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狹窄如叢林,又荒蕪如沙漠的地方。
城市從起建之初似乎就注定了如此的命運。空無一人的街上只剩黑暗覆擁,街燈在地面投下冰冷的白光,將影子參差不齊地投往數個方向,宛如超現實之夢中的場景。神父走得很慢,櫥窗後的人偶沉默地盯著他的腳步,陰影後的臉龐流露出嘲弄的氣息。
但這個城市的病根並不在地面之上,而是藤蔓般在地底盤根錯節,吸吮塵世養分的邪惡力量。他們的使命就是驅逐這些毒瘤,讓神的羔羊免於黑暗的威脅。這裡指的並不是墮落、人的罪惡等空虛的理論,而是活生生的利爪與尖牙,一如那個正以無聲步伐靠近他的背後,宛如熔岩燃燒的熾紅雙眼。
「來自深淵的不潔之物,我因那顯示了生命樹,又令革魯賓及火劍由各方加以護守的上帝之名命令你離開;」神父並未停下腳步,低沉而清晰的音節落入路燈光圈外的黑暗,激起搖撼空氣的隆隆回聲。「我又因那行於水面如履平地且又平息風浪者之名,命令你離開。」
紅眼絲毫不受影響地逼近,伴隨著彷彿俯視地獄深淵的硫磺惡臭,即使看不清形體也感受得到嗜血的飢渴。神父被迫停下腳步,轉身面對尖銳如金屬摩擦的刨抓聲,緊緊握著掛在胸前的十字架,手背上的伏魔師印記隱然閃爍。
肉眼可見的街道仍一片空蕩,但就在那一瞬間,停在街旁的汽車鋼板突然凹陷,半秒後另一側的高牆便多了四道焦灼的爪痕,只有在牠竄過路燈的微光時,神父才捕捉到了一閃而逝的殘影。
完全不留防範的餘裕,利爪瞬間逼近,但神父以分毫之差伏低身體,以超乎年齡的俐落滾到五步開外再度躍起,同時黑影飛掠而過,一柱路燈應聲斷成兩截,拖著電線倒落地面。黑暗當頭罩下,只剩建築物上方一對宛如傷口的紅色深洞,以及切開空間般的森白利齒。
神父完全捕捉不到牠的移動,只聽尖銳的風聲掃過耳際,利爪已然揮至胸前,卻在那一剎那冒出血肉焦炙的白煙。神父被尖銳的怒嚎震得向後退去,硫磺的惡臭猛然抽離,盤桓幾步又再度撲前,但只換來另一聲痛苦的怒吼。現在紅眼在地上伏低了身體,獵捕的戰意已經轉成嗜血的殺氣。
四周的空氣潮濕而冰冷,神父額上卻冒出了汗,雖然他仍緊緊握著十字架,念誦經文的聲音也還算穩定,但僅憑信心無法彌補力量的差距,雙方都心知肚明。他知道自己的命運,從他碰觸禁忌之物的那一刻起,巨大的力量便在他身上烙下罪的記號,從此將引來永無止盡的貪婪利爪,但他不後悔也不恐慌,和其他同伴一樣,將磨難視為上帝的試煉。
「離去吧,返回你的黑暗之所,直到那預定的偉大審判之日。你當懼怕上帝,祂坐于革魯賓之上,俯視深淵;在祂面前,天使,總領天使,上座天使,宰製天使,統權天使,威德天使,大能天使,多目的革魯賓與六翼的色拉芬無不起敬起畏;在祂面前,諸天和大地,海洋和其中的一切無不誠惶誠恐--」(註一)
十字架在神父手中斷裂,發出沈默卻又響如空氣碎裂的聲音。
神父仰天倒下,背脊重重撞上地面,視線也為黑影所遮蔽。他掙扎著想再度乞求上帝的力量,壓在喉嚨上的重量卻卡住了聲音。利爪割裂皮膚的痛楚襲捲而來,恐懼終於壓倒了信心,他連禱詞都無法想起,也無法將視線移開,只能盯著那雙熔岩般沸騰的眼睛,腦中一片空白——
喉上的壓力突然消失,大量湧入肺部的空氣讓他嗆咳得眼淚都流出來,某種東西帶著滾燙的液體狠狠擊中他的臉,當他好不容易恢復視力,才看清那是一根鮮血淋漓的獸爪。
他踉蹌起身,淚眼迷濛得幾乎看不到東西。血池形成的暗影在黑夜中緩緩擴散,橫陳其中的肉塊已經辨認不出原形。佇立一旁的青年正甩盡刀上的餘血收回鞘中,沈著得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
「謝了,但丁。」
空氣、彷彿瞬間凍結。
青年很緩慢的轉過頭,盯著步履不穩的神父。「你叫我什麼?」
「你——」伏魔師在他的注視下屏住了呼吸,幾乎無法發出聲音。「你不是但丁。」
「你怎麼知道這個名字?」
「你是什麼人?」他喘了一口氣,驚懼地盯著那個宛如惡夢中走出的身影:一模一樣的臉,卻有著他所見過最冰冷的眼睛。「我從沒聽過但丁有個雙胞胎兄弟。」
「我也不知道他還活著。」他頓了一瞬彷彿正在思考。「不過這不重要了。把項鍊交出來。」
伏魔師誤會了話中的含意,他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眼中現出憐憫的神情。「你也是被惡魔之血吸引而來的嗎?孩子,那不是凡人應該扯上的不祥之物啊!」
青年的聲音仍沉,卻透著一觸即發的暴戾。「那原本就是我的東西!」
「你的東西?」伏魔師吃驚地咀嚼著這句話,臉色倏地發白,呼吸比方才面對魔物之時更為急促。「你的東西?你和但丁——」他突然向前一步,彷彿想掙扎著在黑暗中看清答案。「你是——維吉爾?」
青年即使感到吃驚也沒有表現出來,只是陰沉地打量著神父,一語不發。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神父謙卑地低下頭。「我尋覓這麼多年,卻沒發現目標近在咫尺,這是上帝的旨意吧。」
他再度抬頭直視青年,先前的震驚已如晚潮般退去,只剩命運逼臨的緊張感。
「是的,身為斯巴達的血脈,你的確有這個權力,但身為伏魔師,我不能將聖物交給你。」
回答倒是出乎意料之外。維吉爾牽動嘴角,右手滑向腰際的武士刀柄。「你說什麼?」
「你的雙眼幽暗如淵,雙手染滿鮮血,即使繼承了人類的血統,卻早已背離此世。」他哀傷地低下頭。「這是我們的錯,天主垂憐。」
「回答我一個問題……」青年緩緩拔刀出鞘,指向了神父的眉心。在無機的燈光下,那張端整的臉愈發像個人偶,就連他的動作也帶著小心的算計,讓神父有種微妙的不安之感,彷彿他只是用軀殼蓋住了內裡沸騰的火焰,而那張冰冷的面具隨時會在焦炙中迸裂。「二十年前的那個夜晚,你們也在場吧?你們這些手持十字,以神的名義行事的人?」
「那是無可挽回的恥辱。」神父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沒有否認亦沒有遲疑,彷彿早已等待著這個問題。「我目睹煉獄的景象卻還苟延殘喘,也許就是為了這個時刻。」
月光無聲無息地隱没在雨雲之後,黑暗隨之籠罩,掩住死神般手持長刀的銀髮青年。他們隔著血泊中的屍塊交談,帶著某種怪異的儀式意味,宛如告解者與審判官。
「當時我首窺教廷的權力核心,成為伏魔師的一員,也得以知道斯巴達的存在與事蹟。當教廷察覺黑騎士在世間留下血脈與聖物,為了避免你們成為惡魔的獵物,便與伊娃 夫人商議保護你們。」察覺青年嘴角的嘲諷,神父頓了一下,聲音多了幾分苦澀。「我承認教廷這麼做是憂心你們會成為潛在的敵人,但憑上帝之名,在交涉的過程中,我們從未有過任何不軌的意圖。沒想到某些弟兄受到斯巴達之血的蠱惑,成了惡魔的幫兇……」他又劃了個十字,而後發現自己神經質的動作而緊緊握住了手。「那天夜裡,談判變成了屠殺,魔物排山倒海般湧入結界,我們分不清誰是敵是友,弟兄竟然對弟兄兵刃相向。黎明到來時,當地已成廢墟,人魔屍積如山,連伊娃 夫人和稚兒的屍體都無從尋起——」
水氣黏膩地鬱積在街道上,無風的黑暗沈重得令人無法呼吸。雷聲在雲層後方悶響,強烈的閃光切裂黑暗,映亮了神父胸前斷裂的十字架,以及青年缺乏表情的臉龐。新揭露的事實並未對他帶來什麼衝擊,充其量只是再度讓他確認了復仇的正當性。
「把項鍊交出來。」
「聖物已不再為我所有。」
「名字。」
「我不能出賣弟兄。」
「那麼,」他冰冷而清晰的說:「我會一個個將伏魔師斬殺盡淨。」
神父輕輕行了個禮。「我會盡全力阻止你。」
言語就此結束,青年握緊刀柄,帶著長刃在最後的雷光中畫出弧形,也確信對方和他一樣瞭解那個動作的意義。但年邁的神父卻無絲毫退卻,這份怪異的從容使青年猶豫了一秒,而下一瞬白色的火焰便隨著禱文灼上他的手。
鑽心的劇痛擊得他踉蹌後退,那平靜的聲音卻穿過黑暗纏住他的身軀,一字一句都燃燒著他的血液。但真正令青年心浮氣躁的是那雙清澈的綠色瞳孔,彷彿需要懺悔的是他而不是這些真正犯罪的人。
「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道就是神。這道太初與神同在。萬物是藉著他造的;凡被造的,沒有一樣不是藉著他造的。……」
「住口。」他咬牙站直身體,焦躁地反手揮刀,無視持續灼燒內臟的劇痛,甚至在刀口被彈開時執意向前,狠狠用流血的拳頭擊中神父的左頰。骨頭斷裂的聲音讓那孱弱的身軀歪倒下去,卻沒能阻止那平靜得詭異的聲音。
「——生命在他裡頭,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裡,黑暗卻不接受光……」(注二)
「光從未眷顧過我們,你們的約翰瞭解這種事嗎?」青年以超乎常人的力量拎起癱軟的身軀,湊近神父,咬牙切齒地低聲詛咒。
神父注視著他,扭曲雙唇似乎想說什麼,但維吉爾不想再給他任何機會。比起純粹把他當作敵人的對手,這個伏魔師已經讓他做了太多不像自己的事。
手起刀落,頭顱拖著血水墜向地面,延出一道歪扭的軌跡,弔詭地和神父終生對抗的魔物之血混合在一起。維吉爾注視著在血熱中逐漸融化的白霜,過了好一會兒才還刀入鞘。
「妮梵,人類比血族還不可解。」他沉思的說。「他們為了太多理由活著與死去,這當中卻沒有自己的存在。」
「我有同感。」像是嘆息又像是輕笑的聲音,蝙蝠落向青年的肩膀,見他沒有反對便坐了下去。
維吉爾回頭望向後方,在黑暗中等待著那太過陌生,卻又熟悉得怪異的腳步聲。雷還在悶響,卻沒有突破烏雲的跡象。他早已知道但丁的到來,怎能不知道呢?他們是「血族」,所以他在殺死惡魔時也會感受到如同斬斷手足的痛,何況他們還血出同源。
銀髮散亂的青年停下腳步,低頭看著不成形的屍體,融化的雪水逐漸浸染了他的鞋底。空氣開始流動,卻無法驅散濃厚的血腥味。維吉爾注視著青年身後那把劍,那也是父親留下來的,他還記得它的形狀、線條和重量,清晰得就像昨天才拿在手中。但眼前與自己擁有同樣血液、同樣臉孔的人,卻變得陌生了。
「什麼時候來的?」
維吉爾打破沈默,聲音怪異地在兩人間迴響著。
「在他說『我會盡全力阻止你』的時候。」似乎是苦澀地牽動了一下嘴角,但丁俯身拾起落在神父腳邊的十字架,讓血沿著銀鍊滴落而下。
「你在做什麼?」
「把他的東西送回酒吧。」他頓了一下,很快補充:「這樣才能讓別人知道他的死訊。」
「他是你的朋友?」
「他幫過我的忙。」
「但你卻不干涉?」
「不插手別人的恩怨,這是不成文的行規。」但丁苦笑,粗率地將十字架塞進口袋。「否則我們只怕要互毆個沒完了。」
「行規。」維吉爾咀嚼著這個字。「你是他們的一份子?」
「也不算啦,反正,我也在做類似的工作——為了報仇,你知道,我一直以為你——」聲音轉為近乎抱歉的低語,但丁抓抓頭,看了他一眼又很快移開目光。「那個……是你的使魔?」
「牠救過我的命。」維吉爾簡潔的說。
「喔。」
尷尬的沈默如牆般再度升起,他們如鏡像相對在瀰漫血腥味的黑暗中卻無話可說,奇妙的疏離感早已掩蓋了想像中的感動之情,就像砍斷手足十年後嘗試接回,卻發現傷口早已結痂,血管和神經再也無法接回以前的模樣。
「無論如何——」但丁吐了一口氣,突然露出了笑容。意外熟悉的表情讓維吉爾怔了一下。在久遠得像上個輩子的從前,每回他們吵了架,但丁總是帶著這樣的表情,半撒嬌半耍賴的要求和解。「走吧,我請你喝一杯。」
維吉爾頓了一晌,聳聳肩,他並沒有發現自己正重複幼時的動作,一如他最後總是拗不過但丁的要求。
「好吧。」
「他比較像人類。」蝙蝠伏在他肩上,興味盎然地盯著那刻意邁開大步卻些許沉重的背影。斷裂的十字架從他的口袋中露出一截,不時微弱的閃爍光芒,就像人類的生命之火一樣。
「嗯。」
「你呢?」
「我不知道。」
註一:資料來源http://www.ccel.org/contrib/cn/orthodo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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