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瞬間發生,快得讓沃弗拉姆連出聲叫喊都來不及。
銀刃的閃光透出那籃薔薇果,在夜影下飛竄成毒蛇的利牙,咬向女王的胸前。髮飾落地的鏗鳴與衣裂聲混在一起,絹黑的長髮揚成一道雲虹,掩住了他視野中的月光。
細長的鋒刃擋住了貼身護衛出鞘的劍,沃弗拉姆喘著氣,血液全湧上頭部,不是為了自己,而是五步外的另一個戰場。在不穩定的視野中翻飛著三個撲向女王的身影,擋住他的瘦小男人穿著女僕的衣服,眼睛因緊張而亮得像兀鷹,但攻擊的態勢一點也不飢渴,沃弗拉姆屢擊不中卻脫身不得,就像陷入蛛網中的獵物。
另一刀在石面上迸出清脆的聲響,女王滾向揚鞭御馬的國王雕像,起身時已經握穩了劍,邊緣融入夜色的鋒緣染著月光和血。她並沒有急著反擊,而是等他們踏過被遺棄在地上的裙擺,蛾般撲向她的攻擊範圍。粗嘎的喊叫切斷了沃弗拉姆的理智,他一個箭步撲進對方懷中,用手臂上的創口換了肋骨下的一劍。
年輕的侍衛回頭奔向女王,差點被橫在地上的屍體絆倒。僅剩的一人已經打算放棄自己的任務,卻因慌急而在錯誤的時機收手,那支細長的匕首在女王的劍下斜飛過花叢,康妲爾在最後的錯身中突然反手收劍,用劍柄重重撞進她的胸口,沃弗拉姆聽到清脆的斷裂聲,隨後是來遲了一步的雜沓腳步聲。
「屬下未盡保護之職,請陛下賜罪。」警備隊長在女王身前跪下,臉色還不到蒼白的地步。事已至此,在宮中待了半輩子的男人知道若該殺頭求饒也沒用,雖然常因此遭人誤解,但康妲爾反而喜歡他這一點。
「小心地上的武器,那把是有毒的。」康妲爾將已無行動能力的刺客丟給隊長,散亂著一頭黑髮的女人喘氣掙扎,眼中射出忿怨及恐懼的光芒。「為她療傷包紮,好好看著,千萬別讓她死了。」
聞聲而來的人愈來愈多,士兵、僕役和貴族吵嚷不休,為了各自的理由拼命擠向女王,沃弗拉姆被推到一旁,熟識的女僕非要他止血包紮才准離開。
「居然讓這麼多人混進來,宮內守備可得好好檢討才行。」康妲爾接過斗篷遮住裂及大腿的衣裙,語氣嚴肅卻很平靜。「請吉恩將軍、麥爾達特將軍和哈特里茲先生明天一早到會議室來。」
「是。」
「走吧,沃弗拉姆。」康妲爾回頭朝貼身侍衛示意,同時揮手斥退了其他衛士與侍女。抗議聲洶湧而來,妒忌與並不友善的好奇像潮水般沖刷著他。沃弗拉姆已經習慣那樣的眼光,連自嘲都只是徒增苦澀。太多人猜測他和女王的關係,卻不知道最荒謬的答案正是唯一的真實。
他將手臂從為他包紮的女僕手中抽回,匆匆道謝後跟上女王的腳步。剛敷上藥草的傷處抽痛不斷,但他全然沒有心思顧及這一點,此刻什麼樣的懲罰都無法弭平他心中的罪惡感。但女王完全沒給他下跪求罪的機會,一逕穿過人聲紛雜的花園,走進通往寢宮的側門,腳步放得又輕又緩,一語不發像在思索什麼,反而使得身後的人無從開口。
「啊。」女王在狹窄的樓梯間猝然停步,回頭看著沃弗拉姆。「你也受傷了吧?抱歉,我一直在想別的事情,竟然疏忽了。先回去休息吧。」
沃弗拉姆跪了下來。「懇請陛下賜罪,屬下——」
「哎,別自責了。」康妲爾擺了擺手。「遇上這種事情,誰都反應不過來的。」
「但——」
「別說了。」康妲爾再次擺手,這回的角度和力道都讓貼身侍衛知道不能再多言了。他只得低下頭。「是。」
「明知道是困獸之鬥,那傢伙還是不肯放棄啊……」
突然落下的一句竟帶著愉悅,那輕柔的語氣讓沃弗拉姆背脊竄過一陣寒意。他抬起頭,康妲爾正望著狹窄窗眼外的黑夜,斗篷下擺露出在打鬥中被石板刮傷的小腿,身後的火把搖曳著心不在焉的節奏,使他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他突然領悟女王根本沒有把這件事放在眼裡,遑論他廉價得不值一提的自責。
他站起身,試著挽回一絲尊嚴。「您認為他們是狼眼派來的?」
「沒有更合理的推測了,不是嗎?」康妲爾瞥了他一眼,攏起斗篷繼續朝上走。守在雙扇門外的衛兵行禮開門,眼睛盯住地板,讓女王與貼身侍衛走進溢滿蘋果木香的寢室。「被逼到困守孤山也不願投降,連僅剩的兒女都賠進了戰場,真不知該說他是有骨氣還是愚蠢。」
「尼亞特的山民不受節制是有名的,雖說這回的起因是狼眼庇護守備隊追捕的盜賊團,但百年來凱斯特瓦和洛林吉亞邊境糾紛不斷,禍因其實在更早前就種下了。」
「不過,這回的衝突也算是個機會,既然撒曼家族已經失去了最後的繼承人,等狼眼一死,由國王指派人選繼承頭銜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康妲爾鬆手讓斗篷落在身後,走進內室換上睡袍,腳步在柔軟的地毯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的確是個一勞永逸的方法。」沃弗拉姆點頭同意。「問題只在人選。」
「繼承者的家世不能太差,否則凱斯特瓦、洛林吉亞及撒曼家族都會臉上無光;武藝必須一流,否則無法駕馭那些莽夫,外交和領導能力更不能少,否則無力協調沈痼已久的積怨;當然最重要的,是必須對王室忠心耿耿……」一個轉身將自己拋進柔軟的鵝羽床墊中,康妲爾接過他遞來的睡前酒,若有所思地轉動著晶瑩剔透的酒杯。「你覺得如何,沃弗拉姆?」
青年侍衛以為女王要他提出合適的人選,而他心目中確也有幾個及得上標準的貴族。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康妲爾便抬眼看他,露出了半帶慵懶的狡黠微笑。
「你覺得如何,沃弗拉姆?如果是你的話,一定能重振撒曼家族的名聲,並修好與王室的關係吧?」
「陛下……」他猛然向前一步,聲音不自覺變了調。「陛下身邊才是我能發揮所長之處!」
「是嗎……」康妲爾輕抵著杯緣,聲音在清澈的酒液中蕩漾,卻未曾傳到沃弗拉姆耳中。「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
「陛下可是對我的表現有所不滿?」
「你是個非常完美的侍衛,沃弗拉姆。」康妲爾撐起上半身,絹黑的長髮流曳而下,落在放肆露出前襟的盈白上。「現在依舊是你,而不是侍女每晚拿睡前酒給我,服侍我直到入睡才離開。」康妲爾登基後這個習慣一度改變,但在某次遇刺而侍女成為絆腳石後就理所當然地回復了。「不論沐浴用餐,開會出巡,狩獵閱兵,你永遠隨侍在五步之內。告訴我,沃弗拉姆,」她突然抬高手臂,手腕一傾,醺醉的香氣隨同液體在衣料上蔓延開來,擴散成濡濕的影子。「看著我的睡臉時,你都在想些什麼?」
沃弗拉姆只覺一陣氣血上湧,但不是因為情慾而是強烈的困窘。女王的睡姿他看過不下千夜,但這是康妲爾首次在他面前刻意展現「女人」的姿態。「我什麼也沒想……陛下!」他的聲音像是哽到了木炭,臉色也像。夢境一旦成為真實,突然尖銳得令人無法直視了。「我從不敢妄圖——」
「你真是個好孩子,沃弗拉姆。」她微微一笑,放柔了聲音。「可是你知道嗎?我會一直叫你孩子,永遠都不會改變。」
「陛下……」他慌得不知從何以對,甚至無法仔細咀嚼話中意涵。
女王嘆了口氣,將殘酒一飲而盡。「你不懂我在說什麼吧。事實上只要我碰觸到這個話題,你就像鼴鼠一樣縮回地裡,從不肯探頭看看是什麼驚擾你的夢境。但我告訴你,望著天空不表示你已經飛在上頭,待在這個城堡裡,只會讓你漸漸腐爛下去而已。」
沃弗拉姆沒有回答,事實上是說不出話來,沈默像蛛網般在室內蔓延,縛得他無法呼吸,他僵立著任憑黑暗擠壓心臟,覺得只要一動就會被割絞成碎片。而沐浴在床側燭焰中的女王卻太過明亮,耀眼得令他連心臟都開始發痛。
「你下去吧。明早開會前我要先到劍秤塔去看那個犯人。」
沃弗拉姆聽到自己乾澀的回答,看到自己僵硬的行禮,彷彿被那個嗓音牽動的傀儡,重複著每日每夜熟悉的動作。他穿過門外致敬的守衛,回到距寢宮不遠的睡房,就著鎖子甲與帶泥的靴子倒向床上,注視著上方深不見底的黑暗。
似曾相識的景象隱隱牽動了另一段記憶,五年前也有人以類似的殘酷話語,冒犯了他對女王的忠誠之心。那是個在所有人歡欣鼓舞女王的勝利時,悄然拋棄了自己的地位與榮耀,如出籠鳥般飛向未知世界的伯爵。
若見到現在的他,不知伯爵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苦笑溢出唇角,五年都過去了,他依然困窒原地,重複著一成不變的生活。
刻意拋棄足以庇護自己的姓氏加入軍隊,憑自身的才能與努力獲得晉升,僅十六歲便獲得凡提尼大公的賞識,那時他對未來的夢想雖不成熟卻充滿明亮的色彩,一如其他手握無限可能性的年輕人。直到他看到女孩眼中的光芒,才驚覺自己是多麼微不足道。
但他這些年來所憧憬的天空,到底是屬於誰的?
上了油的厚重木門順利退開,沃弗拉姆彎身穿過稍矮的門洞,動物油脂燃燒時特有的臭味瀰漫狹窄的石室,但仍掩不住鐵烙燒焦和血跡乾涸的氣味。一再刷洗也無法抹去的痕跡牢牢固著在石版上,一如無聲卻徘徊不去的徹骨哀喊。但這間單人囚室的火盆並未燃起,水罐空置在旁,夾棍、木槌和其他刑具亦冷寂在牆角。仍穿著血污衣服的刺客跪在牆邊,雙手鍊在牆上,踝上繫著鐵塊,拷問官在執行任務前已經為她療傷,也斟酌過輕重免得她死亡。
「她挺頑強的,看來是個老經驗的殺手了。」留著大把紅色鬍子的矮小男人對康妲爾點頭,工作性質使他面對王族也很少卑躬屈膝,高座和刑架間的距離並非總是遙遠。「我問過他們是怎麼混進城裡的,稍早凱恩斯隊長來過,他——」
「警備方面的事交給他們就可以了。我想問的是其他事情。」
拷問官會意點頭,拿起木桌上的小玻璃瓶。「要用這玩意兒嗎?」
「不需要,那東西會廢了人的,留著她還有些用處。」
康妲爾走向被鍊在牆上的犯人,直到伸手可及的範圍。沃弗拉姆緊張地將手放上了劍柄,但不敢出聲阻止。
「抬起頭來。」
女人動也不動,但康妲爾並不著急。她一語不發地站在原地,直到沈默變得重不可承,連呼吸都顯得分外刺耳,對方終於不得不抬起眼睛,睨著年輕得與王冠不太相稱的女子。
「你不是尼亞特區的山民,也不像凱斯特瓦人。」康妲爾審視著她的輪廓。「是狼眼雇用的自由殺手吧?」
女人沒有回答,只用充滿敵意的眼光輪流盯著房中的每個人。康妲爾微微俯身,儘管她並未壓低聲音,那姿態卻讓對方覺得是只說給她聽的。
「你叫什麼名字?」
「……莉雅。」女人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聲音粗嘎幾不可聞。
「聽著,莉雅,你牽扯進的陰謀比你能想像的還麻煩,而且你知道的內幕恐怕還不及我手中的一角。」她的語調很平靜,卻無絲毫暖意。「我不是因為想打聽情報才留你一命的,只是一時興起的慈悲罷了。但你如果讓我愉快些,我也許會再寬容一點。」微微勾起唇角,語氣突地一變而為陰柔的威脅。「狼眼付了多少錢給你?」
女人屏住了呼吸,眼睛半是猜疑半是畏懼的轉動著。「……五百個金幣。」
「同樣的數目換他的死訊在五天內傳回王城,當然還加上你的性命。」
沃弗拉姆大驚失色,幾乎逾越自己的身份而叫了出來。「陛下——!」
康妲爾聽而不聞,一逕盯著女人圓睜的眼睛。「如果你辦得好,還可以得到未來的保障,如何?我需要有人為我處理檯面下的事務,而你的才能對我很有用處。」
莉雅移開目光,掩在蓬亂頭髮後的眼睛敵意仍深,但正逐漸為疑慮與算計所取代。康妲爾直起身。
「你考慮考慮,我明天來聽你的決定。」
低聲與拷問官交換了幾句話後,女王在獄卒與守衛的致意中走出審問室,沃弗拉姆充滿戒心地看了低著頭的囚犯最後一眼,加快腳步跟上去。
「陛下,將那種人收為己用,不太妥當吧?」
康妲爾腳下稍停,仰頭看著氣急敗壞的護衛。「你的意見是?」
「那種為了金錢不惜殺人的危險人物根本無法信任,也許哪天還會反咬您一口呢!」
「如果她能做到我指派的任務,表示她的確有資格為我所用。」康妲爾聳聳肩,轉身繼續走下通往塔底的迴旋梯。「不受家世或無謂的信念羈絆,只為自身利益行動的人,其實更容易控制。如果我會被反咬,就表示我還有需要磨練的地方。」
「身為國王卻仰仗那種人,是有失尊嚴的行為!」
「啊,是的,身份與原則,我也曾緊抓著這些信念不放。」康妲爾輕輕笑了,清冷的嗓音在狹窄的石壁間迴盪,擾亂了牆上的火把。「但是,沃弗拉姆,你聽過一句話嗎?『騎士精神不能用來戰鬥,更不能拿來治理國家』。只要能達到目的,我並不介意他使用的是長劍還是毒藥。」
沃弗拉姆停下了腳步,眼光緩緩地、慎重地從女王的裙擺往上移,越過優雅的背脊曲線,直到那頂王冠,就像以前從沒看過一樣。
讓他悚然的並不是這句話,而是女王那淡然近乎無情的語氣。她漫不經心的說著,彷彿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察覺到身後護衛不自然的舉動,康妲爾回過頭來,王冠在陰影中曳出火焰的殘光,宛如刀痕。「怎麼了?」
經歷戰爭的嚴酷、國事的麻亂、人事的巨變,女王的外表卻一點也沒有改變。當她越過獵場馳騁而來,或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露出愉悅的笑容,沃弗拉姆常恍惚回到她流亡時的歲月,那時他還不知道她的身份,卻已經決定將自己奉獻給這個鷹般飛翔的女子。
但她眼中的光芒和說話的語調早已不是十九歲的模樣了。也許就是因為只能望著她的背影,他才未曾看清她的轉變吧。
那麼,他這些年來執拗地守護的,到底是什麼呢?是康妲爾?那片早已不存在的過往風景?還是他自身的天真歲月?
「陛下。」
「請說?」
強迫自己打破依戀,切斷關係,就能夠拯救他了嗎?也許會瞬間摔得屍骨無存,但不放手去做的話,他永遠不會知道結果。
人生儘管漫長,值得賭上全部的轉捩點還真的不多。
「我接受您的恩賜。戰爭結束後,我將繼承撒曼的名號及領地,望能藉此為陛下略盡棉薄之力。」他依正式禮節跪了下來。「以聖王之名印上誓言之緘,沃弗拉姆‧蒙得里將生命與忠誠獻給陛下直到死亡。」
「我接受你的誓言。以康妲爾‧葳‧昂斯菲爾德之名給予信任與期盼;以聖王之名給予祝福與榮耀。」
既無朝臣在場亦無信物交換,不具實際效力的宣誓卻毫無輕玩的意味,甚至比其後的正式儀式更加莊嚴。女王向沃弗拉姆伸出了手,拂過其上的嘴唇輕柔而毫不戀棧。
「請容我最後一個不敬的問題。」起身時他說。
康妲爾微笑。「請說。」
「昨晚若我真膽敢僭越身份,您會怎麼做?」
「那還用說,當然是……」
聲音隱沒在不帶嘲弄意味的笑聲中,康妲爾轉身走下階梯,沃弗拉姆並未聽明,但不知怎的,他一點也不感到遺憾。
依舊保持兩步的距離尾隨,沃弗拉姆在心中發誓,這是最後一次看著女王的背影。而當他再度回到這片有著高遠蒼穹的土地,必是他能站在女王面前,直視那雙鷹般的眼眸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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