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5日 星期五

籠中鳥


身影來得無聲無息,只在黑暗中帶起一抹稍縱即逝的微光。女人刻意讓門保持敞開,快速掃視了一圈原本就知道不會有人的房間。月光從盡頭的高窗直射進來,在大理石地板上投出光滑冰冷的花刻。空氣凝成冰般的死寂,彷彿只要一個彈指就會碎裂。牆上並列的頭顱沈默不語,僵硬著死前最後一瞬的神情。女人帶著惡意的微笑回應牠們的瞪視。這些都是那個男人的手下敗將,而且最近以令人膽寒的速度急遽增加。他不善等待,而且已經開始不耐煩了。

「滾出去。」黑影當頭落下,血的氣味讓她頸背泛起一陣戰慄。


她轉身迎上那雙和聲音一樣冷的眼睛,無視他手上滴血的頭顱,露出比陽光還燦爛的微笑。「你想挑戰斯巴達的紀錄嗎?據說他是唯一超過瀆神者,手刃最多血族的惡魔。不過,穆圖斯斬殺的人類數量更是無人能出其右。」

「我警告過你不要進入這裡,傀儡。」完全沒理會她的自說自話,青年端整的臉上毫無表情,勉強說來,也只剩若隱若現的殺意。「再有下一次,我就把你劈成兩半。」

「你捨得嗎?這張如此完美的臉?」故作姿態地從鎖骨撫向胸前,翠里絲露出了嬌媚的微笑。「我可是祂的精心傑作呢?」

「瀆神者能做出第一個,就能做出第二個。」

丟出明顯威脅的話語,維吉爾將手中的頭顱扔向牆角,擾動了原本沈澱的血腥味,而後頭也不回地朝門口走去,但女人的笑聲卻阻住了他的腳步。

「你有訪客了哦。」

後方響起尖銳的玻璃碎裂聲,黑影遮蔽了月光,全身覆蓋血紅鱗片的石像鬼攀附窗緣,互相推擠撞擊,帶著殺意撲進室內。尖銳如刀的翅膀掃斷寢床上的華蓋和吊燈,揚起木片、鐵塊和玻璃的暴風,牆上的屍骸更挑起了嗜血的尖嚎,戰呼藉著相繫的心靈不斷迴盪,逐漸高湧為無聲的滔天巨浪:「殺!叛徒!殺!」

翠里絲挑釁地揚起了嘴角。「你要殺就乾淨點,別留下漏網之魚好嗎。」

維吉爾沒有回答,手腕一轉拔刀出鞘,便將俯衝而來的石像鬼從頭頂斬成兩半。斷裂的身軀在空中扭動,瞬間碎裂成一堆石塊。翠里絲旋身躍起,在空中踢向魔獸唯一柔軟的咽喉,強大的力量頓時撕肉斷骨,滾燙的黏液連同死前的震顫搖撼著她的心靈,但這只讓她更加興奮。她在屍體變回石頭前扯下一邊銳利的翅膀,回頭尋找別的獵物。

一隻新加入戰局的石像鬼掠過她的頭頂,直直朝維吉爾撲去,而後者被數隻血族困住了行動,一時無暇防備身後。翠里絲在牠伸出利爪的同時擲出手中的武器,正中石像鬼的背部。魔獸尖銳地嚎叫一聲,失去平衡墜向地面,翠里絲在牠來得再度及振翅前便踩住牠的頭部,毫不遲疑地徒手戳進眼睛,連著腦髓扯出一手淋漓。

「少管閒事。」

被削飛的腦袋隨著刀勢滾向門外,只剩刺骨的憤怒藉著血族的聯繫衝撞心靈,但維吉爾早已學會將之摒絕在外。他一腳踢開化為石塊的殘骸,刀鋒一轉便指向了翠里絲的眉心。

「你以為我在幫你?」她用染血的手攏起長及腰際的金髮,丟出故作天真的問句。「我只是在作每個血族都會做的事,為自己的樂趣而殺戮罷了。」看著青年現出了意想中的神情,翠里絲大笑起來。「你終究無法視而不見吧?你一再強調她是個人類,彷彿以她留給你的血統為恥,卻連我的眼睛都不敢直視。還是因為只要提到她的名字,罪惡感就會再度啃噬你的心臟?」

「因為你讓我覺得噁心。」他輕蔑地說,甩盡刃上的餘血收刀入鞘,鋒緣幾乎削過女人肩側的皮膚,但她絲毫不為所動。「那張臉是他用死神的獻禮雕出來的嗎?你的皮膚又是從哪具屍骸上剝下來的?」

翠里絲的臉白了一瞬,但她一攏長髮便將怪異的神情抹去了。「他倒是很喜歡這張臉呢。」

青年陡然轉身,神色不覺變了。「你見到他了?」

「果然像是鏡像的兩面,或者說光中之影呢?」她用食指壓在唇上,露出了秘密的微笑。「就連面對不速之客的反應,也和你一模一樣呢。」

「不許動他。」聲音頓時沈了幾分。「別忘了你的任務是帶他到島上來,傀儡。」

「之後呢?」

「其他的事情是我跟穆圖斯的約定,你不需要知道,更沒資格插手。」

「放心,我對你的興趣大多了。」她走前幾步,在維吉爾來得及閃躲前便欺近到可以親吻的距離,一手勾住了他頸間的銀鍊。「你出賣自己的兄弟向魔帝下跪,眼裡卻燃著火焰。你到底保留了多少秘密,親愛的詩人——像是這條你從不離身的項鍊?或者為何你如此痛恨鏡子裡的另一半——為何如此痛恨你自己?」

肉眼無法跟上的刀光閃過,連驚呼都還未發出便聽到了物體落地的聲響。女子被劇痛扭曲了笑容,但仍優雅萬分地傾身拾起鮮血淋漓的手臂,挑釁似地拋弄一回才接上血如泉湧的斷口。鮮血溢出接緣,滴滴答答連成一條直線,像漸息的雨止住流勢,最後只剩了橫過白皙肌膚上的一條紅線。當她粗率地用手抹去半乾的血塊時,連那條痕跡都消失了。

「多有趣啊我們這兩隻籠中鳥,老是把對方啄得遍體鱗傷,卻又怕冷怕寂寞。」像是感嘆又像挑釁地笑了。「你獨自一人在黑暗中的時候,都在想些什麼?」

「籠中鳥?」維吉爾嗤之以鼻。「我在這裡是為了等待,而你——連可以飛翔的翅膀都沒有。」

這是翠里絲聽到的最後一句話。她退開幾步,欣賞著那雙湛藍的瞳孔蒙上不解之色,而後瞬間轉為狂暴的殺意。無聲的咆哮在腦中爆開,震得她倒抽一口氣,本能地準備反擊。但他才剛將手放上刀柄,身軀便不聽使喚地頹然倒下,屈服在女人腳前。

「所以,你現在也和我一樣被斬斷了翅膀。」輕聲拋出詛咒般的話語,翠里絲招手喚來候在窗外的死神,冷然看著斗蓬的虛影籠罩住男人的身軀,皮膚泛起一陣戰慄,不知是因為鐮刀的寒冷,還是因為勝利的喜悅。

「你知道我為什麼憎恨你嗎?不是因為言語或刀傷,而是你的存在。也許我該把所有記得伊娃的人都除掉,這樣我就能成為完整的個體,不會有人再說我是個複製品。也許那才是瀆神者的最終目的。我想你一直都沒搞清楚,祂最喜愛的不是殺戮,而是人類為他散播的恐懼與憎恨自殺殘殺。」

她的聲音既冰冷又光滑,就像投射在腳邊的月光,只剩最後一絲餘燼嘶嘶作響。瀆神者早已禁止他們見面,除了這回,但她仍一再甘冒禁忌,直到兩人的耐力都瀕臨斷裂仍沈醉於這種遊戲。她每每在狩獵中讓自己斷肢裂體,但不論如何摧殘,軀體總能回復得完美無瑕,就連這種行為都成了一種麻木的儀式,再也無法填補心上的深洞。最後只剩男人眼中的殺意可以證明她的存在,藉著一次次斷裂帶來的疼痛,她才能確定自己不只是個空洞的器皿。

而另一個伊娃的孩子會如何切割她的心靈與肉體,她光想就已迫不及待了。


「既然你如此期待,我很快就會帶他來的,『孩子』。」長髮甩起冰冷的光澤,翠里絲勾出一個沒有笑意的微笑,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腳步在長廊的拱頂下盪出空洞的回音。「希望你的雙胞胎弟弟,能多少帶給我一點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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