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16日 星期二

第十二章



14

  
西行至布蘭度恩邊境的旅程,共費時五天。今年的雪來得晚,初覆薄雪的棧道沒有想像中窒礙難行。布蘭度恩是個多丘陵的地區,夏天時就可見到成群的山羊和綿羊,以及遍野的葡萄園,但此時光裸的地面一片蕭索,只有乾枯的樹木在寒風中顫抖。雲降得很低,灰濛濛的帶著壓迫感。當他們接近大公的行館時,城堡的形狀在雨霧籠罩下就如幽靈般不確定地漂浮著。


克洛瓦大公是個老成持重的中年人,四十多歲的年紀,頭髮卻已花白,國運的多舛全深深刻畫在他的額頭上。他雖不是特別有開創力的領導者,但卻是安內守成不可或缺的人物。加爾林斯生前和他私交甚篤,此時他更是以一個父執輩的心情來接待康妲爾的。幾天下來,康妲爾除了聽取他對目前局勢的看法,聽得最多的還是一些陳年舊事。

他們只停留了幾天,因為今年並沒有大事發生,凡提尼也不過是作私人的拜訪。南下行軍的隊伍還沒回來,他們就先打道回府了。

康妲爾回到梅瑟城時,發現狩獵會的準備工作已進行得如火如荼。即使大公不在,一切事務仍在斯波萊托手下辦理如常,凡提尼一下車,整整齊齊的卷宗便送到他的手上。在走向城堡的途中,他已經一路在交代事情了。

「哇!康妲爾!你回來了!我好想你!」康妲爾一進麥凱西家的大門,就立刻被飛奔而來的思琳撲倒。

「啊……嗯……思琳,我也很想念你。」康妲爾搖晃著想恢復平衡。「德雷斯回來了嗎?屋裡好熱鬧。」她望向思琳身後的大廳。僕人看來好像增加了一倍,而且全都忙碌非常。

「哥哥還要過一段日子才會回來吧!不過狩獵日快到了,大公照例會在這裡停留,當然要好好準備啦!」

「這樣啊……」失落感突然像疲倦般沖刷過她全身。「他還沒回來……」

「唉呀!看你一副累壞的模樣!這時節怎麼能叫女孩子出遠門呢?就算你想去旅行,也該等春天嘛!快去休息吧,等你恢復精神再來幫我的忙!對了,你不在家的時候,信和邀請函都已經快堆到天花板了,還有禮物,我都已經放在你的房間了!」思琳一邊說一邊推著她向前跑。

康妲爾極不安穩的睡了一覺,醒來時已近黃昏。她第一個念頭就是去找德雷斯,跟他討論此行的所見所聞,然後才想起來他不在。這個念頭像劍般迅速劃過心口,她不禁打了個冷顫,才不過分別了十幾天,為什麼她會這麼悵然若失呢?

她一下床就差點絆倒。她無奈地看著那個用天鵝絨包裹的木盒,地上堆著更多各式各樣的盒子,全都是擅自送來的禮物。知道裡面不是衣服就是扇子或其他什麼飾品,康妲爾完全沒興趣打開,全都堆在牆角,但它們愈來愈常以絆倒或砸下的方式威脅她的生命安全,所以康妲爾決定盡快把它們丟到倉庫裡。

桌上的信函也是厚厚一疊,康妲爾心不在焉地一個個看過去,不是些訴情的信就是邀請函,想來也是,若是正經事的話,就會直接送到凡提尼那裡去了。不過倒是有封信的名字引起了她的注意:高卓‧海斯特。是杜塞爾的親戚嗎?康妲爾這才想起,她幾乎從沒聽過杜塞爾說起家裡的事。

她拆開信,又是一些陳腔濫調。她不耐地丟開,起身出門。

她漫無目的地在家裡走著,到處都是僕人,在清理地板的,在擦雕像的,在撢織錦的,在改變陳設的,在添加飾物的……管家走來走去的指揮,挑剔每一個細節。整幢房子忙碌又充滿了活力,令康妲爾也很想捲起袖子加入他們,不過馬上就被半懇求半威脅的趕開了。她只好低著頭,百般聊賴地晃向庭院,未料轉了個角就撞上了人。

「啊……對不起。」她閃到一旁。如果是僕人,一定會連忙道歉離去,但那個人卻伸手出來扶她。

「——?」她抬起頭,吃驚地看到一張陌生的臉。他穿著深藍色的天鵝絨外衣,頭髮的顏色比思琳要暗些,棕色的眼睛嚴肅卻不苛厲。「你是——?」

「我是克萊蒙特,伯爵的堂兄。」端整的臉輕輕皺了下眉。「你是……費沙爾特小姐?」

「康妲爾‧費沙爾特。」

「我知道你的事,思琳都告訴我了。但我不知道你今天回來,沒有下來見你,失禮了。」

「你客氣了。」

「看你剛才吃驚的樣子,想必也不知道我在這裡吧?思琳沒告訴你嗎?」

「沒有,她一定是忙得疏忽了。」

「說的也是。我來就是為了幫她忙的,但似乎沒有插得上手的地方。現在已經是晚餐時間了,你在房裡用餐嗎?」

「不,我都和思琳在餐廳用餐。」

「那麼請允許我護送。」他恰到好處地行了個禮,伸手請她先行。

康妲爾很快就和克萊蒙特熟捻起來。他是個很好相處的人,連著幾天都幫思琳指揮家裡,或是陪康妲爾騎馬出遊,儼然一家之長,但他卻未曾因伯爵缺席而以此自居,舉止言行仍謙恭有禮,下決策時也總是先徵詢思琳的同意。康妲爾忍不住拿他和德雷斯比較。他比德雷斯年長些,有著相似的王者風範和統理才能,但卻沒有那股銳氣和陰沈。康妲爾感覺到,就一族之長而言,他會比德雷斯適任得多。德雷斯太鋒芒畢露,只能孤高自翔,家族的鎖鏈羈絆不了他。但她當然是沒有把這種想法說出來的。

果然如克萊蒙特所說,家裡的事誰也插不上手,一切由思琳包辦。成天只見她如蝴蝶般穿梭在各個房間,監督這個催促那個。為了狩獵時要招許多客人,家中又另外買進了大宗食物和酒,運貨的工人進進出出。許多器皿要拿出來擦亮,女僕忙著紡織和補綴。各處都要打掃,要裝飾得完美無瑕。家中原有的人手根本不夠用,思琳又找了許多臨時的僕人來。

「好,再右邊一點,不對,太過去了,好,就是這裡。」思琳一邊指揮僕人把胸像放上台座,一邊對身後的克萊蒙特說:「這樣還可以吧?我們在上面掛點冬青枝好了。」

他微微一笑,有禮地說:「這是個很好的主意。」

「你覺得康妲爾怎麼樣?」思琳說話時頭都沒回,一邊注意櫥子裡的器皿是不是放在最能反射出光澤的位置。

「怎麼突然冒出這種話?」他皺了皺眉。「她很好啊,我很少見到這般才貌兼備的女孩。」

思琳露出狡黠的笑容。「你喜歡她對吧?」

「你想講什麼?」深知她個性的克萊蒙特警覺起來。「腦袋瓜裡又在打什麼主意了?」

「說嘛!」思琳開始撒嬌。「你喜不喜歡她?」

「沒有人不喜歡她吧?」

她意有所指地眨了下眼。「你想追求她嗎?」

「她不是伯爵的對象嗎?」

「你怎麼會這麼想?啊,這邊的銀杯都蒙上灰塵了,快把它們擦亮,等會兒再拿塊布蓋起來。」

「這很明顯吧?她提到德雷斯的時候,態度就完全不一樣了。」

「你一定是誤會了啦,我倒覺得你和她很相配呢!」

「思琳,我喜歡康妲爾,但只把她當朋友看。」克萊蒙特沈下聲音。「就算我有一天想追求她了,也不會是因為你的撮合,請別費心了,好嗎?」

「好嘛……」她噘著嘴,一副委屈的樣子。

「我到外面去看看酒送到了沒有。」他走了出去。

「啊,別掛上那塊織錦,那塊已經破了,把它拿到織布房裡去。」思琳垂下指揮的手,咬住了唇。「克萊蒙特也不行嗎?可是……不行的,他們不可以在一起的……不行……這樣下去的話,他們兩個人都會死掉的!」

15

狩獵會在一個清冷的冬日清晨展開,天氣雖然嚴寒,卻沒有下雪的跡象,灰濛濛的光線籠罩著田野,彷彿連天空都已凍結。今天並非節日,但思琳和康妲爾在克萊蒙特的陪伴下進入梅瑟城時,街上卻擠滿了準備看熱鬧的民眾,人體的溫度把霜都融化了。城堡裡比外頭更混亂,旗幟和婦人身上的錦鍛互相爭豔,沈不住氣的動物在嘶吠,貴族們帶著自己的扈從,驅著獵狗和鷹,高聲命令指揮,唯恐別人不知道自己的排場。康妲爾一進去就看到杜塞爾,遠遠躲在人群外邊,禁不住同情他來。她知道他也喜歡野獵,但絕不是在這樣一大群人的陪伴下。要不是凡提尼的邀請——命令,他才懶得來這種場合湊熱鬧。

「康妲爾!思琳!」幾個女孩子見到她們,便把她們拉進隊伍裡,其實還是為了打聽克萊蒙特的事情。克萊蒙特很少在宮廷中露臉,受歡迎的程度卻未受影響,完全是頂著麥凱西這個光環之故。

凡提尼在隊伍的最前方,被重重人馬和旗幟掩住,康妲爾只能一瞥他容光煥發的臉,也看不清他身邊的是哪些人。突然號角聲劃開了這一片嘈雜,凡提尼舉起手,溫和的聲音毫不費力地壓過所有人:「出發!」

人馬浩浩蕩蕩湧出城堡,像一條承滿了珠寶的河流,亮閃閃又五彩繽紛的橫過護城河,在街道上流溢開來。繡著徽記的旗幟在無風的空氣中展開,貴族故做姿態地發號施令,展示手上凶猛的鷹隼,扈從用誇張的動作喝退靠得太近的民眾,狗也不甘示弱地對旁觀的人們猛吠。街道兩旁萬頭鑽動,能站的地方,能爬的樹,能倚的陽台和窗口全擠著人,後面的人不斷想辦法往前面擠,前頭的人又被扈從大聲的斥回來。有人從陽台上灑豆粒和麥子下來,讓群眾更加興奮。

「很好的行頭。」

康妲爾過了一下才知道有人跟她說話,四周實在太吵了。

「你來打獵的嗎?」原來是雅莉姍。她穿著綠白兩色的獵裝,把一頭金髮襯得更加耀眼。

康妲爾一頭霧水,今天不就是出來打獵的嗎?然後她注意到雅莉姍並沒有帶武器,而且身上的衣服太細緻,裝飾也太多了。

「你不打獵嗎?」

「哥哥一早就把我的裝備收起來了。他平常是准我打獵的,可是今天不行。他說這種場合有太多事發生,叫我站遠點看就好。」

康妲爾更加不懂了。雅莉姍聳聳肩。「我也不懂,反正哥哥說的話總是對的,我只要乖乖照做就是了。」

光是通過街道就花了不少時間,出了城門,迎面就是寬闊坦直的軍用大道,圍觀的人群雖還沒有散去,但已經減了不少。凡提尼的父親在很久以前就另闢道路,直通到二十哩外的荒地上,以免類似場合時踏壞了田畝。太陽升起來了,看起來只是懸在天空的一顆紅球,沒有溫度也沒有活力,倒像哪個畫匠不小心抹了幾筆。隊伍經過座落在荒地上的蒼鷹神殿,凡提尼停下馬,做了簡單的祭拜,看到「哥哥」在這裡備極尊榮,康妲爾不禁莞爾,她相信蒼鷹也會覺得很滑稽的。

一進入遼闊的草原,幾個男士就迫不及待放出了鷹隼,人群間的距離漸漸拉開了,馬嘶、犬吠、鷹鳴、人喝交錯迴盪,在冰冷的空氣中拉長成悠遠的回聲。一隻鷹叼著戰利品俯衝下來,掠過康妲爾上方,回到主人的手上。康妲爾沒有帶獵禽,但身上武器一個不少,她已經迫不及待要舒活筋骨了。

「你要打獵的話,就快跟著他們走吧!這邊已經要落後了。」雅莉姍不知何時又騎到她身邊。康妲爾一看,果然兩個陣營已經很明顯地分出來了。凡提尼向來不喜歡用鷹,已經帶著一小群人進入森林,也有愈來愈多的人跟上去。只是出來看看熱鬧的女士和立志相陪的男士,仍在後頭好整以暇地走著。

她謝過雅莉姍,正待趕上,右方突然竄出一匹馬,把她嚇了一跳。

「美麗的小姐,還記得我嗎?」

康妲爾不感興趣地打量他梳理得整整齊齊的棕髮,蒼白而無個性的臉,還有昂貴稍嫌俗麗的打扮,快速地掃了一遍記憶,沒有印象。

他容忍地笑笑。「沒關係,我知道沒有地位的人總是容易被遺忘。我曾在韓諾夫人的茶會上與你談過話,後來又送了信和禮物給你。你應該知道我也是小有文采的……」

康妲爾愣愣地看著他,還是想不起來,有過上述情況的人根本如過江之鯽。眼看著進森林的人愈來愈多,她不禁焦躁起來。

他現出更加忍耐的表情。「我是高卓‧海斯特。」

「喔。」康妲爾對這個名字有模糊的印象,但她現在並不想弄清楚。「你是海斯特家的人。」她敷衍地說。

「我是……嗯……現任伯爵的堂兄。」

「是的,幸會。」她匆忙地說。「我現在還有事,先走一步了,回頭再聊。」

沒等高卓再度開口,她已飛馳而去,留下灰頭土臉的男人。

「嗨,高卓,搭訕又失敗了呀?」幾個跟他相熟的人嘲笑著。

「哎,這都是沒有地位的結果。」他無可奈何地一攤手。「像我這種人居然要屈居在那小子之下,真是讓人不平啊!」

康妲爾直奔森林,遠遠就看到幾個熟悉的身影在林邊踟躇,她喚了一聲,他們回頭看到她,全笑了起來。

「我們正在打賭你能忍多久呢!」艾瑞揮著手大叫。

「被一個愣小子纏住了啦!」康妲爾大笑。「杜塞爾,你的堂兄和你長得完全不一樣嘛!」

杜塞爾笑而不答,艾瑞搶著說:「你是說高卓嗎?別理他,那小子一天到晚死追活纏女人,又到處宣稱他才是海斯特家正統的繼承人,十足愣頭愣腦的傢伙!」

「雅莉姍沒跟你在一起嗎?」狄洛在旁問道。

康妲爾回過頭。「她說韓諾今天不許她打獵,留在外邊了。」

狄洛顯得失望,但卻沒有驚訝的樣子:「也好啦!她那急性子,不把獵物都嚇跑了才怪。走吧,我們快點追上凡提尼!」

人群已在森林裡散成小隊,到處都是六、七個人的集團,遠處傳來驅獸人帶領的獵犬聲。他們越過一個陡坡,以令人心驚的速度帶馬滑下。康妲爾一眼就看到凡提尼,他根本沒在打獵,卻停在樹下和某個貴族聊天,雙方的侍衛都在幾步之外,但手都緊張地摸著劍柄。康妲爾直覺不大對勁,連忙趕過去。

「啊,費沙爾特小姐。」凡提尼愉快地對她揮手。「讓我介紹個人給你。他是我的表弟葛拉多,一個頂有前途的年輕人。」

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見到他,康妲爾有些吃驚,但仍不動聲色地對他行禮。他比她想像的要年輕,孩子氣的圓臉上卻有一雙令人不舒服的陰沈眼睛。他裝扮得太花俏了些,但康妲爾察覺出在華麗的套件下他帶了不少真正可用的武器,他的侍衛也是。她尤其不喜歡後面一個臉上線條極深的中年男子,他不像其他同伴這般全神戒備,注意力甚至沒有放在他的主子身上。

葛拉多在聽見凡提尼的最後一句話時臉色陰沈,甚至沒有對康妲爾回禮,眼睛一直盯著他的表哥。「我想,大人,您的意思已經表達得很清楚了。」

「當然。」凡提尼愉快地笑著,重重拍了下他的肩頭。「來吧,拿這麼好的天氣來談正經事太浪費了,今天是狩獵的日子,盡興地玩吧,表弟。」

葛拉多低下頭,一言不發地退開了。

遠處響起了號角聲,是驅獸人在通知發現獵物了。凡提尼退後幾步,注意力完全從他的表弟身上拉了回來。「放獵狗!來,費沙爾特小姐,我們走吧!」

康妲爾不安地瞥了葛拉多和他身後的武裝小隊一眼,但凡提尼已經一馬當先衝了出去,她只得加緊跟上。被趕出來的是一隻鹿,身後追著一票獵狗,獵狗之後是提著長矛興奮不已的人們。不少吆喝聲跟著上來,跑在前頭的人見大公來了,紛紛放慢速度讓凡提尼領頭。

「看到野豬了嗎?」凡提尼一馬當先,驚險萬狀地越過重重障礙,但速度一點也沒受到影響。他似乎在享受這種刺激。

「野豬?」康妲爾毫不謙讓的緊隨著他,如果她認真起來,是可以輕易追過他的。「被趕出來的不是鹿嗎?」

「不,我是指親愛的表弟啊。野豬也有可能反撲獵人的,弄不好的話,搞不好今天就會變成我的忌日呢!」

「怎麼回事?」康妲爾的聲音不由得嚴厲起來。

「那小子的野心,有點太過愚蠢了。」凡提尼巧妙地越過一道樹叢。他的聲音被狗吠和人聲掩住,剛好只有康妲爾聽得到。「我父親生前很寵他,當然他那時候還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看在這面子上我才讓著他,只收了他的軍隊,給他換了個封地……不過他好像不大領情哪!」

「你們剛剛就在講這件事?」

「還有什麼好講的?他肯定知道結果的,我想他是另有打算吧!」

康妲爾大吃一驚,差點沒閃過掃到臉前的一根樹枝。「那你還待在這裡?太危險了!」

「唉呀,別擔心,我說過了,今天是狩獵日……好!」

他喝了一聲采,急急勒馬停步,讚嘆地看著戰局的最後一幕。鹿在群狗的追擊下已經筋疲力竭,才逃進這片空地就被一條獵犬撲倒,利齒插進體內的瞬間幾乎是看得到也聽得到的,鹿倒了下去,其他追獵者立即一擁而上。

凡提尼嘖了一聲。「輪不到我出手了,所以說嘛,還是獵野豬刺激多了。」他對康妲爾微笑,然後抬起頭來聽另一聲號角。「天氣不錯的時候,我的手氣就不錯。今天一定是個大豐收!」

「你真的不回城裡——」

康妲爾才剛開口,凡提尼已經掉轉馬頭,像風一樣又鑽進林中,把殘局留給後來趕到的人。

「凡提尼!」康妲爾惱怒地叫道。「他到底知不知道危險啊?看他好像樂得很!」

「他是很樂。」杜塞爾輕聲笑著。「他喜歡熱鬧,尤其遇到會反撲的獵物……」

康妲爾吃驚地看著他。「你也知道?」

杜塞爾聳聳肩。「我看到葛拉多了,那小子一來,還會有什麼好事?」

「你們好像都不把這當一回事。」

杜塞爾一笑,輕描淡寫地說:「他是凡提尼邀來的客人啊……別擔心了,如果那小子能在今天死去,就算他運氣好。」

康妲爾背脊一涼,警覺地望著他,但杜塞爾的神色一派悠然自若。

他們追丟了凡提尼,只得先回到集合點,不少人正在那邊整裝休息,等待信號。狄洛也在,興高采烈地揮著沾血的匕首向他們打招呼。號角聲從南邊傳過來了,康妲爾和杜塞爾互望一眼,連忙掉頭趕去,狄洛也跟上來。他們都沒帶扈從,一身輕裝,很快就把其他人甩在後頭。康妲爾嚐到林間清新冷冽的空氣,感受著馬匹奔馳的速度,突然興起一股奇異的懷念感,覺得好像回到了旅行的時候,身邊只有杜塞爾、狄洛,還有——

德雷斯!

康妲爾一震,急急勒馬,睜大了眼睛。他們已經到達號角的來源處,這裡有隻野豬正陷入重重包圍,瘋狂的嘶吼震耳欲聾,暴戾濃厚得似乎伸手可及,康妲爾的馬聞到空氣中的血腥味,不安地跺著。狄洛立刻興奮地加入圍獵,凡提尼還有幾個人提著長矛在外邊打轉,德雷斯在很遠的地方觀望,似乎無意加入戰局。他的坐騎上還有一個女人,年紀比康妲爾稍長,身上的珠寶綢緞足以壓死一匹馱馬。

杜塞爾停在她身邊。他也看到德雷斯了,但他保持沈默。

康妲爾等著,似乎過了很久的時間,德雷斯才望向她的方向,但他的神色沒有絲毫變動,令康妲爾懷疑他到底看到了誰。杜塞爾向他打了個手勢,他點點頭,漫不經心地回應,這對康妲爾不啻是輕蔑的表現。她氣得臉都白了,也不管杜塞爾就在旁邊,掉頭就走。

真是該死,德雷斯在心中咒罵。他不能撇下安迪兒,但結果就是康妲爾拂袖而去。打從狩獵一開始他就想盡辦法避開康妲爾,但安迪兒吵著要看大公親自狩獵,他只得依了——然後也被撞見了。他在心底做了個鬼臉。如果康妲爾知道他回來好幾天了,只不過沒有回家而是住在宮裡,不知會鬧成什麼樣子!

「我們該走了。」他低下頭,在安迪兒耳邊輕語。「你不回去找葛拉多……你丈夫嗎?」

「別管他,他才不敢管我做什麼呢!怎麼,你好像比我還想念他啊?」

「我也許有些事……要找他聊聊。」他低沈的聲音就像是魅惑的具體化身,一向連凡提尼也自嘆不如。「無聊的白天時間就給他,夜晚……才是屬於你的,夫人。」

安迪兒連耳根都紅起來,故做姿態地打了他一下。



康妲爾心神不寧地在集合點走來走去,周圍的鬧聲令她更為煩躁。為什麼有這麼多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森林裡穿梭?拖著那身笨重又金光閃閃的衣服,連行動都很困難,更別提圍獵了,康妲爾真猜不透他們的心思。凡提尼過了好一陣子才回來,身上和手上都沾著血,康妲爾嚴厲地審視他,看他是否受了傷,但那些血都是動物的。

「獵到野豬了嗎?」

「有啊,你看。」凡提尼指向身後,讓康妲爾看到他剛才激戰的成果,但那並不是康妲爾真正想問的,凡提尼也知道,但他輕鬆地不再提起這個話題。

「想不想再來一場?」

她搖搖頭,現在她煩躁不堪,只想離開這個地方。

「真的嗎?你今天根本沒有下場吧?」

「等到這裡沒這麼多讓人看了心煩的東西,我會再來的。」她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說:「明知危險當頭還玩得這麼高興,我真是敗給你了。」

「危險?怎麼會呢?」凡提尼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那你要回麥凱西宅去了?」

「嗯。」

「好,那我跟你一起回去吧!」

「現在?」康妲爾看了看天色,遲疑地說:「現在就吹集合號?」

「不,讓他們繼續玩吧!我只是有點累了,想休息一下。今晚的事還多著呢!」

「呃……那頭野豬要怎麼辦?」

凡提尼對她眨眨眼。「別擔心,我手下的好獵人多著呢!」

在麥凱西家住了這麼久,康妲爾還是頭一回見到大廳真正擠滿人的樣子。連前庭都滿是馬、車、獵犬、侍衛和僕人。思琳像蝴蝶般飛進飛出,恰到好處地掌理一切,確定酒和食物都供應無虞。稍早遇到的高卓又來攀談,康妲爾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但他那自以為是的個性和處處想佔上風的言談讓她很受不了。再過一個時辰,艾瑞也和德雷斯一道回來了。

「陪在麥凱西伯爵旁邊的女人是誰?」她忍不住問高卓。

「那位是大公表弟的妻子嘛,很有地位的,瞧人家和她講話的態度多恭敬。」

「葛拉多的妻子?」康妲爾吃了一驚,不顧又開始說話的高卓,苦苦思索。德雷斯不可能不知道她的身份,為什麼還和她一副親熱的模樣?這當中是否有什麼事是她不知道的?

到了黃昏,再怎麼戀棧騎射的人也都陸續回來了。康妲爾一直注意著門口,但依然沒看到葛拉多的影子,德雷斯和安迪兒也不知道到哪裡去了。她擺脫了高卓,又被凡提尼拉著在大廳的角落下棋。但她靜不下心,隔幾分鐘就忍不住抬起頭來左右張望。凡提尼倒是氣定神閒,比康妲爾這個沒事人還輕鬆,連贏了好幾盤棋。

「凡提尼,席克蒙頓伯爵到現在還沒回來呢!」她忍不住試探地問。

他聚精會神地盯著棋局,似乎沒聽到康妲爾的聲音。過了好半晌,他吃掉敵方一子,這才說:「對呀,我想也是。」

「你想也是?」

凡提尼聳聳肩,輕描淡寫地說:「如果他回來了,才真是麻煩,不是嗎?」

「你是說——」雖然其他人都離他們有段距離,康妲爾仍恐懼起來,很快四下瞄了一圈。這麼說,韓諾說的是真的了,凡提尼真的用這種卑劣的手段——

彷彿看穿了她的心思,凡提尼又吃掉她一子,慢條斯理地說:「殿下啊,別把這件事看得太嚴重了。今天我能心平氣和的坐在這裡下棋,就是因為有人幫我擔了罪。你以為我取得我的權力,鞏固你的地位,棄世家大族不用而提拔奴隸,沒有人反對嗎?沒有人想用匕首在我心窩上刺一刀或用軍隊把我踢下寶座嗎?我只是比他們做得快,做得狠罷了。你討厭他們的黑嗎?他們卻是犧牲自己成全了你的白呢!」

「……」

「你別誤會了,我不是在責備你,你也不要有罪惡感。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作法,骯髒的事交給我們做就行了,別忘了我們是把光明的希望寄在你身上了。」

他放下棋,伸了個懶腰,眼中突然發出了光芒。「瞧,那不是來了?」

康妲爾猛然抬頭,大門附近突然一陣騷動,有人在爭論,有人在大喊,恐懼的氣氛擴散開來,硬生生壓住了廳中的輕柔笑語。有人闖破群眾,一面喊著:「大人!大人!」一面衝到凡提尼面前。

「出了什麼事?」凡提尼站起來,康妲爾看著他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嚴肅且緊張。「外頭在吵什麼?」

「大人,您的表弟……席克蒙頓伯爵出事了!」

「你說什麼?」聲音頓時揚高,尖銳的憤怒讓大廳中的人群全噤了口。

「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給我說清楚點!」

「我們——我們看到他倒在林子裡,上前去探,已經……已經……」男人愈說聲音愈低,緊張得左右張望,直嚥口水。「海斯特伯爵剛好在附近,我們有請他過來,可是他也說、說沒辦法了,要我們先把席克蒙頓伯爵送回來……」

凡提尼僵直以對,似乎無法接受話中的意涵。康妲爾看到他把嘴唇咬得發白,緊握成拳的雙手微微顫抖。大廳陷入另一種恐懼的寂靜,有些貴族悄悄交換著眼光。凡提尼對這個表弟的疼愛人盡皆知,這陣風暴恐怕難以善終。

「把他的侍衛都召來。」大公終於開口,聲音嘶啞得彷彿剛吞下木炭。「我要問個清楚!」

「我們已經問過了,他們——」

「這是場陰謀!葛拉多手下有人意圖不軌,他此次前來,就是為了與我商議!還不快去把他們扣下,再晚一些,兇手就要跑了!」

「是!是!」那人忙著奔出去。

葛拉多夫人呢?」

人群中傳出聲音。「她和麥凱西伯爵在花園裡。」

「馬上請她過來。回梅瑟城!」凡提尼一揮手,侍衛連忙奔出去。

「你要拿那些侍衛作替死鬼?」康妲爾擔憂地問道。

「他們?哦,不會的。」凡提尼低聲說:「我有更好的人選,就是葛拉多的事務官,要不是他,我可愛的表弟也許會安分得多。他倒是個人才,只可惜……」他悲傷地搖搖頭,走了出去。

康妲爾看著他的背影,不禁打了個寒顫。他的確是用在山坡上唱情歌給她聽時的表情,在策劃這樣一件計謀的!她做得到這種程度嗎?談笑之間,便把別人的生命置於股掌之上……

她心情沈重地推開棋盤,不禁開始想,如果與她作對的是凡提尼,她會有招架的餘地嗎?

16

雖然混亂的浪潮一度沖進了麥凱西宅,但因為凡提尼很快就把葛拉多的屍體、妻子和部屬帶往梅瑟城,連帶把悲傷的氣氛也帶走了,不過多久就沒人再關心這件事──至少表面上是如此,而開始專心玩樂了。

康妲爾從眼角看到德雷斯進了大廳,立刻就被一群女人團團圍住。她極力想把注意力移開,但眼光卻不由自主地一再飄過去。他對任何人都能以迷死人的微笑相迎,卻吝於賞她一個好臉色。分離了這麼久,再見時他仍是令她心動得不能自持,但他似乎完全沒注意到她的存在。

「我到底在幹什麼?」她懊惱地嘆了一口氣,艾瑞的話再度浮現心頭,她不知道有多少可信度,但她很想孤注一試。她思索著,心跳如擂鼓。她能做這種事嗎?她做得到嗎?如果弄巧成拙了怎麼辦?但她並沒有考慮多久。她才不要一直被牽著鼻子走,也沒精力玩無聊的愛情遊戲,她要一切在今天作個了結!

「費沙爾特小姐。」克萊蒙特的聲音從她身側傳來。「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沒有人照顧你嗎?」

「我被凡提尼大人冷落了。」康妲爾無奈地對他微笑。「而你的堂弟好像忙得很,沒時間理會我。」

「我代他向你致歉。可以讓我有這個榮幸代替他的位置嗎?」

「你太謙虛了。」康妲爾笑著把手交給他。「別叫我費沙爾特小姐了。叫我的名字吧!」

「你的名字是不該隨意稱呼的。」他正色說。

「為什麼?」

「因為你和狩獵女神,也和加爾林斯的女兒同名。把這個名字掛在嘴上是不敬的,而且,我和你也還沒親密到可以直呼其名的程度。」

「如果你在乎的話,我就不堅持了。」康妲爾不禁打從心底微笑起來。「可以陪我跳支舞嗎?」

他們加入跳舞的人群,樂師正奏起一支曲子,雖是雙人舞,但還是社交性的,真正煽情的要到更晚才會開始。德雷斯和財務大臣的女兒也在其中,康妲爾挽著克萊蒙特從他面前翩然而過,兩個人都沒有看對方一眼。

德雷斯覺得自己的運氣實在不怎麼好。他回家一趟收穫不豐,柯曼莎看來還不知道康妲爾的事情,但他沒問出更多,也不確定是否能擺平她派的其他密探。回來解決凡提尼交付的任務時又出了漏子——當然他指的是被康妲爾撞見和安迪兒在一起,至於葛拉多——他嘴角微揚,那可真是件傑作,下次他得再跟杜塞爾要些傢伙來。

但看康妲爾的臉色,大約是十天都不會跟他講話了。他千里迢迢兩地奔跑,可不是為了看她耍脾氣的。

這一輪舞結束,德雷斯把女伴送回場邊,回頭艾瑞已經接了克萊蒙特的位置。康妲爾對他笑臉相迎,她是真心喜歡這個精力充沛的大男孩,他和德雷斯年紀相仿,德雷斯卻好像比他老了三十歲。

「為了跟你跳一支舞,我已經得罪全場一半的男人了!」他一上來就笑著嚷。

「跟你跳完舞後,我就是全場女士嫉妒的對象了!」康妲爾不甘示弱。

他大笑起來。「你不跟我跳舞,她們一樣會嫉妒你啊!」

舞曲暫歇,樂師奏起輕鬆的曲調,人們紛紛湧向長桌取用美酒和點心。思琳永遠都有出人意表的點子,她除了正式的樂師外還多找了幾個漂亮的小孩,要他們在適當的時候混在人群中吹笛,此刻他們正引起一陣陣的驚呼和笑聲。

康妲爾在人群中接受來自各方的搭訕和奉承,優美的儀態和得宜的妙語使她大出鋒頭,德雷斯站著作壁上觀,下一場舞才勉強接受了邀請,幾乎是被拖進舞池的,對這個公認的花花公子算是破天荒了。這場舞有互換舞伴的機會,他連續三次看著康妲爾從他手中溜走,轉進另一個人的臂彎。她玩得很開心,對每個人笑臉相迎,從頭到尾沒看德雷斯一眼。

這一輪舞結束,德雷斯甩掉懷中的舞伴,大步走向康妲爾,她已經笑著把手交給狄洛,兩人步出舞池,走向另一個談話圈子。他勉強自己停步,轉身走開,沒有再接受任何人的邀請,隨著一杯杯產自南方的葡萄酒下肚,他的臉色也愈來愈陰沈。

「真有趣。」杜塞爾啜著酒,在他身後含糊不清地說。

艾瑞輕哼一聲。「別理他。」

德雷斯知道他們在講什麼,惡狠狠地瞪過去。「閉嘴。」

艾瑞聳聳肩,偏頭跟杜塞爾示意。「走吧,凡提尼要我們去料理葛拉多的事。」

舞曲再起,韓諾過去邀舞,她興高采烈地答應了,然後貝因踏著重重的腳步上來,然後是……

德雷斯抿緊了唇,他注意到康妲爾待在克萊蒙特身邊的時間太多了,跳舞的時候不說,即使在與其他人談笑時亦寸步不離。她聽他說話的樣子,就好像身邊沒有人在場一樣。

「哥,你好壞,居然讓我一個人忙。」思琳擠到他身邊,粉嫩的小臉紅撲撲的,散發著活力十足的光芒。德雷斯沒有回答,思琳每回都要抱怨,但如果真的有人插手幫忙,她又要不高興了。

「克萊蒙特在這裡多久了?」他用修飾過的聲音問她。

「克萊蒙特?我記不清了,大概是你回家後不久吧!怎麼了?」

「沒什麼。」他吞下一大口酒。他知道把氣發在克萊蒙特身上是不公平的,所有男人都像追著肉的獵狗一樣跟著康妲爾,但是——

「康妲爾和他很合得來呢!」思琳一邊望著跳舞的人群,一邊漫不經心地說。

「是嗎?」德雷斯握緊了酒杯。

「對呀!你不在家的時候,都是他在照顧康妲爾的,我還看到他們晚上在花園散步呢!啊,舞曲又開始了。你瞧,他們看起來不是很相配嗎?」思琳興致勃勃地指給德雷斯看。樂師選了一曲節奏較慢的雙人舞,夜已經深了,每個人都酒足飯飽,廳中瀰漫著慵懶得近乎曖昧的氣氛。康妲爾顯得很愉快,和克萊蒙特低聲不知說著什麼,兩人貼得很近,看得德雷斯一陣怒火上冒。

「哥,你說,讓康妲爾嫁到我們家來好不好?」思琳突然冒出一句。

德雷斯差點嗆著。「你說什麼?」

「你不是她的保護人嗎?當然可以安排她的婚事吧?如果撮合他們兩個,康妲爾就是我們的親戚了呢!我——」

德雷斯猛然把酒杯摜回桌上,壓碎了薄薄的玻璃,尖銳的痛楚劃過掌心,但他無心理會,抽手低聲咆哮:「閉嘴!」

自小備受寵愛的女孩何曾受過這種待遇,不禁倒抽一口氣,驚恐地掩住了嘴,隨即睜大眼:「哥哥,你的手!——」

德雷斯沒聽到她的聲音,舞曲已經結束,他大步向前,在康妲爾找到下一個舞伴前抓住她。「榮幸邀你一舞,小姐。」

康妲爾的呼吸停頓了一瞬,但聲音仍很平靜。「你弄髒我的衣服了,爵爺。」

「我看不出來。」德雷斯面無表情。「你的衣服是紅色的。」

「我已經累了,請找別人吧!」她想掙脫,但鉗著她的手如鐵箍。

「你已經跟大廳所有的男人跳過舞了,還差我一個?」

樂師開始奏曲,這是群體的雙人舞,有相對而跳的時候,也有互換舞伴的段落。他不由分說把她拉進去。

「我相信你身邊的女人夠多,不差我這一個的,爵爺。」

「我整晚都在等你。」

「那就表示我有義務陪你嗎?」

「為什麼不?」

她的眼神如冰。「你無權命令我,麥凱西伯爵。」

他一抿唇,似乎想發怒,但又放棄了。康妲爾驚訝的聽到他低聲說:「我知道。」

「也無權干涉我的行動。」

「我知道。」她幾乎聽到他的嘆息,而後他突兀地問道:「你跟克萊蒙特很熟?」

「克萊蒙特?當然,這段時間他一直住在家裡不是嗎?」

「聽說他在追求你。」

康妲爾愣了一下,但立即反應過來。「也許吧。你不贊成嗎?」

「他是個好人。」

「是啊,不只是他,還有許多人也對我很好。」她露出最迷人的笑容。「怎麼,你也想加入追求者的行列嗎?」

他猛然把她推開,旁邊的人奇怪地看著他們,竊竊私語起來。康妲爾毫不在意地轉回他身邊,臉上依然掛著微笑,其實她緊張得連舞步都踏錯了,幸好德雷斯也無暇注意。他的臉色陰沈有如暴雲,手上乾涸的血跡提醒康妲爾他是非常、非常危險的男人。要捕捉這個獵物太困難了,康妲爾幾乎用盡全身的力量才能和他對峙。彷彿過了很久,她才聽到他粗嘎地說:「我以前就警告過你,別靠近我比較好。」

「我拒絕你的邀舞了,是你把我拖進來的。」

「這倒是。」他眼中閃過一絲譏嘲,不知是針對康妲爾,還是自己。

「那你到底在不高興什麼?」她看到他的臉色,不禁微笑起來,非常輕柔地說:「你該不會是在嫉妒吧?」

他猛然把她拉近,幾乎使她摔了一跤。

「也許。」

「這麼說,你喜歡我囉?」

聲音又沈了幾分。「——也許。」

「真有趣。」康妲爾一挑眉。「當我接近你的時候,你不屑瞟我一眼,我接受你的忠告離你遠遠的,你又不高興,你非常難伺候,伯爵。」

「你知道就好。」

「所以?原諒我資質愚魯,你講了半天,我還是不懂你想表達什麼。」

交換舞伴的時候到了,他沈著臉把她放開,看著另一雙手把她接過去,她也頓時換上一副迷人的笑臉,這幾個月來,她學得很快。康妲爾感覺到他體內隱藏的暴戾,不禁顫抖起來。她是否做了一件太大膽的事?但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她非得把這場仗打完不可!

「你要不要我?」她翩然而過,拋下一句。

德雷斯揚了揚眉,陰沈地瞪著她。

「我先警告你,如果你只是玩玩,我會殺了你,請你好自考慮,要我不要?」

德雷斯沒有回答,那神情令康妲爾覺得他會先掐死她。連續三次交換舞伴,他們各自到了舞池的兩端。康妲爾與德雷斯相錯而過,聽見他的呼吸掠過耳際,有如一葉羽毛。但他仍一語不發,甚至沒有看她一眼。

他愈是氣得頭腦發漲,慣常支配他的理性卻作用得更明顯。他清楚看到了情勢的荒謬,包括康妲爾被逼急了的挑釁,她不甚圓滑卻直覺良好的陷阱,以及他竟不覺被牽著走的事實。他說不上何者比較可笑,但一切理智和本能都在警告他快脫離這個狀況。這一曲快結束了,大家陸續回到自己原來的位置。他在碰到康妲爾的手前便突兀地抽身,掉頭離去,將康妲爾一個人留在原地。

康妲爾被驚得目瞪口呆,這羞辱實在太過分了,使她連叫住他的舉動都反應不過來。近旁的人一陣騷動,她連忙在更多人注意到這裡前離開舞池,幾乎是逃走般的穿過人群,儘管她恨不得立刻衝到沒有人的地方去,仍不得不強做笑容應付四方,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直到得隙鑽進沒有人的陽台,她才喝了一大口酒,將酒杯連同剩下的酒狠狠擲到牆角。

「該死的懦夫!」她恨聲迸出,但此刻再多的謾罵也於事無補。她不知道自己是為了德雷斯的拒絕而難過,還是為他當眾的無禮而屈辱,還是為他的臨陣脫逃而憤怒。她在陽台上踱來踱去,幾乎掉下了眼淚,但她咬著嘴唇又把淚水逼了回去。

該放棄了吧?瞧她讓自己陷入了什麼樣的泥沼!眼下有更多更重大的事要操煩,何必為了一個男人——

她屏住氣,眼睛不覺睜大了。在下方幽暗的庭園中,德雷斯正挽著一個女人,卿卿我我地在玫瑰花床旁散步。康妲爾認得她,那是財務大臣的女兒,據說是德雷斯的情人——之一。

要放棄的話,現在就該下定決心,不,她在更早前就該下決心了!

「——德雷斯!」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喊起來。

被聲音驚動的兩人停下腳步,抬頭張望,康妲爾撐住牆緣,縱身躍下二樓的陽台,以驚人的步伐朝德雷斯走來,彷彿要與他決一死戰。

她還沒聽到他的答案!她不能讓他這樣逃走!

看著離開溫暖的火光,毫不猶豫躍進黑暗中的女人,德雷斯移開了目光,嘆了口氣之後卻發現自己在微笑。儘管身穿華麗的禮服,那逼人的氣勢和身段卻完全不像一個淑女。她是個戰士,而且是個緊追不放的獵人,在獵物到手前,絕不罷休。

「德雷斯?」西格莉雅氣惱地喚著,想引回他的注意力,憑著女人的直覺,她知道大事不妙了。

「你先走吧。」

「什麼?」她不敢置信地叫起來,但當德雷斯看著她時,她不禁退了一步,因他眼中近乎殺意的冷酷而顫抖起來。她知道他是個危險的男人,卻直到今天才真正體會到其殘忍和卑劣處。她朝康妲爾投去充滿憤恨的目光,但即使這樣也不能改變什麼,只得匆匆走開。

他在黑暗中等候著。她放慢了腳步,但沒有停下。

這絕對不是她一生中最大的賭注!康妲爾告訴自己。和劍光交錯的對壘,和宮中的勾心鬥角,和身上整個王國的重擔比起來,這真的算不了什麼!

但當她在他面前停下時,卻依然緊張得手心冒出了汗。

「我不會給你任何承諾。」他說得很慢,臉上依然毫無表情。「如果這樣你還要跟的話,那就來吧。」

「我——」她深吸一口氣,讓聲音穩定下來。「我並不想跟著你。」

德雷斯考慮了半晌,微微一笑,側開身子,讓她走上來與他並肩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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