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ving from Death（14）

『我們都在理想和現實間搖擺不定，強迫我們向前走的，並不是高貴的信心，而是恐懼。我不知道黎明會不會出現，只知道如果不想辦法撐過去，就會永遠被埋在黑暗裡。』

——羅蘭‧史考菲特，《戰地私人筆記，暴風紀元457年》

打從有記憶以來，賽菲拉從未拒絕法拉尼爾的命令，這回幾乎是破了例。倒不是因為路途艱險，或是安多哈爾的情勢詭譎，而是愈深入羅德隆舊地，她不免害怕有某個遺物或一抹風景勾起她的記憶——據說許多被遺忘者來自此地，不是嗎？她看過太多可悲的例子，一點都不想體會那種深不見底的絕望。

她的恐懼沒有成真，倒是眼見另一個人如何被記憶折磨得發狂，這使她格外厭惡卡林了。從出了達隆郡後，他就陷入恍惚、麻木的狀態，有時賽菲拉都不確定他是醒著還是睡著，她只確定他遲早會受不了壓力決定去死，搞不好還會拖其他人一起死。但只要她一提議拋下他，羅蘭便激烈反對，彷彿他真有義務負擔卡林的生命似的。最後她也懶得開口了，沒有人爭得贏這個聖騎士，她倒是很好奇若法拉尼爾和他意見相左，到底誰會勝出一籌。

不知道第幾次他們在路邊停下，羅蘭費了番功夫才生起火，光線在愈趨濃密的霧中明滅如鬼魂。他們全都疲倦不堪，但賽菲拉一落坐便又站起，一聲不吭地遁進陰影，羅蘭隨即起身拔劍。卡林跟著站起，表情仍一派茫然，彷彿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罷，賽菲拉厭煩地想，只要他還記得自保，別給他們添麻煩就夠了。

那群拖著步子蹣跚前進的屍體，在接近前就陸續倒下，黑色血液自胸口汩汩湧出，剩下的也被聖光擊退，羅蘭照例默禱，一個個斬下他們的頭。一時無人照管呆若木雞的卡林——賽菲拉心知自己是故意的。當她和羅蘭聽到叫聲而回頭時，他已經被一個亡靈抓住手臂，一個勁往地上拖。

卡林拼命掙扎卻動彈不得，情急之下抄起劍把箝住自己的手砍飛出去，逃了兩步又回過頭，打算給他致命一擊，卻突然頓住了動作。瞬間他似乎想抽手後退，但已收不住砍勢，劍鋒深深陷進亡靈的脖子，把他從肩膀砍成了兩段。

「聖光饒恕，我做了什麼！」他扔下武器，發出了喘不過氣的聲音。「他……他……」

賽菲拉知道他想說什麼，當她再度望向那個亡靈時就認出來了，那是他們兩天前遇上的血色十字軍，也許正是卡林親手打倒的。「很公平，不是嗎。」她不屑地說。「還是你寧可代替他們變成那副模樣？」

「住口！」卡林縱身撲向死者，賽菲拉立即拔出匕首，但聖騎士並沒有攻擊她，反而仆倒在殘骸間，抓了滿手帶血的土。「這就是我們在對抗的東西嗎？邪惡，污穢，沒有停止的時候……」他絕望地左右張望，但不論那個方向都只有惡臭的黃霧、染血的土地和破碎的屍體，更遠處傳來荊棘擠壓枝葉的呻吟，彷彿還有一隊食屍鬼正拖著腳步走來。「我曾經以為這是可以克服的災難，我錯了，這是神罰！」

羅蘭跟著跪下，再也掩不住聲音中的疲倦。「為他們祈禱吧，這不是你的錯。」

「難道是他們的錯嗎？」卡林扯著頭髮咆哮起來。「他們到底做錯了什麼？不夠虔誠，不夠勇敢，不夠無私嗎？聖光給予我們的試煉，就是強迫我們對弟兄揮劍相向，眼睜睜看著他們成為巫妖王的奴隸嗎！」

「這不是任何人的錯。我們正在打的戰爭，不就是為了阻止悲劇再度發生嗎？」

「但勝利到底在哪裡？我們作戰了這麼久，只是犧牲更多人成為巫妖王的奴隸！羅德隆陷落的時候我就該明白了，聖光早已拋棄我們，苦難永遠不會過去！」

「失敗不是罪惡，卡林，犧牲也不總是像你期待的充滿光榮。」羅蘭沈默良久，再度開口時聲音仍多了些許稜角。「你覺得那些沒有意志，沒有生命的軍隊很可怕嗎？在我看來，那就像一把太過龐大，卻逐漸腐朽的劍，而我們能從失敗中學習，在痛苦中獲得力量。沒錯，我們是在打一場不知勝算的仗，但如果你放下劍，就連最後的希望也沒有了。」

「別浪費時間了，小子。」賽菲拉用力把匕首插回鞘中，翻身上馬。「還是你想留在這裡等更多食屍鬼來？」

羅蘭看著跪在地上氣力盡失的聖騎士，彷彿拿不定主意是要等下去，還是拖著他走。他最終只說了句「走吧」，這回卡林屈服了——倒不是聽進了誰的話，只是發洩夠了，也耗盡了反抗的力氣。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但走了兩步就失去意識往前仆倒，羅蘭手忙腳亂地撐住他，抬頭便看到賽菲拉厭惡的神情。

「把他留在這裡？」死者再次建議。

「不！」羅蘭低聲咆哮。「你先回安多哈爾去吧，我來照顧他就夠了。」

賽菲拉瞇起了眼，很驚訝羅蘭敢直接威脅她，更驚訝她竟然接受了這個威脅。她下馬幫著把卡林抬上坐騎，但羅蘭拉住韁繩卻沒了動作，彷彿這個意外的插曲徹底耗盡了他的能量。

「不准道歉。」賽菲拉警告。

羅蘭楞了一下，為這拐彎抹角的關切苦笑起來。

「我不能放棄他，你明白嗎？如果我放棄他，就是放棄對聖光的最後一絲執著了。雖然連我都不知道——」他猛然住口，把冒犯的話吞了回去。

賽菲拉看看像袋穀物般癱在坐騎上的卡林，再看回羅蘭，有些不自在地撥弄著韁繩。如果他咆哮、哭泣、破口大罵都還好些，但他只是低著頭把雙手握得發白，彷彿肩上壓著全世界的重擔，又被那重量壓得漸漸坍倒下去。

「我沒意見。」

「你說，賽菲拉，」他盯著浸透黑血的地面，聲音低得像自言自語。「我還走在聖光的道路上嗎？」

「你不是讓我看到了奇蹟嗎？」她粗暴地說，想結束這個令人不快的話題。真是太可笑了，一個聖騎士竟然向死者告解，接下來是不是連她都可以受洗、進教堂高唱讚美詩了！

「奇蹟……？」羅蘭茫然地看著自己的手。「也許吧，但我救不了卡林，救不了傑克，」他吞嚥著，而那個名字就像詛咒一樣落在他們之間。「救不了那些被我送上戰場的人。這麼多年來，我周旋在暴風城的權貴間，花言巧語，手段出盡，每天擔心那些所謂和我站在同一陣線的人，不知何時會拔劍反目成仇。這就是我開闢的道路嗎？這麼多人等著我告訴他們方向，其實我連下一步該怎麼走，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麼聖光的道路，如果連你都不相信自己，我們這些追隨你的人怎麼辦？」

聖騎士抬起頭，聲音便在苦笑中破碎了。「你這是叫我別無選擇啊。」

「我們有過選擇嗎？」賽菲拉反問，兩人都沈默下來。在找到下一個營地之前，再也沒人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