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15日 星期一

睚眥必報(2)


寇爾提拉在馬蹄震撼地面的時候離開了新亞法隆,取道城牆西北邊的側門。這裡闢出了田地建起民房,足見血色十字軍真有意長期駐紮,也差點成功了——差點,真是不幸。


原本駐守在這一區的衛兵全不見了,這也難怪,因為主堡已經燒成一柱火炬,從他的位置看不到戰況,卻能聽到城牆被破壞時的轟然巨響,煙塵成團升起,活像沸騰湯鍋上的蒸汽。他在路上還遇到張惶失措不知往哪逃的一家大小,看清他的臉後便尖叫著四散狂奔。哎,他沒興趣在這種地方浪費力氣,雖然被斗蓬掩著看不出來,但他好歹也在地下室被拷打了五天,又狠狠被聖光招待過一頓,已經累得快一頭栽進土裡了。

現在,他帶著一身大審判官留下的傷,可能還有他噴出來的血和內臟,慢騰騰走在佈滿水坑的泥濘路面上,終於又回到了黯黑堡。庭院裡異常安靜,看來為了這次攻擊,大部分人馬都被調走了,連一貫負責空中監視的骸骨龍都不見蹤影。幾個後勤兵推著受損的小型投石機經過,動作平板一致,眼睛只機械化地看著目標,全然沒有他的存在。

讓他鬆了一口氣的是席厄克希沒有離開,她還待在工作室裡,仔細攪著大鍋裡顏色詭異的液體,看到寇爾提拉推門而入時也不驚訝,只說了聲:「看來很順利嘛。」

「還好。」他含糊地應付一聲,走到女妖面前坐下。稍後他還是得面對自己的失敗,也許會有人來興師問罪宣布他要受到的處罰,但管他去死,寇爾提拉沒力氣擔心這種事了。

他夢見新亞法隆化為灰燼,清晰得像透過自己的眼睛去看。劇毒黃霧隨風瀰漫,華爾琪振翅飛過倒塌的高塔,沿途散播巫妖王的恩賜。渾身浴血的屍體漸次爬起,搖搖晃晃朝指揮官走去,接受重生後的第一道命令。這些子民在活著的時候反對他,只有死亡能讓他們徹底效忠。但寇爾提拉感受不到王子的心情是喜是怒,他就像往常一樣,在心中築起層層高牆,難以窺伺。

醒來時他躺在床上,累得像是剛從戰場騎馬回來。前方懸著一頭蝙蝠標本,一臉白絨絨的朝他咧著尖牙。寇爾提拉楞了幾瞬才想起自己還在女妖的工作室,但席厄克希不見蹤影,而薩沙里安正站在一旁,皺著眉頭俯視他。

血精靈身上一絲不掛,右手臂猶有縫補的痕跡。寇爾提拉本能地想找東西來遮蔽自己,但伸手可及處只有那頭蝙蝠標本。算了,就由那頭惡龍看個夠吧。他們也不是第一次這樣默然相對,知道對方心裡轉著什麼念頭卻閉口不提。那是薩沙里安自找的,寇爾提拉心想,血精靈心胸狹小,睚眥必報。

「我睡了多久?」

「大概有兩、三天吧。我剛進來的時候,你那臉色像死人一樣。」

寇爾提拉冷笑。「很精闢的形容。」

「席厄克希把你的背和手臂修好了,雖然你做了緊急處置,但手法也太粗暴了點。」

他撐起上半身。「新亞法隆怎麼樣了?」

「已經沒有這個地方了。」薩沙里安輕咳一聲,移開目光,最後也定定地盯著那頭蝙蝠瞧了。「我們摧毀了每一棟建築,主堡、教堂、市政廳……俘虜了幾個高階軍官。我回來的時候,諾斯正在指揮手下架起瘟疫大鍋,確保毒素繼續擴散。血色十字軍就算捲土重來,也不可能再有威脅性了,幾十年內,那個地方只種得出蛆和變形的蕈。」

「那個地方」也曾是薩沙里安的國家,說不定血色十字軍當中還有他認識的親友。寇爾提拉瞅著他,但薩沙里安一派面無表情,彷彿正在匯報和自己無關的戰情。或許他們做的都是必要之惡,為了讓各方勢力不再以正義為名染指羅德隆,或許他也和那位主子一樣,早已習慣築起高牆掩飾自己的感受。

寇爾提拉的腦袋還有點昏沈,女妖這回算手下留情,但快速療癒還是耗盡了他的體力。現在不是睡覺的時候,他在牢房裡聽到許多重要的傳言,說不定還來得及派上用場。

「我聽說阿比迪斯將軍也在城裡。」

「她早一步開拔到國王港了。根據探子回報,這幾天港口聚集了幾艘大型船艦,當中還有白銀之手騎士團的人。顯然血色十字軍的內部意見並不一致,當中有些人認為不該再把焦點放在羅德隆舊地,就算這裡曾有些象徵意義,也早就被各方爭戰消磨得差不多了。」

寇爾提拉失笑。「我還以為白銀之手騎士團已經不存在了。」

「但他們的英雄故事還在流傳,光這一點就足以作為號召的旌旗了。」

「英雄,船隻,北裂境。」該死的聖光啊,寇爾提拉明白了。「他們想直擣老巢。」

薩沙里安面色肅然。「沒錯。」

寇爾提拉撐住額頭。「我們該不會也要開拔到那個鳥不生蛋的鬼地方吧?」

「看王子怎麼安排。」薩沙里安想了想,補充:「不過我很懷疑他們能否安然啟程,歐貝茲已經帶人去港口攔截了。」

「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是吧?」寇爾提拉瞇起眼。「我猜,在我回到黯黑堡之前,你就把事情安排好了。」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薩沙里安一派冷淡。「這回能攻下新亞法隆,全都要感謝你的大膽戰術,假意受伏等待機會,在血色堡製造混亂。要不是你分散了他們的注意力,埋伏的部隊無法這麼順利炸開東側城牆。」他皺眉。「但如果有下次,我希望你別這麼衝動,一個人跑去找大審判官算帳。」

寇爾提拉聳肩。「他應得的。」薩沙里安忘了說,他和歐貝茲從大廳打到庭院,只因為歐貝茲反對派人援救「那個血精靈,他的魯莽差點讓右翼陷入困境。」女妖描述時露出鬼祟的微笑,彷彿抓到了薩沙里安的把柄——如今沒有什麼把柄了,失敗成了計畫,寇爾提拉既不會受到懲罰,還立了功成為英雄。

「花這麼大功夫,值得嗎?」

依舊是這個答案,永遠是文風不動的平板聲音。「當然。」

一年了,他從沒問過薩沙里安為什麼把他帶來黯黑堡。其實也不用問,他遠離自己的同胞,棲身在天譴軍團的要塞裡,但恐懼依舊如影隨行,每每在夜裡化成逼真的夢魘。他想著接下來不可知的戰役,如果他率軍攻入銀月城,攝政王臉上會出現什麼樣的神情?不,這個種族愚蠢又腐敗透頂,但寇爾提拉不想成為揮下鐮刀的劊子手,這超過了他能忍受的極限。

最後薩沙里安踹開房門,丟來一紙調動令。遊俠領主來到了羅德隆王國,敵人凶猛的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但他們不是血精靈,而是一群自稱血色十字軍的瘋狂人類。這個戰場像暴風雨中的海洋,充滿詛咒、嘶吼和洶湧而來的聖光,寇爾提拉作戰得心安理得,連陰暗醜陋的黯黑堡也稍微變得可以忍受了。

反正問了也不會有答案,薩沙里安只會皺起眉一語不發,不然就是倨傲地以機密回應。該死的薩沙里安,該死的笨蛋,他真以為血精靈在黯黑堡四處惹事,只是嫌日子太清閒想找麻煩嗎?

寇爾提拉抬起眼,朝薩沙里安勾勾手指。「過來。」

「怎麼了?」人類毫無戒心地走近。「要我去找席厄克希嗎?」

他從戰場回來,毫髮無傷又達到目的,不需穿著盔甲也能感受到那份愉悅。好一頭惡龍,腳下踏著成山屍骨,他為王子付出一切,即使要拿自己和別人當棋子,也能面不改色走完這盤局。那他又何必守候在女妖的工作室裡,聲音還流露出一絲真心誠意的擔憂?

他在薩沙里安走到床前時揪住他的衣領,一把往下拽。人類顛躓一步,差點跌倒,那張臉瞬間接近到令人不自在的距離。致命的沈默懸在兩人之間,該死的聖光啊,他還真的想往後退,惡龍這會兒又成了騎士,總是顧忌著不敢逾矩。他沒看過血精靈間是怎麼打招呼的嗎?當然,寇爾提拉現在做的也不能歸類為尋常禮儀就是了。

「這是感謝你幫我解圍。」寇爾提拉輕聲說,人類的嘴唇有鋼鐵和寒霜的味道,鬍子倒是比想像中柔軟。現在那雙眼睛瞪得像滿月一樣,平板的表情和聲音都消失了,死亡騎士完全反應不過來,全身僵硬得像一塊鹽柱,不知這是美夢成真還是惡夢氾濫到了現實。

「至於惹我生氣的部分,我就讓個步,只收一點代價就好。」

在薩沙里安來得及開口前,寇爾提拉站起來,一拳揍在他的胸腹之間。

薩沙里安發出介於哀嚎和嗆咳的聲音,符文之力的療癒能力並不能阻隔痛覺,寇爾提拉相信自己的力道會讓他跪在地上好一會兒無法動彈。他舉手擦嘴,抹去所有唇舌交纏的溫存痕跡,在女妖推門而入時露出微笑。

「席厄克希。」他揚起下巴。「你有新傷患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