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16日 星期二

Swan Lake





月亮已沒入西方山脈的陰影,但城堡內的宴飲絲毫沒有歇止的跡象。厚達三呎的高牆將安居享樂的人圍在裡面,盈滿金色光線的大廳中,絲綢和寶石反射出絢麗的光芒,醇酒和香水的氣息一樣濃厚,嗡嗡的談話聲在拱頂下迴繞,和輕柔的音樂聲交織在一起。

沒有驚動任何人,一個人影俐落地溜出金色的大廳,縱入黑暗的掩護中。看清左近無人跟隨後,他靠著牆喘了口氣,隨即往草地奔去。


「王子,您要上哪兒去?」黑暗中冷不防冒出了低沈的聲音。

「啐!」齊格飛低聲咒罵,但還是乖乖地停下腳步。「你別跟得這麼緊行嗎?貝諾。」

「宴會才進行到一半,您想上哪兒去?」

「啊,裡面太悶了,出來透——」故做輕鬆的聲音被嚴厲的眼神擋住了。貝諾是公爵的次子,自幼就在王子身邊擔任護衛,雖然只比王子大了兩歲,但沈穩的程度卻相差十年以上。「別想叫我回去!那種虛應故事的社交場合,不會在乎多一人少一人的!」

貝諾疲倦地閉了閉眼睛。「不管是不是虛應故事,您身為王子,絕對不可以在這種場合半途開溜,這會讓您的母親為難的!再過一個月,您就要成人了,國家大事即將交到您手上,您也要考慮王后的——」

「哼,別開玩笑了!剛成年就要我成家,才多了王冠就要再添個女人來煩我嗎?我才不幹呢!你已經嘮叨得夠抵十個女人了!而且,那些女人不是衝著我的地位,就是被母親逼著來——」

「——值此多事之秋,您更應該為國家著想,找一個足以輔佐並榮耀王室的女子——」

「總之!」齊格飛大喊,結束了雙方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我一定要找到我理想中的女人!我一定要談一場真正的戀愛!你們只會告訴我王子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從小到大我為這個虛有其表的名銜犧牲得還不夠多嗎?什麼家族,什麼榮耀的,管他去死!」

貝諾氣得咬住嘴唇。「您太天真了——您要去那裡?」

「去奧黛莉那兒!」齊格飛邊跑邊喊。「你敢跟來,我就叫她把你變成青蛙!」 

清朗的笑聲飛揚在夜風中,那種屬於不知世事的少年,鷹揚而充滿對未來希望的笑聲。儘管仍在氣頭上,貝諾仍忍不住露出了笑容。沒有人可以真正對王子生氣的!他永遠是這樣生氣勃勃,蓄勢待發,耀眼一如天上的太陽。想到能服侍他,輔佐他,貝諾就深感這輩子沒有白活。

在城堡的西南角,石塔被遺忘似地佇立在月光下,顯得孤寂,也透著倨傲。附近沒有其他建築物,只有被細心照顧著的小小園圃,裡面種著一般人不認識,也不敢隨意去碰的藥草。塔頂透出的微弱燈光,彷彿信號般指引著王子的腳步。他毫不猶豫地推開門,登上塔頂,未打招呼就熟門熟路地登堂入室。

「奧黛莉,妳在做什麼?」他一進門就嚷著。

「在做可以把你變成蝙蝠的東西!」奧黛莉彎下腰,抱起一捆藥草,試著掩飾臉上因高興而泛起的紅暈。「你又從宴會裡溜出來啦?」

「哎,別管他。」

「又是別管他,你遇到什麼事都只有這句話嗎?我看你乾脆改名叫別管他王子算了!」

「別這樣嘛!」齊格飛討好地說。「那種沈悶又無聊的宴會,有什麼好參加的!還不如來你這裡——」他不客氣地坐在一堆疊起的書上,從這裡剛好可以飽覽眼前無暇的身軀。奧黛莉是個美艷又豐滿的黑髮美女,並在充分的自覺下更添性感與嫵媚。那身為了方便活動穿的短裝,幾乎蓋不住白皙的大腿與胸部。齊格飛感覺到欲望在血管內竄升起來。

「王后又在為你挑新娘了?」

「哦?嗯,是啊。」他試著把心神拉回來,但隨即放棄了。「別管他。」他繞到奧黛莉身後,手掌覆住一對豐滿而有彈性的乳房。「如果可以的話,我就娶妳了,奧黛莉——」

奧黛莉向後仰,剛好若有似無地摩擦著他的興奮。齊格飛在她耳邊低喃的這幾句話,比他遊移的手更能激起她體內的熱流。他們在一起多久了?隨著她的感情一天天加深,她也就愈瞭解到他沒有娶他的可能。畢竟,他是這個國家的王子,而她不過是個被前任國王收留的魔法師——

月亮已越過天頂,清冷的光線注滿一室,已融成殘蠟的燈燭仍兀自冒著煙。貝諾於午夜時分前來敲門,以一貫溫文卻堅決的態度把熟睡的齊格飛叫醒。奧黛莉坐在床角看著侍衛為王子著衣,冷漠得彷彿一絲不掛的是男人而不是自己。直到厚重的門再度關上,只剩她獨坐無邊寂靜,她才起身走向窗邊。

月光流洩在白皙的肌膚上,毫無熱度卻美得令人炫目。再過幾天就滿月了,在靜得彷彿聽得到星辰移動的夜晚,奧黛莉常想起十年前,那個改變她一生的魔法,那個改變她一生的公主——






「法師伯伯,我想飛,我想飛嘛!」嬌小活潑一如知更鳥的年幼公主,緊拉著老法師的衣腳不放。「你不能讓我飛嗎?」

「飛?嗯嗯,沒有可以讓人飛的法術啊——」法師困擾地抓著頭,將厚重的魔法書又往前翻了幾頁。

「可是有把人變成動物的法術啊!爸爸。」法師的女兒順口說了一句,把熱騰騰的香草壺放到桌上。小小六歲的年紀,卻已經是法師得力的助手了。「把我們變成鳥就好了。」

法師差點嗆到。「把公主變成鳥,我不被國王宰了才怪!」

「那就不要讓父王知道嘛!」公主乾脆抱住法師的膝蓋。「我們只要變成鳥,在附近飛一飛就好了,父王不會發現的!」

「唉呀,妳們——」法師大感困擾,終究是無法拒絕女孩們蹦蹦跳跳的撒嬌和懇求,無可奈何地答應了。

公主大為興奮,回宮的時間到時,侍女半拖半拉的才把她帶回去。第二天一早,小公主就站在屋外了。看來她是推掉了所有的行程,趕著來這裡「飛」的。

開門的是奧黛莉,法師因為熬夜查書做藥,還在床上呼呼大睡。房子裡瀰漫著奇異的苦味,還有一些煙霧繚繞不去。

「噓!我爸還在睡覺,可是藥已經做好了。」奧黛莉指向桌上一瓶藍色的液體。「我爸說,喝下去會變成天鵝喔!可是一次只能喝一口,如果喝太多了,搞不好就變不回來了!」

「知道了,知道了。」小公主不耐煩地扯著玩伴的袖子。「我們出去吧!」

……

法師在天光中悠悠醒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窗外的兩隻天鵝——一白一黑,帶著不屬於塵世的優雅,從水面振翅而起,在藍天的擁抱下滑向草地,輕盈得宛如空氣一般。

「好美啊……」法師著迷地看了好一會兒,突然跳起來。「那不會是奧黛莉和奧黛特吧?天啊!我把藥水放哪兒去了?弄不好的話,我的腦袋是要搬家的呀……」

 法師連鞋子也沒穿,跌跌撞撞地跑出門,兩隻天鵝正好降落在草地上,他眼前一花,兩個小女孩連蹦帶跳地向他跑來。

「公主!奧黛莉!天啊,妳們沒事吧?」

「哇!伯伯,我能飛了!變成天鵝好棒喔!」

「妳們——妳們兩個都沒事吧?那個藥——」

「放心啦,爸爸,我知道它的份量。」小女孩自信地說。「我可是未來的法師唷!」

小公主拜訪法師父女的次數愈來愈頻繁了。小屋附近的池塘幾乎天天看得到兩隻黑白天鵝,優雅地浮水、滑翔、嬉戲。小公主愈來愈沈溺於飛翔的滋味,也對每次短短兩小時的藥效感到不滿——

「太短了啦!而且一天只能用一次,我想飛久一點!」

「公主,這種藥是很危險的!拿捏不準的話,也許一輩子都要變成天鵝了!」

「我不在乎!變成天鵝的話,我就不必上那些煩人的舞蹈、禮儀、音樂課了!」

終於有一天,公主趁法師父女出門採藥時,拿了她們平常喝的藥,把剩下半瓶全喝光了。

法師返家後,看到空掉的藥瓶,幾乎當場昏倒。他巴巴地等到黃昏,眼看奧黛特沒有變回人形,深怕難逃一死,便在侍衛還來接公主之前,收拾重要物品,帶著小女兒逃走了。

「……那時候,還真引起了一場騷動。」奧黛特微微一笑,低下頭撫著裙子的摺痕。

「沒想到,妳在月圓時分還可以變回人形。」奧黛莉瞥了一眼公主。「也幸好如此,讓妳還可以跟國王解釋清楚,沒有被當野天鵝丟掉。」

「不過,我現在的處境也和野天鵝沒兩樣。」奧黛特望著寧靜的湖水,月亮的光芒碎裂、漂浮,隨著波紋的蕩漾開來。遠方的石砌大宅褪進樹林的陰影,宛如巨大的石棺。「我變成這個模樣,父王不可能再讓我公開露面,只得發佈我病死的消息,再在國境建了別館讓我居住。」

「我在邊境看到你時,實在不敢相信——」

「我也沒想到你就在鄰國……」

「父親身體不好,跑不了多遠,幸好這年頭每個國家都缺魔法師,國王收留了我們,可是父親很快就去世了。」奧黛莉的聲音中首次出現了動搖。「我現在繼承了父親的位置,成為這個國家的魔法師了。」

「我知道你會成為魔法師的。從小你就這麼聰明,連教導我的老師都對你讚不絕口……」

「從那以後,我一直在找能破解法術的方法。古老的典籍上記載著,只要有真心愛你的人,不畏你的形貌,在上帝面前發誓取你為妻——」

奧黛莉哀淒一笑,搖了搖頭。「我父親已經死了,他沒有兒子,所以堂兄繼承了王位,他不會讓我嫁人來威脅他的地位的。」

奧黛莉大為驚訝。「難道妳想以這個形態度過一輩子?」

「這是——神罰吧!」輕柔的聲音宛如嘆息。「為了我的不知輕重,愚蠢任性——」

的確是神罰!奧黛莉騎在馬上,將下唇咬到滲出血跡,卻無法平息心中的波濤。每當看到這個害死她父親,害她流離失所的女人,就讓她覺得飲下了毒汁一般。好一個優雅美麗,不知世事的公主!她的美麗,是因為她不受塵土的污染,她的純真,是來自她簡單、直接的思維,毫不猶豫的自私與任性!但連奧黛莉都不甚明瞭,為什麼她會在每個月圓之夜來到國境,重新飲下混著憤怒、傷痛和鄙夷的毒汁。也許,看到奧黛特如此珍惜難得可以化為人形的夜晚,會讓她有著些許報復的快感吧!






「啐!什麼成人式嘛!分明就是選親大會!」齊格飛滿懷怒氣地鞭策著馬匹,在密林中不分方向的狂奔。

「總之,您下個月就要成為國王了,請多少收斂些,不要再做這些危險的事了!」無論王子的馬鑽進怎樣狹小的樹叢,跳過怎樣陡急的山澗,貝諾依然緊跟不放,從沒讓雙方的距離超過兩個馬身以上。

眼看怎麼樣都甩不掉護衛,王子認命似地把速度放緩,畢竟在密林中急馳是很不智的。

「你的騎馬技術愈來愈好了!」齊格飛有點賭氣的說。

「多謝誇獎,王子。您的技術也精進不少。」

「不過……貝諾……」

「什麼事?王子。」

「我們到底在那裡呀?」

貝諾轉頭四望,無論往那個方向看過去,都只看得到密密麻麻像魚網般的樹幹。枝葉交織成的帷幕擋住了日光,即使在正午也一片昏暗,四下一片靜寂,遠處傳來的鳥鳴像是隔著一層布幕,顯得模糊而又遙遠。

「我們似乎走遠了點,王子。」貝諾冷靜地下了結論,好像他們是在王宮的庭院裡,而不是經年無人涉足的森林。

天色很明顯的暗下來了,迷途的王子和護衛盡其所能地前進,希望能及時走出森林,以他們輕裝打獵的行頭想在林子裡過夜,實在是勉強了點。樹林漸漸稀疏起來,清冷的月光透過枝葉,在地上投出斑駁的圖形。

「太好了!總算走出來了——咦,前面有燈光?」

「等等,王子!」貝諾拉住他的韁繩。「讓屬下先去吧!」

貝諾跳下馬,把馬繫在樹上,以熟練的姿態低伏前進,踩在地上的腳幾乎沒發出聲音。

「啊,我也要去!」齊格飛豈肯放過這個冒險的機會,連忙追了上來。

出了樹林,湖水在前方豁然展開,一輪圓月靜靜躺在湖心,松樹和橡樹森然羅列,像侍衛般環在周圍,對岸有座華宅,幾扇窗戶透出昏黃的光暈,卻聽不到人聲,十分清冷。

「嘿!有人來了!」齊格飛興奮地說,差點就要站起身來。

「噓,王子,先別說話。」貝諾拉了他一把,仍伏低了身子,躲在樹叢下。

一個女人從宅子出來,看衣服應該是個女僕,手中捧著一疊東西,快步往湖邊走去,他們正兀自猜疑,一陣水花飛濺的聲音便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

一隻純白的天鵝自水面流曳而過,優雅的身軀彷彿沒有重量,低垂的頸子含羞帶媚,伸展的翅膀在月光下泛著銀光,有如細緻的瓷器,連月亮都相形失色。齊格飛不禁看得呆了。

「貝諾,弓箭給我!」

貝諾嚇了一跳。「您要做什麼?」

「還用問,當然是把牠帶回去!」

「不可以!牠可能是某人的所有物……看,那個女人過來了。」

天鵝直直游向岸上,不疾不徐的身影完全非世間所有,這一定是精靈,或是神的寵物……女人已經在岸邊候著,她把手中的東西抖開——原來是一襲衣服,讓窺視的兩人更大惑不解了。

齊格飛眨眨眼。在那個女人抖開衣服後,他好像看到一個女人——不,是天鵝——不,是女人——不,是——

「上帝!」他掐住貝諾的手臂。「那那那隻天鵝——牠——牠——」

「我知道,王子。」貝諾冷靜地說,瞬也不瞬地盯著眼前的景象。

「變成女人了!」

齊格飛看得連嘴都張開了,似乎只要一眨眼,這一切都會變成水中的飛沫。一絲不掛站在草地上,慢條斯理著裝的女子,就像是民間傳說中,剛在天池沐浴完畢的女神。金色長髮流水般蓋住她的身軀,肌膚在月光下呈現珍珠般的色澤,豐滿有致的身材和奧黛莉不相上下,但和性感嫵媚的女法師比起來,眼前的女人更像月亮本身,光潔盈白,不可褻瀆——

穿好衣服後,她一揮手,侍女便恭敬地退回大宅去了。

她在草地上散步,偶爾旋轉,唱歌,跳幾步舞曲,像剛出生的嬰兒般,無限好奇地探索四周的一切,又無限珍惜的看著、摸著自己的四肢。每月只有一次,她可以重回人的形貌,重溫用腳走路,用手觸碰的感覺,對她而言,這就像是在地牢待了一個月後,被放回地面透氣一般。

王子心醉神迷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不知不覺跨出了樹叢。

「王子!」

「別拉我!」王子以驚人的力氣甩開貝諾,如離弦的箭般奔向月光下的女神。

她察覺身後急促的腳步聲,回頭一望,不禁低呼了一聲,連連後退。

「不,別走!求妳別走,美麗的女神,我是這個國家的王子,齊格飛!」

「王子?我沒在家裡見過你——」奧黛特稍微放下了心,從他的衣服和相貌看來,的確是有著貴族血統的人。她再看他一眼,不禁臉紅起來。不論在什麼情況下,齊格飛都是能讓女人意亂情迷的男人,因此並非如他所想,接近他的女人都是被強迫或別有用心的。

「家裡?」王子興奮地說:「你也是貴族?」

「對不起,我想這有點誤會了,小姐。」貝諾急急趕上來。「請問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她驚訝地睜大眼睛。「這裡是費洛國的邊境。」

「果然!我們越過國境了!」貝諾懊惱地看著四周。「如果被人發現,麻煩就大了——王子?王子?」

齊格飛早已挽著美人的手,走到湖邊去了。

「妳是什麼人呢?為什麼一個人住在這裡?」

她抬起頭,望向那雙正注視著她的眼睛。清澄的湛藍透著真誠無畏的光芒,爽朗的聲音讓她覺得他是可以相信,可以倚靠的。誰知道呢?也許今夜的邂逅,會是改變她未來的契機——

「我——」她的聲音羞怯而溫柔。「我叫奧黛特……」

貝諾遠遠地跟著他們,密切注意四週的安全,兩人在湖邊徜徉著,心無旁騖地交談。夜從來沒這麼短過,感覺上好像只過了幾小時,天邊就透出了黎明前的天光。

奧黛特抬起頭,望著勾勒出森林邊緣的光線。再過一下子,她又要變成天鵝了——她從沒這麼害怕這一刻的來臨,她還想待在齊格飛身邊,想繼續聽齊格飛說話。這種感覺,是她出生以來從來沒有過的。

王子知道她在想什麼,他握住她的手。「奧黛特,來我的宮廷吧!」

「咦——?」

「下個月,下個月就是我的成人式了,從那之後,我就是國王了,我可以保護你,奧黛特,來我的宮廷吧!」

「我——」面對這突然的邀請,奧黛特遲疑了。「這裡和那裡的生活,有什麼差別呢?我依然是——」

「我會娶你!」突來的一聲如宣誓一般。「在成人式中,就要決定未來的王后!妳是鄰國的公主,我母親不會拒絕的!而且,照妳說的,只要我在上帝面前發誓娶妳,妳的咒縛就會解開了,不是嗎?」

「我——」奧黛特整張臉都紅了起來。這麼突然,這麼迅速!毫無預警的,另一扇改變她生命的門又要開啟了,只要她點個頭……

「答應我,奧黛特,下個月圓之日妳會來!」

「我……」






「奧黛莉!整個城裡都忙得亂糟糟的時候,只有妳這裡依然清靜如昔!」王子一進門就嚷著,毫不客氣地在桌上掃出一塊空位,坐了上去。

「好久不見了,王子,最近很忙啊!」奧黛莉諷刺地說,消消王子一個禮拜沒來看她的怨氣。

「一輩子一次的成人式嘛!這幾天貝諾和母親老纏著我,又是預演又是量身做衣服,還要看全國各地送來的肖像!」

「新娘人選的肖像是嗎?」提到這件事,奧黛莉的口氣無論如何也好不起來,在流露出更多嫉妒之前,她連忙改變話題:「聽說你前幾天在林子裡迷路了?」

「對啊!」一提到這個,王子就興奮地從桌上跳下來。「妳一定不會相信的!我遇到了林間仙女!」

「林間仙女?」

「我遇到了會變成人的白天鵝!憑上帝之名!她美得……簡直不像世間的人!她說她叫奧黛特,是鄰國的公主!」

「天鵝……公主?」奧黛莉覺得腦中一陣嗡嗡作響。「奧黛特?」

「我請她來參加我的成人式!」

奧黛莉猛然回頭。「為什麼?」

「當然是為了娶她!我已經跟她求婚了!」王子的臉上洋溢著志得意滿的神情。

即使有一道雷落在她身上,奧黛莉的感受也不會更糟糕了。她一直告訴自己,齊格飛遲早會結婚,她會冷靜地接受事實,反正有名無實的婚姻帶來的只是有名無實的夫妻,她才是王子真正的妻子,就算沒有名分,她也認了。但當齊格飛志得意滿地告訴她這個消息時,奧黛莉發現自己沒這麼堅強,更讓她受不了的,是王子心醉神迷的神情——

「你……要娶她?」她的聲音發抖。「一個只見過一面的女人?」

「見過幾次面有什麼重要的?重要的是我知道,我一見到她就知道了!她是我的女神——」

「那……我呢?」

「我也喜歡妳啊!」齊格飛乾脆地說。「可是,奧黛莉,妳不會想當王妃吧?妳知道我不可能娶妳的,妳只是城堡裡的魔法師,而且還是我父親收留你們父女的。可是奧黛特不一樣,她是公主——」

「……出去。」奧黛莉握緊雙拳,轉向王子。

「……咦?」王子渾然無所覺地望著她,臉上是一派天真無邪的神情。

「出去!我叫你出去!」奧黛莉抓起一本書丟向他。

「怎麼啦?奧黛莉,妳不舒服嗎?我——」又一本書丟向他,他倉皇逃出門,臨走前還問了一句:「要不我叫醫生來……」

這是——對她的懲罰嗎?因為她愛上了不該愛的人?王子以毫不在乎的口吻說出的,這是她數年來一再提醒自己的事實。可是聽到那理所當然的口氣,卻使她的堅強瀕臨崩潰。她,一個身份低微的法師,與王子五年的感情,居然比不上愚蠢任性的公主與他的一面之緣!

「我待在這個破落的小國,到底是為了什麼?」她無神地喃喃自語,望著一地散亂的書。十年來,她繼承父親所有的知識,加上她的天賦與努力,早已使她成為超乎大多數人想像的高強法師。在這個小國中,高明的咒術無用武之地,只能讓自己的才能埋沒在治病避邪的符咒中,這麼多年,她都無怨無悔的過來了,只為了一個不知世事的蠢小子——

她嘆口氣,動手撿拾地上的書。窗外紅雀的叫聲吸引了她,她抬起頭,突然發現窗外的蒼穹是這樣的藍,藍得讓她很想高翔遠去。






慶祝成人式的盛會,從中午就開始了。每個人都放下工作趕到城裡,盡情地玩樂一番,街上擠滿了跳舞喝酒的人,雜耍團子和商人亦蜂擁而至,把街道裝點得像吉普賽人的花裙子。王宮裡,更為盛大更為隆重的舞會也在進行,王子穿著他最討厭的正式朝服,心不在焉地應付各地來的貴客,以及他們帶來的名媛仕女,幾乎掩不住無聊的神氣。這種厚重的袍服讓他不能跑也不能跳,連彎腰去拿遠處桌上的雞肉都嫌彆扭。

打扮華麗,容貌姣好的女子們團團圍住王子,盡其所能表現出最好的一面,但對齊格飛來說,論媚態,沒一個比得上奧黛莉,論氣質,當然更比不上奧黛特了!王后的眼光一直跟著兒子,只要看到他跟那個女人說話,就馬上去查探她的家世和名聲。王子只覺得芒刺在背,一心盼望著夜晚的來臨。

貝諾奉王子的命令,在城門口守著。他一直害怕王子會為了賭氣,而娶一個身份地位不與相稱的女人,而今他選上了奧黛特,無論家世資質都完美得無從挑剔,使貝諾也滿心歡喜,就只擔心公主爽約不來。直到黃昏一輛陌生的馬車駛進城內,他才鬆了一口氣,連忙上前迎接。

「是——王子的侍衛嗎?」車內的公主穿著一襲綴著珍珠的白緞禮服,細密編整的金色長髮內也飾著珍珠,但她本人的光芒遠勝珠寶,美得令人摒息。

「是的,公主,請往這邊走。」

大廳裡,王后已經按捺不住焦急,主動朝兒子走了過去。

「齊格,」她溫和而帶著嚴厲的聲音,一向是王子最怕,也最無法應付的。只要是她的命令,王子就算滿口怨言,也會乖乖去做。畢竟她代掌國政六年,把國家治理得風調雨順,沒有人敢小看她。

「齊格,怎麼樣?這個大廳中,有適合擔任你妻子的女孩嗎?」

「沒有。」

王后蹙了蹙眉。「齊格,三個月以來,你已經批評過每一個送來的肖像,現在,你又一個女子都看不上眼,你到底想要怎麼樣的王后?如果你不能決定,就讓我——」

「等等,媽,她來了!」王子從眼角瞥見貝諾領著奧黛特走進大廳,興奮地打斷了母親的話。

「誰?誰來了?」

「我的新娘!」齊格飛大叫一聲,往奧黛特的方向奔了過去。

「我……等你好久了!」王子氣喘吁吁地在奧黛莉面前停住,單膝跪下,抓起她的手深深一吻。

來賓見到王子謙卑的模樣,全驚呆了,大廳裡有著片刻的沈默。

「我遲到了嗎?」奧黛特綻出微笑,聲音猶如水晶般清澈。

「妳來就好,我還擔心妳不來呢!」

奧黛特眼光一轉,看到王后正被國外來的使節纏住,只能無限著急地往這猛瞧,便將手伸給王子,微笑道:「聽說貴國的花園有來自世界各地的珍奇植物,可以帶我去參觀嗎?」

這正是齊格飛求之不得的,他立即斥退身邊的人潮,挽著奧黛特往花園跑。貝諾知道王子想跟奧黛特獨處,便不加阻止,但仍遠遠的跟在後面。

偌大的庭園中,細小的蠟燭遍佈各處,柔和了樹叢的形狀,將盛開的花朵佈上一層光暈,使人有走在夢幻之國的感覺。挽著手的情侶不時經過他們身邊,隨即又消失在設計巧妙的走道中,調笑的聲音隱在樹叢後,模糊而又格外引人遐思。

「其實,要來之前,我很猶豫……」奧黛特低聲說。

「猶豫什麼?」

「怕你不是有心……」她停頓了一下。「畢竟,我只是一個不被承認的公主,你在這個大廳中,輕易就可以找到更相配的女子——」

「別傻了!她們怎麼比得上妳!」

「可是……我聽說了……」奧黛特低下頭。「你另外有真心相愛的女子……」  

齊格飛愣了一下,隨即暗罵貝諾,一定是他把事情告訴奧黛特的!真多嘴,讓他的立場便這麼為難!

「這……這是……」

「聽說……是城裡的女魔法師,叫奧黛莉的?」

「啊……那個……妳不用在意……」

「你不喜歡她嗎?」她天真無邪地問道。

「也不能這麼說啦……可是,妳放心,我是不可能娶她的!」

「為什麼?」

「因為她只是個法師啊!如果我說要娶她,母后——不,全國人民都不會答應的,我何必自找麻煩呢?奧黛莉是個懂事的女人,一定會瞭解的。」

奧黛特難過地低下頭。「我也只不過是個不被承認的公主,而且,堂兄他——」

「但是,再怎麼說,妳都是個公主啊!而且,妳又這麼漂亮,母后一定會喜歡妳的!」

她仰起頭,望著齊格飛,神情令人又愛又憐。「我……漂亮嗎?」

「漂亮!妳美得像女神——」他結結巴巴地說。奧黛特突然勾住他,把脣湊了上去。

齊格飛吃了一驚,但很快就恢復過來,奧黛特的的曲線緊貼著他,嘴脣柔軟而熾熱,舌頭毫不保留的索求與挑逗,幾乎和奧黛莉一樣——當她放開他時,手有意無意滑過他的鼠蹊,使他下半身一陣騷動,喉中一陣緊縮。

「奧——奧黛特——」她退開後,冰涼的空氣使他頓覺空虛,他想拉住奧黛特,但她靈巧地閃開了。

「你會娶我嗎?」她站在玫瑰樹叢前,挑釁似地質問。玫瑰香味融在清冷的空氣中,紗般將她層層包住。

「會——」他沙啞地說。「當然會!」

奧黛特挽住他的手,笑得如同初春綻放的百合。「那麼,我們回大廳吧!」

他們一進大廳,王后立即迎上來,顯然已經等很久了。

「齊格,她是——?」

「她是我的新娘!」齊格飛毫不猶豫地說,大廳頓時掀起一陣低語。

「我是問她的身份——」

「王后陛下,我是費洛國的奧黛特公主,國王的堂妹。」

王后的臉色緩了一些。「我們並未接到通知——」

「失禮了……」

「是我要她來的。」王子在一旁插嘴。「我要娶她!」

王后大為惱怒,事情完全超出了她的控制。「我怎麼一點風聲都沒聽到?你是在那裡認識公主的?」

「在邊境……奧黛特在那裡有別館。」他避重就輕地說。

王后快速的盤算著,如果她真的是公主,嫁妝和屬地一定不少,現在鄰國國王尚無子嗣,如果他死得早,奧黛特的夫婿說不定還能要求繼承權……無論如何都比娶國內的貴族划算多了!而且,知子莫若母,看齊格飛的神情,王后就知道兒子真正陷入愛河,打都打不醒了!她還該慶幸,讓他現出這種表情的不是某個平民之女——像那個她一直放心不下的女法師……

「隨便你吧!」王后終於說,雖然不是完全心甘情願的。

「母親!」齊格飛大為感動,抓起母親的雙手一吻。「謝謝您!」

「神父呢?神父來了嗎?」王后問道。

一個廷臣恭敬地說:「早就來了,正在那兒等著呢!」

王子挽著奧黛特走向大廳中央,跳舞的人、交談的人都靜止下來,分立兩旁。每個人都知道宣佈新娘人選的時候到了!交織著羨慕、嫉妒和驚艷的眼光朝奧黛特射來,不斷有人低聲談論著這個陌生的公主。

「各位,」王子一開口,整個大廳更是靜得連呼吸聲都聽得到。「我在此介紹我未來的妻子,奧黛特公主——」

貝諾守在大廳門口,滿懷感動地看著王子的終身大事。王子和公主挽著手站在神父面前,神父正在唸禱文,垂詢他們。王子拔出了父親的寶劍,以他最珍貴的東西,在上帝的面前起誓——

貝諾身後傳來衣裙悉窣的聲音,一個高雅而溫柔的嗓音問道:「對不起,我遲到了嗎?」

如果是為了競爭后座而來的,的確是已經遲了。貝諾想著,臉上掛著笑容轉身,面色突然慘白。

站在門口的,不正是奧黛特公主嗎?

「公——公主?」貝諾覺得喉中梗了一個大硬塊,身子也不聽使喚的顫抖起來。「公主?」

「怎麼了嗎?」

「您——您不是在那邊嗎?」貝諾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句連自己都覺得蠢的話,隨即大喊起來:「王子!」

神父正在說最後的祝賀詞,全大廳的人都被這無禮的吼叫驚呆了。有些人首先發現門口廳內各站了一個奧黛特,不禁嚷嚷起來,廳內頓時一片混亂。

門口的公主看到王子身邊的另一個她,尖叫了一聲,王子也呆住了,一時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儘瞪著兩個一模一樣如鏡像的公主看。

新娘突然甩開王子的手,啐了一聲:「傻瓜。」然後輕蔑地對另一個公主說話,聲音傳遍了大廳:「你來遲啦!姊妹,他已經把此生唯一的誓言給我了!不過,這傢伙本來就是個以貌取人,自私自利的白痴!你嫁給他沒好處的,不用太傷心了!」

「奧黛莉!」公主一聽就明白了,身體頓時搖搖欲墜。貝諾連忙去扶她,她一把甩開,朝停在院子裡的馬車奔了過去。

王子終於也感到不對勁。「妳……妳到底是誰?」

「你認不出來嗎?我是你最愛的女人啊!」她挑釁似地對他微笑。

「妳不是奧黛特!」

「那當然!你的最愛會是奧黛特嗎?」

「奧黛莉……?」王子瞪著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奧黛特的容貌在變了,依然是這麼美艷,但卻多了狡黠和妖媚,一如把人誘進地獄的魔女,也正是他最熟悉的——

齊格飛猛然後退,驚喘一聲:「我的上帝!」

「對,你在上帝面前發誓取我了,傻瓜!」

「該死!」王子狂吼一聲,推開圍觀的人群,衝出大門,載著奧黛特的馬車早已消失在黑暗的簾幕中。「奧黛特!」他徒勞無功地喊著,隨即衝向馬廄,粗魯地把馬拉出來,直追上去。

大廳內一片混亂,王后早已昏過去了。被丟在聖壇前的奧黛莉冷眼看著這一切,嘲笑似地朝人群屈膝為禮。「失禮了。」隨即快步走出去,隨手解下停在院內的馬,揚長而去。

馬車全速奔往國境,奧黛特坐在車內,萬念俱灰地望著窗外不斷逝去的風景。

十年孤寂的日子過去,當她完全放棄希望,打算認命而安分的過下去時,齊格飛的出現,就像上帝的手從突然伸下,將她帶往了天國的花園一般。而剛剛眼見的一幕,卻讓她重重的從雲端摔下地面,摔得心膽俱裂,屍骨無存——

月亮已經西沈了。再過幾個小時,她又要變回天鵝,困在被樹林環繞的小湖中,永遠都飛不出去。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她已經無法忍受了——

馬車停在大宅前,她下了車,不是朝大門,而是朝湖邊奔去。

馬蹄聲踏破夜晚的安寧,帶著驚人的怒氣朝湖邊撲來。齊格飛一眼就看到涉入湖中的奧黛特,不禁狂喊一聲。水已經淹到她的胸口了。

「奧黛特!」

「唉呀,真沒想到……」隨後跟來的奧黛莉喃喃自語。「沒想到她會有勇氣死!」

奧黛特聽到齊格飛的聲音,回過頭,頓時腳下一滑,黑色的湖水朝她撲來,掩住她的口鼻,像吞下一粒石子般將她拖向深暗的湖心。

「奧黛特!」齊格飛一邊大喊一邊縱身撲進湖中。

「這個笨蛋!」奧黛莉也不禁呆了。「有必要做這種事嗎?這個湖的底下都是殘枝,一旦被拉住就沒命了!你的游泳技巧還是我教的呢……哪夠格去救人啊!」

齊格飛很快就感覺到了。他拼命朝最後看到奧黛特的地方游去,卻覺得有人在猛扯他的衣服。他大吃一驚,掙扎著想脫開,那隻手卻愈扯愈緊,還把他向下拉——

「齊格!」奧黛莉也不禁慌了。「老說你是傻瓜,你還不信!」儘管嘴上尖酸刻薄,她終究是放不下這個王子,要不是被他的負心所傷,她也不會決心出走,還在今天演出這最後的鬧劇,但要王子因她的怒氣而死,她還是負擔不起這個罪過!

她粗魯地撕破身上柔軟的綢緞,毫不憐惜地扯開精緻的蕾絲,一面縱進湖中,一面唸著奇異的咒語。

齊格飛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湖水的重量擠壓著他的肺和肌肉,使他覺得自己快爆炸了。突然間,所有的壓力都消失了,一團溫柔的光包圍住他,讓他想起小時候母親抱著他哄他入睡的景象,不,那不是母親,是奧黛莉——

當齊格飛恢復知覺時,他正在貝諾懷中,面前浮著十多張焦急的臉。

「王子?王子?您還好吧?」

齊格飛想說話,卻打出一個大噴嚏,身體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浸得濕透的衣服全黏在身上,又厚重又冰冷。他馬上想起剛才的事,掙扎起來。

「奧黛特——奧黛特——」

貝諾和隨從互望一眼,嚴肅地搖搖頭。「很抱歉,王子——」

「奧黛特呢?她怎麼樣了?」 

貝諾站起來,退開幾步,讓王子看到黑色草地上一個潔白的物體。屍體非常的平靜,彷彿一個用細瓷塑成的娃娃。

齊格飛有幾秒鐘說不出話來,他試著站起來,又踉蹌跌坐回去。「奧黛莉呢?」他用細若游絲的聲音問道。

「她……我們沒找到她,王子。水面上只飄著這個。」貝諾指向旁邊一堆浸透、撕破的衣服。「我到的時候,看到她也往湖裡走,然後,一道光亮了起來,您和公主——就在這裡了。」

王子沈默不語,水氣使他身體發著抖,但是,什麼也不上此刻他心中的寒意。

貝諾扶起他。「王子,我們回去吧!」

守衛湖水的樹在夜風中輕輕搖晃著。當王子在貝諾的攙扶下騎上馬背,當一群隨從抱起奧黛特蒼白而美麗的屍體,當侍衛簇擁著王子消失在森林的暗影中時,一隻貓頭鷹踞在在最高的枝椏上,轉動著頭部,用銳利的雙眼冷冷看著腳下的一切。而後牠振翅飛起,朝月亮升起的地方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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