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像可憐的藥劑師林度恩,無法承受這樣的壓力而崩潰,但我要告訴你們,不要害怕孩子們的眼光,不要害怕問題,也不要貿然給予答案。憤怒和困惑是最好的武器,有資格成為被遺忘者的人都意志堅強,頑桀不馴,絕不允許任何軟弱,否則他們就會成為沒有意志的奴隸。
我喜愛這些孩子,毫無疑問,和他們周旋更是一大樂趣……』
——法拉尼爾,《煉金房備忘錄》
法拉尼爾並不喜歡沙盤推演,掌握局勢。他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只關心現在發生的事。也因此他向來準備周詳,好應付突然而來的變化。只是——他不無遺憾地想——反而加深了許多人的誤解,以為他是個城府深沈的人物。
他知道幽暗城中流傳著許多謠言,他掌控著皇家藥劑學會,連女王和瓦里瑪薩斯都畏他三分。他的眼線散佈四處,只要一聲令下,就能顛覆整個幽暗城。當中有些對,有些錯,間諜和殺手是一定要的,就像貴族身上的家徽一樣不可或缺。女王對他很親切,因為幽暗城的戰力維繫在他們這些藥劑師身上,不論是新血還是武器。但顛覆?別傻了,他只是想做實驗而已,他花費最多時間的活動,反而是坐在屍體前,思考生命的奧義,誠如他的同僚基佛所說,這景象確實諷刺得恐怖。
也難怪沙多摩爾差人請他到市政廳時,態度如此戒懼謹慎了。他甚至安排了八個全副武裝的士兵站在旁邊,加上他的副官阿萊克斯‧巴羅夫,眼光森冷地監視著藥劑師的一舉一動。
「請你解釋,法拉尼爾大人。」高大的人類戰士雖然用了敬稱,語調卻和冰一樣冷。
法拉尼爾俯下身,就著微弱的光線打量地上的五具屍體。他們的皮膚發黑,佈滿深淺不一的傷口,連臉部都殘缺不全。已經不新鮮了,他皺著鼻子想,連拿來做實驗都嫌勉強。
「怎麼樣?」站在高台上的沙多摩爾拉著皮帶,緊張地把鐵扣環撥弄得叮噹作響。這裡依舊冰冷簡陋,先前為了防守,安多哈爾市政廳的窗戶都被釘上了木板,只剩一角坍塌的煙囪透進天光。也難怪瑞治維爾伯爵寧可繼續駐紮在冰風崗哨,只剩自願監視死者的沙多摩爾坐鎮此地。
法拉尼爾搓著手站起來,心平氣和地望向沙多摩爾。「什麼怎麼樣?」
「我的手下在安多哈爾北面的舊道上發現他們,以及這個。」他扔了一塊布到法拉尼爾腳邊,顯然是從某件披風上扯下來的,缺角的圖案和法拉尼爾背後的一模一樣。「這已經不是士兵私鬥這麼簡單的事了,被害者包括雷德帕斯家的卡林,以及史考菲特伯爵,我們的軍官、貴族、聖騎士!」沙多摩爾指向其中兩具殘破的屍體。
法拉尼爾知道自己落入了一個古老的陷阱。他把手插進袖子裡,緩緩繞著屍體踱方步,微聳的肩膀使他看起來像一隻兀鷹。當他靠近沙多摩爾的時候,高大的戰士猝然後退,毫不掩飾臉上的厭惡。法拉尼爾想起探子說過的話,他的父親死於斯坦索姆大屠殺,他恨透了阿爾薩斯王子,以及所有死靈。對他而言,被遺忘者也是其中一員,法拉尼爾並不怪他。很多人都分不清兩者的差異。
幸好賽菲拉不在,他想,否則她一定會把事情搞得很複雜。他靜靜地思索這當中的弔詭之處,看似不相干的決定卻導致了需要的結果。
「很抱歉,沙多摩爾大人,我看不出你是如何達成這個結論的。」他不慍不火地說。「他們說不定是在外頭遇上亡靈或野獸,不幸遇害。如果你們把每一樁死亡都歸在我們頭上,要如何培養戰場上的信任呢?」
「信任?」沙多摩爾啐了一聲。「我沒看過比這更可笑的事了,在發生這種事後,兇手竟還大言不慚地說什麼信任!他們很明顯是被毒死,再扔到郊外任狗啃食,除了你們的藥劑師,還有誰能做出這種事?」
「若有必要,我是可以讓你們進入阿拉基的塔,尋找所謂意圖不軌的證據。但我是不能離開煉金房的,除了我們,還有誰能調配出緩解瘟疫的中和劑呢?達拉然的法師嗎?聖光大教堂的牧師嗎?」他緩緩地說。「沒等他們摸出頭緒,你們可能就已經變成巫妖王的奴隸了。」
沙多摩爾咬著牙在高台上踱來踱去,從齒縫間迸出宛如詛咒的聲音。「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其實根本沒有什麼解毒劑,也沒有脫離巫妖王的控制這回事,你們像蜘蛛一樣布下網,吸引一籠一籠的人類前來,把國王的勇士變成被遺忘者,就像納薩諾斯大人一樣……這些屍體就是證據!逮捕死者,交給瑞治維爾伯爵審判!」
周圍的士兵立即拔劍上前,法拉尼爾向後退去,從袖中掏出一個小瓶子,用力摔向地面,一陣煙氣隨著玻璃碎裂的聲音溢出,迅速擴散成綠色的濃霧。最靠近法拉尼爾的士兵扔下劍,抓著喉嚨跪倒在地,幾個站得較遠的士兵連忙奔向大門,但還沒打開門拴,就一個個倒在地上,眼睛暴突,嘴巴大張,皮膚泛起了一塊塊綠色的斑點。
「露出真面目了吧,阿爾薩斯的走狗!」沙多摩爾又驚又懼地拔出武器,像頭發怒的山羊衝向法拉尼爾,但在劍鋒即將插進死者的胸膛時,他突然渾身一震,原本脹紅的臉因痛苦而扭曲,血淋淋的劍鋒從他的胸膛穿了出來。
「你……」他掙扎著想轉頭卻力不從心,沙啞的聲音隨著身體摔倒在地。「叛徒……」
「來得即時。」法拉尼爾拍拍袍子,退離沙多摩爾的身體,露出了讚許的微笑。
男人垂下持劍的手,警戒地看著藥劑師手上的瓶子,彷彿擔心他會再從袖子中變出什麼來。「我不知道您還隨身攜帶這種東西。」
「你多慮了。沙多摩爾差人來找我的時候,我正好在做實驗,他們催得這樣急,我只好把樣本放進袖子裡就出門了。」大藥劑師惋惜地看著一地碎片。「可惜了一個好樣本……」
「沙多摩爾有心無權,瑞治維爾伯爵根本就無心打仗,他們永遠也踏不上凱爾達隆。」阿萊克斯‧巴羅夫甩掉劍上的鮮血,低頭看著死不瞑目的長官。「我寧可和你們合作,也不會把巴羅夫家的財產拱手讓給拉文尼亞。」
法拉尼爾微笑,沒有點破他曾經遲疑了一瞬。活人最大的缺點就是意志不堅,三心二意,連要效忠或背叛都拿不定主意,在這一點上,死者實在討人喜歡得多了。
「那就來吧,幽暗城的孩子。」他輕聲說。「吹響號角——戰爭就要開始了!」
彷彿回應他的低語,示警的號角聲響破天際,阿萊克斯驚惶地看了法拉尼爾一眼,彷彿以為他又耍了什麼伎倆,但他隨即回過神來,跨過一地屍體,粗暴地撤開門拴奔了出去。
法拉尼爾不疾不徐地跟上去,越過安多哈爾的斷垣殘壁,他可以看到洛丹米爾湖的死水起了波紋,一波波白浪正從凱爾達隆的地底翻起,儘管在霧中看不真切,但他毫不懷疑那是什麼——腐臭的氣味已隨風而來,預告著骸骨、女妖、屍傀儡即將帶來的災難。
法拉尼爾一點也不緊張,僅仔細地將手中的棋子檢視了一遍。顯然命運依舊偏心於他,人類軍隊群龍無首,只能接受阿萊克斯的命令,恐怕要很久以後,才有人想得起沙多摩爾的行蹤。也幸好他不在了,現在他們可以跳過那一串繁文縟節,直接召集安多哈爾的軍隊迎敵。在雙方的援軍趕到前,他們也許可以擊退第一波的攻勢。
但命運帶給他的遠超於此。當他爬上阿拉基的高塔,觀察著天譴軍團的陣容時,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彷彿凱爾達隆被詛咒的泥土下爬出的怪物,身軀高大,動作怪異,正以超乎想像的力量碾過一切擋路的生物,連友軍也不放過。
「啊,啊,好久不見了。」儘管外型有些改變,法拉尼爾還是一眼就認出他了。他搓著手,掌心不覺微微汗濕,遠超過擊敗老師時的快感。那曾是他的實驗品,現在想必更有研究的價值了。「傑克‧海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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