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5日 星期五

神曲(2)First Night


利爪砍斷肋骨,刺進心臟的感覺,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金屬摩擦的破音搖撼著最後的聽覺,牠們已經達其所願,正在呼喊著勝利與更多的殺戮。

在被血模糊的視線中,只看到小丑面具般扭曲的笑臉,以及落在手邊的,染血的十字架。

直到死亡般的黑暗將一切籠罩起來。



我記住了。我的血已經把你們的味道烙進靈魂深處,終有一天,我會用你們的血填滿這個溝壑。





「潘朵拉的盒子。」男人嘶聲笑著,往杯中注入滿溢的烈酒。「愈是不能碰的東西,就愈想親身嘗試看看。人不都是這樣嗎?」

「到底是什麼來歷?」一隻手伸過來,穩住了即將傾倒的酒瓶,動作和聲音一樣冷淡,彷彿他並不真的感興趣。「那條受詛咒的項鍊。」

「說句老實話,根本沒人知道過。」男人誇張地擺了擺手,菸氣隨同斷續的音節凝成悶霧。「你想想看,檯面下哪樁黑貨不曾經過我眼皮的?它首次出名,就是炒股大王米勒支離破碎躺在自家馬場上,被人從他胃裡挖出來那次。之後據我所知就有十次以上的轉手,每個主人不是死得親娘都認不出屍體,就是瘋得連親娘都不認得。」

「傳言是真的嗎?」

「看我就知道了,狗娘養的。」男人俯過桌面直到將酒氣噴上對方的臉,像是恐懼又像是炫耀地低聲吐露。昏暗的空間中擁擠著熱氣蒸騰,但他卻感受不到熱度似的間歇顫抖,搖晃的酒杯在桌上滴落點點圓斑。「你看看我的頭髮,白的是吧?老子今年才三十五。不到七天的時間,那些傢伙就把我搞成這個樣子了。」

「怎麼說?」

「一開始是太陽下山,紅色的眼睛就跟在我後頭,怎麼也甩不掉。進門往窗外一瞧,全守在那兒,幾百隻手又敲又打,把玻璃都給撞裂了。媽的,那可是最貴的防彈玻璃啊!」他猛烈地咳嗽起來,手中酒杯濺得一桌狼籍。「早上開門,外頭東一塊西一塊都是帶血的肉,狗屍貓屍鳥屍,腳印踩得亂七八糟,還有奇怪的爛泥和黏液,活像僵屍從沼澤裡爬出來。你相信嗎?我活到這把年紀第一次跟條子打交道,他們卻說啥也沒有,還說我嗑藥!」

聽者的反應冷淡。「我以為像你這種人,應該都有點門路應付各種狀況才是。」

「天殺的,別提了!」他一拳搥在桌上,宛如金屬摩擦的音樂被他打斷似地突然停止,兩秒後又再度爆發。年輕男女隨著節奏在桌與桌之間摩擦身體,交換迷醉的氣息。「我收了家當住到飯店去,把家裡交給那個穿神父袍的胖子。半夜牠們又來了,又敲窗又搥門活像打仗似的,打電話叫警衛來,還被當成瘋子。早上回家一瞧,那個傢伙縮在角落發抖,一身血啊泥的,直說他沒辦法對付這麼可怕的東西。當天晚上我就把那玩意兒捆一捆,送到沒有名字的酒吧了。」

「沒有名字的酒吧?」

「嘿,老兄,你不是本地人吧?」男人從浮腫的眼皮下瞅著對方,得到肯定的回應後便滿意的乾笑幾聲。「有點門路的賞金獵人和伏魔師都知道那裡的。」他特意強調了「門路」這個字,卻凸顯了他此刻藏身此處的窘境。

「繼續說下去吧。你賣掉它了?」

「馬上就脫手了,到哪都有不怕死的人唄。」

「什麼樣的人?」

他的心思被舞台上輕解薄紗的女人引開了一陣子,而後又突然驚醒似的猛震一下,抓起酒杯狠狠喝了一大口。「伏魔師吧,說了一堆主啊惡魔的渾話,總之就是勸我把東西交給教廷處理。我也懶得問他姓啥叫啥,反正他出了一個還可以的價錢,而且付現,虧本我也認了,只要厄運到此為止就好!」

「虧本?」煙霧對面的人似乎嘲弄地勾了一下嘴角。「你是怎麼弄到手的?」

「去問葛連吧。」他為了某種只有自己知道的原因悶笑起來。「我看到的時候他就坐在辦公室裡,手裡緊抓著那玩意兒,媽的,那麼大一塊寶石,眼睛一樣盯著人不放,好像連靈魂都會被吸進去一樣,我伸手去摸,食指還被燙到起泡。我說:『夥計,你從哪弄來的?』他只是發了瘋一樣的在笑,然後拔槍叫我滾出去,他就算把寶石吞了也不會再讓別人看到……」

「所以你殺了他?」

「不是我,我沒辦法,我看到的。」聲音開始變得斷斷續續。「血從寶石裡湧出來,流得葛連一身都是,還有項鍊不斷嘀嘀咕咕,要我帶它一起走,等我回過神來,葛連就變成那個樣子了。對,我想起來了,那是神的命令,不、不對,是惡魔……」

冷汗隨著話語滴下,男人用粘膩的手抹著燒燙的額頭,設法壓抑喉頭的嘔吐感。他們已經像好朋友般坐在這裡喝酒聊天一個晚上了,他現在卻想不起他們什麼時候相遇,什麼時候走進這家店,又是什麼時候開始這個話題的。他原本已經發誓將這段記憶綁上鉛塊,跟葛連的屍體一起沈進深不見底的海溝中了啊。

「有人說那是惡魔之血,搞不好是真的。」他呆滯地瞪著煙霧後方模糊不清的臉孔。「他們說有死神跟著這玩意兒。所有執迷不悟的人都會被鐮刀大卸八塊,現在葛連的鬼也加入一份了。」他打了幾個酒嗝,想起什麼似的乾笑起來。「倒有人見著了死神的長相呢,說是個銀髮的帥哥,就跟你一樣……」

「是嗎?」桌子對面的人微微頷首,站起身來。「也許你說的沒錯。」

男人臉上還維持著笑容,中央卻出現一條細微的紅線,以致表情出現了微妙的扭曲。當酒杯連著一截手臂滾落地面時,他的頭顱也連著身軀對半朝左右倒下。而站在對面的人只是稍微移動了一下,避開噴湧四濺的血液和腦漿,同時甩落刀刃上的餘血,鏗然一聲收回鞘中。

尖叫聲遲了一秒才爆發開來,酒保連同酒客翻倒桌椅,互相踐踏,爭先恐後地衝出門外。有個女人被推倒在地,膝蓋被碎玻璃扎得鮮血淋漓,仍一邊哭泣一邊拼命拉住前人的腳。人去樓空點唱機卻持續喧鬧,彩燈兀自轉個不停,將橫陳血泊的肉塊映出怪異的顏色,看起來連人體都不像,只是粗糙的擬態而已。

「討厭啦,維吉爾,你明明說要留給人家的。」越過敞開的玻璃門,一隻蝙蝠輕盈地滑曳而入,落到被血染得濕滑潤澤的內臟上。

「給我閉嘴,妮梵。」

「沒禮貌的小孩。」蝙蝠振翅撲向他的眼睛,惡作劇地甩著血珠。「我把你從那些野蠻的貓咪爪下救出來的時候,你可比現在乖得多了呢。」

青年厭惡地一掌揮去,但蝙蝠早已翻了個身,格格笑著浮到他的上方。「雖然沒能保住你的項鍊,不過那可不是我的錯哦。而且我也很努力的幫你找了啊。」

「我不信任你,也不需要你的幫助。」青年抹去臉上的污漬,一字一句宛如咬牙切齒。「你和牠們是一樣的。」

「沒錯,一樣的忠於自己。」蝙蝠答得毫不猶豫。「牠們被斯巴達的血吸引而來,但我對死掉的力量沒興趣。」

「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想再見到斯巴達。」

「我不是他。」

「一樣的,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我聽得到你心臟的鼓動,聞得到屬於斯巴達的血,和三千年前一樣強壯鮮美。」她格格笑著,聲音中充滿肉欲般的挑釁,即使看不到都能勾勒出白皙女體恣意伸展的情狀。「瞧瞧,我們相隔如此之近,卻又遙不可及,這不是很悲哀嗎?要不是你父親關閉了兩界之門,我也不用獨守魔界空閨長吁短歎,只能派一隻微不足道的使魔來照顧你了。」

「我可不敢領教你的照顧。」他諷刺地說。「我也不會去魔界。」

「等著瞧吧。」刻意壓低的聲音似誘似脅。「總有一天,你也會感受到血脈的呼喚,斯巴達之子。你難道沒感受過殺戮的渴望,在夢中看過那片散發詭譎光芒的界域嗎?……」

「滾開。」刀光劃破空氣,蝙蝠無聲無息斷成兩半,跌落地上的血泊。但牠反而開心的笑了,兩爿身軀再度合而為一,當青年向外走時,牠也振著翅膀跟了上去。

「接下來呢?是要去那裡吧——沒有名字的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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