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從傍晚就開始落下,沈默卻極具侵略性地逐漸吞噬了整座小城。狂風帶著白色碎片呼嘯而過,把窗玻璃搖得格格作響,裝飾在屋頂和窗緣的彩帶被撕扯變形,但完全沒有澆熄人們狂歡宴飲的興致。剷雪隊早就清理過路面,堆積在屋頂和樹上的雪塊更憎添了節慶的風味。原本就不寬敞的酒館因神羅軍人的光顧而水洩不通,裝設了中央空調的室內感受不到寒意,但壁爐中仍應景地燃著真正的松木。克勞德怔怔看著翻騰舞躍的火舌,離家一年來,這是唯一能讓他興起親切感的東西。
電視上正播放著神羅公司主辦的跨年晚會盛況,在午夜前幾秒,螢幕內外很有默契地同時安靜下來,只剩充滿興奮感的倒數聲,接著歡呼聲隨著香檳泡沫和彩色紙片爆炸飛散,窗外的夜幕中煙火乍亮,幾乎掩蓋了渾厚的教堂鐘聲。
「啊、謝謝。」啤酒送至眼前他才發現,接過泡沫滿溢的玻璃杯,他轉頭看著前輩,忍不住又問了一次:「這樣真的沒有問題嗎?」
薩克斯敲了下他的頭。「將軍都發命令下來了,你還懷疑什麼?」
「可是我們原本都要值班的。」
「天塌下來也有我們這些老鳥頂著,輪不到你來操心啦!喝酒喝酒。」
克勞德遲疑了一下。「將軍一個人留在營裡嗎?」
「出門前我才在車庫看到他,正準備出門呢。我猜他八成也給自己安排了什麼節目吧——嗨,朵莉絲,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年輕的金髮女子捧著雞尾酒杯,擠進克勞德和薩克斯中間,毫不扭泥地在黑髮青年頰上留下一個唇印。
克勞德識趣地向後退走。薩克斯長得英俊,又幽默風趣,假日老看到不同的女孩子在營區門口等他,但他又一直很寶貝地把裝了相片的項鍊帶在身上,說那是他的女神。雖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聽起來就很浪漫。也許他離家時該帶上蒂法的照片,不過現在多想也無濟於事。
湧進酒館的人愈來愈多,酒精瀰漫的煙霧逐漸發酵成另一種醺人欲醉的曖昧。克勞德被擠到角落,前方是正在划拳比脫衣服的弟兄,旁邊是一對正在熱吻的男女,他卻覺得孤寂感隨著啤酒逐漸滲入血液,像一隻冰冷的手攫住他的心臟。他常想骨子裡他終究不是一個合群的人,只是隨波逐流地在適當的時刻表現出快樂的樣子,但比起無謂的應酬,他更沒有一個人待在黑暗中的勇氣,那彷彿直接宣告了他是個不被世界接納的失敗者。
也許這不過證明了他不但是個失敗者,還是個膽小鬼。克勞德再喝下一口啤酒,黃色的液體直沈胃底,只留下令人不快的溫澀苦味。
牆上的老式掛鐘敲過了一點,他還沒喝完這一大杯啤酒,氣泡都消失了,他捧著沈重的杯子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一波波喧鬧像海潮般推擠著他,每個交談和笑語都有對象,薩克斯也和新交到的朋友喝得熱絡,只有他孤立於聲音之外,無法接近任何一個圈子。克勞德放棄了。
「營裡一個人都沒有,如果有宵小潛入不是糟了嗎?我還是回去看一下好了。」低聲叨唸著只能說服自己的藉口,克勞德匆匆把酒杯放回吧台,擠過人群,推開了厚重的玻璃門。
門外的空氣冷得令肺部發痛。穿過巷口來到大街上,中央廣場正煙火不斷,擠得水洩不通,他幾乎每走一步都會撞到人。雪還在飄著,地面被踩得泥濘不堪,但沒人在乎這一點。臨時搭建的舞台上,藝人正以歡快的聲音唱著流行歌,並邀所有人同唱作樂。幾個少女吱吱喳喳地推擠到他面前,顯然從剛才就注意著他了。「帥哥,一起來跳舞吧?」
克勞德楞了一下,突然打從心底生出一絲希望。他身上穿著便服,沒有人知道他是神羅士兵,他是否可以暫時忘卻束縛,以全新的身份加入這些友善的人群,坦然接受他們的笑容,那怕只有一個晚上也好?
克勞德還沒想好要怎麼回應,靠得最近的少女突然睜大眼睛,退後一步抓住同伴的袖子,匆匆壓低了聲音:「是神羅兵哪!」
「咦?可是他的眼睛看起來很正常——」
「真的啦,我跟爸爸送貨去軍營的時候看過他,他是普通兵啊!」
那些熱切頓時轉成了一種尷尬的微笑,顯示她們正絞盡腦汁如何反悔方才的邀約。克勞德點點頭。「抱歉,我還有事。」
她們很明顯地鬆了口氣,笑容再度變得燦爛。「那就沒辦法了。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克勞德微微頷首,越過她們,再穿過另一群開心跳舞的家庭。其中一個中年婦女的眼眉依稀眼熟,他想了想才發現她有些像自己的母親。
真是愚蠢,他無聲地嘲笑著自己。那一瞬間湧出的希望,像悶棍一樣打得他口中發苦。他還沒成為精銳戰士,還沒資格擁有魔晄之眼,這個身份就已經像原罪一樣,牢牢烙進他的血液裡了。
不,其實不是這樣。他心裡清楚,那些人不是因為身份才拒絕了他。他打一開始就與社會框架脫節了,所以他才離開家鄉投向軍隊,但到頭來他也無法融入弟兄的圈子。他到哪裡都是個界外人,別人的親近,只是讓他更自覺孤獨。
他徒步穿越了大半個市區,這回的臨時營區是近郊莊園徵用來的,即使用走的也不算遠。喧鬧聲逐漸消失在雪幕後,天空不時被五彩的花火所灼亮,那鮮豔的光芒在無邊沈寂中突兀得近乎恐怖,彷彿只有他被隔絕在這個世界之外,卻除了繼續走向更深的黑暗外別無選擇。
他在沒剷過雪的道路上一腳高一腳低地走著,營區大門依舊燈火通明,但連崗哨都空無一人。半個月前部隊接到總公司的命令後開拔來此,調查異常生物出現的狀況,不過他們雖捕殺了幾隻可疑的野獸,整個調查作業卻未有進展,因此他才對將軍的慷慨大度感到驚訝,竟在這種時候放他們假。
將軍寢室的窗戶一片陰暗,賽菲羅斯既沒有留在營區,也沒有和弟兄們進城,八成如薩克斯說的,他早就為自己安排別的節目了。
「節目」,克勞德還沒天真到不懂那三分曖昧的戲謔,但卻很難想像將軍和任何人有親密關係,不,這只不過證明了他對賽菲羅斯的瞭解,並不比從前只能在電視上看到他的時候多。在狹小的軍營中,操練、吃飯、值勤,隨時隨地都有碰到將軍的機會,時間一久,當初那種帶著敬畏的疏離感也就消失無蹤,超群的外表與戰技,也逐漸變成一種既成的事實,但將軍與低階士兵間的鴻溝,仍永遠都沒有辦法跨越。
他不想回到空無一人的宿舍,也不知道能去哪裡,躊躇間乾脆在主樓前的階梯上坐了下來。雪已經停了,他卻覺得愈來愈冷。被撫成淨白的庭院留下一排清晰的腳印,結著冰晶的樹枝靜止在沈默中,彷彿整個世界都凝結成一塊巨大的冰,只剩夜幕上的花朵仍無聲地拖曳著軌跡。他摸索著口袋,這才想起把菸留在薩克斯身上了。
當引擎聲在寂靜中響起時,克勞德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而後車燈穿透了黑暗,轉進軍營大門,耀盲了克勞德的視線,他連忙抬手遮住眼睛。等他恢復視力,年輕的銀髮將軍已經熄掉引擎,拖下綁在車頂的巨大物體,朝主屋走來了。
「沒跟弟兄出去?」見到站在階梯底端的少年,賽菲羅斯僅不置可否地問了一句。
「我……不放心營區沒人,就先回來看看……」他言不由衷地答道,隨即聲音一緊:「您受傷了?」
「怎麼可能。」賽菲羅斯拂著已經滲入長大衣的斑斑血跡,順手將手中的物體擲到階下。佈滿鱗片的身軀不見了頭,覆蓋薄膜的骨翅只剩一邊,無力地攤平在地上。那隻三人大的巨獸恐怕兩人都抬不動,賽菲羅斯卻隻手拖行像拎一袋垃圾似的。
「您去巡邏了嗎?」克勞德明白過來,同時感到強烈的不安,賽菲羅斯放了全體官兵的假,卻隻身擔起了巡察城外的責任。
「反正也沒有其他事可做。」賽菲羅斯聳聳肩。「這東西的皮還有些用處,所以拿回來給補給班。」
「翼龍出現在這裡?」克勞德不敢置信地問。這種群體行動的生物破壞力驚人,當牠們偶爾因為不明原因遷徙的時候,路徑上的城鎮往往被夷為平地。
「不,只有這一隻。我進入山區的時候,突然遭到牠的攻擊。」
克勞德愈發困惑。「我沒聽過牠們會落單的。」
「我也沒有。」賽菲羅斯抬了抬下巴。「不過原因很簡單。牠失去了一邊翅膀。」
克勞德吃了一驚,傾身再度審視翼龍的屍體,的確缺截的翅膀不是刀刃造成的,而是早已癒合的舊傷。
「拖著缺陷的身軀,既無法靠自己的力量展翅飛翔,也無法再回到獸群中。胡亂攻擊比牠危險的猛獸,其實是想找死吧。」
冷淡的聲音在寒氣中更顯銳利,克勞德心中一緊,覺得這番話簡直就是在形容自己,沒有目標,也無處可去,只能悲哀而無望地碰撞著這個放逐了他的世界。賽菲羅斯不再理他,逕自朝樓上走去,幾步後又回過頭,斜睨怔怔注視翼龍的少年。「何必露出那種表情?還是說你也心有戚戚焉?」
沒等克勞德回答,他就扔了個東西過來。克勞德一把接住,是鑰匙和身份卡。
「上車等著。」
賽菲羅斯扔下這句話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兩分鐘後,三樓的將軍辦公室亮起了燈光。
今晚的戰鬥還不能滿足將軍嗎?克勞德滿心困惑地打開車門,坐上駕駛座。狩獵向來是將軍的私人娛樂,連開車都不假手他人。如果是出公差需要司機,現在也太晚了吧?
賽菲羅斯沒多久就走下樓,他已經換過衣服,罩在外面的黑色大衣隨著步伐翻飛如翼。他坐進車後,克勞德發現他手中拿著好幾張列印的區域地形圖。
「開車。」
「我們要去哪兒?」
賽菲羅斯專注在地圖上,對克勞德的問題僅不耐煩地做了個手勢。「開就是了。」
克勞德小心翼翼地駛出營區大門,這輛車是將軍的專用座車,使他連駕駛都倍感壓力。經過岔口時,賽菲羅斯依舊盯著地圖,只抬手指向與城市相反的方向。此後他也只有在遇到岔路時會轉移注意力,引著吉普車開往愈來愈偏僻的區域。
田野逐漸變成灌木糾結的荒地,路面也由混凝土轉為年久失修的柏油,這樣開了半個小時後,連路燈都消失了,只剩車頭燈映出一方覆著薄雪的碎石地面,顛簸的車身讓克勞德覺得握方向盤的手臂都快被震散了。
「我們要去哪兒?」從後視鏡看到賽菲羅斯放下地圖,沈思地盯著窗外,克勞德大著膽子再問一次。
「魔晄爐。」
突然的一個坑洞使車身劇烈彈跳,克勞德差點咬到舌頭。「這附近沒有魔晄爐。」
「正確的說,是沒有建成的魔晄爐。」賽菲羅斯沈默了好一會兒才回答。「你們在城市附近搜查的時候,我已經到更遠的地方巡了一遭。有些怪物的確是人工製品,不正常的基因突變,異種交配的後代,還有強烈魔晄的照射……」他笑出來,聲音中毫無暖意。「我說,不是人類強迫,動物並不會找異種對象交配吧。人類的想像力和破壞力總是能讓我驚訝,也許連造物主都得自嘆弗如……」
克勞德移開目光,緊盯著前方顛簸不平的路面,好一會兒噤聲不語。賽菲羅斯有時會陷入憤世嫉俗的情緒,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俯視腳下庸庸碌碌的螻蟻,那時候他往往無法克制殺戮甚至自殘的衝動。雖然克勞德不像其他人一昧躲避將軍的陰晴不定,但也不知如何面對賽菲羅斯心中那個幽深的空無,就像他無法處理自己心中填不滿的黑洞一樣。
「所以我剛才回去查了總公司的資料。這一帶的確發現過魔晄能源。」
「但卻沒有魔晄爐?」
「剛興建就喊停了。」
「出了什麼事嗎?」克勞德急轉方向盤,避開一株突然出現在視野內的大樹。坡度逐漸攀升,他們已經進入山區了。車燈映在樹間的冰條和積雪上,各色光芒迴反轉照,在黑幕間跳躍閃爍,使得整片樹林飄渺有如夢境。「住民抗議還是蓄意破壞——」
賽菲羅斯低聲笑了。「你想我們公司會如此親切仁慈,只因這種阻礙就中止開發計畫?不,記錄只到工程結束,不過我用膝蓋也想得到,經費被轉移到生化部門了。」
克勞德逐漸明白了,更多疑問卻油然而生。「這樣的話,總公司為什麼還派我們來調查魔物出現的原因?如果那些都是生化部門的研究成果——」
賽菲羅斯似乎被他膚淺的問題逗樂了。「天真的孩子。」他說著便笑出聲來。
「長官!」克勞德抗議地瞪著後照鏡中笑得肩膀顫動的銀髮青年,但此舉只是更加深了青年眼中的嘲弄。
「你眼中只有操練和弟兄,從來不知道世上還有權力和傾軋嗎?也許你該常到總公司去走走,光是那棟大樓就包含了多少戲碼——寶条和史嘉麗用精銳戰士和精銳武器互別苗頭,里布對自己設計的魔晄爐被拿來濫用束手無策,乾脆選擇沈默;海德格連自己的特殊工作部隊都管不住,只得把全副精力用來逢迎拍馬。帕爾曼因為公司放棄了宇宙開發計畫而仇視每個部門。社長更樂見他們互相牽制,所有人都像線傀儡般在他掌中舞動。這回海德格要求軍隊配合塔克斯徹底調查此地,恐怕是跟史嘉麗聯合起來要給寶条難堪,同時奪取此地的資源吧!」
一團雪在他們經過時重重砸中車頂,那聲音彷彿也重重敲在克勞德的腦袋上,讓他好幾分鐘說不出話來。那些人名都是他所熟悉的,正確的說,是他常聽到卻不見得看過的各部門首長,但這醜惡的內幕卻遠超乎他的想像。他們在前線流血賣命,抱著犧牲與榮譽的夢想,只是為了給那些人作為爭權傾軋的棋卒嗎?
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穩住聲音。「您又是怎麼想的呢?」
「我什麼都沒想。硬要說的話,就是你開車時應該要看著前面吧?」
賽菲羅斯的語調絲毫未變,以致克勞德遲了半秒才收回視線,隨即咒罵一聲急轉方向盤。輪胎發出尖銳的摩擦聲,猛然甩向右方,狠狠撞上山壁。
強烈的衝擊直襲克勞德的胸口和左臂,幾乎奪走他的呼吸。他還沒喘過氣來,賽菲羅斯已經打開車門,帶著長刀的森冷流光大步向前走去。
克勞德手忙腳亂摸索著武器,幾乎是用跌的下了車。前方的生物正如入無人之境地犁倒一地盤根錯節,在黑暗中看不清外型,只能從模糊的影塊判斷出壯碩如熊的體積。察覺到獵物正在逼近,巨大的爪子當即揮下,賽菲羅斯毫不閃躲,舉刀卸開,鋒利的刀刃居然未曾切開爪尖,停頓間另一隻爪子已經揮來,擊中賽菲羅斯的身體後將他甩向空中,但他一個翻身便落到了樹梢,輕盈得彷彿沒有重量,並在腳下的樹幹應聲斷裂時順勢下落,硬生生斬進那隻還懸在空中的手臂。
克勞德聽到宛如鋼鐵相撞的清脆聲響,血柱噴濺的肉塊與青年一同落地,彈到一塊突出的岩石上後滾向克勞德,深深插進他面前的雪堆,暴露在車頭燈下的外殼並不是鬃毛,而是透出金屬光澤的外殼,染血的爪子也長到不自然的程度。
粗暴的咆哮震動了空氣,樹枝上的雪一塊塊落下,彷彿整座山正在畏懼地發抖。巨獸非但沒有倒下,反而被激發了戰意似地開始瘋狂攻擊。克勞德架起突擊步槍試著瞄準,但就像平常一樣,將軍所在的地方根本不需要支援,最後他只得嘆了口氣放下槍,卻看到另一隻爪子疾揮而下,正中賽菲羅斯的胸口,刷起一蓬血雨。
克勞德倒抽一口氣,但隨即硬生生吞回了聲音。在那驚鴻一瞥的瞬間,他已經看到了將軍的表情,一股混著恐懼的涼意頓時襲上背脊。果然賽菲羅斯只因物理性的衝擊向後退了一步,隨即穩住身體,毫無所覺似地再度架刀上前。
克勞德怔怔看著他的動作,幾乎忘了呼吸。他還記得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將軍時的震撼,從那時起他就成了克勞德的憧憬。那是在戰爭結束前一年——正確的說,是因為賽菲羅斯的出現,才讓大家原本以為會永遠持續下去的戰爭終告結束。據說他單槍匹馬消滅了對方的火力,當攝影機趕到時,只見他渾身浴血地站在屍海中,銀色長髮被風撕扯如旗,黑衣下擺翻飛如翼,連戰地記者都為那孤絕的姿態所懾而不敢上前,攝影機前因此有了一陣詭異的沈默,直到神羅將他的名字傳遍全國。
進入軍隊後,他才知道賽菲羅斯之所以被稱為英雄的原因。他根本就沈醉於此等血肉相博,死生一線的遊戲——是的,遊戲,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其他的形容詞,可以解釋那抹只有在戰鬥時才會流洩的笑意。愈強大的對手愈能激起他的興趣,即使受了傷也感受不到痛楚,直到對手倒下才會回到現實。
他下意識望了一眼手錶,這場戰鬥歷經了十五分鐘,即使賽菲羅斯真的無視痛楚,受傷仍多少減緩了他的速度。但勝負已經很明顯了。那頭失去雙臂的生物已經步履踉蹌,正宗在牠身上造成的傷口深得連內臟都流了滿地。克勞德第二次看錶的時候,前方發出一聲巨響,那頭龐然大物垮了下去,激起一陣雪血飛濺。
「長官。」克勞德過了一會兒才試探地叫道,多少擔心他戰意正濃,會不會回身一刀就把自己給劈了。
賽菲羅斯像是沒聽見他的聲音,繼續在屍體旁站了一陣子才轉過身,走向吉普車的同時也為自己施展了醫療魔法。那也是多少人夢寐以求——包括克勞德——卻無法習得的,賽菲羅斯用來卻像呼吸一樣自然。他從後座拿出另一件大衣,輕率地把身上幾成破布的衣服扯下,順便擦掉殘留的血跡。他做這些動作時完全沈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直到整裝完畢,才想起旁邊還有另一個人似地轉過頭,不耐煩地敲敲車窗。
「你楞在那邊做什麼?開車。」
克勞德應了一聲,手忙腳亂地掏著鑰匙。他的手抖得很厲害,試了好幾次才打開車門。
「為什麼露出這種表情?」突來的一句問得近乎挑釁。「覺得我很可怕?」
少年慌亂地移開目光,賽菲羅斯像是嘲笑又像輕蔑地哼了一聲,轉身打開車門。
「很可怕。」克勞德囁嚅著低下了頭。「就像畫中的天使一樣。」
太過直率的回答反倒讓賽菲羅斯一愣,但隨即恢復成沒有表情的面具,冷冷拋下一句:「你用錯形容詞了吧?」便坐進了車內。
克勞德小心駛過被戰鬥摧殘得一塌糊塗的林地,車輪碾過溢流的鮮血,拖出雜亂斑駁的轍跡。被切割得看不出原形的屍體橫陳在泥濘間,就像一堆腐爛的肉塊,克勞德忍不住回頭多看了幾眼。
「長官,那是什麼動物?我從來沒見過——」
「熊的基因突變加上異種交配的組合吧。」賽菲羅斯淡漠地說,嘴角勾出嘲諷的弧度。「我得說這個人真是有想像力。」
「什麼意思?」
「你繼續開車吧。」賽菲羅斯靠向椅背,望向遠方。「我聞到海的味道了。」
駛上坡頂之後,下方豁然開朗,高地在這裡斷成崖壁,直下沙灘。灰色的天光正從海平面上滲出,微微勾勒出海岸的輪廓。鐵線般的荊棘拉扯成奇異的形狀,強烈的海風連車內都感覺得到。在目光盡處,巨大的混凝土建築佔據了天幕,成排煙管與鋼槽在岩基上盤根錯節,鏽蝕的表面宛如觸手伸向四方,在天與地的荒蕪間昭示著人類的無上權力。
克勞德感到手心滲出了汗,幾瞬間除了盯著前方完全無法動作。賽菲羅斯折起手中的資料擱置一旁,臉上依舊毫無表情。
越過最後一段幾乎成四十五度角的陡坡,建築物的主體便近在眼前了。漆白的混凝土外牆既無特徵亦無標示,頂樓平台上有架直昇機,像棲息在窩裡的大鳥一般。下車後極目唯一可見的出入口,只是一道強化玻璃構成的窄門,顯然此地若不是另有通路,就是只靠直昇機運輸和補給。
門口連警衛都沒有,賽菲羅斯將身份卡插入識別機,輸入幾個數字後,暗色玻璃便無聲無息地向兩旁開啟。克勞德抬頭上望,只見門楣和牆上裝著成排的監視器,若想強行闖入,肯定在一秒內被雷射切割成肉醬。
看起來像接待大廳的地方也空無一人,賽菲羅斯毫不猶豫地沿著走廊向前,腳步在拱頂下盪成空洞的回聲。所有對外牆都是封閉的,冰冷的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消毒水味,日光燈使陰影無所遁形,卻製造出另一種怪異的幽閉感,讓克勞德想起停屍間一類的地方。
二樓的走廊上亦沒有窗戶,以金屬板標示編號的實驗室一字排開,也許是時間尚早,大部分窗後都是暗的,只有一間透出了冷硬的燈光和人影。克勞德不禁有些卻步,但賽菲羅斯腳下未停,他也只好跟了上去。
他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撇過頭,過了幾秒才再度鼓起勇氣轉回視線。玻璃窗後的室內宛如屠宰場,研究員們正在解剖一隻看不出原形的動物,隔離衣上血跡斑斑,內臟在實驗台上一字排開,另一個人正將影像轉錄到電腦內。房間另一端閒置著X光照射器、顯微鏡、密閉培養槽,以及克勞德看都沒看過的機具。有位研究員在轉身時看到了他們,雖然戴著口罩看不清表情,但眼睛很明顯地瞪大了。賽菲羅斯從容地對他點頭,現出手中的身份識別卡,對方也就回頭忙自己的事去了。
賽菲羅斯繼續向前,直到樓梯口才發現少年楞在原地,便不耐煩地作了個手勢。「別管他們。」
「可是——」
「等會兒有你看的。」嘲諷地牽動嘴角,賽菲羅斯頭也不回地走上三樓。
從樓梯間僅有的窗戶,可以看到研究機構後方的巨大庭院,藤蔓與枝葉糾葛纏繞,分不清形體的影影綽綽騷動著,克勞德不覺停下了腳步,就在這個時候,叢林一角發生了劇烈的動搖,一株三樓高的樹像被拈斷似地應聲倒地,空洞中傳來了狂暴的咆哮和碰撞聲,連腳下的地板都被震得微微顫抖。克勞德不安地看向賽菲羅斯,但銀髮青年已經走到樓上去了。
一走上三樓,克勞德就聽到被麥克風放大過的聲音,彷彿有人正在進行演講或授課。賽菲羅斯大步走向聲音源處,直接打開了門,毫不費力便壓過了室中的嘈雜。
「我是總公司的特派員,前來接收M—38研究大樓,並中止目前所有的研究。」
坐在長形會議桌邊,顯然正進行著某種工作會報的研究員們全驚愕地停下動作,困惑憤怒的眼光紛紛投向站在門口的銀髮青年。正在投影螢幕前講解的中年男子垂下拿著紅外線指示器的手,摘下眼鏡,不敢置信地瞪著賽菲羅斯:「是你?」
「強森 博士。」賽菲羅斯神色自若地點了下頭。「原來你脫離了寶条,當起研究室主任了啊。」
「我沒有接到總公司的通知。」男人挺直了腰桿,聲音中有種不自覺的傲慢,並且因突然的打擊而更顯尖刻。
「我就是通知。」賽菲羅斯冷漠地說。「你們的研究已經失控,而且沒有做好危機控管,以致樣本外流,傷及民眾並引起社會恐慌。你們全都難辭其咎。」
「原來β38是你的傑作。」博士眼中閃過一絲異彩。「這場會議就是在討論,今天凌晨的『意外』是怎麼回事。」
「那不是外洩。」一個年輕女性站起身,口音帶著奇異的挫抑,彷彿每個字都硬生生截斷。「牠們身上都植有通訊器,所有行動都在監控之下。我們必須測試牠們的能力,包括覓食、行動與捕獵——」
「尤其是遇上人類的時候。」強森博士得意地接口。「這是測試生物兵器的絕佳機會。」
「我向寶条確認過,你們進行的應該是魔晄對人體影響的測試。」
男人粗嘎地笑了一聲。「讓寶条去作他自己的研究吧!他對人類的興趣遠大於動物,但我會證明給你們看的!動物的力量,不是單純改造人體就做得到的,而且這一階段的實驗馬上就要有成果了。」他身體前傾,毫不掩飾地上下打量著賽菲羅斯。「你在對上β38的時候,不也受傷了嗎?」
輕柔的電子警示音突然響起,賽菲羅斯掏出小型通訊器,一時會議室中除了衣服摩娑再無聲息,所有人都屏息靜氣盯著他,彷彿遺漏一個動作就會引發不可收拾的後果。
「很不幸的,你已經沒有機會了。」審視螢幕上的訊息後收回口袋,銀髮青年的語調絲毫未變。「方才神羅部長會議決定,中止此地的研究計畫,封閉機構,撤回資料。」
所有人霍地站起,七嘴八舌地嚷道:「你不可以這麼做!研究正進行到關鍵時刻!」
「這是公司高層的命令。」
「開口閉口高層、公司,少用這種愚蠢的理由染指我的研究成果!」博士猛然扔掉手中的紅外線指示器,在尖銳的爆音中大步走向青年。「英雄賽菲羅斯,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底細嗎?說穿了,你也不過是神羅豢養的狗罷了!寶条肯定沒讓你知道吧,其實你——」
克勞德沒看到他出刀,也沒有聽到聲音。只眨了一下眼的瞬間,正宗就貫穿那個人的身體,並把他舉了起來。賽菲羅斯動了一下手腕,將那個軀體甩向牆壁,把一個仍在顯示數據的螢幕砸成碎片後再落到下方的機具上,骨頭和鋼鐵斷折的聲音同時響起,帶血的碎片紛紛落下,在他身上堆成了一座塚丘。而在這幾十秒內,強森博士連一聲哀嚎都來不及發出。
所有抗議的叫罵頓時嘎然而止,除了碎片持續落地的清脆聲響,只剩極力壓抑卻更明顯的喘息。正宗在空中轉了一圈,把餘血甩得到處都是,賽菲羅斯非但沒有收刀,反而向那群研究員走了過去。
「長官!請您住手!」
連思考對策都來不及,克勞德本能地張開雙臂擋在青年身前,而正宗的刀尖就在那一瞬間頂住他的咽喉,和那雙盯著他的眸子一樣鋒利而冰冷。克勞德覺得膝蓋抖得快撐不住身體了,與將軍正面相對後他才徹底感受到恐怖,只要那隻手再動一下,自己就會毫無抵抗力地被斬成肉塊——
像是持續了一輩子的僵持,其實只過了三秒而已,轟隆作響的引擎聲由遠而近籠罩了樓頂。克勞德的心臟都快跳出來了,來的人如果是總公司的幫手,還來得及讓賽菲羅斯冷靜下來,如果不是,就只能求神保佑了。
腳步聲雜沓而來,一個紮著黑色馬尾,看起來比賽菲羅斯略長的男人首先走進會議室,尾隨在後的是幾個身穿白襯衫黑西裝,一派文官架勢卻手持各式重型武器的人。賽菲羅斯一皺眉,退後一步垂下了刀,轉身面對來人,克勞德鬆了一大口氣,發軟的雙腿再也撐不住重量,登時跪倒在地。
看到角落血肉模糊的慘狀,黑髮男人揚起了眉。「這是?」
「強森博士。」
「意圖反抗?」
「隨你。」
「別這樣,寫報告的人可是我。」他不帶感情地嘆了一口氣,揮手要身後的人把研究員們帶走。克勞德終於想起那是公安部門的制服,關於特殊部隊塔克斯的各種傳說和臆測,他也有所耳聞,但親眼見到卻是頭一遭。
「清查研究室和宿舍,把所有人集中到樓頂,注意別讓他們搞鬼。」黑髮男人環視四周,眼光落向仍在發抖的金髮少年,驚異地揚了揚眉:「那小子是誰?」
「隊上的一個菜鳥。」
「居然帶了一個礙手礙腳的普通兵,可真不像你啊。」
「總得要有人開車吧。」聲音中多了幾分不耐。「上頭打算怎麼處理?」
「你說海德格?」黑髮男人作了個嫌惡的手勢。「八成和史嘉麗商量好了分贓吧。不過,他們也沒整到寶条就是了。那個油腔滑調的傢伙幾句話就撇清得一乾二淨,反正之後研究資料回到他手中,他反而佔了便宜。」
「那些樣本呢?」
「在離開前會撲殺完畢。」他側過頭,嘲諷隱約。「你覺得可惜?」
「當然。」賽菲羅斯不帶暖意地笑了。「強森博士說的沒錯,和那隻β38戰鬥,比對人類要刺激多了。」
「老大,都搞定啦,沒別的事了嗎?」一個紅髮青年晃著手中的電擊棒走進來,他既沒打領帶,衣服也沒紮好,其他人似乎也習慣了。「新年只能跟路德喝酒,正悶得慌呢,半夜接到緊急通知出勤,還以為可以大顯身手,怎麼到這邊已經沒得玩了?」
賽菲羅斯看都沒看他一眼,逕自對黑髮男子說:「如果沒事的話,我就回營裡去了。」
「直昇機——」
「不用了。」
賽菲羅斯草率地點了下頭便轉身離開,克勞德連忙跟上去,身後傳來紅髮青年誇張的叫聲:「哇!這一灘要怎麼辦啊?」
「一起處理掉吧。」回答的聲音冷淡而漫不經心,彷彿在談收工後要吃什麼當晚餐。
走出研究機構的大門,克勞德才發現太陽已升至天頂。他從昨晚就沒吃過東西,但腹中一點飢餓感也沒有。在蒼白的冬日光線下,被染成金屬色的地面閃爍著晶亮的光點,潮水正在上漲,在那片渾濁的黃色上方,看不到一隻飛鳥。
「應該不需要我提醒你吧?事屬機密,你並不會因此記功,但若有洩漏,你的小命也會不保。」
一架直昇機正離開屋頂,遠處似乎傳來槍響,但立即被狂風吹散無蹤。克勞德心中一緊,希望那只是他的錯覺。「所以才沒帶軍隊前去嗎?」
賽菲羅斯沒有回答這多餘的問題。兩人沈默不語地走在碎石遍布的枯地上,直到吉普車停放之處。克勞德想伸手開門,卻被青年擋住了去路。
「很不愉快吧?看到我手刃身無寸鐵的人。」賽菲羅斯俯視著他,那份近乎挑釁的尖銳又升了起來,反而讓克勞德有種怪異的感覺,彷彿將軍一直在等著他恐懼的神情。「你倒挺有膽識,第一次有人敢用身體擋我的刀。」
克勞德別過視線,過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說:「您並不想殺他們,何必多此一舉呢?」
「你錯了,我是真心想殺他們的。」青年放柔了聲音,綠眸宛如火焰燃燒卻沒有絲毫溫度。「沒錯,那是私刑,但我不會受到任何質疑,因為我是英雄賽菲羅斯。」
克勞德發現自己的腳又開始發抖,遠超過精神負荷的驚嚇只是稍微消褪,此時又像海嘯般反撲了回來。自小憧憬的形象正在崩解散落,但他還來不及感到失望,就被深沉的悲傷攫住了心臟。
「我很久以前就警告過你了,不過我想你也是聽不進去的。從我小時候起,我就已經身在漩渦的中心,隨波逐流或淹死——」他聳了聳肩。「我只有這兩種選擇。懂了嗎?我也是他們的一份子,悶不吭聲地用你們的性命遂行任務,將美麗的成果展現在媒體面前,進一步鞏固神羅的統治。這並不是一家公司,而是一個王國,再過幾年,加官封爵這些舊時代的玩意兒冒出來我都不會驚訝。你知道社長有收集冷兵器的嗜好嗎?這把正宗也是他給我的,就像國王送禮物給心愛的弄臣一樣。在旁人眼裡看起來,我的確是神羅豢養的狗吧。」
「不要說了!」突然爆發的吼聲打斷了賽菲羅斯的聲音,青年揚起眉,嘲弄的神情又加深了幾分。
「我打擊到你對英雄的憧憬了嗎?那可真抱歉了。不過這就是世界運作的法則,你總有一天也會習慣的。」
「才不是呢!看起來想哭的人,是您啊!」克勞德握緊雙拳,一股熱氣直衝頭頂,喉嚨中好像哽了什麼東西,痛得他連眼前都浮起了霧氣,但他已經停不下來了。「明明不愉快卻又裝出笑容,明明生氣又還說著傷害自己的話,您一直說您以殺戮為樂,可是在我看來,您只是想報復這個放逐了您的世界,不對,您根本就是想殺了自己,就像那隻翼龍一樣啊!」
銀髮青年被這番嘶吼懵住了,連反唇相譏都錯失了時機。怒氣恐懼他都司空見慣,但卻是首次有人理直氣壯地吼了他一頓後自己哭了起來。他本能地想伸手拭淚卻被揮開,最後只得不知所措地蹲在了比他矮上一大截的少年身前。
「好了,不要哭了,像個小孩子似的。」
「我才沒有哭咧!在進軍隊的時候,我就已經發誓,不管遇上什麼事情,都不可以掉眼淚了!」他不是在說氣話,但是,無論受到什麼委屈都未曾掉下的淚水,卻因為這個男人深埋的寂寞而決堤了。他彷彿看到一隻名為賽菲羅斯的野獸,因殘缺的靈魂而憤怒著,衝撞著,沒有方向,也無處可去,而這不正是克勞德自己在鏡中的倒影嗎?
賽菲羅斯再度伸手,終究是猶豫不決地懸在半空,嘆氣起身,粗率地將長髮攏向身後。
「我承認我被搞糊塗了。」他低聲說,俯視著被風亂成鳥巢般的金髮。「不認識我的人總是景仰我、敬畏我,認識我的人不是厭惡我,就是憎恨我。為什麼在聽過這麼多流言,看過這麼多事實後,你還能以平常的態度對待我呢?」
「您又不是神,也不是惡魔。」少年用力抹著臉,聲音斷斷續續:「您就是將軍啊!」
「好了,上車吧。」他稍嫌粗魯地說。當少年順從地走向駕駛座時,他搖搖頭。「不了,我自己開車。」伸手接過身份卡和鑰匙,青年忍不住咕噥:「你真是個奇怪的孩子。」
克勞德笑了出來。「您以前也這麼說過。」
「那表示你一點進步也沒有。」
薄雪無聲無息地再度飄落,他無意識地伸手承接了一絲鵝絨,冷冽的水氣在皮膚上逐漸擴散,帶著奇異的刺痛感,和他剛才觸碰到少年的臉頰時,感受到的暖意截然不同。那雙眼睛所映照出來的他,也因為水氣而朦朧不清,抹上了一絲近乎溫柔的色彩。
「真是的,第一次有人敢對我大吼大叫。」
咀嚼著那份驚異多於惱怒的情緒,賽菲羅斯將手放上車門又停下來,對著在冰晶中閃閃發亮的空氣低聲自語。一絲難以覺查的笑意滲進緊抿的唇,稍許柔化了嚴峻的線條。
「……第一次,有人為了我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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