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16日 星期二

尾聲

「你後來還見過杜塞爾和艾瑞嗎?」

「沒有,從加冕禮那天候,就再也沒人見過他們了。除了他們曾造訪過拉斯特多法外,我也沒有得到任何消息。」

「那,就到此為止了?」


「是的。」沈思的看著厚厚一疊手稿,神官臉上掠過一抹不可察的微笑。陽光從窗外射進來,將優美的手跡照得閃閃發亮,彷彿那些字句自內裡迸出生命,驕傲地展示超越自身的意義。「如果你想知道康妲爾女王在位時的政績和戰績,可以去查凱斯特瓦城裡的檔案,那夠你查的了。」

「沒錯,而且比我能記得的還清楚呢!」清亮的聲音帶著笑意,仍如百年前一樣生氣蓬勃,奪人心魂。

少年一時看得呆了,忍不住又狠狠掐了手臂一把,好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這真的不是夢嗎?從下午看到穿著男裝帶著劍走進神殿的翔鷹將軍,他就一直處於恍惚的狀態,頭上一塊腫包到現在都還隱隱作痛,那是在走向內室的路上一頭撞上牆所造成的。

神官起身斟酒。「那個人又怎麼樣了呢……?」

康妲爾爽朗的笑起來。「別再拐彎抹角打聽德雷斯的事了。就算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我知道你對他有著情敵以外的關心,因為那是和你截然不同,自始至終在暗裡的人吧?可是,這樣就夠啦!沒必要把他拉到亮處來,我們還是為他保持一點神秘感吧!」

「沙特非亞最近還好嗎?」神官在面對康妲爾時,說話的聲音也變得不一樣了。少年很感興趣的聽著,那是面對昔日友人的語調,包含著共同的記憶,對往日的思念,以及深深埋藏著的感情。

「這個嘛……我上回見到他是二十年前,回國安居了一段時間後,他好像又想去旅行了,也許已經在哪一個大陸上飄遊了呢!」

「沒想到我也在柯羅特蘭待了這麼久。」神官淺淺地笑了。「當沙特非亞提議我留下來,擔任這個職務時……」

「很適合你呀!」黑色的眼睛因反射陽光而發亮,微翹的唇卻帶著些許揶揄。「雷林納斯……」

「你還是叫我克利塞羅吧!」笑中多了些坦然的自嘲。「我也漸漸明白沙特非亞為什麼給我這個名字了……」

「『尋找自己的道路』嗎?」

「果真如沙特非亞說的,我終究及不上你飛翔的高度,只能在塵世間仰望……也罷,總要有人腳踏實地地站在塵土間,否則誰來記錄鷹飛翔的軌跡呢?把你最後的故事說出來吧,康妲爾,這樣,這本書也可以結束了。」

「我都已經忘記我在位幾年了呢……」她將劍擱在桌上,優雅地伸展肢體,而後放鬆的向後靠,接過神官遞過來的酒。

「四……四十八年。」少年小聲的說。

「是嗎?謝謝。這酒是布蘭度恩產的?好久沒喝到了。沒錯,正如你所見的,我不再老去,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我身邊的人和我自己,才慢慢發覺到這一點。但是,在大部份人的心目中,我已成了神般的存在,所以竟沒有人覺得奇怪。我挺享受這個位置上的生活,不是因為優越感或舒適,而是刺激。交到我手上的是一個亟待整治的國家,每一天都是一個新的挑戰。那些設計來使人愉悅的東西也帶給我不少樂趣,我挺能接受新款式的服裝、建築、戲劇,詩歌,嗯,根據當代的說法,我好像把宮廷改造成一個生氣勃勃的地方。」

「是這樣沒錯啊!」兩個人一起笑起來。

「然後就開始不對勁了。」

「不對勁?」

「但即使現在,我也很難告訴你,問題到底出在那裡。當心枯萎的時候,本人其實是很難察覺到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調停糾紛,平息民怨,造路整地,四周一直在變,也可以說沒變,要處裡的總是那些事,每天早上起來,我腦中就只有成堆的公文和未完的事務。對,沒有人說我做得不好,我從來沒有荒怠過,任何挑戰我都有相應的對策,不論是宮廷陰謀、貴族的不滿或地方上的災禍。我和那些野心家們比手腕,而且腦筋動得比他們還快。但對我來說,這不過是重複以前做過的事。無論做什麼,我都覺得很空虛,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在某些方面,我早就死了,雖然我並沒有發現。日子已經變成一個巨大的輪子,不斷的轉動,我也跟著它滾動,重複一切再一切……我為自己停頓的時間感到恐慌,四周的面孔不斷變換,那些人消失後就不會回來了,只剩下我,永遠不變的我。我逃不開,也不敢逃,不知道自己要什麼,而且也早就忘了自己可以掌握什麼。但後來,連這些都開始變得麻木了。」

她注視著投射在桌面的陽光,似乎被那溫柔的光澤吸引住,又好像在其中看到過去的歲月。少年亦著迷地看著那張意志堅定的美麗臉龐,無法相信她曾這麼消沈過。

「那一年……沒錯,就是你升任大神官,而沙特非亞要回拉斯特多法那年,他來向我道別。我注意到他看我的神情很奇怪,但他並沒有說什麼,而我,滿腦子都是城外築堤工程的事,壓根兒沒心思追問。結果他在城裡多住了好幾天,我猜他是在考慮我的事,最後他又來找我。

「我在書房接見他,那一側的建築是新蓋的,有當時流行的花俏窗戶和渦形裝飾。不過最近潮流是不是又變了?到這邊的路上,我看到不少新樣式的建築……裝飾用的小尖塔,是不是?」

「還有細長的雕像柱。」

「對。」她笑了。「好奇怪,過了這麼多年,那天發生的事情,連細節,我都還記得一清二楚。雲從早上就降得很低,好像隨時會下雨,風把水氣和泥土的味道送進來。雖然已經是春天了,空氣還是很冷,壁爐裡燃著蘋果木,溫暖的香味和冰冷的濕氣交雜拉鋸,就好像兩種力量在相抗一樣。

「如果可以的話,我寧可在大廳接見他,但他堅持私下見我。我其實不大高興,但那時候我並不知道原因。和沙特非亞見面會讓我想起很多人和事,勾起我心中浪跡天涯,自由翱翔的渴望,那令我很不安,很不舒服,因為我已經習慣壓抑所有不適當的火苗。但沙特非亞早已洞悉這一點,因此毫不猶豫地拿著劍把我刺個對穿。

「『在位五十年,其實已經很夠了。你是否該稍微放下擔子了呢?』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啊!』連我都覺得這番說詞很無力。我並不確知自己想說什麼或做什麼,只想盡快逃離沙特非亞銳利的眼睛。即使已經回到神殿這麼久,他身為戰士的本質仍沒有改變,永遠威嚴得令人害怕。

「『你並不是做不到,為什麼不做呢?』

「『的確……』我疲倦的微笑了。『可能是沒那個力氣了吧?現在我滿腦子都是實際的事,已經無法輕鬆的去品嚐風的味道和花的顏色了。』

「『那麼,你還能為柯羅特蘭帶來什麼呢?』

他的聲音依然輕柔,我卻覺得好像被當面摑了一掌。

「『你也活得夠久,可以看清一些事了。在所有不滅者眼中,人類總是像小孩一樣愚蠢,不停重複著幼稚的行為,但這只是你還活在舊日,並在新的時代中衰老的證明。人必須從錯誤中學習,只有在困境中,人們才會突破,創造出足以征服苦難的契機,每一次的天災人禍,都是促使人類改變的動力。你的任務已經結束了。康妲爾女王將成為永遠的傳說,放了它,到別處去創造新的傳說吧!』」

「結果……」

「結果我哭了。真丟臉,想起來我也幾十年沒哭過了,感覺很奇怪,不,在那幾十年中,也許我並沒有真正活過。在我還有力氣想到脫離這一切的時候,我並不是不能走,但我卻不知不覺用鐵鍊把自己鎖在王座上,連束縛鬆開以後,都還以為自己被鍊著……

「很奇怪,執迷不悟了這麼久的事,現在卻一下就放掉了。我那個時候,才真正看到窗外天空的顏色。我還記得我呆呆站著看了很久,好像我過去二三十年都沒看過一樣……的確是沒看過。」她淡然一笑。「剩下的時間,我似乎是在花園裡夢遊,雨下得很大,強烈的亮光眩昏了我的眼睛,雷當著我的頭霹下,把我的內臟都震得動搖起來,我很久沒體驗過這種『神威』了,當天氣不好的時候,我通常是躲在石牆裡,燃起火,喝著酒。就某些方面來說,那和外面的世界很像,令人畏懼、害怕,又讓人強烈的被吸引住,想一窺究竟。那隻鷹睡了很久,現在才被沙特非亞摜到地上,醒了。」

「那真是一場大騷動。」神官笑著。「我在卡瓦雷洛也聽到不少傳聞……」

「的確,多虧沙特非亞幫忙,總算把所有雜事都擺平了。這當中我還不時猶豫,放不下柯羅特蘭只是個藉口,事實是我已經開始害怕外面的世界。要不是沙特非亞以堅定的意志驅策著我,我可能又會臨陣脫逃。」

「你後來就回到水晶宮了?」

「是待了一段時間……然後又開始到處晃蕩。」美麗的臉在笑意中煥發了。「蒼鷹也帶我去了一些刺激的地方……」

「啊啊……」神官露出了無可奈何的表情。他很清楚這兩個傢伙所謂的「刺激」是什麼。

「不要擺出和弗洛拉一樣的臉啊!」她笑著起身,將酒杯放回桌上,同時用優美純熟的動作抓起劍,彷彿那已是她身體的一部份。「好了,我也該走了,這回只是路過,順道來拜訪你的。」

「不多留幾天嗎?」

「不啦,我和蒼鷹約了時間,如果遲得太過份,他可能看到什麼好玩的東西就把我忘了。等這次的事情結束,我再來跟你聚聚。」

「好吧,到時也讓我聽聽你這幾年來的冒險經歷。」

神官沒有起身,只向少年點點頭,示意他負起送客的責任。少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臉頓時漲得通紅,連平時學的禮儀也忘得精光,楞了幾秒才匆忙行禮,請康妲爾先行。

腳步聲在陰暗的拱頂下迴盪,多半是他慌亂又沈重的步子,身前女子卻像貓般走得無聲無息。少年從眼角窺視著曳出光澤的黑色長髮,心跳隨著踏出的步子愈來愈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一個念頭逐漸在他心中成形,閃著誘惑人的色彩,但他不敢,不敢說出來——

陽光刺進他的眼睛,像要打破他所有在暗中的妄想。聲音傳進他的耳朵,他作夢般的點頭,卻不知道自己回應了什麼。

飄逸的身影即將踏進樹林,少年決定不再猶豫,握緊了拳,豁出所有般的大叫起來。

「請——請你帶我走!女王!」儘管現在稱她女王似乎不再適當,但他想不出更好的頭銜。

康妲爾停下腳步,回過頭來,臉上有著毫不掩飾的驚訝,少年卻覺得那雙鷹般的眼眸早已看透他所有心思,不覺退了一步。當她以既溫柔又威嚴的語氣問他「為什麼」時,他鼓起了全部的勇氣才說得下去。

「請帶我走!我想到您所到的地方,看您所看的東西!」

她現出了有趣的表情。「你不知道你提出了什麼要求,孩子。」

「我知道我在說什麼!我現在一點力量都沒有,可是我想離開這裡,看看這個世界!您所說的危險又美麗的世界!」

「你無法去我要去的地方,也不能透過我的眼睛視物,這一點意義都沒有。」

「可是——」

「你應該從你的立足點出發,從柯羅特蘭向外走,是的,我知道這很辛苦,但那才是你用自己的手獲得,而且能真正掌握的東西。」

陽光照在身上有微微的熱感,風送來初秋清爽的味道,枝葉摩娑的聲音驟然增大,有如暴雨急落,然後又沈寂下去,身後經過的學者們低聲討論書中的某一個段落,明顯不同的口音交雜在一起。這是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他突然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從來沒這麼清楚過。他眼前站著一個活過百年的人,她的名字早已成為既存的傳說,人們在太多地方看到、聽到她,以致很難想像她是真正活著的人。但是,那飛揚的長髮,挺拔的站姿,被陽光清晰描出線條的臉,閃爍著光芒的眼睛,全都活生生在他眼前,耀眼得令人屏息。她腳踏實地的站在這裡,洋溢的生之光芒正如百年前加上的冠冕一樣無法逼視。

蒼鷹在神官桌前翻閱紙張的形象突然浮現,但在金色的陽光下,陰暗中的身影顯得隱晦不明,就像一個即將消逝的夢。少年此時才發現,蒼鷹對生存這種事並沒有自覺,他是這個世界的一部份,直到世界毀滅,他會永遠存在,時間和空間對他並沒有意義,他混跡人間,並對人類的觀念感到新奇有趣。但康妲爾卻是完全不同的類型,身為普通人類的歲月造就了她的性格,她永遠是那個野心勃勃,精力充沛的戰士,滿懷好奇心的想把世界看個究竟。

他明白過來,露出了微笑,向康妲爾深深行禮。「恕我冒昧,請滿足我最後的好奇心吧!您接下來要去什麼地方呢?」

「從慕林斯搭船到東方大陸。」

「然後呢?」

「還沒個準,以後的事情誰知道呢?」黑髮曳起閃亮的光澤,微笑一如她的動作般瀟灑。

「說得也是。」

踩著流暢無聲的步伐,身影消失在橡樹林中,少年再次湧上作了場夢的感覺,嘴角不覺浮現帶著落寞的笑意,有好一會兒,他沈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幾乎沒發覺神官已來到了身後。

「她……以後會變得怎樣呢……」

「我也不知道……這不重要了。」望著藍得透明的晴空,神官與其是在對少年說話,不如說是在對自己呢喃。「你可知道……鷹什麼時候顯得最美?不是牠成為萬獸之王,將世界踩在腳下的時候,而是拋棄了寶座,拋棄了歸所,只剩下風,不,是連自己都變成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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