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這個故事發生在BHO前一年,當時嚴磊還不是維安總長,馬克米連也還沒把自己的戰艦開進晴光市。為了各自的理由,他們把正義標上價碼,做了一筆交易。
一道白光啪地照下,眩得他睜不開眼睛。
「他醒了。」有人一邊說一邊踢他的脛骨,痛得他瞬間清醒過來——接著又以更快的速度後悔。清醒後的痛覺就像沸水當頭澆下,肩膀,肋骨,膝蓋,他的頭大概被打破了,血直流到眼睛裡面,搞得視野霧濛濛的,而且他的手腳都被綁在一張塑膠椅子上,像個受審的犯人。
「我查過他的電子證章了,沒錯,他就是嚴磊。」說話的人咬字很重,像在說某種新種病菌。「晴光市維安特勤組長。」
有人蹲在附近發出沙啞的哼聲,伴隨著一股廉價菸草的臭味。依照「新移民健康管理條例」,天澄星的土地資源不用來生產這些非必需品,尤其是可能對人體造成傷害或致癮性的植物,酒、菸草、咖啡、大麻,進口也管得很嚴,至於黑市交易就是另一回事了。為什麼人類總是擺脫不了麻痺感官的誘惑?
「釣到大魚了啊,你看我們該怎麼搞他?」
嚴磊垂著頭動也不動,只稍微抬起視線觀察四周。室內,有燈光,電力尚存,也可能是偷接的。外頭傳來警車尖銳的鳴笛。牆上斜掛的大型螢幕已經破裂,地上滿是垃圾、煙蒂和酒瓶,窗戶釘著塑膠板,不遠處有個傾倒的貨架。這裡是某個廢棄的大型購物商場,離他原本埋伏的地點不遠。
圍在他四周那些人穿著骯髒的牛仔褲和工作靴,其中一個走開時,嚴磊看到原本被他擋住的東西——屍體,泰德面朝上躺著,胸口染得通紅,無神的藍色眼睛現在像透了玻璃彈珠。
冷靜頓時被拋到腦後,嚴磊連人帶椅跳起來,咆哮著往前衝,同時後腦重重挨了一下,他仆倒在地,眼前紅星直冒,不由自主蜷成一團,嘴裡嚐到鐵鏽味。
「嘿,小子,你再動一下,我就把你送去跟他作伴,瞭?」有人把他扶正放好,用槍托甩了他一個耳光。
泰德殉職了,他才剛升職進外勤組,不太愛講話但盡忠職守,連續跟監一個月也只淡淡地說應該的。跟他共事過的人都說他是個工作狂,對維持秩序有種難以想像的熱誠。因為他家就在雙極島,舊的電子商場附近,他對這個正逐漸淪為貧民窟和幫派窩巢的地方有責任感。如今他被這份責任感害死了,被那些他想矯正的社會毒瘤一槍斃命。
羅恩斯坦呢?他應該在樓下監視出入口的,他也被殺了,還是僥倖逃走?
「又見面了,嚴磊。」有人走到他面前,噴了他一頭一臉的煙。嚴磊忍著咳嗽抬起頭,對上一張輪廓很深,幾乎稱得上英俊的臉。
如他所料,今晚的交易哈洛德也在場,這個烈岩幫派的幹部,在外營造的形象居然比較像個商人而不是流氓。他不愛搞械鬥,喜歡用外交和合作方式擴張地盤,而且把這一套也用在晴光市裡。一個參加政商晚宴,而且用不同語言向記者夸夸而談雙極島未來的黑道份子。
但形象騙不了嚴磊,他很清楚哈洛德是個什麼樣的角色,一個從地球偷渡來天澄星的建築工人,靠偷拐搶騙累積大筆財富,但他太過精明,或說聘請的律師太高竿,留下的前科居然只有逃稅一項。現在他有很多種身份,貿易商,仲介,軍火走私販子,酒店和畫廊老闆。他的妹妹不遑多讓,在忘憂區經營招待所,幹了不少販賣人口的勾當,真是五花八門的生意全包了。
他原以為可以當場逮到哈洛德,軍火交易罪證確鑿,連律師也救不了他,這不只能打擊烈岩幫的氣焰,還可以順藤摸瓜,再揪出幾個幹部,這比一天到晚在街上追小嘍囉有效得多。
他知道今晚的行動很可能失敗,人力不夠,時間倉促,但還是沒想到會落得這般狼狽:損失了隊員,被綁在椅子上動彈不得,眼前一張豺狼般的笑臉。就算哈洛德現在斃了他扔在角落,可能也要明天早上才有同僚發現他沒進總部。
「我還記得上回見面,是在藍道爾先生的餐會上。」哈洛德拖了張椅子過來,坐在嚴磊對面,把雙腿交叉成一個舒服的角度。他穿著老派的三件式西裝,毫無疑問是真皮的尖頭鞋,腳邊有隻足球大的齧齒動物,一雙天真的眼睛四處張望,毛被整理得篷鬆發亮。沒錯,聽說哈洛德養寵物,而且對牠們比對人類好多了。
「我不記得這回事。」
「那時你當面把我的名片丟進了垃圾桶。我想你應該也不會接受這支雪茄了?普羅瓦星進口的高級貨,可不是人造仿品。」
「值勤中不應收授與公務無關之物品。」
「令人敬佩的情操,在這年頭稱得上稀有了。你是靠這個當上維安特勤組長的嗎?」哈洛德好奇地上下打量他。「很難想像克里斯多弗‧羅森那個老狐狸居然會批准。」
「顯然總長也樂觀其成我整頓維安部隊的風氣。」
哈洛德大笑。「不如說他需要一個能面對媒體的活招牌,證明維安部隊還沒敗壞得無可救藥。」
嚴磊沒有回答,盡量維持面無表情,雖然這有點困難,因為剛才挨了槍托的地方正在抽痛。
「瞧瞧,我們居然能忍受這樣一個絕不彎下腰桿的人,就表示天澄星的心胸無比寬闊。這裡本來就是移民星球嘛,一個從無到有的新天地,能同時容納商人和勞工,黑道份子和科學家,正義和邪惡,缺一不可。」
「你剛謀殺一個維安隊員,把另一個綁在這裡,就是你所謂的開闊胸襟?」
哈洛德揚起嘴角,似乎真的覺得很有趣。「你非常有修辭的天分,還有那完美的口音,我記得你受過高等教育,對吧?你原本是在慈善晚會上和藍道爾交換名片的那群人,卻拿著槍站在外頭,淋得一身濕,還被嫌煞風景。」
哈洛德調查過他,當然,那他也會知道嚴磊繼承大筆財產,包括跨星球的貿易公司,光利息就能讓他十輩子躺在沙灘上喝雞尾酒,但他卻進了維安部隊,掃黑有一半的經費都是自掏腰包。不,現在不要想這件事,但他無法控制,血肉模糊的影像再度浮現,就像光束貫穿他的腦袋。他對父母最後的印象就只剩那樣,等他在醫院醒來,卻聽到別人說他很幸運,逃過炸彈客襲擊撿回一命,還有大批遺產,無須擔心往後的生活。
他把拳頭握得發痛,指甲深陷肉裡,強迫自己去聽哈洛德的聲音,什麼都好,就是不要再想。
「也許這對你的腦袋來講是太難理解了。你像個蒙著紅布到處亂撞的公牛,根本分不清他人和自己的界線。你實在該睜開眼睛看看身邊,尤其是我們這些黑幫份子,你一直想踩在腳下的臭蟲。」
「你們不是臭蟲,你們是晴光市的毒瘤。」
「沒錯,我們就是晴光市的癌細胞,你知道雙極島是怎麼出現的嗎?」
嚴磊根本不想回答,但哈洛德直盯著他,好像真的在等他開口。「……約翰‧福格森的模範勞工住宅。」他不情願地說。
「很難想像吧,為了建造晴光市,銀盤議會從各星球招募了十萬勞工,保證新的生活和無限遠大的未來。等他們花光積蓄買了船票,才發現雙極島早已爆滿,缺水停電,糧食分配不均,工資只夠餬口,但這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除了想辦法在這個貧民窟過下去,完全沒有別的路可走。」他傾身搔著那隻齧齒動物的頭,低聲說:「一場可笑、官方認證的騙局。」
「這不是犯法的理由。」
「那裡沒有法律,親愛的組長。維安部隊懶得進來,因為既沒好處也出不了鋒頭,在晴光市幫有錢人守門輕鬆多了。我們只能組織起來,免得出門上工前就被貘族人,普羅瓦星人或天知道哪來的人搶劫,棄屍在街角。你不能否認,我們是這條街上的秩序,而且做得比維安部隊還好。」
「包括經營妓院,私酒,毒品和軍火買賣?」
哈洛德拿下雪茄,發出不贊同的嘖嘖聲。「我不搞毒品的,那是貘族人的玩意兒,至於其他的,你得承認,我們不是慈善事業啊。」
「那就是差別,哈洛德。」嚴磊厲聲說。「我有理想,一個不受幫派控制,沒有毒品和軍火走私,任何人都能安心走在街上的天澄星,而你,雖然冠冕堂皇地說了這麼多,腦袋裡想的依舊是自己的利益。」
「你把人性看得太簡單了,或者說,你比我想像的還帶種。告訴我,為什麼一個堂堂特勤組長,得靠自己外加兩個小毛頭來埋伏,明知道今晚會有十幾個『壞蛋』在這裡?」他彈著舌頭,把壞蛋這個字講得像三流喜劇片的台詞。「因為你沒有可以用的人,對吧?不論是銀盤議會,維安部隊,烈岩幫和沙暴幫,在你眼中都是一丘之貉,你的理想也不過就這個程度而已。我很好奇,你拼命想伸張的正義,到底是為了天澄星上受苦受難的民眾,還是療傷、信念、自我滿足?」
哈洛德看看錶,嚴磊盯著他的手腕想,又是老式派頭,這是他營造的氛圍,某種自我標誌。嚴磊默默地將這個發現鍵入腦中,雖然不確定還有多少用處就是了。
「不用急著回答我,我該去赴另一個約會了。為了感謝你陪我打發時間,我再給你一個忠告:脫下制服,去從事社會運動或教育工作吧。」
哈洛德不打算當場斃了他?嚴磊皺眉,瞪著哈洛德站起來,把雪茄扔到一邊。「好自為之,嚴磊先生,這幾個小朋友都在上回掃蕩時吃過你的虧,地球人喜歡說種什麼因,得什麼果,對吧?」
哈洛德還沒走出去,離嚴磊最近的人就一腳踢來,把他踹得連人帶椅翻倒在地上,滑行了一段距離。這像是開賽的訊號,瞬間腳如雨下,那幾個年輕人一邊大笑互飆髒話,一邊把他像足球般互相「傳遞」。有個人踢中他的鼻梁,他聽到——而不是感覺到骨頭斷裂的聲音。他已經快失去知覺了。
哈洛德沒有下令殺他,但也沒說不可以殺了他。不可以暈過去,不可以哀嚎,嚴磊咬緊牙關,他在走上這條路前就知道會遇到這種事,但是老天啊,在一個廢棄的購物商場裡,毫無反抗能力地被刑求至死,難道就是伸張正義要付出的代價?
答案隨著一聲槍響降臨,嚴磊本能地閉起眼睛,等著最後一擊。重物砰然倒地,更多槍響和髒話,天花板上的燈陡然熄滅,封閉建築內頓時暗得像個棺材,只剩開槍時的閃光連續不斷。
「狗娘養的!是哪幫人?沙暴來踢館?」接著是連續幾聲慘叫,回音太大,嚴磊沒辦法確認發生了什麼事,有人狠狠絆在他身上,撞得他下巴又磕到地板,過了兩秒他才發現那人死了,血連他的衣服也浸濕了。
他試著掙脫屍體的重量,往印象中柱子的方向移動,但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他的腳還綁在椅子上,而且一移動渾身就快散架。更為尖銳的痛楚貫穿大腿,媽的,他中彈了。他掙扎著想保持清醒,意識卻向前仆倒,跌進深沈的黑暗中。
***
嚴磊睜開眼睛前就感覺到強烈的白光,瞬間他以為自己還在雙極島,被綁在購物商場的椅子上任人毆打。疼痛跟著記憶洶湧而至。泰德。屍體。混戰。中彈……
但他躺在行軍床上,身上的傷都處理過包起來了,腿被固定住吊在半空中。這裡看起來像個野戰醫院,既寒酸又破舊,器材和藥品放得雜亂無章,垃圾桶裡有沾血的棉團,空氣中瀰漫濃濃的消毒水味,比維安部隊用的「斯拉」噴劑還刺鼻。他只有在普羅卡爾星值勤的時候見過這種景象,那裡的科技程度起碼落後天澄星三十年。
他的位置在房間角落,不用費力就能把四周狀況收進眼底。這裡還有一種奇怪的家居感,角落有台電腦,對面牆上貼了一張紙,像是出自小孩之手,用歪斜的線條畫著山丘、花和貘族人。
那和他腦袋中的印象很不一樣,貘族人是天澄星上的激進份子,直白的說就是亂源。在晴光市和空港還沒落成前,他們就不斷以激烈手段示威、騷擾、阻止工程進行。他們自稱是天澄星的原住民,而且會不惜一切手段爭取原有的權益。但就嚴磊所知,天澄星已經因隕石群墜落而荒廢了五十年,貘族人被迫大舉遷移,暫居在其他星球,要不是聯邦政府回收再開發,他們永遠都沒有機會回到家園。
門突然打開,嚴磊警覺地抬起上半身,直到看見熟悉的臉才鬆了一口氣,向後倒回枕頭上。「羅恩斯坦。」他的頭手都包著紗布,不過整體看起來比嚴磊好多了。
「老大,你總算醒了。」羅恩斯坦咧嘴一笑。「這下我可以少寫一份報告了。」
這年輕人口無遮攔是出了名的,嚴磊深吸一口氣數到三,現在不是教訓他的時候。「看在老天分上,這裡是什麼鬼地方?」
「某個貘族人的家。」羅恩斯坦小心地把手上那杯墨綠色液體放在桌上。「這是要給你喝的。」
「我現在沒心情聽笑話。」
年輕人做了個鬼臉。「我知道這看起來像是異形的嘔吐物,不過他堅持要你喝完。」
嚴磊發現很難控制自己的音量。「什麼他?」
「那個貘族老頭,呃,其他人叫他普拉曼,我猜他是個密醫吧,不過他把你打理得挺不錯的,你睡了兩天,我還以為會更久,那些傷真夠嗆的,老大,而且你又中彈流了不少血。」羅恩斯坦一臉佩服。「他每三小時就過來給你打一針,還真有效。」
「兩天?貘族人?密醫?」如果嚴磊可以跳下床,早就一把揪住羅恩斯坦的脖子了,顯然他也知道這一點,因此站得遠遠的遠離攻擊範圍。
「我已經回報總部泰德的事了。」他不太自在地說。殉職永遠是維安部隊不可避免的痛,就像扎在肩後的針,心知肚明卻只能裝作沒看到。
「照程序你應該把我送進晴光市醫院,為什麼我會躺在這裡?」
「沒辦法啊,老大,他們現在進不來,我們也出不去。」
嚴磊一聽就明白了,心頓時涼了半截。「暴動?」
「嗯啊,現在外頭還沒打完。」羅恩斯坦撓撓頭。「我叫了救援小組,也跟你一起上車了,卻在紀念路口遇上爆炸,那裡有一群貘族人在示威,我不知道炸彈是他們自己搞的,還是有人想搞他們,總之,醫療車翻了,整個卡進展示櫥窗裡,我還以為你會當場沒命呢。」
嚴磊皺眉。「我沒印象了。」
「當然,我把你拖出來的時候,你根本就沒意識了,那時候街上到處都是煙和火,還有磁浮車被爆炸氣流捲下來撞得稀爛。那個貘族人跑來的時候,我還以為要挨槍了呢,沒想到他幫著把你抬起來,叫我在這裡躲好別出門……嘿,別瞪我,老大,事態緊急,我哪有得選啊?」
嚴磊聽得頭都痛了,羅恩斯坦至少違反了五——不,六項規定,他做事相當輕率,也不怎麼把守則放在眼裡,甚至沒什麼身為維安部隊的自覺。他是個在街頭長大的孤兒,剛出生就被拋棄,不知道混了幾個星球的血統,各種特徵微妙地在那張臉上取得了平衡,簡直就像一個具體的聯邦外交事務處。他當過運輸艦的輪機員,保鏢,建築工,最後流浪到天澄星來,而他加入維安部隊的理由也相當有個人風格:他想要公民證,進晴光市看看那片傳說中的蔚藍湖水。
嚴磊當然不信這種鬼話,但也沒有戳破他,一方面是羅恩斯坦的實戰表現無可挑剔,而且他的經驗在對付雙極島那些三教九流時頗為有用,另一方面是他發現羅恩斯坦取得公民證後,便頻繁出入醫院,把偷渡出來的藥送給沒辦法進入晴光市的窮人。
羅恩斯坦的作法只能救急,雙極島地狹人稠,勞工日子愈過愈艱難,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但讓這裡不斷沈淪,進入無法翻身困境的,則是黑幫。幾次地盤重整後,烈岩已經成了實質上的雙極島之王,控制了商店,黑市,娛樂業甚至學校,人們只能離開或屈服。
貘族人則是選擇了第三條路,組織另一個幫派向他們宣戰,把雙極島變成了戰場,只要走在路上隨時可能倒楣受到波及,不管維安部隊鎮壓幾次都沒用。嚴磊心知肚明,許多同僚收受賄賂,根本不會仔細檢查武器或毒品。
黑幫就像一張蛛網,困住了整個天澄星,而哈洛德這類人就盤據在中央,等著把犧牲者生吞活剝。
如果哈洛德以為這樣的教訓就能讓他收手,未免把他想得太簡單了。嚴磊隱隱感覺到這次的事件是個測試,他在探新任維安特勤組長的底線,再決定要休戰或直接把他拉下這個位置。嗯,哈洛德已經得到答案了,接下來他還會祭出什麼手段?
對了……他是怎麼逃得生天的?那些半路闖進來鬧場的又是誰?
「呃,老大,還有件事。」
嚴磊忍住翻白眼的衝動,看羅恩斯坦的臉色就知道嚴重性超過一份報告。每回他捅了樓子,把槍忘在過夜的女友家,或豪邁地駕駛公務車大迴轉,結果手上的飲料全潑到電腦上,他就會用這種討好求饒的聲音說話。「你最好一次講完,好讓我決定要不要把你的頭按到垃圾處理機裡。」
「你跟泰德進去沒多久就傳出槍聲,我想一定出事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嚥下口水,小聲地說:「這時候又有人下樓,聽聲音也知道是來逮我的,我只好先跑一步,又不敢請求支援。嘿,你別跟我說規定什麼的,老實說,照規定我們就不該擅自行動,整個維安部隊只有你在跟雙極島的黑幫對著幹,其他人叫了也不會來,說不定還會通風報信,把我們都害死。」
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嚴磊,卻見他閉上眼睛,一臉疲憊。「你說的對,是我害死泰德。」
「話不能這麼說,老大。」羅恩斯坦沈默了一會兒,似乎想在有限的詞彙中找出點什麼。「我們都是心甘情願的,也許隨波逐流會比較輕鬆,但如果我也給自己標了價碼,那我為什麼要戴著這個徽章,不直接加入黑幫算了?這年頭正義不值錢了,但總還有一點理想是值得追求的吧?」
嚴磊第一次看到這個年輕人挺直背脊,說出這麼正經八百的話來。「什麼理想?」
「當初把我騙來天澄星的廣告。」他咧嘴一笑。「自由、平等的新天地,丟棄過去的包袱,迎向未來。我說,雖然世事不盡如人意,但約翰‧福格森在規劃天澄星的新設計圖時,心中確實有個宇宙一家的夢想吧?」
嚴磊沈默,眼前再度浮現泰德的屍體。不只泰德,還有這二十年的維安部隊生涯中,在他眼前殉職的同僚,那些熟悉的面孔,他一個都沒忘記。有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也有老鳥,有死無全屍的,也有在辦公室心臟病發作的。隨著維安部隊的職權擴張,傷亡曲線也逐年上升。他應該覺得慶幸,在這個貪污橫行的年代,居然還有人願意為正義犧牲。但此刻他卻不知道是該鼓勵、表示讚許,還是承認自己奮鬥多年,只能抱著信念一事無成?
他放棄回答羅恩斯坦的問題,伸手拿起桌上那杯詭異的綠色液體。聞起來像是某種草汁,天然的,不是化學合成物。此刻就算叫他吞下異形的嘔吐物,都比正視羅恩斯坦要來得輕鬆。
「欸,我扯遠了,總之,我剛衝到街上,就撞到一個老朋友——呃,我在地球認識的一個自由騎士——」
嚴磊從杯緣抬起視線瞪著他。「老天,羅恩斯坦,現在是什麼年代了,你可以用正常語言講話嗎?」
「就是傭兵啦,他們身上有武器,膽子也大。」年輕人吐了一口氣,愈說愈快,大有引頸就戮的架勢。「我就請他們幫忙了。」
嚴磊嗆咳,把草汁都噴到床單上:「你找傭兵支援?有沒有搞錯,我們是維安部隊——」
像是在回應他的怒吼,有人用力敲了兩下門,沒等回應就擅自進來。一個高大的男人,看起來有點年紀,灰色頭髮剪得很短,臉部線條和岩石一樣粗獷、飽經風霜,眼睛卻非常明亮,讓人想到晴光市的天空。
他用黑色風衣蓋住了大半身體,但嚴磊立即看出他帶了兩、三把槍,走路的姿態不是軍人就是警察。
羅恩斯坦緊張地跳起來,叫了一聲:「馬克米連。」
「看來你沒事了,老兄。」他衝著嚴磊咧嘴一笑,態度輕鬆,像在跟老朋友寒暄。「剛好把帳結清。救援費用一共是一百四十八萬聯邦幣,現金、轉帳或支票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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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他媽的到底是怎麼回事?」嚴磊低聲咆哮,重重把杯子放回桌上。維安部隊提供的「健康飲料」有著可疑的化學配方,添加各種維他命和礦物質,其噁心程度倒是很能提神。他轉向電腦,把轉播音量調得更大一點,身為組長唯一的好處就是獨享辦公室,不用擔心打擾別人。
組內都稱這裡為棺材,一半是因為擠滿檔案,只留下一個人能出入的走道,另一半則是這個職位的折損率,許多特勤組長在上任一年內就因壓力而崩潰,他的前任則因為收賄醜聞而離職,這相當罕見,因為貪污在天澄星司空見慣,已經快不能算犯罪了。
那個無禮闖進病房,開口就要走他三年薪水的男人正在螢幕上,和銀盤議會的幾個重要人物侃侃而談,呼籲聯邦政府放寬對私人軍事企業的限制。那顯然受過演說訓練,鏗鏘有力的嗓音,在封閉而沈悶的辦公室內顯得很不搭調。
私人軍事企業,簡單一句就是傭兵,向來是個惡名昭彰的行當,跟星際化的海盜差不多。十年前,黑眼星系的艾勒特星發生內戰,幾個獨立政權雇用的傭兵毫無節制,幾乎破壞了整個星球,文明再也無法重建,緊接著又有兩家企業的戰艦在航道上火拼,其中一艘墜落,同時毀了一個小行星。
這一連串事件迫使聯邦政府緊急修法,大幅限制這些公司的人數、使用配備和行動範圍,連年收入都要列管,同時擴張維安部隊的編制和執法權,這才將「自由騎士」的氣焰壓了下去——這頭銜諷刺得可笑,因為他們的業務通常和自由扯不上關係。嚴磊比較偏好通俗的名字:賞金獵犬,一群飢餓、難以控制的瘋狗。
這些人在天澄星晃蕩,究竟有什麼目的?
他連進維安部隊的資料庫,那個叫馬克米連的男人記錄很長一串,他跑過很多個星球,打過蘇爾瑪獨立戰爭,還受聯邦政府委託追捕宇宙海賊,稱得上是豐功偉業了。有幾個標題含糊不清,點進去則是加密檔案,連他這個職級都無法調閱。
全都和NGX星人有關,嚴磊用手指敲著桌面,那可是星際有名的恐怖份子。
「老大,你又打算在辦公室待通宵嗎?」羅恩斯坦用力推開門,幾個檔案夾應聲掉落。很久以前那扇門是要通過指紋辨識的,但機器壞了以後就沒修過,跟那些毒死人的飲料一樣,已經成了維安部隊的吉祥標誌。
嚴磊頭也不抬,繼續盯著那幾個神秘的標題。「拜你所賜,我得日夜趕工才寫得完報告。」
羅恩斯坦立刻後退,又撞翻一疊壓縮碟片。「好歹我們都還活著,就別計較這些小事了。」他諂媚地說:「需要我去買晚餐嗎?」
「算了,我出去走走。」嚴磊耙亂頭髮站起來。那一連串資訊讓他眼睛作痛,他得花點時間整理,分析疑點。
「好主意,坐著太久會導致下肢血液循環不良。」羅恩斯坦退出門,讓嚴磊擠出狹窄的走道。「不過,現在只剩轉角那家『藍天』開著了。」
「我知道。」嚴磊嘆著氣向外走。「反正我們的味覺都被那台飲料機破壞得差不多了,合成肉根本不算什麼。」
已經超過下班時間很久了,但街上依舊燈火通明,一輛輛磁浮車呼嘯而過,前方發生不太嚴重的擦撞事故,維安人員正指揮車主降落,同時阻止他們繼續互相辱罵。橫跨整個路口的電子看板正播放環獵戶座旅遊廣告,星群的強烈光芒投射在地面,讓嚴磊有種漂浮在宇宙的錯覺。經過藍道爾家族的酒店時,那扇強化玻璃門剛好開啟,穿著時髦的男女談笑而出,後方流洩出悅耳的音樂。這就是晴光市,一個從無到有,為夢想打造的國度,沒有人在意夢醒之後剩下什麼。
他平常吃晚飯的小店就在街角,雖然招牌叫藍天酒館,其實只是間供應簡單伙食的餐廳,也不賣酒。在天澄星,酒是致癮性管制品,這表示價格奇貴,只供應給有錢人,不然就只能靠自釀或走私。說到底,維安部隊之所以持續光顧,只因為老闆通宵營業,適合加班的可憐蟲而已。
但他一進門就愣住了,他平常的座位已經給人佔據,背影看起來還該死的熟悉。那個敲詐了他一百四十八萬聯邦幣的賞金獵犬,正一臉愉快的轉過頭來,面前還放了一盤油滋滋的大豆仿肉漢堡。
「又見面了,嚴磊。」
「通常這麼跟我打招呼的人,都不懷好心眼。」
馬克米連大笑。「我只是在這裡停下來吃個晚餐,沒必要這麼緊張吧。」
他猶豫著是否要立刻轉身離開,但這表示他得熬到早上,只能喝辦公室毒死人的健康飲料。考慮到他就算遠離那傢伙五個桌子的距離,他還是會繼續喊話,嚴磊只得不甘願地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老樣子?」老闆從廚房喊過來,嚴磊隨便應了一聲,反正會端出來的就那幾樣,他閉著眼睛都會背了。
「我比較喜歡貨真價實的帶血肉。」馬克米連挑剔地戳著那盤餐點。「你們平常都吃這種玩意兒,難怪脾氣暴躁。」
「是羅恩斯坦告訴你我會到這裡來的吧?」嚴磊暗自決定回辦公室後要把他的頭按進垃圾處理機。「你想幹什麼,追加費用?」
馬克米連嘖了一聲。「一般人在面對自己的救命恩人時,態度通常友善得多。」
「我說過『謝謝』,而且套用你的話,帳已經結清了。」他稍微挪動位置,讓老闆把一盤熱氣蒸騰的玩意兒放上桌。唉,又是大豆仿肉,還有基因改造胡蘿蔔。「如果你不能在我吃完晚餐前說明來意,我就直接走人。」
「夠爽快。那我就直說了,我希望自己的私人軍事企業能進入天澄星,事實上,是一艘艦艇。」
「那是違法的。」嚴磊冷冷地說。「聯邦政府禁止私人軍事企業進入某幾個直轄星球,尤其是交通樞紐或重要經濟都市,你可以去查清單。」
「而我要廢止這個法令,起碼讓它更人性化一點。銀盤議會和維安部隊總長的意見將會相當重要。」
「我不是維安總長。」
「你不想當嗎?」
他立刻站起來,把切肉刀噹一聲丟回盤子上。「我不收賄賂。」
「坐下,嚴磊。」馬克米連並沒有動作,但那一聲卻會讓任何聽到的人立即挺直背脊,只差沒回「是,長官!」那是慣於發號施令,見過無數死亡的人才能發出的語調,充滿不容辯駁的魄力。
他坐回椅子上,盡量不損尊嚴地瞪著馬克米連。
「克里斯多弗‧羅森打算提早退休,事實上,他已經在物色接班人選了。」
這可是個大八卦,但嚴磊盡量表現得不為所動,只說:「總長的年紀也差不多了。」相當的言不由衷,他還以為那個對權力如此狂熱的老頭子,會連任再連任直到某天在辦公室斷氣為止。他上任後便積極擴張維安部隊的規模,藉聯邦政府之名把執法權伸進各個星球,並且動用特別法案爭取到超過十年的任期。
「我認識他很久了。」馬克米連淡淡地說。「雖然我們的理念不同,但他也曾是個好軍人,連生死都不放在眼裡。你知道嗎,權力真的不適合用來營造安全感,得到愈多,就愈恐懼,到最後你會懷疑身後的影子,不敢關燈睡覺,深怕在夢中被掐死。」
嚴磊突然明白了,這十年間聯邦政府對私人軍事企業的箝制,維安部隊的擴張,背後似乎有更錯綜複雜的故事。「他想除掉你。」
「沒這麼嚴重。」馬克米連惆悵地笑笑。「想讓我動彈不得倒是真的。」他喝了一口合成飲料,皺起眉頭。「你們怎麼能靠這種泥水過日子?我拜訪銀盤議會的時候,喝的可是貨真價實的咖啡。他們管制致癮性商品,留給自己享用,真是超乎想像的腐敗。」
「你如果這麼瞭解他,就知道他不會把位置交給我這種人。」
「這要看你,」馬克米連淡淡地說。「願不願意利用我的影響力。」
四周突然安靜下來,只剩老闆放的流行樂「踩著星星前進」,窗外雨絲迷濛,把燈光染成散亂的色彩。在天澄星的旱期,氣象管理局會在夜間造雨,好穩定空氣品質。
「你為什麼不進入聯邦政府?」
「然後像你這樣,被層層規定壓得喘不過氣嗎?」他聳肩。「無意冒犯。玩遊戲的人太多了,我寧可站在棋盤外,拿自己的小兵攪亂一池春水。」
他說得太過赤裸,嚴磊不禁惱羞成怒。「如果每個人都不照規矩來,就會回到聯邦政府成立前的局勢,所有星球混戰成一團,每個人都沒好日子過。」
「我只是決定不加入而已,不表示我反對體制。」他笑著。「我最討厭寫報告和報銷收據了。」
「為什麼找上我?」
「你有名得要命,很驚訝嗎?你可是『維安部隊最後的良心』呢。」他朝餐廳後方擺手,示意老闆把空盤子收走。
「少把我當傻子,傭兵。」嚴磊沈下聲音。「『你』為什麼找上我?」
馬克米連沈默了好一會兒,嚴磊倒是不急著走了。依照官方資料的描述,眼前這個人幾乎是個傳奇英雄,但嚴磊不相信故事。英雄也分很多種,有殺人如麻的,不擇手段的,捨己為人的,這些人大抵都有一個共通點,他們意志堅定,願意為自己的信念犧牲,而嚴磊開始好奇,他犧牲了什麼?
「我追捕NGX星人很久了。」他終於說。「我想你對這個名字應該不陌生。」
嚴磊點頭。「我處理過幾樁案子。」瞬間他又想起了那怪異、挑戰理智極限的外型。NGX星人之所以讓宇宙聞之色變,不只是因為他們把身體改造成半機械體,而是那強烈的復仇心,摧毀敵人的高度行動力。星際恐怖份子的稱號不是浪得虛名。
「二十年前,我摧毀了他們在瑪赫拉娜星的研究所,聯邦政府的救援姍姍來遲,等他們跑完公文,NGX星人已經跑得一個不剩,把能搬的東西也運走了,那回只有我和另一個弟兄生還。」他自嘲地笑笑。「之後維安部隊還想延攬我,而我呢,不想用跑公文來鍛鍊腳力,就拿了全部家當,成立自己的私人軍事企業。」
現在嚴磊知道他聲音中那絲熟悉的沙啞是什麼了。仇恨,懊悔,悲傷,他們是同一種人,在戰爭中失去了自己以外的一切,站在來時路上回首,只能見到一片白茫,除了咬牙向前走外別無他法。「賞金獵犬。」他喃喃地說。
「我很喜歡這個稱號呢,在咬住NGX星人之前,我是絕對不會放手的。」
「你該不會想說,他們正躲在天澄星上吧?」
「很接近了。」馬克米連笑著,眼光卻銳利起來。「他們學乖了,不再用大張旗鼓蠻幹的作法,而是躲在幕後操縱。政治滲透,經濟破壞,種族衝突,非法走私……他們已經用這種手法摧毀了五個星球,聯邦政府抓不到人也掌握不到證據。」他向後靠在椅背上,抱起雙臂。「而這次,我非得預先佈網,早他們一步才行。我要把自己的戰艦開進天澄星,還有超過聯邦法規允許數量的傭兵,這會是一隻訓練精良的軍隊。」
「也可能是亂源。」
「得了吧。」馬克米連悶笑。「天澄星還可能更糟嗎?說不定你會發現我的手下好用多了。這年頭連忠誠都靠不住,你又憑什麼認為金錢買到的正義會比較差呢?」
「你需要維安總長的支持,用不著我也能辦到。」
「他會投票給我,當然。但一隻老邁的牛在大難當頭時是跑不動的。我需要體制內的支援,情報,人力,甚至是最後一道法律的防線。」他點點頭,用一種談生意大事底定的態度說:「這是你的機會,嚴磊。」
維安總長,多麼遙不可及的頭銜。儘管他符合一切資格,但嚴磊知道自己絕對爬不上那個位置,不是因為他能力不夠,操守不佳,正好相反,是因為他太正直無可妥協,當初他誓言與黑幫周旋到底時,清楚看到克里斯多弗‧羅森驚恐的神情。對他們而言,雙極島的問題並不存在,因為不管勞工過得多苦,械鬥死傷多慘,貘族人抗爭得多厲害,火都燒不過環繞晴光市的湖水。
但馬克米連的提案就會是解答嗎?這個被鎖住大半檔案的英雄,顯然還藏了更多內幕沒說。太順利的事總是後患無窮,商場如此,政治亦如是。誰知道這一腳下去是不是萬丈深淵?他可以想像,如果答應了這筆交易,下一任維安總長將會受制於傭兵,永遠抬不起頭來……
為了理念,他願意付出多少代價?
「很抱歉。」他站起身。「我必須拒絕你的提議。」
馬克米連微笑,彷彿被拒絕的人是嚴磊而不是他。臨走前,他把聯絡方式寫在餐巾紙上遞給嚴磊,字跡和他給人的感覺很像,粗獷而獨樹一格。
***
三個月後,雙極島再度發生嚴重的幫派械鬥,爆炸波及福格森大街的整排住宅,當維安部隊趕到時,那裡只剩斷桓殘壁,火勢還沒撲滅,磁浮醫療車無法降落,只得靠人力救援。傷者成排躺在路邊呻吟,人類和貘族人都有,似乎只有這個時候,他們才會忘了彼此的立場和敵意。
「又是沙暴幫和烈岩幫。」羅恩斯坦一邊踢開掉在路面的金屬窗框,一邊嘆氣。「我看沒什麼能阻止他們拼個你死我活了,他們根本是有病,也不管會不會波及一般民眾了。不對,他們現在根本就是挑一般民眾下手,沙暴炸人類,烈岩就反過來掃射貘族人。這根本是另一種形式的種族戰爭嘛!」
嚴磊瞪著懸在牆上搖搖欲墜的門,上頭還留著血和成排彈孔。他真希望是自己搞錯了,但就是這個地方,貘族密醫普拉曼的家。
那次他被哈洛德的手下揍得半死,轉回晴光市醫院躺了半個月,終於能下床行動後,他曾經回來拜訪,只是想當面道個謝。但一進門他就後悔了,成排坐著等看病的人全都瞪著他,可能比見到黑幫還驚恐,有個小孩當場大哭起來。
「好了,好了,人類又不會吃掉你。」但說話的婦女也向後挪,緊緊貼在椅背上。
小孩邊抽氣邊說:「但他們抓走了叔叔!」
醫生匆匆從室內出來,一看到他就皺起鼻子,沒好氣地說:「你不應該來這裡。」
「我沒有惡意。」嚴磊惱怒地說:「我只是想當面道謝。」
「不需要。你一個人類走在福格森大街,沒出事算是運氣好,沙暴幫現在到處巡邏,見人類就打,看到不守規定的族人也打,我們都快不敢出門了。」
嚴磊尷尬至極,結結巴巴地保證會派更多維安部隊來維持秩序。而老醫生瞪著他,像在看某種稀有動物。
「你在開玩笑嗎?」他最後說:「維安部隊有辦法的話,雙極島就不是今天這個樣子了。」
而現在,他站在一地碎玻璃裡,似乎證實了老醫生說的話。他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還活著,那個貘族小孩,婦人,也許已經躺在右手邊那排白布下等待認領。
他沒勇氣去看。
「我盡力了,羅恩斯坦。」他低聲說。「今晚只有十個維安部隊在雙極島巡邏,爆炸案發生後半個小時總部才接到通知,磁浮醫療車更慢才出動。內部整頓,管制,宵禁,我提的方案沒一個能確實執行,永遠都有經費和人力問題。」他懷疑總長在這時候介入普羅瓦星的內戰,調走一千三百個維安部隊,不是為了和平,而是為了保護當地的菸草貿易線——以及銀盤議會的投資。太多內幕,太厚的玻璃天花板,看似觸手可及,卻永遠掌握不到。
「呃……那也沒辦法,老大,你的職權有限。」
「不,」嚴磊苦笑。「我想是勇氣的問題。」
「勇氣?哈。」羅恩斯坦翻白眼。「我覺得你根本就是過剩,分給我們都還有一整貨櫃。」
「顯然這樣還不夠。」他喃喃地說。羅恩斯坦錯看他了,那個被恐怖份子嚇壞了的小孩,從來就沒能挺身而出,只敢躲在體制後面發聲,幻想著自己能實踐正義,但那一天永遠不會來臨。
那天他很晚才回到辦公室,擠過等在總部大樓門口的記者,不斷重複著尚在調查,無可奉告,拒絕回答更尖銳的問題,例如針對貘族人的隔離政策。「維安部隊的良心也無話可說嗎?」人群中傳來聲音,他沒回頭看是誰。
他走進自己的「棺材」,開著電腦卻不知道要做什麼,只能看著窗外一輛又一輛的磁浮車掠過。天澄星上沒有月亮,就算有,也會被永夜不熄的霓虹燈和電子看板掩蓋。
「老大,」羅恩斯坦打開門,手上的健康飲料潑了一點在地板上。「鑑識科的人回來了,你要看報告嗎?」
「傳過來吧。」他嘆了今天不知道第幾次的氣。「等等,進來。」
羅恩斯坦關上門,小心站在檔案櫃邊。這種語氣通常沒什麼好事,那個晚上嚴磊從「藍天」回來後,威脅了三次要把他塞進垃圾處理機、把他調去指揮交通、還有去晴光市公園灑藥清臭蟲,他可沒這麼輕易忘記。
「你是怎麼認識馬克米連的?」
「呃……我上過他的船。」
「傭兵?」
「輪機員。」他咧嘴一笑。「他那時要飛回地球,我剛好搭個便船,還有薪水可領。」
「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很普通啊?」羅恩斯坦歪了下頭,一臉「幹嘛問這個」的表情。「欸,如果他找你下棋,千萬別答應,他贏了以後會得意洋洋,讓人很想扁他。我們在船上的時候,艦長威廉斯每天都會為了這個跟他打架。」
「聽起來不怎麼好相處。」
羅恩斯坦笑出聲來。「正好相反,他把船艦當成自己的家,每個人都當成兄弟。他是很專制沒錯,不過在那個位置,只要有人不聽話或判斷錯誤,可能整個行動就完蛋了。有時我都覺得他像是拖著幾噸的腳鐐在前進,還得說服自己撐下去。如果是我,早就逃走不幹了。」
嚴磊沒有回答,羅恩斯坦喝了一大口健康飲料,想起什麼事地啊了一聲。「這樣說起來,我覺得他和你還滿像的。你確定沒有一個失散的兄弟?」
嚴磊深吸一口氣。「半小時內把報告交上來。」
「老大!」羅恩斯坦忿忿地抗議:「你不如直接殺了我吧!」
「你還有二十九分五十七秒。」
羅恩斯坦哀嚎著逃出去,室內突然靜得只剩呼吸的聲音。窗外的車流量減少了,嚴磊可以看到遠方空港的指示光束,運輸艦龐大的陰影正逐漸降落。從這裡看不到雙極島,電力不足加上宵禁,那裡就像晴光市的影子,或墳墓。他想到殘破不堪的福格森大街,等到天明,那些幸運熬過夜晚的人又該何去何從?
他願意犧牲一切捍衛理念,但在和馬克米連談話的時候,他才發現原來自己是有底線的,尊嚴,名聲,形象,他不能否認,身為一個明著被打壓、「維安部隊最後的良心」,他是有些沾沾自喜的。多麼可笑的自我滿足。他真甘心被擋在核心權力外,徒勞無功敲著撞著,同時看著理念逐漸被現實腐蝕嗎?
午夜前,他再次把桌上揉成一團的餐巾紙找出來。馬克米連在上面寫了一行數字,很明顯是通訊代碼——私人的,而不是轉接給秘書或助手之類的角色。嚴磊只要上線輸入就能找得到他。這幾天他把餐巾紙揉了又攤開,字跡已經有點模糊了。
為正義標個價碼吧,傭兵。他心想,我不會在這場交易中落居下風的。
他關掉依舊空白的報告,輸入那幾個數字,按下「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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