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推開門時,鏽蝕的鐵板照常嘎吱作響,然後在三分之二的地方卡住。斗室中窒悶著鋼鐵和火藥的味道,狹窄的玻璃窗上糊著泛黃的報紙,過濾出同樣陳舊的光線,傳自街道上的雜音也顯得模糊難辨。就連坐在工作台後方的老者,看起來也像被人世的流動遺忘了似的。
當他穿過擁擠著各種槍枝和工具的走道時,低頭組裝槍身的老人連頭都沒抬,直到身影擋住了光線,他才推推眼鏡,漫不經心地向上瞄了一眼。
「維吉爾啊?」儘管面對一模一樣的臉,但他從沒把這對雙胞胎兄弟搞混過。
「我是來還東西的。」
「哪裡不合用嗎?」老人瞇起了眼,看著躺在工作檯上的兩把手槍。「這兩把是黑檀與象牙的翻版,而但丁的槍也是依照你們父親的武器而作——」
「沒有不合用的地方。」青年輕輕搖頭。「只是拿著它們——有違禮節。」
老人推了推眼鏡,盯著在泛黃光線下顯得陳舊的槍,一串孩童的笑聲經過窗外,遙遠得像傳自另一個世界。
「我還以為不會有人發現呢。」似乎透出一絲疲憊。「是誰告訴你的?」
語調缺乏起伏,但似乎也只是因為習慣而已。「一個死人。」
「算了,那不重要。」老人苦笑,褪下一直戴在右手的黑色護脕。儘管已為歲月磨蝕,烙在伏魔師印記上的痕跡扭曲得依然猙獰。
「我是個被開除教籍的伏魔師,雖然並不表示我失去了對上帝的信仰。」他說得平淡,卻流露出更深的滄涼。「但見識過煉獄的景象後,我就領悟名銜不過是虛浮的冠冕,而組織不過是用以控制肉體和心靈的手段。這才是真正的罪惡,撒旦的伎倆。」他嘆了口氣,重新戴回護腕。「如果你還想找回項鍊,可以去找阿卡姆主教,但關於那晚的事情,我沒辦法再告訴你更多。說穿了,我也不過是任人擺佈的一顆棋子。」
「謝謝。」
刺耳的鈴聲劃破空氣,震得兩人都頓了一下。老者微微挪動身體,拿起老式的黑色話筒。
「老頭子,店開著嗎?」但丁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了過來,老者抬頭看著維吉爾,銀髮青年面無表情地點了下頭。
「人沒死當然開著店囉!」他呵呵笑著,一如往常。
「好極啦,我等會兒到,還有炸雞呢!」對方鏘一聲掛了電話。
「他要過來。」
依舊不置可否。「嗯。」
老人拿下眼鏡,失去玻璃的掩護,那雙看似半閉的眼睛頓時精悍如狼。
「你不怕被他看到?」
「不怕。」
「其實你很期待吧?」他湊近維吉爾,像在分享某個有趣的秘密。「當年斯巴達投向人類,也有一說是為了能光明正大的向同族開戰。你在世上早已找不到對手,只剩血出同緣的胞弟,說不定但丁也正抱著同樣的想法呢。」老人幾乎是捉狹地眨了個眼。「報仇只是個藉口,因為人類總是需要理由,所以你們也得用看似正當的方法發洩慾望。承認吧,你只是想戰鬥,想殺戮而已。」
「也許你說得對。」青年沈思的說,手起刀落,打碎了消音管中疾射而出的子彈。聖水賜福的白光一閃而逝,只剩蒸騰的煙絲和血的氣味。
「與你們這些聰明絕頂的人類為敵,的確比屠戮只懂得攻擊的下等魔物有趣多了。」
前伏魔師沒有回答,有幾秒鐘,他彎下身似乎想揪住心臟,但只握住了橫貫身體的刀刃。沈重的左輪脫離主人的掌握,翻跌至緩緩溢流的血泊中。
「為了表達對你的敬意,我將永遠不再使用這種武器。」
老人露出了扭曲的微笑。
「果然有乃父之風。」
身後的門砰然打開,鐵板通過了卡住的地方,打到置物架又彈回來。最後的夕照頓時溢滿室內,連地上的血池與屍塊都熠耀生輝。
「你來了。」
「……維吉爾?……」像往常一樣隨便披著紅皮外套,手上拎著滲油紙袋的青年停下腳步,驚惶地看著宛如醉鬼潑漆過後紅得刺眼的一方空間,眼光從冷然佇立的兄長,越過桌緣兩把與自己所用極為相似的武器,再落到歪倒在工作檯後方的屍體,彷彿彷彿正極力將那張毫無生氣的臉,和記憶中的老者聯想在一起。
「你做了什麼……?」
「如你所見。」
「他是你的——」青年的嘴開闔了好幾次,卻硬是發不出聲音。「也是我的槍械師。」
這種關係理應是神聖不可侵犯的。維吉爾答得淡然。「我已經把武器歸還給他了。」
靈光一閃使得但丁臉上血色盡褪。「最近不斷挑釁教廷的伏魔師獵人——難道是你?」
維吉爾皺了下眉。「我倒不知道他們取了這麼可笑的名字。」
「有理由的吧?」聲音幾乎哽在喉間。「是吧?」
他知道但丁在等他辯解,不論多不可解不可信,他也一定會全盤接受讓兩人和好如昔,但維吉爾已經厭倦了。這些日子,這些人,也許還有他的鏡像和他自己。
但丁不會懂的。此等血緣。
他一語不發越過但丁走出門去。不是畏懼,而是單純地不想和他共處在如此狹窄的空間,那讓他太過強烈地體認到兩人相似的存在,卻又如光影截然不同。
夜幕已經籠罩城市,遠方商店街的招牌還在閃爍,但這片廣場已是一片靜寂。許多低矮的破屋在很久以前就被遺棄了,現在窗洞後只剩空虛的陰影。破損的人行道上躺著一顆足球,也許是黃昏時在這裡嬉戲的孩童遺落的。
「站住!」但丁踩著血印追出門來,驚惶遠多於憤怒。
他轉過身,幾乎已經開始不耐。「即使有理由,也不會是你想的那樣。」
「如果你自認無罪,為什麼不辯解!」
「我從來沒有自認無罪。」聲音在風中凜冽如冰。「我只是走自己想走的路,即使腳下鮮血溢流,屍骨成山。」他頓了一瞬,威脅似地放沈了聲音。「不要拿人類的規範來箝制我。」
但丁的手摸上腰間的槍柄又放下,維吉爾可以看到他的手在發抖。「我不能讓你這麼做。」
「你要阻止我嗎?」他挑釁的揚起嘴角。「用那把父親留下的劍?」
「我會的。即使你是我的——」轉而拔出背上的劍,這回他握穩了。「——哥哥。」
維吉爾拔刀出鞘,分不清是恐懼還是興奮的戰慄從指尖直竄心頭,劍柄雕紋壓入掌心的感覺清晰得刺痛。
這是他第一次,對但丁兵刃相向。
而他很清楚,只要起了頭,這就絕不會是最後一次。
但丁體內是否也翻騰著同樣的五味雜陳?他不知道也無暇理解,但可以肯定的是,他非常期待此等破滅帶來的後果,不論是好是壞。
也許他從很久以前就在等待這一刻了。
「來吧——」黑騎士留下的兩把武器同時揚起,在光滑如鏡的刀身上,分不清是誰的笑意一閃而逝。「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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