韌帶,緩緩向外漂流。

光的洪流湧過來,世界重新聚合在體內,我的意識從沒這麼清晰過。



喚出了我一直不敢直呼,只有黑暗中的意識膽敢碰觸的,



天使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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