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林曾想像回到家鄉時會見到什麼景象,也許抵禦亡靈的拉鋸戰仍在持續,也許達隆郡早已被被夷為焦土,而他的親人都成了永遠填不飽飢餓的食屍鬼。他靠著一個虛妄的希望活了太久,也為可能的慘劇悲痛太久,以致他已經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期待什麼,因此距離達隆郡愈近,他反而愈發恐懼,這種情緒似乎也傳染給他的坐騎,那匹飽受折磨的馬在疏林中慢下腳步,最後乾脆停住不走了。當他第三次拉扯韁繩,甚至踢馬腹強迫牠向前走時,前方的賽菲拉舉手示警,羅蘭隨即策馬上前,拔劍出鞘。卡林發現自己沒這麼在意他們的默契了,甚至暗暗有點感激,儘管這個念頭讓他更覺羞愧。
林中突然響起一聲尖叫,一隻巨大的蝙蝠縱身撲向死者,賽菲拉在馬背上壓低身體,閃過倒勾的利爪,回手刺破那柔軟的腹部。蝙蝠發出刺耳的哀嚎,不顧拖在身下的腸子,迴了一圈再度撲來,但在中途就撞上一道金色的光芒,火光爆裂作響,將那隻生物燒成焦黑的肉塊。羅蘭垂下手,回頭催促卡林:「快走!」
他們不顧馬匹卻步,一逕加快速度穿越樹林。卡林畏懼地左右張望,明明沒有風,樹枝卻摩擦得宛如咬牙切齒,乾枯的葉片不斷飄落,卡林有種感覺,如果這些樹不是被束縛在土裡,一定會拔根追上,活活把他們掐死。眼前樹林漸稀,昏暗的光線中浮現幾乎被土掩埋的石板路,直通達隆郡高聳的城牆。
卡林精神大振,立即策馬向前衝,當那古老的花崗岩映入他眼中時,他激動得眼淚都迸出來了。達隆郡的城門和他記憶中一模一樣,牆下熙來攘往,擁擠著趕市集的商人和農夫——
「別過去!」羅蘭喝道,伸手想拉住卡林的韁繩,但遲了一步,離他們最近的一個人驀地轉身,發出興奮的吶喊快步奔來,一隻手則以奇怪的角度前後晃動,直到他靠得更近,卡林才看清他身上的衣服已碎成布條,鬆散地掛在骨架上。
卡林驚恐地大叫,猛力勒住馬頭,坐騎長嘶人立,將他拋到了地上。城牆下騷動的群眾突然靜止,彷彿狼群聞到獵物般轉頭張望,紛紛掉頭朝他擁來。
「當心!」羅蘭趕到他身邊,一手在胸前畫出聖印,同時長劍一掃,將伸到卡林眼前的殘臂擊飛出去,但後方有更多亡靈踏著同伴的屍體湧上來,伸出飢渴的手抓向他們。
卡林拼命揮舞著劍,但他們數量太多,每個空隙都有著虎視眈眈的眼睛。他砍斷幾隻拖著腐肉的手,卻被地上蠕動的殘軀絆倒,差點沒閃過伸到眼前的爪子。突然一支弩箭從城牆上飛下,穿透亡靈的腦袋,深深釘進卡林肘邊。同時城門緩緩開啟,十數個全副武裝的騎兵衝了出來。
「衝散左側敵軍,別讓他們靠近城牆!」
是人類!
羅蘭呆住了,腦中瞬間閃過各種瘋狂的念頭。理智告訴他達隆郡不可能在彈盡援絕下撐這麼久,但眼前確確實實是人類,而且顯然受過良好訓練,很快就肅清了城門附近的死靈。當他們調轉馬頭,準備馳回城內時,賽菲拉用力推了兩個呆若木雞的男人一把。「快跟進去!」
他們趕在最後一刻衝過壕溝,沈重的柵門在身後轟然落地,伴隨著鐵鍊拉起吊橋的摩擦聲。城門後的廣場遍布火燒和石塊砸毀的痕跡,擁擠著來不及撤走的物資、損壞的武器,以及受了傷仍一拐一拐堅持作戰的士兵。他們確實抵抗了很久,連老弱婦孺都不再躲在後方,而是撩起裙子運送物資,照顧傷兵。有兩個婦女抬著麵粉走出房子,麻袋上仍印著羅德隆王國的徽記。
「下一波敵軍來了,快上城垛!」許多人跑過他們身邊,動作緊繃,神情疲憊,盔甲傷痕累累。有一兩 個人似乎看到他們,困惑地慢下腳步,但隨即收回眼光奔向前方。
「有誰可以——喂!」卡林試著抓住一個士兵,但他連停下來的時間都沒有,差點把卡林撞得倒退三步。「我是雷德帕斯家的卡林!有人認得我嗎?」
羅蘭聽到賽菲拉在身後喃喃抱怨,他自己也有一種頸背發寒的感覺。聖光垂憐,他第一個想法是上前救治傷兵,再想辦法擊退外頭的圍軍,但他剛在一個血流滿面的士兵身邊跪下,就明白自己再也幫不上忙了。他只得站了起來,無助地看著男人摸索頭上的傷口,而聖光的力量在他手中逐漸消褪,留下更深的空虛。
天色逐漸暗下,廣場中央燃起數堆篝火,士兵舉著火把匆匆跑過,城牆上的戰鬥愈趨激烈,指揮官的命令成了嘶吼。卡林焦急又漫無目標地在廣場上奔走,達隆郡的風景是這個樣子嗎?和他記憶中是所差無幾,但卻像罩上一層薄霧,以致邊緣模糊不清,中心則似近又遠。最後他喘著氣停下,看著城牆外透出的火光。
「該死,我也要參戰,先擊退外頭的亡靈再說!」卡林焦急地說,但沒跑出一步就被擋下,差點和羅蘭撞個滿懷。
「待在這裡!你幫不上忙的!」羅蘭嘶啞地說,看著一個中箭的士兵摔下城牆,城門開始發出巨大的撞擊聲,攻城槌已經逼臨城下了。
「我怎能不幫忙!」卡林憤怒地推開他。「這裡是我的家鄉,我的家人正在戰鬥——」他倏地住口,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帕米拉!小妹!」他急忙穿過人群,朝遠方的身影奔去。
「你看到了嗎?」賽菲拉冷哼。「『小妹』?他離開達隆郡幾年了?」
羅蘭還沒回答,頭上就爆出一團火光,解體的樓板拖著火焰砸在身邊,羅蘭一邊閃躲四濺的火星,一邊心焦如焚地看著卡林消失的方向。那片黑暗後方到底是什麼,他想都不敢想。
「我得過去看看狀況。」
賽菲拉啐了一聲。「你是急著去送死嗎?這裡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我不能放著他——」
「站住。」
在那一瞬間賽菲拉已經竄到他後方,羅蘭煞住腳步,背脊掠過一陣寒意。就算看不到,也能感覺鋒刃正抵住自己的頸側。
「別輕舉妄動,否則我寧可敲昏你等天亮,也不想拖著兩具屍體離開。」
「放開我。」他惱怒地僵著背脊,腦中閃過以武力脫身的念頭,但手還沒舉起就放棄了。他毫不懷疑這個刺客的威脅,但他卻無法對賽菲拉出手。「是我批准他的要求,是我帶著他到這裡來的!我做了錯誤的判斷,以為他看到真相後就會死心,除非他毫髮無傷地回到安多哈爾,否則我會後悔一輩子!」
賽菲拉完全不為所動。「值得你後悔的事還有很多,不差這一件的。」
「你不了解——」他氣惱地轉身,賽菲拉也同時舉起匕首,深陷的眼中閃著殺意。「對我來說,保住你的性命,讓聯軍維持下去比什麼都重要,況且我還沒找到法拉尼爾大人要的東西,別再試探我的耐性。」
「你在找什麼?」法拉尼爾的名字令他悚然一驚,之前他一直沒問,多少是下意識逃避這個話題,但那猜疑的態度同樣激怒了賽菲拉,死者退開一步,聲音又冷了幾分。
「不關你的事。」
羅蘭無話可回了。他看著死者遁入陰影,只留下匕首反射的最後一抹火光。這種無法溝通,僵持的沈默令他痛苦,再度提醒他兩人是走在完全不同的道路上,只因為共同的利益才偶然交錯。不是的,不是的,他粗暴地把這個想法逐出腦海,多少次他在訴說和平的遠景時,賽菲拉不是也露出了笑容嗎?
「我無意冒犯。」他低聲說,但陰影盡處毫無聲息。「該死,講點道理!」
「是你忘了,小子,我是個死者。」聲音跟著灰燼飄了過來。「你竟然想和一個腐敗墮落的根源講道裡?」
「不要用那種口氣說話!」羅蘭氣得跺腳,伸手朝最後見到賽菲拉的方向走了兩三步,彷彿想抓住死者用力搖晃。但一聲巨響突然在他頭頂爆開,震得廣場的地面搖晃起來,羅蘭連忙伏低身體,城門在煙塵瀰漫中崩出了縫隙,擋在門後的士兵被震得紛紛後退。
「投火箭!」有個聖騎士奔下城牆,一邊大喊:「想辦法燒掉攻城錘,其他人跟我來!」
慢了一步,身穿漆黑戰甲的騎士乘隙躍進城門,士兵朝他湧去,但戰吼隨即被慘叫掩蓋,死亡騎士的劍彷彿只是輕輕揮過,便切穿鋼鐵砍斷骨頭,他跨下的坐騎則揚起前蹄,踢破倖存者的頭顱。聖騎士怒吼一聲,舉劍砍去,聖光與黑色的火焰同時迸裂,四周的空氣彷彿蒸發似地晃動起來。
卡林就在這個時候回到廣場,他停在羅蘭身邊,臉上滿是汗水,喘得直不起身體。羅蘭看著那雙絕望的眼睛,幾乎問不出口:「你找到家人了嗎?」
卡林搖頭,試著平緩呼吸。「他們不在家裡,我跟丟了……可能在別的地方避難……」
城門前的黑甲騎士拉開距離,策馬退了幾步,聲音有如雷殛落在達隆郡的廣場上。「暴風城已經放棄了你們,投降吧,約瑟夫˙雷德帕斯,交出阿拉基的財富,那些原本就不屬於你們所有!」
聖騎士以近乎威嚇的動作取下頭盔,重重擲到地上。卡林同時發出了窒息的聲音。「哥哥!」
「不要過去!」羅蘭即時拽住他,硬是把他拖了回來。
「放開我!」卡林轉身揮出一拳,纏鬥間兩人都跌倒在地上。他試著爬起來,後腦便挨了重重一記,敲得他頭暈目眩,好一會兒無法動彈。
他跪在地上怒視賽菲拉,但他終究開始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火光中的兄長和死亡騎士清晰得像是一場惡夢,卡林再度想上前卻失去了勇氣。聖光啊,他不想相信,誰來告訴他這只是幻覺而已!
「那些天譴之物,我們早就一把火燒成灰了!」約瑟夫陰沈地舉起劍,指向死亡騎士。「你太小看我們,瑪杜克,即使我們都會死在這裡,也將成為你被巫妖王懲治的理由!」
「那麼談判是破裂了。」空洞的笑聲自頭盔後方傳來,彷彿死亡的回音。「親眼看看你一手打造的地獄吧,記著,是你讓他們淪為這副模樣的。」
約瑟夫警戒地舉劍準備迎戰,但瑪杜克反而收劍回鞘,策馬退離狼籍的廣場。橫陳的屍體間突然傳出痛苦的呻吟,有隻手臂抽動了一下,顫巍巍地試圖撐起身體。
「安德烈,你還活著!」約瑟夫一愣,又驚又喜地奔上前。「別動,我馬上叫他們過來——」
聲音斷成驚叫,約瑟夫猛然抽手,差點跌坐在地。
「你——不可能,你已經——」他不知所措地搖頭,拖著劍踉蹌後退。「不可能!」
原本倒在瑪杜克劍下的士兵們陸續站了起來,拖著血肉模糊的臉,喉嚨上的裂口,掉出腹腔的腸子,原本呆滯的目光逐漸甦醒,轉成充滿飢餓、憤怒的無盡黑洞。約瑟夫不斷後退,抄起劍推開幾雙朝他伸來的手,但那些殘缺的軀體仍不肯倒下。他顫抖著祈求聖光的力量,動作卻遲滯混亂,連禱詞都化為喘息與嗚咽。他已經退到無路可退了,他抵住廣場中央的噴水池,咆哮起來:「不要過來!」
他用盡全力一揮,砍斷了兩個弟兄的頭顱,軀體盲目地向前走了幾步,終於跪倒在他腳邊,再也沒有動靜。
「夠了。」羅蘭低聲咆哮,不顧死者氣惱的咒罵拔劍出鞘,但卡林已經早一步衝上前去,撲向瑪杜克。
「聖光詛咒你!詛咒你!」雙手劍果然穿透了瑪杜克,重重砍到地上,黑衣騎士的身影一瞬間似乎稀薄起來,他轉過頭,自時間另一端望向卡林,面甲後方的雙眼閃著火光。
「你是什麼人?」他的聲音像隔著一層霧般模糊,但當他揮起那把黑色的劍,並結結實實砍在卡林格擋的劍上時,那力道卻變得千真萬確。卡林被震得向後倒去,瑪杜克策馬轉身,坐騎長嘶一聲,揚蹄踢向卡林的頭。
羅蘭在最後一刻切進縫隙,審判的力量擊中瑪杜克,烙出一道焦炙的痕跡。他怒吼一聲,被坐騎拖著摔倒在地,羅蘭連忙拉起卡林,一手在胸前畫出聖印,舉劍揮向死亡騎士。
瑪杜克擋下他的攻擊,劍上黑色的火焰像是在空間中畫出一道傷口,被那鋒刃掃到的土壤、鋼鐵、甚至空氣都冒出黑煙,淌出惡臭的膿液。他再度砍向羅蘭,但劍才剛揚起就硬生生打住,他驚訝地深吸一口氣,彎身摀住心臟的位置,咆哮起來。
「你們無法傷害我,也無法改變這裡發生的事!」
「我也不想做這麼無聊的事。」賽菲拉收回匕首,血滴淋漓落下,一接觸到空氣就逐漸碎裂、褪色,消失在閃動不定的火光中。「只是你實在吵得令人心煩。」
卡林搖搖晃晃地爬起來,喘息著四顧尋找他的對手,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瑪杜克已經消失了。他連忙轉身跑向廣場,焦急地喊著:「哥哥!」
約瑟夫依舊跪在噴水池前,生根似地牢牢握著劍。儘管卡林就在身邊,但他像是沒看到似地踉蹌站起,表情空洞而茫然。他拖著劍踩過一地殘肢碎體,身上淌著黏稠的血液,黑色的,紅色的,像是從他身上流出來的一樣。
幾個士兵朝他跑去,氣喘吁吁地嚷著:「長官!城牆外的攻擊停止了!我們——」
約瑟夫轉過身,手臂一旋,一個士兵的頭便飛了出去,滾進地面的屍堆中。其他人還搞不清楚狀況,便跟著身首異處,倒在約瑟夫腳下。血泉噴湧而出,在他腳下匯成黏稠的沼澤。
「是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該把你們拖進這場戰爭!與其讓你們變成這個模樣,我寧可先解放你們的靈魂!」
「住手!哥哥!」卡林朝他撲去,卻被出乎意料的力量揮開,撞上水池外緣。他痛得哀嚎一聲,試圖穩住身體,卻再度滑倒在血泊中。約瑟夫拿著劍跑上城牆,那裡的士兵正為了敵軍撤退而歡呼,歡呼隨即轉為驚恐的哀嚎,一具具屍體頹然摔落城下。後方的人開始想逃,但約瑟夫像瘋了一樣拼命揮砍,速度也像瘋了一樣,很快臨外那面城牆上就沒有站著的人了。
當他再度跑下城牆,已是滿身鮮血,卡林驚恐地看到他身上的聖光徽記正在變色,原本因沾了血而紅跡斑斑,但現在卻逐漸轉暗直到深淵般的黑,就像瑪杜克身上的盔甲一樣。他在途中扔下那把砍出缺口的寬刃劍,撿起另一把斧頭,衝向下一群從街上跑出來的士兵。他們顯然不是正規軍,連護甲都只穿了一半,露出牧羊人常穿的綁腿樣式。
「發生了什麼事?雷德帕斯大——」最前面的人連話都還沒說完,頭顱便飛進水池中。斧頭像颶風般掃向其他人,落到最後一個時準頭偏了,那個年輕人嚎哭著想爬走,約瑟夫追上去踩住他的身體,重重揮下斧頭,把他從肩膀砍成兩段。
「來吧,達隆郡的人們,這很快的……」他含糊不清地說,四顧尋找下一個活人。「很快你們就可以解脫了!」
「住手!哥哥!」卡林向前衝去,約瑟夫彷彿聽到他的叫聲,腳下一頓,轉手便砍向卡林。
羅蘭快速念了一句禱詞,熾白的火焰頓時包住卡林,約瑟夫像被燙到般猛然抽手,同時卡林絆到地上的屍體,整個人跌在約瑟夫身上——正確的說是穿了過去,重重撞上地面。
但約瑟夫卻因此停下了動作,像被聖光刺傷眼睛似地摀住了臉,跪倒在血泊中。
「不要再折磨我了,瑪杜克!你提出的要求我全都接受!」他掙扎起身,拖著斧頭走了兩步又頹然跪倒。「放過我們!我會把阿拉基的典籍交出來,我會把自己的靈魂交給你——這個被聖光摒棄的靈魂!」
「哥哥,我是卡林,聽我說話,求求你!」卡林爬向約瑟夫,咆哮不覺摻進了哭聲。
「——卡林?」約瑟夫抬起頭,視線對不準焦點地穿了過去,投向遙遠的另一端。「是你嗎?你有沒有看到帕米拉?達維呢?他們在哪裡?為什麼我沒看到他們?」
「我很好,哥哥,你看看我,」卡林短促地吸著氣,聲音像哽著焦炭般沙啞,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知道自己非說些什麼不可。「我還活著,因為你們的英勇奮戰,我活下來了!格林西爾將軍把我帶到暴風城,那裡很遠,很安全,你瞧,我是個聖騎士了,就像你希望的,你還記得嗎?雷德帕斯家代代服事聖光……」
「……你還活著,聖光垂憐,我們這個受詛咒的家族還有人活下來……」約瑟夫拋下斧頭,用鮮血淋漓的手抓著自己的臉。「我失敗了,我沒守住達隆郡,沒守住那些遭天譴的書,沒守住自己的靈魂……他強迫我每晚看著自己的罪孽,無法逃脫也無法結束……」
「這裡已經沒救了,我聽說羅德隆已經成了焦土,不會再有援軍了,只剩下我們……」約瑟夫突然驚恐地左右張望,摸索著身邊的武器。「……把卡林和帕米拉帶到暴風城去,就要來不及了,別讓他們……看到我這副模樣……」
卡林想抓住哥哥的肩膀,但才伸出手又恐懼地打住,那張臉帶著傷又抹著血,變得比死靈還要猙獰。他羞愧得全身顫抖,瞬間幾乎憎恨起聖光來,他掙扎了二十年,卻連與親人同死的機會都沒有,他哥哥英勇奮戰,換來的卻是無盡的折磨!
一隻手放上卡林的肩膀,他驚跳起來,回頭卻看到羅蘭單膝跪下,在胸前劃出十字,而後依正式禮儀點向約瑟夫的額前和胸口。
「以聖光之名,讓我們在白日中追尋如目標,在黑暗中仰望如燈塔,直到永恆的國度來臨,罪犯得懲,義人得行。」
「長官,這不合——」卡林嗆住了,更深的恐懼突然湧上,聖光會赦免如此深重的罪嗎?墮落的聖騎士是無法得到寬恕的,只要心中尚有一絲邪惡,淨化的力量就會轉為審判之錘。但羅蘭微微搖頭阻住他的聲音,繼續在黑暗中畫出聖印。
「以聖光之名,我謙卑祈求,引領這個靈魂,不讓他陷入深淵,跌進泥淖。」
卡林驚恐地看著他的動作,約瑟夫不知何時鬆開了手,茫然盯著羅蘭的方向。他聽到了,虛脫感幾乎令卡林坐倒。他聽得到羅蘭的祈禱。約瑟夫臉上的神情已經平靜下來,血跡也被淚水沖淡,看起來又像他記憶中熟悉的兄長了。
「休息吧,約瑟夫˙雷德帕斯。無論勝敗,你已經打了一場艱苦的仗。雷德帕斯家的後人將記得你的事蹟,以你為榜樣。我以聖光之名行赦免與祝福,願此靈魂得到永遠的寧靜。」
溫柔的光芒像水波擴散開來,染血的形體似乎搖晃了一下,逐漸褪淡成稀薄的霧氣,血、屍體、所有戰爭的痕跡都消失了,他們站在頹圮的廣場中央,水池乾涸,四周枯骨散落,鐵器鏽蝕,大火焚過的地面已分不清血和土的差異。
當卡林跪在空無一物的廣場中痛哭時,賽菲拉轉身走開。那樣強烈的哀痛令她很不自在,就像握著遺棄多年的匕首,重量仍在,觸感卻生澀怪異。她沿著狹窄的街道走著,兩旁的建築物已在時光中腐朽,卻沒有受到太多破壞,枯骨散落路面,保留著死前的姿態。也許該挖個洞把他們都埋起來,賽菲拉想,儘管他們是人類,她也不禁對他們的勇敢心生敬意。
腳下踢到的東西讓她差點跌倒,賽菲拉穩住身體,看到一個破舊的布娃娃,脖子上的縫線已經迸開,露出髒污的棉花,她向前幾步撿起了那個娃娃,便又透過傾倒的門板看到那具白骨,坐在牆邊雙手垂下,彷彿在引領企盼父母歸來。原本釘進身體的箭已經腐朽,只剩箭頭滾落一旁。
賽菲拉把娃娃放回白骨手中,隱約似乎聽到女孩清脆的笑聲,但當她回過頭,只看到自己的身影映在鏡中,和四周的斷垣殘壁一樣覆著黑灰,褐血斑斑。
「我們早已消失,留在此處不過一抹執著。」
賽菲拉輕聲唸著,跨出門外。遠方山際已透出灰白,乘風而來的除了腐臭,還有永不止息的戰吼。保護達隆郡的英靈已經消失,真正的惡夢現在才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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