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藍色的夜空清朗無雲,星點聚成的河流橫過北天,透過枝葉落下來的月光霧濛濛的,空氣中凝著清洌的松香,混著殘夏將盡的蕭索。乾枯的植物在地上鋪成一層絨毯,吸納了麥克羅的腳步聲。他稍嫌急促的沿著緩坡向上走,來到洛克阿克斯城北面的樹林盡頭。
卡謬正坐在崖邊,背靠著橡樹的根部,身體隱在陰影中,承載月光的眼睛也顯得朦朦朧朧。
麥克羅直走過去,靴底刮著砂粒發出粗糙的聲音,但卡謬沒有回頭,一逕望著深邃的夜空。
「卡謬……」他在好友身邊停住,遲疑地喚了一聲。
「這次的懲處是什麼?」他單刀直入地問,聲音很平靜。
「赤騎士團長說,這回是對方挑釁在先,所以不留記錄,判你三個月禁足。」
「哼……」卡謬覺得煩躁似地換了個姿勢。「老頭子太好心了。這樣他自己的立場可會變得為難的。」
他移動時不覺皺起了眉,顯是牽動了痛處,麥克羅看著他不很靈活的動作,一股混著怒氣的痛衝上心頭。
「你沒事老跟人打架做什麼?」話說出口他才發現聲音失了控制,昏暗的樹林中一陣騷動,無數黑影急撲直竄高空。
「我也不想啊!」卡謬擲回一句,冷漠的聲音中卻含著更深的怨懟,麥克羅一愣,有些後悔地咬住了唇。他並不覺得卡謬是以破壞秩序為樂的人,但不論麥克羅怎麼問,卡謬的嘴巴總是閉得比牡蠣還要緊。
「你老是什麼都不說。」自暴自棄地在卡謬身邊坐下。「你真的把我當朋友嗎?」
「你想聽實話嗎?」
「當然!」麥克羅想也不想地大聲回答。
「我一點也不想把你當朋友。」
接到太出人意料的回答,麥克羅花了三秒才接收到話中的訊息,憤然站起。「你——」怒吼正要衝出,驀地又領悟到卡謬的言外之意,臉頓時漲得通紅,一時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卡謬亦一語不發,隱在黑暗中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緒。
儘管從那以後,卡謬絕口不提告白的事,兩人也一直刻意迴避,但總是會遇到這樣的時候,話題突然不受控制的碰觸到那條線,一直被掩藏的事實突然又近在咫尺,清晰如刃。麥克羅從來就不是擅長應對的人,遇到這種場面往往也只能沈默。空氣頓時凝結起來,冰冷、沈重得令人無法呼吸。
「坐下來吧。」卡謬突然開口。「你擋到月光了。」
得到可以安心坐回卡謬身邊的理由,麥克羅如獲大赦地鬆了口氣,正要坐下,一陣風帶著月光的碎片擾動枝葉,陰影退了開去,月色將那張無表情的臉染上一層冷冽的青白,襯得額上乾涸的血跡更為明顯。
「你沒去療傷?」麥克羅頓時忘了尷尬,猛然抓住卡謬的手。袖子滑落下來,露出一塊很大的擦傷。
「不需要。」輕輕甩脫了他的手。「這種程度的傷,放著不管也會好的。」
「不要再把自己搞得傷痕累累的了!該死!」麥克羅猛然跪下,抓住卡謬的肩膀,強迫他抬起頭來。「老是看到——看到你這樣——」咬緊了牙。「我不問到底出了什麼事,反正你也不會說,可是,不要老想一個人解決所有的問題。下次遇到事情的時候,不要忘了還有我在!」
卡謬被他的氣勢鎮懾住,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好半晌才囁嚅地說:「我知道了。對不起……」
麥克羅放開他,坐了下來,卡謬轉頭望著他的動作,將身體移近了些。
「你呀,還真是個不折不扣的騎士呢……」
「啊?」
麥克羅一愣,還沒來得及開口,帶著夜露味道的冰涼嘴唇就貼了近來。
「啊……」那一瞬間也沒想到要閃,直到卡謬退開,麥克羅才反應過來,本能地大叫出聲:「卡謬!」
「我不會對你做什麼的。」卡謬笑了,似乎因麥克羅的窘態而顯得很樂。
「可是——」
「雖然,我很想做就是了。」近乎喃喃自語的聲音,但麥克羅還是聽到了。「對不起,肩膀借我靠一下吧……」
麥克羅還來不及說什麼,卡謬就靠了上來,麥克羅緊張地縮起身體,但隨即發現卡謬真的只想靠著他而已。感受著身側沈起來的重量,麥克羅輕輕吐了口氣,放鬆僵硬的肩膀,試著調整自己的姿勢。
儘管很想問個究竟,但他是個有節度的人,如果卡謬不想說,他也不願強逼。不知是師長的偏愛還是本身的態度使然,卡謬常成為同儕找碴的對象,很久以前麥克羅就暗自決定,不論原因為何,總之絕不再讓這種事發生,結果這次還是沒能保護得了他,麥克羅恨透了自己的遲誤。
是自己還不足以讓人信任吧。想到這點麥克羅就覺得難過,如果他能變得更強——不論在武技或心靈上——也許就能夠保護卡謬了。
他一邊想一邊無意識地捉住了卡謬的手。那隻手乍看之下比他修長白皙得多,其實就跟他一樣,因長年的握劍而粗糙生繭,但那觸感卻讓麥克羅覺得很舒服。他偷偷轉頭望著卡謬,後者放鬆地將頭倚在他肩上,看不出是清醒還是睡著,那低垂的臉,連同身體的線條,似乎都在月光的浸染下多了點寂寞的意味,讓人很想把他抱在懷中,多給他一些溫暖……
「……麥克羅?」
他嚇了一大跳,因心虛而揚高了聲音。「什麼事?」
卡謬卻不再說話了,過了好久,聲音才再度響起,伴隨著輕柔的嘆息。「……沒事。」
那聲嘆息讓他整個心揪成一團,連呼吸都紊亂起來。一瞬間他突然很想抱住卡謬。
察覺到自己加快的心跳,麥克羅不禁屏住了氣,好像做了壞事被抓到的孩子,急急將眼光調回幽暗無邊的夜空,試著讓發燙的臉頰冷卻下來。身邊的人似乎被他驚擾,動了一下,但他不敢再低頭。
為什麼就是無法不在意他?麥克羅自己也不懂。在這樣的軍事團體中,受傷根本是家常飯事,其他好友受傷時,他從來也沒擔心掛念到近乎心痛的程度,除了卡謬——
就因為卡謬做出了那樣的告白嗎?心裡明明也很清楚不是的。
卡謬很有女人緣,雖然麥克羅也知道,卡謬從沒跟任何人認真交往過,更多的是露水情緣。
——為什麼會說喜歡同是男人的我呢?還說想吻我,碰我,跟我——
——嗚啊啊!不要、不要再想了!
他實在無法想像兩個男人怎麼做愛,也無法排除那種生理性的厭惡。
雖然,他不討厭與卡謬身體接觸的感覺就是了。
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麥克羅決定放棄這無解的問題。
向後靠在樹幹上,調整身體找了個舒服的位置,悄悄將自己的重量移向卡謬。
當月亮開始向西沈落時他也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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