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巔遠眺,卡拉贊像是已經存在千年,也永遠不會傾頹。
高塔聳立在山間,不論從那個方向接近,都只有一條路可以通行。山徑上濃霧瀰漫,枯樹蒼白如骨,狂風呼嘯,坐騎被吹得搖搖晃晃,好幾次偏離道路,踏上鬆動的石塊。三十年前,學徒卡德加滑了一跤,差點拉著馱馬一起滾下懸崖,現在大法師依舊動作笨拙,看起來比坐騎還緊張。
可想而知,他只要犯錯,同行的普勞德摩爾女士就會瞪過來,眼神冰冷,面無表情。
「你這樣大費周章,有什麼意義嗎?」坐騎在轉角停下,緊張地噴著鼻息,直到珍娜出聲斥責才繼續前進。「這一帶的能量流很平穩,就算真有防護結界,也早就年久失修到沒有作用了。」
「小心一點沒有壞處,女士。」卡德加微笑。這幾年來,取悅珍娜愈來愈像是一項不可能的任務,幸好他早有準備,而且訓練有素。最難搞的,他在學徒時期就見識過了。
「你難道不能直接開個傳送門進去?還是你當大法師太久,早就把一級基本咒文忘得乾乾淨淨?」
「我當初也是這樣想的,幸好我太膽小,沒有真的付諸行動。」
珍娜皺眉。「什麼意思?」
祈倫托最高議會的成員不多,珍娜也算得上舉足輕重,雖然這幾年來,她的作風愈發激進,彷彿隨著頭髮一夕變白,血液也凍成冰霜,此後除了復仇和戰爭,再也沒有什麼能讓她感興趣。在會議室裡,她連話都不用說,就能在眾人頭上颳起暴風雪。
不過,這招只對那些一路苦讀,奉教條為圭臬的的同僚有用。卡德加多年出生入死,靠的可不是循規蹈矩,當然不會把此等程度的威嚇放在眼裡。但何必跟她硬碰硬?如果彎下腰桿就能解決問題,卡德加沒有太多無謂的自尊心。
珍娜看他的眼神愈輕蔑,就更不會提防他在背後搞什麼鬼。
「這裡的能量就像霧霾,或沙暴,或海嘯,平靜只是假象,失控時卻毫無預兆。」他耐心解釋。「我看過有人開了傳送門,結果只進來半隻胳膊,剩下的部分散落在庭院裡。」
珍娜沈默片刻,再度開口時聲音更加尖刻。「我敢說這很合麥迪文的意。」
「這倒是真的。」一道黑影突然朝他掠來,卡德加本能地抬起手擋在前方。是鷹……或是渡鴉?這點小把戲,現在可嚇不倒他。「大師不喜歡交際應酬,更不喜歡客人直接出現在門廳裡。」
雲層間響起悶雷,整座山隨之晃動,空氣中像是有電流竄過。珍娜勒馬停步,雪白的長髮飛揚,劈啪作響。那股魔法能量像暴風雨席捲而來,卡德加的坐騎畏縮戰慄,發出悲鳴。在這當下,沒有人膽敢唸出防禦咒文,只得咬牙藏起不安的神情。
「我懂了。」珍娜說。他們終於撐過風暴,繼續前進,她也恢復面無表情,眼裡卻有算計。「難怪守護者會在這裡建立堡壘,有那樣源源不絕的能量可以利用,就算是剛起步的學徒都不會放過。」
別以為我沒聽懂,女士。「事實上,議會一直有這個打算,也試過好幾次,但沒什麼進展。這裡的能量太過龐大,難以控制,就算汲取起來,想辦法困在容器裡,都像哥布林炸彈一樣,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出事。」
「聽起來,你有過經驗。」
「常說有什麼樣的老師,就有什麼樣的學徒。」
無話可說了吧,女士。
他們正好爬上陡坡,瞬間高塔矗立眼前,那樣的高度令人暈眩,就算把頭仰到極限,也沒法望到塔頂。就連珍娜也不得不斂起神色,眼底閃過敬畏。大門深鎖,絞鍊處結了厚厚一層蜘蛛網,正前方兩道細長的窗戶,後方一片黑暗,反而像是窺伺的眼睛。
這不是出自人類所造,暴風城堡相較之下就像玩具一樣。
「我不喜歡這個地方。」她的聲音不大,但撞上石壁反彈回來,聽起來空洞又怪異。此刻霧霾散盡,太陽的位置在天頂,光線卻像是夜晚臨近。
「這很正常,女士。」卡德加下馬,動作一如往常笨拙。「沒幾個人喜歡卡拉贊。」
「也不喜歡這裡的主人。殘存的惡魔能量讓我全身不舒服。」
「我可以保證惡魔不會出現,當年我離開的時候做過大掃除。」洗掉地上的血跡,把屍體拖去埋掉。那個時候塔裡就像地獄,綠火蔓延,瀰漫著硫磺和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惡臭。「也把可能的通道堵起來了,現在的卡拉贊,可能是全大陸防守最嚴密的地方。」
「我說過了,這法子行不通。」像是感受到她的怒氣,坐騎不安地甩了下頭,前腳輕輕刨挖。「都過了這麼多年,你還想在這堆石頭裡找到可以用來對付燃燒軍團的東西?」
「總得試試。」在黑暗中摸索,他也不是第一次。「畢竟麥迪文窮盡一生,都在研究惡魔。」
「他本身就是惡魔。」珍娜說話的方式,像是要咬碎每個字。「部落聯盟征戰不休,燃燒軍團大舉入侵,守護者的位置虛懸至今,追根究底都跟他脫不了關係。要說這座塔裡有陷阱,我還比較相信。」
所以你們才心存忌憚,沒進卡拉贊大肆破壞。「薩格拉斯從沒有真正控制過他,再說,他償付的也夠多了。」
「這不是你說了算。」
「無意冒犯,我們就是束手無策才會來到這裡,如果你有更好的建議,我很樂意洗耳恭聽。」想攤開來說?沒問題。珍娜看他的眼神,就和祈倫托那些德高望重的大法師一樣,卡德加很清楚他們是怎麼想的:運氣太好,實力卻沒多少,總有一天會出事害死自己,到時,議會絕對會把他踢開,袖手旁觀。
賭賭看,他們還沒見識過他最異想天開的主意。
「所以說,你連自己在找什麼都不知道。」
「我有方向,只是還不夠清晰。」這聽起來很詭異,但每個法師都能理解,他們處理的就是這麼虛無飄渺的東西。
「達拉然有夠多人力可以幫忙。」
當然了,讓你們光明正大進來翻揀,有多少人在等這個機會?「最好不要。」卡德加誠懇地說。「塔裡有太多危險的東西,可能一不小心就會被炸上天去。更何況……」
在他們說話的同時,大門開了一條縫,某種東西在黑暗中一閃而過。珍娜挺直背脊,舉起右手,卻是顧忌著不敢妄動。「那是什麼?」
「幻象,幽靈,卡拉贊的住民。」卡德加聳肩。「別擔心,他們不會害人,頂多做點惡作劇。」
珍娜看他的眼神,就像要把他連同幻象一起炸上天去。「你是說卡拉贊裡到處都是這種鬼東西?」
那兩個人走出大門,穿著祈倫托的長袍,一邊激烈的爭論,卡德加甚至聽得到那明顯的羅德隆口音。除了顏色稍淡,身上閃爍光點,他們看起來和活人並無不同。但坐騎像是感受到了寒意,驚恐地後退噴著鼻息。
「習慣就好。我說過這裡的能量流很不穩定,幻象就是其中之一。」卡德加聳肩。到了這年紀,信口開河早就不是問題,何況他也不算說謊,只是沒講完全。「反映人心,挖掘記憶……才是塔裡最危險的陷阱。」
幻象在走下階梯後就消失了,同時他們卻聽到嬉鬧的聲音。三個孩子奔跑而過,前面女孩金髮高高揚起,笑聲清脆無所畏懼。「看誰先跑到馬廄那裡。阿薩斯,不可以作弊!」
哈,他運氣也未免太好了點。
珍娜倒抽一口氣,狠狠扯了一下韁繩,驚得坐騎揚頭嘶鳴。有那麼一瞬間,她像是想直接斃了卡德加,好確認不是他在搞鬼。但在這裡汲取能量,驅動咒文,可不是個好主意。「我該走了。」
好的、好的、看來不用邀珍娜進門,茶也可以省了。她不會想看的,這麼多傷痕,重擔,不可告人的秘密,連曾經美好的往事都成了利刃。「保重。」卡德加說,語調恰到好處的溫和。這裡可是卡拉贊,如果珍娜一開始就識相點,也不必要用到這種手段。
「給你三天時間。」她僵硬地說。「我們會在上方監視,別想搞鬼。」
這不過是虛張聲勢,雙方都很清楚,上方能看到的,八成就是一片迷霧。「請放心,女士,我有任何收穫,就會立刻回報。」
「萬一出了什麼狀況……」
「就照之前決議,拋下我,前往破碎群島備戰。」
「你最好能成功,大法師。」珍娜撂下一句,勒馬迴轉,白髮染上了暮色。「如果孤注一擲沒用,再多備戰也只能坐等末日降臨。」
「我盡力而為。」可惜珍娜沒聽到,她策馬下坡,匆促得像身後有惡魔在追趕。
□
他又像三十年前一般,形單影隻站在卡拉贊的入口,思索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也沒把握下一步該怎麼走。
這感覺陌生得有趣,想想他半輩子都在幫別人做決定。
馬廄早已被雪壓塌了一半,尚稱完好的部分則覆著厚厚塵土,蛛網垂懸在樑木間。卡德加打了個響指想修復,卻毫無作用。他向前一步,正好撞在突出的架子上。「該死。」他彎腰咒罵,這會兒能量擾動起來,似乎想遵令而行,但卡德加等了又等,最終還是像石頭投入深井,消失得無聲無息。
「好吧。」他喃喃自語。「希望我還沒忘記這些雜活該怎麼做。」
解下鞍具還好,他的坐騎不肯好好進廄房,老是停步反抗,最後還想回頭咬他。卡德加滿身大汗,又推又拉,好不容易才讓牠就範。在這同時,影子一直站在角落默默的看,完全沒有出手幫忙的意思,直到他把飼料袋掛上柱子,才有聲音傳來,咬字含糊、幽冷,跟灰塵一樣毫無重量。
「你在做什麼?」
卡德加轉身,摩洛斯站在門口,正是他記憶中的模樣:佝僂背脊,雙手交握在身後,看起來憂心忡忡。很難判斷幻影是在對誰說話:三十年前那個笨拙的學徒,還是三十年後毫無長進的大法師。兩者都有可能。
最終,他也只能給了這樣模糊的答案:「大師在找我嗎?」
摩洛斯嘆氣。「如果你不把時間浪費在說廢話上,大概一個時辰前就把事情做完了。」
當然囉。卡德加看向摩洛斯腳邊,現在那陰影比較清楚了,大概是一頭鹿,已經死透,摩洛斯下手一向乾淨俐落,皮還可以完整剝下來,另作他用。很難想像卡拉贊也有這麼多日常瑣事要處理,對吧。吃喝拉撒,畢竟這裡住了三個人,還有一大堆鬼魂。
「大師等你好陣子了,你最好現在,立刻,馬上就去。如果你還聽得懂這個字的意思。」
「他又不會因此把觀星台炸了還是怎麼的。」卡德加魯莽地說。如果因此讓人覺得他不懂禮數,就這樣吧。他花了很多心力,才勉強學會祈倫托那套表達方式:拐彎抹角,能多模糊就多模糊,但舊日的習慣就跟鄉音一樣,難以擺脫。「我是說,這根本是家常便飯。」
摩洛斯完全不為所動。「這些話可不會讓你少吃點苦頭。」
卡德加一把拎起鞍袋。「等著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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