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5日 星期五

Beyond The Wasteland



「你眼中還有沒有長官和紀律?」

青年的聲音仍舊平板得顯示不出怒氣,卻像刀般每個音節都在緊繃的空氣中劃下痕跡。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任務執行中不可分神援救非目標物,安森隊長已經向我抱怨過很多次,再這樣下去我也無法袒護你。我們不是國家軍隊更不是慈善事業,你既然穿著神羅制服,就要隨時隨地將公司利益置於首位。」


「我們的任務不就是帶領大家走向更好的生活嗎?」少年激動得忘了加上長官二字,反正兩人都無暇顧及。「沒錯,沒錯,我知道那只不過是可笑的廣告詞罷了,可是我們穿著防彈衣拿著機槍,為的並不是破壞和殺戮吧?就算背負著神羅的擔子,也還是有我們能作的事啊!」

「那你盡可以脫下這身制服,去和人民待在一起。」賽菲羅斯抓起放置牆邊的正宗,打開門讓外頭的傳令兵聽得到他的聲音。「禁閉五天。」

他停頓了一秒鐘,看著少年的臉由白轉紅,然後在他開口前便甩上了門。下方廣場傳來高昂的號令聲,士兵正迅速集結成隊,再過十五分鐘就要上車開拔,而他剛才的命令已經將克勞德排除在這次任務之外。他頭也不回地穿過走廊,只在踏下第一階時頓了一下,不過他不太確定那是因為聽到隊長尖銳的哨聲,還是因為身後拳頭搥在門上發出的巨響。



還沒到目的地就開始下雨,軍用吉普車的窗戶一再受到友車濺起的泥水洗禮。前方壓低的雲層漫著污灰,空氣中沾染著令人不快的溼氣,即使開了空調也於事無補。善於察言觀色的駕駛早就緊張得連大氣都不敢喘,賽菲羅斯從後座看到那雙握著方向盤的手壓得泛白,不禁自嘲地笑了。士兵們害怕他並不亞於躲避怪物,如果可以,說不定也想除之後快。

無聊的天氣,無聊的任務。長達十二小時的車程中,賽菲羅斯只是一再翻閱卓恩送來的簡報,除此之外無事可做。

在將軍抵達前,訓練有素的士兵已經集合完畢,在小鎮前的空地待命,號令、應答和零落的引擎聲在雨中更顯冰冷。出發前各個隊長就已經確實了解作業流程,需要賽菲羅斯費心的地方其實很少,其他場合亦然。比起運籌帷幄的智慧,神羅更需要他身為活人兵器的力量。

另一邊的山坡上正候著怪手、卡車和工程人員。為了此地蘊藏的魔晄能源,神羅已經進行了一段時間的探勘和挖掘,然而來自鄰近居住區的壓力一直沒斷過,即使神羅提出了優厚的遷移賠償,接受的人也寥寥無幾。直到上個月工程地點遭到炸彈攻擊,輿論開始一面倒地譴責恐佈份子,而神羅為了村民安全,「即使用強硬手段也要讓他們離開,拆遷費用和之後的生活所需,神羅將全額負責,以表歉意」。

賽菲羅斯知道那些破壞行動其實是公安部門的傑作,既轉移了媒體注意,也使軍隊師出有名。但這些都不在他關心的範圍內,他只需依照公司的命令調出軍隊,援護工作人員完成拆遷,並預防可能的暴動就可以了。全員撤離後三天,這座小鎮也會被徹底掩埋,將來人們仰望魔晄都市時,將不會想到這裡曾經有過的殘骸。

不過可想而知,事情若能進行得這麼順利,就不需要出動軍隊了。願意配合的民眾早已將家當打包妥當,陸續搬上外頭的車輛。第五輛卡車開走後,士兵分成數個小隊魚貫進入鎮內,協助-─或強迫居民離開,喲喝和斥罵聲開始此起彼落。死守不出的人甚至把住屋當碉堡,堵住門窗從樓上扔擲東西,原本就沒什麼耐心的士兵便直接突入施以人身攻擊了。

所以那傢伙不來也好。賽菲羅斯跟著走入鎮上時自嘲地笑了。看到這種景況,他一定又會大驚小怪,嘮叨一些什麼人道什麼職責。我們又不是醫院騎士團,他輕哼一聲,採碎了一個掉落路中的項鍊墜子。

一開始他覺得很有趣,如今卻愈發煩躁。最令他不耐的主因,也許是因為他無法像面對別人時一樣,輕率地把這些爭端拋諸腦後。度過了短暫的少年時期後,他就沒有和別人吵過架。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方法太多了。他在那段不值得回憶的歲月中,學到的課題便是如此。

只有這個少年,只有這個傢伙……

一名年輕士兵正用槍托打破落地窗,拖出死守不出的男子,追在後面的中年婦女邊哭邊罵,比玻璃破裂的聲音還淒厲。見到將軍走來,青年多少有點緊張地頓住了動作,但賽菲羅斯未曾多看一眼就走過去了。

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為了確認是否有殘留者,逐戶檢查也挺費工夫。他走上一間幾乎被搬空的公寓,一個水壺便迅雷不及掩耳砸在他眼前的牆壁上,伴隨著尖銳的斥罵:

「滾回去!神羅的走狗!」

抬起視線迎上房間中央的灰髮老婦,銀髮青年維持著平淡的語氣:「此地即將拆遷,請撤離。」

「這裡是我的家,除非你們把我抬著出去,否則我絕不離開!」聲音又提高了幾度。「我都這把年紀,也沒什麼可以失去了,這條命要就拿去,剛好讓大家拆穿神羅的真面目!」

賽菲羅斯厭惡地看著抓住桌沿,死命挺直背脊卻簌簌發抖的老婦,她以為自己的性命寶貴到足以當談判的籌碼嗎?他只要伸手一捏就能把她捻成碎片,而後神羅只要花點功夫就可以弭平一切,說不定還能利用成宣傳的惡例。

稍微轉移視線瞥向殘留牆上的時鐘,塔克斯的部隊已經快要到了,這件事顯然比應付這個老婦重要得多。手腕一轉帶起長刀冷光流洩,賽菲羅斯走上最後一層階梯,老婦終於也發現不對地尖叫一聲連連後退,直到抵住窗戶再也無法閃避。

「長官!」突然的喚聲讓他手上一震,正要揚起的長刀硬生生打住,回頭望去,一個隊長匆匆跑來,腳跟一併敬了個禮。「報告長官!此區清除完畢!還有什麼事嗎?」

怎麼搞的,他咬了咬牙,那瞬間他還真的以為克勞德又要一邊叫著「長官!請您住手!」一邊衝上前來,他都已經禁足這個不知好歹的小子了,怎麼他的聲音還是如影隨形,幽靈般纏著他不放!

再回頭看向縮在角落的老婦,又怒又無奈的情緒陡然升起,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地收了右手的刀,一個跨步到了老婦身前,一把將她撈起來拋到肩上。

老婦尖叫起來,批命搥打青年的背部,隨即在充滿威脅感的「閉嘴!」下乖乖噤聲,只剩下極力壓抑的嗚咽。賽菲羅斯粗率揮手。

「沒其他事了,通知各小隊集合。」

外頭已經下起傾盆大雨,宛如玻璃渣子灑碎一地,到處都散落著匆忙搬遷遺下的雜物,浸在水中益顯淒涼。他扛著那個輕得像是沒有重量的身體大步踩過路上的泥水坑,直到鎮門口才放下來,推向一個普通士兵。「帶過去。」

老婦踉蹌一步差點跌倒,原本挽緊的髮髻經過這番折騰全散了下來。褪色的綠瞳驚惶地回頭看向賽菲羅斯,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什麼,終究還是低下頭,跟著士兵走了。

雨勢稍歇,賽菲羅斯在為軍官搭起的雨棚下站得百般聊賴。士兵收拾善後的同時,工程人員也開始進行測量的前置作業。還留在此地的鎮民寥寥無幾,只待最後一輛卡車開動就會把他們全數載走。卓恩來電通知,由於大雨雷擊,塔克斯的直升機將晚半個鐘頭才會抵達。

他心不在焉地看著士兵來來去去,視野中少了熟悉的金髮背影,竟有種怪異的空虛。想到回程時又要忍受十數小時僵硬的沉默,他不禁惱怒地嘆了口氣。

「心情不好?」

扛著巨劍的黑髮小隊長晃至身後,他是營中少數能接近他到五步內而不被發現的人,直言不諱的勇氣也是。但賽菲羅斯對他一直有著莫名的隔閡,箇中原因他心裡清楚,那太過爽朗明快的思維,就像強行照進夜行動物眼睛的光一樣。即使作戰時兩人默契絕佳,他也總是能切中賽菲羅斯的重點提出建言,他和薩克斯之間的交談,仍多半是無關緊要的瑣事。

「小狗沒來?」黑髮青年不帶惡意地問。他和克勞德是出名的好哥兒們,話說回來,其實薩克斯和誰都處得很好。

「送禁閉去了。」賽菲羅斯平板地回道。

薩克斯吹了一聲口哨。「我還以為只有那些笨老頭子會這麼做呢。」

輕描淡寫把他也罵了進去,若是發怒卻又顯得幼稚,僵硬兩瞬後終究只抿了抿唇。「他是自作自受。」

另一名隊長走上前來,立正行禮。「報告長官,居住區全面清查完畢。」

賽菲羅斯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集合待命。」

薩克斯看著狼籍的路面,感嘆地說:「真對不起他們了,希望他們在能在新居好好安頓下來。」

賽菲羅斯瞟了他一眼,想著若他得知箇中內幕,不知道會現出什麼樣的表情?不,即使他知道了,那無所畏懼的光芒也不會稍減吧。那不是信心也和教育無關,而是靈魂的本質。

不知道克勞德到底有沒有發現這一點呢?他帶著冷漠的惡意想著。他再怎麼模仿,也不可能成為薩克斯,只會繼續發現自己與他多麼不同。但他明明如此畏懼這個世界,卻仍不顧一切地想與之接近,那樣的毅力到底是怎麼來的,賽菲羅斯也無法理解。

迥異士兵的細碎腳步匆匆奔近身後,兩個習於應付突發狀況的人迅速轉身,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被雨水打溼的的臉因奔跑而脹紅。

「將軍、將軍、謝謝您把我外婆帶出來。」稚嫩的聲音說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太固執了,我們全家都出來了,她又偷偷跑回去……謝謝您、我們不會忘記這一天的,謝謝您。」

賽菲羅斯愣了數秒才意會到她在等他拿走手上的花,不禁厭煩地輕嘖了一聲,一時除了伸出手去卻也別無他法。女孩頓時濕了眼眶,向他深深一鞠躬才轉身跑開。他困惑地皺了下眉,僅不過是一條如風中殘燭的生命,有什麼值得喜極而泣?

手上的花用緞帶包紮成一個蝴蝶結,還沾著雨滴和泥土,一看就是在路邊摘的,這些面臨被驅趕命運的人們也無能付出更多心意了。賽菲羅斯拿著也不是丟掉也不是,又惱怒地嘖了一聲。身邊的薩克斯突然笑了出來。

「笑什麼?」賽菲羅斯瞪了他一眼。

「沒什麼。」黑髮青年說著又笑了。「我只是在想,和我剛認識你的時候比起來,你的表情溫和多了。」

「是嗎。」賽菲羅斯沉默了半晌。

聲音中多了幾分捉狹。「昨天出發前的甩門聲,連廣場都聽得一清二楚。」

「你覺得這是好事?」

「那要由你決定。」把劍立在地上換了個較輕鬆的姿勢,薩克斯笑容依舊,眼中卻透出一絲凝重。「我們這些人哪,憧憬也好,崇拜也好,是不可能壓抑自尊、毫不保留,追隨你的同時還能保持自我,但他卻做到了。只是改變會帶來什麼,誰也不知道。」

很久以前看過的故事突然浮現心頭。天使因為羨慕被神寵愛的人類,便拔掉翅膀降落凡塵,但他卻發現自己沒有變成人類,只是成了一個沒有翅膀的天使。

「變成人,還是『什麼都不是』呢?」

「花還挺漂亮的,不是嗎?」薩克斯笑著,沒有回答,卻反問了一句。

他們的交情從來不算深厚,但薩克斯總是聽得懂他說的話。賽菲羅斯無言低頭,一滴雨水正滑落花瓣,晶瑩隱約,倒是讓他想起了某個人的眼睛。

「……一點價值也沒有。」他低聲說。



直升機還沒進入營區,烏雲就散去了。

由於執行任務後隨塔克斯回了總公司一趟,賽菲羅斯五天後才回到軍營。走上通往辦公室的長廊,想到克勞德的禁閉也該期滿的時候,前方戰鬥訓練室的門悄然滑開,渾身熱汗淋漓卻一派輕鬆的薩克斯走了出來,身後跟著肩上扛劍、一臉疲憊的少年,那頭金髮因為激烈運動,亂得更像鳥巢了。

「長官好。」看著一身正式裝束的銀髮青年,薩克斯也感受到領帶拘束似地輕輕咋舌。

沒想到會迎面撞上將軍,克勞德吃了一驚,雖然立即調整好面部表情,開口時的聲音仍生硬了許多。「長官好。」

賽菲羅斯點了下頭,在少年來得及轉身前開口:「等等。」

「是,長官。」刻意禮貌的冷漠讓賽菲羅斯格外不快。他掏出口袋中的東西,看也不看便往少年手中一塞。

「禮物。」

「啊?」睜大眼睛看著手中的花朵,蝴蝶結還在,但因為塞在外套中好幾天,花瓣早已枯萎皺縮,花莖也斷折了。克勞德愣了五秒才抬起頭來,視線追向的目標早已轉身,以一貫飄逸又霸氣十足的步伐走上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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