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色黎明迅速攻下黯黑堡,肅清「殘餘的邪惡生物」,也搜刮了大批戰利品。這無疑是另一種變節,寇爾提拉揮舞長劍,將滿臉困惑的魂屍砍成兩段時,確實有種詭異的不安感,但聖騎士們顯然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他們開了盛大的慶功宴,同時為了感謝死亡騎士的協助,將黯黑堡還給了他們。達瑞安領主高呼這是黯刃騎士團的起點,寇爾提拉也很高興,總算不用再睡在墓地間的簡陋帳棚裡了。
營地裡的血精靈對他很有禮貌,甚至叫了他一聲遊俠領主,但他感覺得到恭敬底下的戒備,以及更糟糕的,好奇。多諷刺啊,如今他對銀月城又成了可以利用的資源,一個脫離天譴軍團,回歸聖光的活樣版。他聽到的故事全都陌生得可笑,生前死後的事蹟混在一起,再依照血精靈喜歡的方式浪漫化。再過幾個循環,說不定就會有他單挑巫妖王的版本出現了。
甚至有個剛調派來此的女孩主動接近他,碧綠色的眼中滿是熱情。溫暖的肌膚,柔軟的嘴唇,生命的脈動如此強烈,就算是他這個半死人也深受感動。他們躲在墓園角落的雕像下喝酒,聊銀月城的近況,貴族間的醜聞,以及軍隊正集結往北裂境去,包括他從前一手培育的游擊兵。他們是不該談這些的,但幾瓶酒下肚後,機密和軍法都變得沒這麼有威脅性了。女孩喝著便靠在了他的身上,取笑他冰冷的體溫。
接著他們聽到禮拜堂的鐘聲,銀色黎明不搞晚禱這玩意兒,但軍隊的作息還是照常執行。她只有短短一刻可以趕回去,遲了就得在外頭找地方睡。不過別擔心她會受到處罰,她有的是辦法擺平士官長。女孩微笑著舔了舔濕潤的嘴唇,一縷金髮落進敞開的領口。
寇爾提拉站起來,他可以聽到坐騎不耐地用蹄刨著地面,威嚇其他馬匹。「我該回黯黑堡了。」
女孩等著。當發現寇爾提拉指的是自己一個人離開時,驚愕一閃而逝,但她藏得很好,臉上依舊掛著微笑。
「你們還有晚點名嗎?我是說,你們損失了這麼多人力,又要重新編制,鬆懈個幾天也無可厚非吧?」見寇爾提拉真的朝馬廄走,她困惑地跟在後面。「你真要回那個廢墟?下午我們清點過後,裡面幾乎什麼都不剩了。」
「除了那個廢墟,我一時也想不出要去哪裡。」他承認。「也許是習慣吧。」
他看到女孩臉上的失望,這話不像是一個遊俠領主該說的,但他還是走進馬廄為坐騎上鞍。他想用血精靈的禮節道別,但被拒絕了。
真是奇怪,他活著的時候總是面臨太多選擇:進攻或撤出戰場的時機,懲罰或獎賞冒進的軍官,接受或拒絕一樁聯姻,有時他覺得自己就像盤據網間的蜘蛛,岐路便以他為中心向外延伸,每一個決定都會牽動無數人的未來。但他已經很久沒有作主的機會了。他向王子下跪,接受了薩沙里安總是如影隨形,訓練起這批該死的軍隊,打了一場又一場與自己無關的仗,不論勝利或失敗,對他都沒有意義。
他不想讓自己習慣,但終究還是習慣了。在特別枯燥的時期,一道命令或集合號反而成了可以期待的事。他甚至想過這樣下去也沒什麼不好,他成了死亡騎士別無選擇,別無選擇向來都很輕鬆。
而現在,他在午夜的寒風中回到黯黑堡,踏過庭院中棄置的雜物,想著薩沙里安是否已經回來,又會在哪裡等他,這也是種無可奈何的習慣嗎?
黯黑堡如今空蕩蕩的,女妖駝著背呆坐在工作室中,冰冷的鍋子上浮著一層油,幾個藥瓶栽下來碎在架子邊,就連那個蝙蝠標本都失去了威脅性,灰撲撲無精打采地懸晃著。最詭異的是處刑檯變乾淨了,某個人提了一桶水來,把上頭的血跡洗掉了,桶子現在斜擱門邊,像是女妖盛怒下踢走的。
「他們不如把我殺死算了!」看清進門的是寇爾提拉後,女妖便跳起來高聲尖叫:「那個老頭子說,你被解放了,你擁有自由意志,可以回到自己的族人間,帶領他們打倒巫妖王。這就是他們所謂的自由,除了加入他們沒有其他選擇!」
她用戲劇化的姿態轉身,裙擺旋起半個圓弧,軟軟倒在寇爾提拉懷裡。「你要照他的話做?加入銀色黎明被那該死的老頭子使喚,還是你真相信見鬼的聖光會拯救你?」
「我還沒想。」
「騙子。」她伸出削尖的食指,直戳寇爾提拉的臉。「你會跟薩沙里安走的,在暴風城裡喝啤酒吃乳酪,看運河上的煙火,他們從十年前就愛搞這一套。我有次在狂歡遊行時逮到一個孕婦……對,那時我還活著……我本來想安靜的切開她,可惜還沒完事就被發現了。天啊,人類真是個容易大驚小怪的種族……」
寇爾提拉僵住了,女妖後來說了什麼,他完全沒聽到。「暴風城?」
「別裝傻了,弗丁領主要派死亡騎士前往各國致意,說是為了爭取認同,你知道的,那些戴著王冠的人,都覺得該在這件事上軋一腳……」她發出長長的呻吟。「薩沙里安自願去暴風城,弗丁領主可樂了,直說沒有比他更好的人選,當然了,根本沒有其他人報名。嗯……我想不起他指派誰去奧格瑪了,只剩幽暗城的使者還缺著,沒幾個人想跟被遺忘者打交道。」
寇爾提拉不記得是怎麼跟女妖道別的,他把她留在工作室裡,繼續面對無可挽回的失落,自己則站在黑暗的長廊,直到月亮橫過狹窄的箭孔。如今沒有人點起火把了,燈座裡只剩凍硬的油,寒氣從石壁上滲出來,某個角落傳來滴水的回音。黯黑堡已經成了一個廢墟,見證巫妖王和其手下的衰敗。
他沒怎麼生氣,但他知道這種反應不過來的空虛感很快就會反撲,到時他會砸毀半個黯黑堡,順便把薩沙里安大卸八塊——前者不太妥當,這裡已經是銀色黎明的財產,弗丁老頭子八成會露出慈祥的微笑,遞給他一張賠償清單。而另一個選擇看來就更加誘人了。
他拖著腳步,慢吞吞踱到塔頂。他知道薩沙里安一定會在這裡。
書房也成了一具空殼,鐵鑄書架上原本放著來自舊王宮的典籍和卷宗,說起來,阿薩斯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提醒別人他原本的身份。當王子待在北裂境的時候,薩沙里安會在這裡製圖,就像受到原本的身份制約似的,這個軍人喜愛丈量,每回戰役結束,別人在掠奪戰利品時,他則帶著骨渣安靜地展開作業,回來後便在大幀羊皮紙上繪出黯黑堡周邊的地形,接著是避風郡,新亞法隆,這些區域一個個回到羅德隆的疆界內,彷彿戰爭從未發生,但事實上這些地方都死透了,只剩灰燼、瘟疫和腐敗的血肉。
寇爾提拉不記得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在大廳找不到對手的時候就會到這裡來,在地圖上放些小石子,和薩沙里安爭論軍隊調度和戰術,用來佐證的前人遺產在一旁愈疊愈高,《騎兵戰術論》、《圍城策略》、《戰爭原理》、《德拉諾之火》。有幾次他們喝著酒便趴在桌上睡著,直到集合號響才驚醒,匆匆整裝奔下階梯,一邊咒罵書房為何要在如此高的塔頂。
現在薩沙里安沒有圖可以繪了,所有東西都被聖騎士帶走,只留下空蕩蕩的書架、寫字桌和椅子,在燭光下像某種巨獸的骨骸。薩沙里安居然還有辦法弄到一瓶酒放在窗座上,但他也沒有喝,他像個失去墳墓的靈魂般坐著,看著窗外深不見底的夜色。
「你在等阿薩斯嗎?」寇爾提拉實在不想說得如此唐突,但那神色讓他悶燒的怒火瞬間竄高,很快就會把剩餘的理智燒得一乾二淨。
薩沙里安看了他一眼。「我不會昧著良心說我想回去。」他平靜地說,輕輕敲著扶手。「但我從小就期待能為他效命,成為羅德隆的一名軍官光耀門楣。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是我的長官,我唯一仰望的對象,我很難說清現在的感受。那像是……失去了立足之地。」
「你是傻子嗎?」血精靈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天殺的,他把我們扔在戰場上,像扔一把不要的破劍,你還妄想什麼立足之地?」
薩沙里安再度沈默,像是想在有限的詞彙裡,找出能說服對方的理由。但不管說什麼都是徒然,血精靈拒絕理解那愚蠢的忠誠,就像他絕不承認自己拿走銀色黎明的運輸路線圖,看著通往北方的驛站,然後又把那張紙扔進了營火。
「他強迫我殺了自己的母親。」薩沙里安冷不防說,那些字眼就像鐵鎚一樣,在黑暗中敲得火星四濺。
寇爾提拉覺得那把鐵鎚也敲在他的後腦杓上。他張開嘴,喉嚨卻乾得擠不出聲音:「……不是比喻?」這句話太蠢了,不,這件事根本就太不可置信了!
「在羅德隆的舊城廣場上。那是我隨他回國,進行第一次『肅清』的時候。他為未來的藍圖殺了自己的父親,也要求每個手下都以此為榜樣——除了忠誠,別無其他。他把能找得到的軍眷都帶到廣場上,要我們一個個出列……證明自己。」
「你……」寇爾提拉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這是他不認識的薩沙里安,坐在一個他無法觸及的地方。他們隔著一整座書房說話,像隔著透明的銅牆鐵壁。
「我無法反抗,他像每個剛取得傳說神器的英雄一樣,迫不及待想嘗試力量的極限。不,就算是現在,我也不知道那是由於他的命令,還是我內心渴望立功,急著揚名立萬的慾念蓋過了一切……」
寇爾提拉知道那是怎麼回事,王子心血來潮的時候,也曾用這種侵略性的方式,像一把劍直接插進腦子裡發號施令。只一次他就厭惡得想死,但他甚至得把這樣的思緒壓下去,免得同樣的痛苦再來一次。幸好阿薩斯並不常這樣做,寇爾提拉猜想這種同步並不是單方面的,窺探每一個手下的人生既耗時又費力,看著死亡騎士跪下宣誓忠誠,腦中卻轉著千百種不同的念頭,阿薩斯是否也厭倦了總是名實不符的真相,寧可閉上眼睛,聽信言不由衷的謊言?
「我再也沒有從惡夢中解脫,就算想忘也忘不掉,母親驚恐的臉,最後一聲尖叫……」他按著額頭,聲音低微。「但我還是繼續在他手下服役,你懂嗎?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士兵,只懂得命令和服從。失去了這個身份,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也許……」
「所以你迫不及待投向暴風城,尋找下一位可以效命的長官,下一道可以執行的命令?」寇爾提拉懂了,怒火突然爆發,猛烈得再也無法遏抑。「天殺的,你以為自己是為理念奉獻的騎士,殉道前還高喊讚美聖光嗎?還是你以為這樣就可以抹消過去,重新做人?弗丁領主這麼快就重用你,你滿意了嗎?」
「你怎麼知道我要去暴風城?不——」他舉起手。「這不重要,我本來想晚點再告訴你的。」
「多晚?等我發現你不在黯黑堡的時候?」他抄起某個伸手可及的東西砸過去——一截斷掉的椅腳,還是燭台,但薩沙里安躲開了,那東西砸在窗上,發出尖銳的破裂聲。「你說死亡騎士不是聽命行事的傀儡,但說到底,你又做了什麼不像傀儡的事?你真選過自己的道路,憑自己的意志幹過什麼嗎?」
「我讓你成為了死亡騎士。」
沈默像把刀砍進他們之間,瞬間擴大成無法跨越的鴻溝。寇爾提拉從沒這麼想殺死他過,不,拔劍砍他也不足以消他心頭之怒。你越界了這個混蛋,這是件不能提起的事,就算他們在黑暗的角落交換過那些帶血的吻也不行。接下來的想法讓他全身發冷,是啊,不是只有他一個人想到改變,薩沙里安甚至已經決定要這麼做了,這頭惡龍被逼到盡頭束手無策,就乾脆摧毀了擋路的牆,但他呢?他失去了可以回去的地方,連最後的容身之處都沒有了。
薩沙里安推開椅子,幾個大步就來到寇爾提拉面前,皺著眉,依舊倨傲得叫人咬牙切齒。他們不能再穿死亡騎士的盔甲了,現在他穿得活像避風郡的農夫,而且比任何時候都像個人類,筋骨健壯,皮膚粗糙,指節突出,那隻手居然還試圖觸摸他的臉頰,但半途就被刺到般縮了回去。「我以為你會和我一起去暴風城。」
「那裡不是我該去的地方。」寇爾提拉舉手輕觸自己的耳朵。「是什麼讓你有這樣的錯覺?」
薩沙里安猛然握住他的手,動作粗暴得讓血精靈的手腕一陣刺痛。「幹什麼?」寇爾提拉怒聲道,用空著的另一隻手揍向人類,但這一隻手也被攫住,這該死的傢伙居然膽敢挑這時候吻他,一個短暫而充滿痛楚的吻,牙齒像野獸般磨破了他的嘴唇和舌尖。
「我不是要回到人類間去生活。」薩沙里安粗嘎地低語。「只是作為一個使者,傳達黯刃騎士團與聯盟的合作協議,之後,我會搭第一艘船前往北裂境。我想,在人類之間會有助於我思考,將來要怎麼面對王子——還有自己。」他猶豫著,再次吻了下去,這次甚至不比他扣住寇爾提拉雙腕的力道大。薩沙里安的手指沿著符文刺青向上移,最後半威脅半懇求地停在血精靈的脖子上。「跟我走吧。」
「你當我是什麼,帶在身邊的狗嗎?」寇爾提拉啐道,再度咬他,在頸間留下清晰的瘀痕。天知道他到底累積了多少不滿,在那些無言的瞪視中,在要塞裡錯身而過的每一個瞬間,在戰場上伴著血肉橫飛的每一聲嘶吼,他都可以感受到壓在怒火之下,更深層的暴戾。做個了斷吧,薩沙里安,他嘶啞地低語,扣住人類的下巴不讓他退縮。你想要改變,卻沒膽子幹你最想做的事?
那一刻比整個夜晚更漫長,直到薩沙里安終於屈服。起初他還猶豫著等待,彷彿擔憂血精靈會再次暴怒、反悔,或某個同袍突然打開門看誰還在王子的書房裡亮著燈火。但什麼都沒發生,最後一根蠟燭熄滅的時候,他終於也學會了肆無忌憚,彷彿黑暗默許了所有不合時宜的行為。這一切天殺的瘋狂又理所當然,不過就是把夢裡搬演了無數次的事情拿到現實再搬演一次而已。他們在一個已成廢墟的地方廝咬,喘息,互相蹂躪,一次次把對方逼到極限,活像在沼澤裡行將溺死的人。
我別無選擇。寇爾提拉似乎聽到黑暗中的影子說,只有死亡才能讓你成為我的。
我知道。他回答,握住那刻著符文刺青的手臂,雙眼因殘影而感到刺痛。那像是烙印,刺在靈魂上無法痊癒的傷痕。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第二天早晨結霜了,路面被凍成黯淡的白色,弗丁領主帶了幾個聖騎士到飛艇停泊處,遞交信函和官方證明,說了些場面話便匆匆離去。一票人類船員在朝陽中升起暴風城旗,拋擲貨物,吆喝出成團白霧,最後尾翼啟動的強風蓋過一切。他們在喧鬧中默然相對,像兩道毫無實感的剪影。
「你還是不改變主意?」
寇爾提拉搖頭,神情淡然。夜晚發生的一切都在他身上留下痕跡,卻不帶任何溫柔,反而像是把怒火和激情都燃盡了。
僅不過幾天以前,他原以為自己會扛著死亡騎士的頭銜,困在黯黑堡裡等待世界終結,但現在一切都改變了。這瞬間他哪裡也不想去,卻也不想留在原地。一種混著憎惡的懷舊感逐漸襲遍全身,直到他覺得自己也成了席厄克希的標本,懸在牆上活生生的動彈不得。
他被剝奪選擇權太久了,甚至逐漸習慣了束縛,希望在這個當口,重新思考還不太遲。
「我不會跟你走。」昨晚,他在那片刻的平靜中說,背抵著冰冷的地板,手枕在薩沙里安肩頭。就連他身上的符文刺青也被吞噬了,他像是對著黑暗說話:「我要去幽暗城。」
而現在,黑暗化成了實體,日光下的輪廓清晰無比,他像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類似的,定定地看著薩沙里安。那總是一絲不苟的鬍子,緊鎖的眉頭,壓抑怒氣的眼睛。他會瞭解的,寇爾提拉想,沒有人比這個人類更瞭解他了,但這並不能讓雙方心平氣和些。
「你在想什麼?」
薩沙里安束緊斗蓬,在他身後,號角聲急促地響了起來,停歇幾瞬,又再響了一次。「我還會見到你嗎?」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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