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25日 星期一






行了禮退出青騎士團長的房間,麥克羅顯得有些精神恍惚,竟在橫越中庭的時候直直撞上了雕像。



「麥克羅,你在做什麼?」正巧經過的卡謬聽到那驚天動地的聲音,也不禁掉了下巴。「你討厭曼斯特斯嗎?可是你這樣撞它也不會壞啊!」



「誰——誰做這種事了!」麥克羅抱著頭,仍不忘給卡謬一個白眼。曼斯特斯是騎士的精神象徵,也是麥克羅的偶像。「我在想事情。」



「怎麼了?」由於麥克羅很少這樣心不在焉,卡謬也斂起了嘻笑的態度。



「剛才,勒克斯團長找我——」



「嗯,然後?」雖然卡謬每蒙召見多半是為了挨罵,但麥克羅應該不會受到這種待遇才對。



「團長說他打算隱退。」



「退休啊——看他的年紀也差不多了。所以呢——啊!」卡謬恍然大悟。「該不會——」



麥克羅點頭,眼神仍像在作夢般飄忽。「他問我,有沒有意思繼承他的位置——」



「這不是很好嗎?」卡謬大力拍住好友的背。「恭禧你了!」



「不行的!這怎麼可以!」



「什麼意思?」



「騎士團長應該要有高超的作戰能力,崇高的品德,卓越的領導力,一舉一動都堪作表率!我的年紀太輕了!歷練也不夠!怎麼有資格呢?」



「你在說什麼啊?」卡謬錯愕地說。「你在說的,不就是你自己嗎?除了你以外,誰還能——」



「不行!我的能力還不足以負起這樣的重任!」麥克羅握緊了拳。「我決定了,我現在就回去找勒克斯團長,告訴——」



外邊突然響起一陣騷動,打斷了麥克羅的話。喧囂擴大逼近,一群人奔跑著越過他們,往騎士團長的房間奔去。卡謬心中一凜,領頭的人手中拿的是報噩訊用的黑旗。



「出了什麼事?」卡謬攔下其中一個人。「我們在瓦拉司特的戰役失敗了嗎?」



「不,我們勝了!」那個白騎士喘著氣說。「但是赤騎士團長,格朗維克團長陣亡了!」



匡噹一聲。



「卡謬!」



栗色頭髮的年輕人退後一步,失了全身力氣般地突然倒地,麥克羅連忙過去扶他,但他呆坐在地上動也不動,望著麥克羅的眼中一片茫然。







白騎士團長書房中的爭吵已經持續很久了,被吸引來一探究竟的人愈來愈多,聲音卻沒有歇止的跡象。



最後門被用力打開,怒氣沖天走出來的人竟是卡謬。



「我絕不承認——」



「這是我們的決議——」哥魯特的聲音傳出來。



「什麼決議!我從不知道有這回事!」



回頭見到一落烏鴉鴉人影,陡然愣住。



「誰准你們在這裡探頭探腦!竊聽軍機可是重罪!還不快滾!」



房中響起呵呵笑聲,是勒克斯團長。



「這不就有那個樣子了嗎?」



「住嘴!臭老頭!」卡謬甩上門,回頭見到麥克羅,愣了一下,開口似要說些什麼,隨即又吞了回去,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開。



「卡——」聲音梗在喉間,麥克羅雖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但覺得卡謬現在也許更需要獨處。身後的門開了又關,兩位騎士團長走出來。



「他那個樣子,真的可以嗎?」



「呵呵,可以的,我對他有信心。」



「信心?哼,他哪裡能讓人有信心了?行事招搖,言語不遜,怠惰散漫,根本是最差的榜樣,尤其沒有一點服從的美德……」哥魯特念念叨叨,顯是對卡謬方才的衝撞十分不滿。「搞不懂你在想什麼,這兩個都是,你真要把團長位置交給這麼年輕的人?我本來有更好的人選——」



「真是多事之秋啊……」看著哥魯特的背影,勒克斯也不禁嘆了口氣,搖搖頭,叫住正想離開的麥克羅。



「我前幾天說的事情,你考慮過了嗎?」



「啊——我——」麥克羅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決定:「我沒有這個能力——」



「呵呵,你太謙虛了,這是我考慮很久才下的決定,還是你認為我沒有看人的眼光,做事不夠周詳?」



被這麼一說。麥克羅真是進退維谷。「這……」



「好吧,這到底是件大事,你多考慮幾天無妨。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不用客氣,儘管開口。倒是卡謬的事,我還要請你多關照。」



「關照——?」和他們剛才爭吵的原因有關嗎?



「他不願意繼承赤騎士團長的位置。」



「咦?」即使麥克羅也不免大大吃驚了。且不論他跟卡謬的友情,誰都不能否認卡謬實在沒有騎士的樣子,怎能擔任為人楷模的職務呢?



彷彿察覺了他的心思,勒克斯深深嘆了口氣。「連你也這麼認為嗎?也罷,那孩子戴著這樣的面具過了許多年,也許連他自己都搞不清那個是面具,哪個是真正的自己了。聽我說,麥克羅,從卡謬進入學院開始,我就一直看著他,那孩子其實比誰都重視騎士的榮譽和責任,也許就是因為太重視了,所以才——」



「——所以才?」



「這種事,你親自問他比較妥當。」青騎士團長看起來難得的疲憊,也許是空氣中瀰漫著蕭索氣味的緣故。「那孩子,對誰都嘻嘻哈哈,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其實他把自己埋得深深的,誰都碰觸不到。但你不一樣。你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只信任你而已。」



麥克羅吃了一驚,沈默不語地低下頭,想著若勒克斯知道事情的真相,不知作何感想。



「卡謬就拜託你了。」勒克斯沈重地說,轉過身走遠了。冷冽的風吹過來,一落枯葉捲進兩人之間,在石板上刮出乾爽的聲音。



說什麼拜託……結果那一整天,卡謬都不見蹤影。



麥克羅翻遍整座要塞,甚至和幾個弟兄下到城裡,搜遍了大街小巷,等大家都累得半死後,只得承認這是海底撈針,垂頭喪氣地打道回府。



黃昏時分,集合號從最高的塔頂響遍山頭,晚操結束後,厚重的要塞大門緩緩降下,門禁時間也開始了,麥克羅心急如焚,很想告假再到處去找找,但他也知道這絕對是徒勞無功。熄燈時間已到,他在房裡踱來踱去,每隔幾步就抬頭望向窗外。



卡謬為什麼這麼排斥團長的職務?麥克羅不認為他只是怕麻煩而已。不,他從以前就對騎士的身份抱著嘲弄的態度了。如果他真的這麼討厭軍職,打一開始不要進來不就好了嗎?



這和勒克斯團長話中的玄機有關嗎?卡謬從不提他的出身和家人,麥克羅不是沒問過,卡謬卻總是故左右而言他,用輕鬆的玩笑給閃了去。



勒克斯團長是怎麼說他的?比誰都重視騎士的榮譽和責任……



怎麼可能!麥克羅咬住唇,他只是個愛玩貪懶不正經的混小子!就是這傢伙害他心緒不寧,大半夜的在房裡踱方步!



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凌晨時分麥克羅終於按耐不住,打開門走出宿舍,沿著塔間的迴旋梯下到中庭。



氣溫很低,霜在他腳下碎裂,發出清脆的聲音,深不見底的黑幕上沒有一絲星芒,刺骨的風襲過來,刮在臉上像被利刃劃過一樣。僅剩幾片殘葉的枝骸互相刮擦,發出乾燥的聲音。



雨無聲無息開始飄落,水絲沒有重量似的降落在地面,霧般的朦朧籠罩住整座城堡。麥克羅停下來,仰望著眼前的建築。在黑暗中,洛克阿克斯城的主樓只是一落巨大的黑影,水氣從石面滲出,陰冷的氣息深鎖在大門後,窗洞後面一片黑暗。



一陣風猛地襲來,將窗戶吹得格格作響,麥克羅突然發現有扇窗戶是打開的。



小偷嗎?不可能,何況主樓作為集會用地,什麼重要物資都沒有。他腦中靈光一現,難道——!



他搭住窗沿,俐落地一翻就過了去。



大廳中一片昏暗,四邊壁上燃著火把,但在陰冷的空氣中,那色彩看起來也失去了熱度,只被氣流拖得不斷搖晃,把各種影子拉長成怪異的形狀。麥克羅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在堂柱間迴盪,又在黑暗中碎裂成喃喃細語。白天時來往的人群會驅散大廳的陰森,但在破曉前的靜寂中,這裡莊嚴得另有一種肅殺之氣。廳中既無家具也無雕飾,只有底端的牆上掛著弔喪用的黑紗。赤騎士團長的遺體正躺在後方的房間中,十天內將接受各方的致敬和哀悼,然後才入土下葬。



清脆的,宛如玻璃互相碰撞的聲音傳過來,吸引了麥克羅的注意力。他盡量不發出聲音地走過去,在停靈用的房間前,他停下腳步,注視著裡面一抹昏黃。石台四角的燈座映出一個坐在地上的人影,是卡謬。



他快步走過去,幾乎掩不住語氣中的暴戾。



「卡謬!你在騎士團長的靈前做什麼!——」



「你沒看到嗎?我在喝酒。」



「你——」



他舉起酒杯,紅色的液體在火光照耀下像血一樣。



「死前沒能陪他喝上最後一杯,我能做的也只有這樣而已。」



麥克羅愣了一下,退後一步,看看盤腿坐在地上的好友,又看看躺在石台上的長者。騎士團長仍全副武裝,手中拿著生前常用的劍,被馬其爾塔騎士團的三色旗和謬斯市的綠旗覆蓋著。死前受到的痛苦並沒有遺留在臉上,除了臉頰乾枯凹陷,看起來和生前並無二致。



「我可以問一件事嗎?」他輕聲說。



「問。」



「你跟格朗維克團長……是什麼關係?」



卡謬抬眼看他。「你覺得呢?」



「有時候我會以為你是他兒子……」他頓了一下。「他出任務回來時,第一個找的就是你,和你聊天的時間也遠比跟其他人說話的機會多。雖然我知道團長他沒有家室……」



「你真是太抬舉我了。」卡謬乾笑一聲。「我才不是他兒子。我是他的同盟。」



「同盟?」



「因為我們有共同想守護的東西。」



「什麼東西?」



卡謬卻無意回答,只笑著搖搖頭,斟滿手中的酒杯遞過去。麥克羅遲疑了一下,終是在卡謬對面坐下來,伸手接過酒杯,喝了一口,苦澀的味道立即充滿了嘴巴。



「——簡直像血一樣。」卡謬代他說出了心裡的話,伸手取回酒杯,一飲而盡。「這叫騎士的禮讚,是多利巴市附近一個翼人村莊的特產,據說是以前騎士團出征的儀式用酒,現在已經喝不到了。這瓶是格朗維克藏了十幾年的。」



「為什麼喝不到了?」



卡謬答得很淡。「那個村莊啊,三年前已經被我們踩平了。」



麥克羅無話可答,只能再次接過卡謬手中的酒杯,主動斟滿。



這一口的味道比剛才還苦,還像血。



他偷偷抬眼瞅著卡謬,後者手持酒杯抵在唇邊卻沒有喝,那沈鬱的神情和平時愉快漫不經心的形象相差太遠,以致麥克羅覺得此時的卡謬看起來好陌生,幾乎遙不可及。認識卡謬這麼多年,麥克羅還是不了解他,還要勒克斯團長來告訴他,卡謬「應該是」什麼樣的人。他深深感到挫敗,這份他自認深厚的友情,其實只是建立在自以為是的想法上嗎?



卡謬靜靜聽他說完,沈默半晌後只平淡地說:「你真的瞭解我嗎?」



這句話從他嘴中講出來實在太傷人了,麥克羅倒抽一口氣,卻聽卡謬緊接著說:「你真的不瞭解我嗎?」



「——什麼?」



「早在知道我用玩世不恭的面具保護自己前,你其實早就更敏銳地察覺到,我並不是因為天性頑劣才做那些事的吧?不然,你為什麼每每在我看起來理虧的時候,還是挺身保護我呢?」



「我……」



「你呀,別想太多了。你對我的事一無所知,是因為我沒說,又不是你的責任。」卡謬微微笑了,聲音沒有重量感地飄過來,平淡得好像在談今天的天氣一樣。「我啊,是家族鬥爭中被丟出來的垃圾。」



麥克羅睜大了眼,他第一次聽卡謬提起以前的事,而第一句話就如此驚人。



「我對那個地方的記憶,就是黑暗寬闊的廳堂,永無休止的爭吵,母親夜裡的哭泣,還有……」他頓了一下。「血和火。最後我逃了。拋棄名字,拋棄一切,漫無目的地流浪,為了生存,我也幹過不少精彩的勾當。啊啊,你想像不到吧?」他咧開嘴,無聲地笑了。「有一次,我在謬斯市的街頭跟人打架,被格朗維克逮個正著,我還以為完蛋了呢,沒想到他竟然庇護我,還帶我到這裡來,那年我十四歲。」



麥克羅不安地移開目光,卡謬將右手隱在身側,看不真切,但他不用看也能在心中描出烈火紋章的形狀,就像它正在黑暗中發光一般。那是他很久以前送給卡謬護身用的。卡謬被視為問題人物的原因之一就是常打架,麥克羅只知道集團意識強烈的騎士團裡常有人找他麻煩,卻到今天才真正知道箇中緣故。



「我非常尊敬他,拼命想成為騎士。很奇怪嗎?有一段時間,我就跟你一樣,把騎士守則奉為圭臬,倒背如流呢。但沒多久我就發現,這裡一樣充斥著污穢的勾心鬥角,爭權奪利,雖然格朗維克這樣努力地抵抗,還是失敗了。他跟哥魯特起衝突被外調的那一年,我讓自己從騎士候補中除名了。」他舉起酒杯,自嘲地笑了。「一點可憐的,微不足道的反抗啊……」



麥克羅的臉發白了。「怎麼……!」



「哼,你覺得很驚訝嗎?比我用功的你,應該更熟悉馬其爾塔的歷史才對吧?這個騎士團啊,是趁時局最艱困的時候,用軍事力量威逼謬斯市,取得了獨立的地位,而後又與都市同盟交換協議,以劍和盾換取他們的金錢援助,說穿了,我們不就是個歷史悠久,規模龐大的傭兵團嗎?」



鏗然聲截斷了卡謬嘲諷的尾音,麥克羅猛然摜下酒杯,聲音劃破空氣,在拱頂下盪出冰冷的回音。



「——我們不是傭兵!」黑色眸子瞬也不瞬地盯著卡謬。「你穿上這身軍服的時候,不也在軍旗前,立下了榮譽、忠誠、勇氣、無私、濟弱鋤強的誓言嗎?就算只是空中樓閣,那到底還是個理想!」



卡謬被他的氣勢所懾,低下頭不再開口,好一會兒才輕聲說:「我知道。」嘆了口氣,伸手將酒瓶拖過來,重新將杯子添滿。「抱歉,我只是在發牢騷而已。」



「這就是你不願接下騎士團長位置的原因嗎?」



「勒克斯團長告訴你了?真是多事的老頭。」卡謬哼了一聲。「我既無家世也無地位,還是騎士團裡最不像樣的問題人物,怎麼可能擔此重任呢?」



「這並不是逃避的好理由。」



「逃避嗎?」卡謬冷笑一聲。「套句你說的話吧,騎士團長要有高超的戰力,崇高的德行,卓越的領導力,而這一切輕易就被幾個人決定了!這是哪門子榮耀?騎士無私的信條呢?其他弟兄的努力又算什麼?」



麥克羅無言凝視著他,也許,也許勒克斯團長終究是沒錯的,也許你比誰都適合這個位置。因為你已經瞭解權力背後的陰影,因為你的確戰技高超,深富魅力,而且,在離經叛道的表面下,你其實比誰都重視身為騎士的驕傲不是嗎?



「那麼,為什麼不改變它?為什麼不乾脆利用到手的權力來改變它?」



卡謬厭惡似地擺了擺手。「這權力已經被染髒了,一沾惹上,連自己的手都會變黑吧。」



「也許吧。但,總還有努力的價值。」



卡謬沒有回答,一逕啜著血色的酒,思緒似乎已經飄移到很遠的地方。他們隔著前代騎士團長的遺體而談,隔著軍旗而談,這似乎是某些事情的開端,但兩人都無從知曉。「也許,是有努力的價值。」他終於說,聲音輕輕落進兩人之間,在黑暗中連回音都沒能敲出。「這樣吧,如果你答應我的條件,我就接下這個位置。」



「什麼條件?」



「你也要成為青騎士團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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