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5日 星期五

神曲(5)Forth Night


黑暗溢流而出,宛如深不見底的淵藪,掠奪了所有的光,原本寬闊的地鐵車站頓時幽窒有如堂柱林立的墓穴。沉重的影子在空間中收縮又再度膨脹,碾壓出令人不快的碎裂聲。當黑暗再度撤回時,半數燈管已經破碎,驗票口扭曲成一堆廢鐵,販賣機倒是完好無損,依然閃著輕快的跑馬燈。牠的方向既不固定,破壞得也很隨興,就連站在月台中央的青年也被搞糊塗了,他回頭望向身後不遠處的同伴,拉開嗓門叫道:「維吉爾,你看牠到底想幹嘛?」

青年微微側了下頭,一模一樣的臉,表情卻迥然不同。「——你說呢?」

「管他的,送他回老家就對啦!」揚起手中足有人高的重劍,青年大步向前走去,雀躍得彷彿小孩子跑向新奇的玩具。


黑影像是察覺了危險般向後退卻,輪廓在石塊和廢鐵間忽隱忽現,超乎常理的景象壓迫視覺,宛如惡夢自意識中滲透而出。有一瞬間,但丁以為抓著了牠的空隙而魯莽衝刺,卻切穿幻影般硬生生劈中地面,只激起四散飛濺的水泥塊。他因攻擊落空而失卻重心,瞬間黑影掩至身後,凝成一道長鞭重重甩下,還未擊中地面風壓已碾出猙獰的龜裂。但丁以分毫之差側身閃過,向後躍至安全地帶,轉而掏槍射擊,靈力灌注而成的子彈卻穿透了眼前的障礙,把另一邊的牆壁打得斑斑駁駁。

但丁咋了一聲,聲音中居然有著躍躍欲試的興奮。「維吉爾,你看到沒,這傢伙沒有實體耶。」

話聲未落,混沌的形體中突然伸出觸手般的枝幹,掃斷了橫在前方的柱子,將青年擊飛到月台盡頭。巨大的聲響震出連綿不斷的回音,整道牆為之搖撼,穿透黑暗崩解成一地碎塊。

「不見得……」雖然已經沒人聽得到答案還是習慣性的應了一聲,維吉爾向旁走了幾步避開落石的餘波,專注地看著彷彿近在眼前卻又無可捉摸的魔物。

坍毀的牆過了幾秒才有了動靜,但丁推開壓在身上的石塊站起來,撕裂的衣服垂掛胸前,邊緣已為鮮血所浸透,但他毫不在意地一把撕去參差不齊的碎布,再度提劍上前。根植的仇恨和捕獵的興奮,或許也參雜了對暴戾的欲望,使他帶著戀愛般的狂熱只注視著獵物,正如妮梵說的,他以惡魔的方式燃燒著人類的火燄。

虛影在一地狼籍中退了回去,在空間中凝縮成深不見底的黑洞。那是全然的空無,沒有憤怒,沒有慾望,甚至沒有戰意,但牠確實存在,兩人都感受得到。即使只有一半的血統,血族的聯繫依然根植在他們體內,清晰有如細針在體內蠢動。

維吉爾拔刀出鞘,視而不見蔓延至腳下的影子,輕緩地向前走去。但丁依然不死心地與時而虛影時而實體的黑暗纏鬥,他已經掌握對方的行動模式,但也僅限於閃避而無法造成傷害,這使他愈發焦躁,攻擊也愈發野蠻而毫無章法。這樣很好,魔物就無暇注意身後的威脅。


維吉爾踏進那片深不可測的黑暗,放棄肉眼而以心靈尋找核心,直到進入危險範圍。藉著但丁的周旋,他已經理解了眼前看似怪異的狀況。這傢伙在兩界的縫隙間遊走,安全地藏住本體,只將攻擊的觸手伸入人界,所以才連伏魔師也拿牠沒辦法。

接觸到核心的剎那,清晰如閃電的戰慄貫穿了維吉爾,黑暗瞬間收緊,脫離異界的攻擊從四面八方飛掠過來。他一個翻滾搶向目標,刀刃卻未曾斬下而是轉向自己的手腕。鮮血隨著他的揮勢飛灑出去,落入那片黑暗——並紮紮實實地將牠染紅了。

巨大的力量猝不及防撞向維吉爾,狠狠將他甩向空中,撞上另一側的堂柱。強烈的衝擊幾乎讓他無法呼吸,但他在落地前便翻轉身體,滾離崩潰的石塊,至於斷裂的骨頭,自有血族的治癒能力去處理。為了躲避攻擊而躍至後方的但丁察覺有異,立即毫不遲疑地將劍擲了出去。巨大的鋒刃宛如獵隼撲向敵人,切裂黑暗後深深插入亂石堆中。

空氣突然沈重起來,彷彿化成了實質的形體,純然的死寂壓迫著他們的呼吸。看似無形的混沌隨著一聲巨響頹然落地,在空氣中融化成濃稠的液體,溢流之處無不激起腐蝕的白煙。不論牠是什麼,都無法抵抗「媒介」將牠拖出異界的力量——屬於魔族也是人類,同時具有兩界元素的血液。

障壁破了,感覺瞬間清晰異常,就連鋼鐵冰冷的氣味、沙塵粗糙的觸感,以及鮮血黏膩的甜腥,彷彿都被壓縮成肉眼可見的質量,碾壓著空間中的物體。維吉爾心頭一寒,近乎恐懼的戰慄頓時竄過背脊。

「低估對方了……」維吉爾發現自己做錯了決定而感到悔恨,但已經來不及了。他想站起來卻被莫名的重量壓住了背脊,另一邊的但丁維持半跪的姿態,硬是無法舉起槍來。壓倒性的力量在空氣中劈啪作響,整個空間有如被握在掌心,緩緩擠壓變形,只要主人一個彈指便能碾碎一切。

「非常有趣,混血兒。」聲音來得突然,非男非女,無機質的波動撬開心靈,鑽進大腦,嘲笑般地翻攪著他們的血液。「我聞到了叛徒的味道,斯巴達那傢伙,還真是會做些令人驚訝的事。」

「少藏頭縮尾的,滾出來跟我堂堂正正的戰鬥!」

「這是個好主意,不幸我做不到,沒忘了你們老爸的豐功偉業吧。」近乎竊笑的波動傳了過來。「除非你們開啟兩界之門,那倒還有機會--」

「放屁!」但丁舉槍便射,子彈穿過那片虛影,粉碎了一排候車椅,尖銳的聲音在洞穴般的空間中迴響有如嘲笑。

「現在捏死你們未免太無趣了。」聲音深思熟慮地拖長了,嘲弄的意味卻依然不減。「千年來第一次有人讓我受傷。」

「誰捏死誰還沒個準。」但丁陰沈地說,在這種時候,他和維吉爾格外像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不會放過任何一隻惡魔。」

「你搞錯了吧,小子。」無聲的大笑頓時充滿空間。「是我放過了你們。十年後若你還活著,再來給我點樂趣也不遲。」

毫無預警的,黑暗突然消失,原本壓縮著異質元素的空間頓時空盪得令人愕然,彷彿所有靈魂都被抽離盡淨,只剩空虛而蒼白的軀殼,連色彩都不復存在。這裡已經成了徹底的廢墟,水泥剝落,機具扭曲,猙獰的裂痕有如活物四處蔓延,即使不再有魔物盤據,人類大概也無法再靠近此地。維吉爾走向前去確認狀況時,變電箱的蓋子砰一聲掉落地面,火花心有不甘似的嘶嘶吐信。

「呿,居然讓牠給跑了!」但丁扛起劍,心有不甘地搥了下牆,又震落一塊水泥。

不,是牠放了我們。「無論如何,工作結束了。」

踏過橫陳的石塊和扭曲的鋼鐵,入口處的黃色警戒線被狂風掃得劈啪作響,浮在階梯盡頭的月亮清澈得近乎淒涼。廣場上的鐘剛跨過午夜,對生活在黑夜中的人們而言時間尚早。當他們走上無人的街道時,拔掉消音器的引擎噪音急速逼近,一輛重型機車飛馳而過,漂亮地做了一個大迴旋,以不可思議的斜度停在兩人面前。

「總算找到你了,老兄。」騎士頂著一顆光頭,露出背心的臂膀布滿刺青,連左頰的伏魔師印記都像裝飾的一部份。「有個棘手的傢伙,我們急需你的支援啦!」

「好啊!」但丁一擊掌,二話不說便跨上了後座。「我正嫌打得不夠呢!」

「坐穩啦!」彷彿要印證這句話的真實性,機車爆出一聲刺痛耳膜的巨響後飛馳而去,只剩但丁漸去漸遠的吼聲:「老哥!那邊就拜託你啦!」

維吉爾緩緩鬆開手,讓拔刀的慾望平息下來。被中途扼殺的戰意仍在體內翻騰,而他十分清楚自己野蠻如魔族的一面。

他從來沒問過但丁,是否知道這些伏魔師也在二十年前的陰謀中插了一手,但這件事似乎也不怎麼重要了。事實是,惡夢從未因兄弟再度聚首而終止,他們繼續以各自的方式尋找仇家,卻從來不曾明說,彷彿談論這件事已經成為一種禁忌,只要碰觸就會揭開彼此長年化膿血腫的傷口。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兩隻連互舔傷口都嫌痛的野獸,廝混在一起到底有何意義?

而他們還擁有同樣的血緣,同樣的記憶。

「……這才是最糟糕的。」

「你說什麼?」西裝革履的男人推了推眼鏡,疑慮地打量銀髮在黑暗中更顯妖異的青年,僵硬的動作顯示他並不喜歡這種會面。

「事情已經解決了。」維吉爾冷漠的說。「其餘請自行處理。」

男人點點頭,從口袋中取出已經寫好的支票,正要遞出卻突然變了臉色,手也縮了回去。

「你也是——『那種東西』?」最後幾個字格外刺耳。

維吉爾注視著手腕上的傷口,被切開的肌肉和血管早已癒合,現在連最後的疤痕也在月光下漸漸淡去。他抬起眼睛,聲音沒有絲毫波動。「混血。」

臉上浮現明顯的嫌惡之色,男人退了一步將支票扔在地上,彷彿連跟他接觸都成了難以忍受的事。

「叛徒。」

青年彎身拾起紙片時,聽到了宛如詛咒的低語。

對人類,還是惡魔?

男人驚慌地推著眼鏡,猜測他是否聽到了那句微弱的氣音。一瞬間他考慮對此等無禮做出相對的回報,但又覺得捏死螻蟻太過無聊,於是什麼也沒做就轉身離開了。

相較起來,惡魔鮮少用言語界定自己的存在。至今交手過的血族,沒有上千也有數百,不論是為弭平背叛之仇或滿足殺戮之樂,牠們皆以力相博,用血肉與生命做出判決。那是一個非常單純,弱肉強食的世界,不像人類。他們消除威脅感的方式,不是與之戰鬥,而是以各種標準綑綁他者,強迫所有人都變得和自己一樣。

維吉爾在第一片雪花飄落前推開酒吧的門,幾個心不在焉的招呼投了過來,老是太過熱心的情報販子甚至拿下煙斗對他笑了笑。這些人似乎擅自將他當成了一份子,他知道這是因為但丁的關係。人類總是因為毫無根據的情感而決定信賴與否,這也是很奇怪的一點。

老闆在他坐定前已經送上了酒。雖然他沒有發覺,但他和但丁老是坐在同一個位置,也喝同樣的Dry Gin

有個紅髮及腰的女人坐上吧台另一端,看來也是常客,因為老闆未曾詢問便在老式杯中加入冰塊,再注入伏特加和咖啡酒。他的動作如此熟練而沈著,有時光看他調酒就成了一種樂趣。

他想起第一次進入這間酒吧時,便意識到所有人都盯著他看,他當時不知道原因,但對類似的注目也早已麻木不再在意。反倒是老闆讓他坐立不安。送上酒後男人什麼都沒說,只靜靜退回酒架的陰影中,那毫不掩飾也不帶強迫性的打量讓他很不舒服,便以少有的魯莽打斷了他的視線。

「你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一個在黑暗中尋找立身之處的人。」

維吉爾從來沒聽過那樣的聲音,溫和不帶敵意,卻也沒有絲毫情感,簡直像世界對他下了判決。他頓時感到一股被冒犯的怒意。

「你站在哪一邊呢?」

老闆笑笑沒有回答,反而讓他覺得沒趣,便不作聲了。

夜降得更深,從他的位置可以看到窗外逐漸凝結的白霜,襯著深不可測的黑暗,在燈光照耀下潔淨得不可思議。身後的門關了又開,在黎明到來前總有一段時間特別嘈雜,許多人會在收工後來喝一杯,帶走所有黑暗中的混亂與鮮血,留給城市住民一個完美運作的表世界。這地方龍蛇雜處,卻意外讓人有歸屬感,也許是那恆久不變的氣氛,對遊走在灰色地帶的獵手而言,就像個夢中才能得見的安息之地。

但他不適合作夢。

每個招呼,每句談笑,都只是鑿深了那道鴻溝。這些人膩在一起,以光線和體溫維持可悲的平衡,不願承認這種安全感只是自欺欺人的假象。

他看過為了求得性命撇下戰友的獵者,以及甩開血親求救的手倉皇竄逃的人。以言語之咒建構的關係在本能和力量前脆弱得不堪一擊,人類卻能大言不慚地以此束縛世界。

歷經一次又一次的洗禮,最後他終於確認,世上能夠信賴的,終究只有自己。

即使是血出同緣的弟弟也無法瞭解他。維吉爾因燒灼喉嚨的辛辣瞇起了眼。說起來,妮梵可能還更貼近他的內心。

他現在就像走在光與闇的鋼索上,隨時可以倒向任何一方。但就是因為太容易了,反而讓他遲遲未下決定。

但他總有一天會厭倦的。他舉起酒杯,漠然的想。到那時候,他會親手破壞這個平衡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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