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腐敗的力量已被逐出此地,我們見證了奇蹟,以及永世不滅的高貴情操。聖光為證,我們將團結在銀色黎明的旗幟下,拋棄種族、信仰與過去的包袱,向巫妖王宣戰……」
「……愚蠢。」寇爾提拉低聲說。這只是眾多細瑣交談的其中一聲,但弗丁領主聽到了。他在暫停演講的空檔朝血精靈眨眼,眼角居然還有笑意。呵,看來這老頭沒他想像的這麼迂腐。
最後所有死亡騎士單膝跪下,接受聖水的洗禮。當然只是形式上的,阿薩斯的贈禮永遠不會消失,納魯的力量適足以造成反效果。但他們需要演出這場戲,向所有心存疑慮的士兵表明他們已脫離天譴軍團,投效正義——意思是,打勝仗的一方。
他們會被這一套唬住才有鬼。寇爾提拉冷眼瞅著那些身披太陽徽記的聖騎士,大部分身上都還有作戰的痕跡,臉上凝著抱怨與怒氣。他們上午才在聖光之願禮拜堂前打得死去活來,怎的這會兒就成了同陣線的盟友?
就連寇爾提拉也不理解發生了什麼事。黯黑堡對這次出擊勢在必得,派出三百多名死亡騎士與血肉巨獸,華爾琪與詛咒教徒,以及無數「骨渣」,他們通常這樣稱呼沒有腦袋的食屍鬼和骷髏。而銀色黎明這方也早有準備,戰況激烈非常,寇爾提拉幾乎無法清晰地回想細節,只記得魔法與血肉齊飛,他揮著符文劍,像鐮刀砍倒麥桿般前進,聖騎士也不遑多讓地收割不死生物的頭顱。雙方都被捲進巨大的漩渦中無法脫身,他只隱約注意到王子突然現身戰場……
之後的記憶就很清楚了,因為他透過阿薩斯的眼睛看到了羅德隆國王,那位死不瞑目的父親,也感受到冰冷的憤怒,就像暴風雪壓迫腦際。這是從未有過的經驗,王子用來封鎖思緒的那道高牆突然崩出縫隙,搖搖欲墜。但他還來不及窺探,就被那股力量推得墜下馬,重重摔在地上。
那是他最後一次同步王子的思緒,接下來只剩完全的空洞,彷彿他的靈魂從某處崩落,再也無法彌補。他跪著爬不起身,體內的符文之力洶湧翻騰,像被著火的鞭子狠狠抽打。寇爾提拉只能把臉埋進地面喘息,任雜沓的腳步踩過身邊,有些還踩到他的身上。尖叫、怒吼像浪潮一樣淹過了他,天譴軍團是在追擊,還是逃亡?他無法判斷也無暇思考,等回過神來,戰場上只剩遍地屍體,銀色黎明的聖騎士正站在一旁,語氣冰冷地叫他立刻棄劍投降。
寇爾提拉跪在地上,意識彼端空無一物,只有無邊黑暗。他突然意識到王子已經離開——不只是離開戰場,而是拋棄了所有曾控制過的一切,像個落敗的騎士慷慨交出財物,不,他被劍抵著走向禮拜堂時依舊不敢置信,巫妖王像個受到驚嚇逃走的孩童,倉促間把手上的破玩具全扔到了溝裡。
他自由了。
「你願意拋棄過往,重新擁抱光明嗎?」牧師笑容慈祥,聲音溫和得像在問診。薩沙里安猶豫了很久才咳出一聲「是」,寇爾提拉說「隨便」。牧師臉色不變,點點頭便換下一個人。寇爾提拉懷疑他根本沒有在聽,或許他同樣想趕緊把這齣戲演完,回禮拜堂旁的帳棚喝上一杯。
自由,沒有比這更可笑的字眼了。他在世上孑然一身,甚至連血精靈都不是,走入銀月城只會落得過街老鼠的下場。世人恨他們入骨,弗丁的保證也起不了什麼作用。有哪個地方會接納雙手沾滿鮮血的死亡騎士?他們靈魂腐敗,受到邪惡的誘惑向巫妖王效命,說不定一夜過去又成了聽命行事的傀儡,把身邊的人殺得一乾二淨。
那傢伙又是怎麼想的?他在移動的隊伍中瞅著薩沙里安,他臉上有道被箭簇掃過的傷口,肩甲也有裂痕。這傢伙連生命都奉獻給了阿薩斯,卻落得被拋棄在敵陣中的下場。但此刻他態度木然,看不出任何情緒,寇爾提拉覺得這比崩潰還叫人擔心,幸好他們的武器都被收走,他現在可沒精力去處理什麼突發的爛攤子了。
為了保險起見,在銀色黎明完全接收黯黑堡之前,他們得在帳棚裡棲身幾天,順便接受聖光的監管。後勤軍官謙卑地道歉空間不足,只能委屈他們紮營在禮拜堂後方的墓地裡,寇爾提拉懶得探究這是實話,還是另一種羞辱的手段,他們都已經淪落至此,還擔心這種小事嗎?於是他心安理得地坐在某個偉大聖騎士的墓碑上,腳踩著另一個,把堅果殼彈得到處都是。這一小袋額外軍糧是他經過牧師帳棚時摸來的。
聖光之願禮拜堂內燈火通明,映出幢幢人影。特使們整個下午都待在那裡,不時站起來做出各種手勢,活像拍賣場上競相喊價的顧客,也像某齣神秘難解的啞劇演員。天色逐漸陰沈,夜幕以一種粗暴的方式壓過頭頂,突然便收走所剩不多的光線。當薩沙里安謹慎地輕聲咳嗽時,寇爾提拉已經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你想他們還要討論多久?」
「到他們餓了為止。」寇爾提拉厭煩地說。「那座小禮拜堂居然能擠進這麼多人,我真懷疑牛頭人代表怎麼不會把彩色玻璃給撞破。」
薩沙里安站起來,走了幾步又坐回原處。「我還……沒辦法適應這些轉變。」
他打住聲音,但寇爾提拉知道他想說什麼。就連他也無法擺脫那種失落感,長久以來,他一直提防著阿薩斯的監控,像是手心扎著一根刺,即使在睡夢中都感到疼痛。如今刺拔掉了,卻留下一個空蕩蕩的傷口,填不滿也掩飾不了。
「不只我們無法適應,他們也是。」寇爾提拉聳肩。「你瞧,三不五時就有人走到牆邊觀望,要不是入口有聖騎士守著,早就有把火燒進來了。我們最好快點換下這身黑色盔甲,免得被餘怒未消的士兵暴打一頓。天啊,這是什麼待客之道,」他哀怨地說:「我們甚至還沒時間洗個澡。」
薩沙里安沒有笑。「我以為弗丁領主會把我們全部處死。」
「你多慮了。」寇爾提拉冷冷地說。「他們憑空撈到這麼一票戰力堅強,不僅瞭解天譴軍團,甚至瞭解巫妖王弱點的生力軍,還能不心下暗喜,急著分贓嗎?你看窗內那些大人物,哪一個像是想把我們吊起來燒死的樣子?」
「這太瘋狂了。」薩沙里安的聲音聽起來還真的很震驚。「他們怎能放得下心?萬一我們無法抵抗王子的力量呢?說不定這根本就是安排好的陷阱,而我們都被利用了……」
「任何利益都有風險,我不覺得收買死亡騎士會更糟糕。別擔心了,兄弟,」血精靈露出刀般的微笑。「我比你更瞭解官僚是怎麼回事。」
薩沙里安似乎想說什麼又吞了回去,他們之間突然充滿尷尬的沈默。血精靈看了人類一眼,雙方不約而同地移開目光。
真是奇怪,他們才剛從日復一日的衝突中找到某種平衡,訓練完畢後的一瓶酒,巡邏間的閒聊,無傷大雅的玩笑。寇爾提拉心裡明白,他又掉進了薩沙里安的某種陷阱,讓他有事可忙,從而轉移了對身為死亡騎士、對無可逃脫困境的怒氣。這是陷阱,但很有效。日子逐漸變得平穩,偶爾焦慮再度占了上風,薩沙里安會陪他廝殺消磨時間,這成了一種默契,雖然無可奈何。
嗯,還有另一種焦慮。死亡騎士終究沒有失去血肉之軀的特性,這一點實在很怪異,但他懶得探究王子的意圖。有時他會懷疑,在薩沙里安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後,究竟保留了幾分話沒說,為何強迫他接受王子的贈禮,又想在這個苟延殘喘的生命中得到什麼,但那不重要了,反正他說不說,血精靈都一樣火冒三丈。
他在黑暗的角落吻過薩沙里安幾次,兩次是玩笑,一次是報復,還有一次他發脾氣,惹得薩沙里安也動怒了。他沒想到人類居然一把將他推得撞向牆壁,還沒回過神來就被咬得嘴裡嚐到了血,他怎能不如法炮製回敬?接著詛咒神教的講師帶著一票學徒經過,於是所有動作嘎然而止,他們各自朝反方向走,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之後他把兩個受訓的死亡騎士砍成重傷,女妖一邊動手修補,一邊嘖嘖發笑:「他們惹了你嗎?」
「軍隊裡不需要弱者。」他冷冷回道,晚餐時他照常和薩沙里安閒聊,刻意不去看他陰暗的眼睛。
那是繃到了極限隨時會斷的平衡,卻逃過了每一個翻覆的時機,不受干擾地繼續下去。寇爾提拉覺得這更像一座迷宮,關著薩沙里安的愧疚和他的自尊,永遠走不到盡頭。
但現在一切都改變了。他站在十字路口,突然發現自己又有了選擇權,卻像一個凍得太久突然看到營火的人,瞬間只覺得那光芒刺目得無法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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