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16日 星期二

第十三章



17

梅瑟城的殘冬有時會拖點腳步,明明已經逼近春祭的日子,風仍冷徹沁骨,刮在臉上就像被薄刃削過。將融未融的雪和泥濘夾纏不清,灰雲低得像隨時會再降雪,然後,毫無預兆的,一個晚上過去,人們推開窗戶時發現街上溢滿了陽光,雪水被大地吸乾似的消逝無蹤,空氣變得乾燥而溫暖,爽脆的綠以肉眼無法跟上的速度蔓延開來,緊追其後的是斑斕的色彩,在春祭前幾天,裝飾用的花朵又不虞匱乏了。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打翻籃子』嗎?」康妲爾以混合著驚訝和敬畏的語氣讚嘆著,儘管對柯羅特蘭的各種典故耳熟能詳,但直到今天才有機會逐一印證。這種突如其來的季節轉換大約五、六年會發生一次,傳說春神卡羅提娜總是把春天裝在藍子裡,一把一把的撒出去,但活潑迷糊的小姑娘有時忘形了,一不小心就掀翻籃子……

「嗯……原來小王子也到這個年紀啦……」凡提尼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順便調了下坐姿,讓背能更舒服的靠在樹幹上。

「哪個小王子?」康妲爾回過神來,重新把注意力放在凡提尼腳邊的兩疊文件上。

「菲羅茲‧賽恩。其實早就不能叫他小王子了,他的年紀比你還大呢!只是我老改不掉習慣。」

「賽恩……」康妲爾不禁苦笑。「真是熟悉的名字……」

殺父仇人的名字。

十年前,諾加萊特‧賽恩,歐堤斯的大公,打敗了凱斯特瓦的軍隊,在戰場上殺死了國王,直到王弟的軍隊開至,才平定亂事,處決了諾加萊特,另立柏維克為大公。

「你恨他嗎?」

接到突來的問題,康妲爾愣了一下,終究是避開了凡提尼的目光。「我不知道。」她慢慢地說。「這問題太複雜了。以他還有的利用價值,我不能恨他,況且,也有傳言說諾加萊特是被羅納克利用的。」

凡提尼注意到她避自身的觀感而不談,但並沒有點破。「沒錯,就因為如此,歐堤斯境內也還有一部份人是支持菲羅茲,而視柏維克為竄位者的,這也是林德‧修伊要保護他的原因。好好培育的話,這也許能成為燎原之火的第一顆火種。」

凡提尼一邊說一邊仍快速地批著公文,一疊批完後,站在談話範圍外的僕人就上來把卷宗收走,換上另一疊。

「政治這檔事真消磨一個人的志氣啊……」康妲爾不禁嘆氣。「在轉瞬之間,不但要認敵為友,認友為敵,為了達到目的,連祖宗八代都要利用得徹底……」

「人在泥沼身不由己啊!」凡提尼也只能苦笑。

「菲羅茲是個怎麼樣的人?」

「這個嘛……聽說,他是個很有進取心,一意以復國為念的年輕人——長得還挺帥的。」他半開玩笑地對康妲爾眨眨眼。「林德‧修伊似乎有意在國內找個貴族嫁他。」

「他對菲羅茲這麼有信心?」

「從另一方面講,嫁的也不是他女兒,這個人情作得可輕鬆。總之,菲羅茲深知自己的處境,也知道自己應得的權利,我並不是說這樣不好,不過這種心情如果沒有適當的牽制,可能會變得很危險,例如,如果讓他知道你的存在——」

「懷有這種想法的也不只他一個人。」康妲爾苦笑。「倒弄得我像什麼珍禽異獸一樣,大家見了就想搶。」

「何不說稀世珍寶呢?」

「那你呢?」

「我?」

「你就沒有野心嗎?不想拿我做最大程度的利用嗎?」康妲爾肆無忌憚地問道。

「喂……」凡提尼不禁愕然。「你這樣問,會有人給你真心的回答嗎?」

「你不會嗎?」微笑加深了,添了些嫵媚的意味,眼中灼灼的光芒卻令人想起即將撲向獵物的猛鷹。

「算我服了你。」凡提尼半好笑半無奈地舉起雙手作投降狀。「野心嗎?我沒那種東西。」

「你這樣說可就太虛偽了。」

「不不,你知道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

「什麼?」

「為了將來可以坐在花園裡,喝酒唱歌,沒有這些討厭的東西打擾我的雅興,」他揮揮手上的紙。「不必成天盤算著要把誰鬥倒。如果有個能幹的國王坐在凱斯特瓦,我就不必這麼辛苦啦!」

「只是這樣?」

「這一點都不容易。我一直想當個吟遊詩人,你在笑,我是說真的,這比攻城掠地還困難!」

「為什麼你看我的樣子,老像是想起什麼人似的?」

「有嗎?」他露出無辜的神情。「可能是因為你太美了,讓我看得掉魂了吧!」

康妲爾白他一眼。「耍嘴皮子的本事倒真的像吟遊詩人。」

凡提尼只是笑,從地上撿起一顆石頭壓在被風掀起的公文上,而後突然指向天空。

「你看那塊雲像不像柯羅特蘭?」

「你說那裡?是有點——唉呀,裂開了……」

兩個人因這句無心的雙關語笑了起來,又不約而同嘆了口氣。

這十年來,柯羅特蘭並沒有太大的變動,而類似的情況已經持續了三百年。就像一個被槌子敲碎的陶盤,維持破裂的形狀十或二十年,然後再破一次,又靜止,再破——這當中也不能算是完全靜止的,每個破片都在打別人的主意,暗的勾心鬥角或明的攻城掠地從未停止過,有些破片壯大,有些萎縮,有些就這樣在地圖上消失了。

「會變成這樣也是難免的呀!」提起這件事,凡提尼也顯得無奈。「柯羅特蘭本來就是一個鬆散的半聯盟組織,如果不做一次大的變革,這種狀況是永遠不會停止的——」

五百年前,泰雷沙統治的柯羅特蘭只有現今的凱斯特瓦一帶,但當泰雷沙以此為中心架起結界時,周邊的人類國家也紛紛要求庇蔭,經過一番權力異動與分配,才形成了後來的十大公國。將柯羅特蘭維繫在一起的,就是婚姻、對權杖/泰雷沙家的倚賴,以及對外界的恐懼。從泰雷沙曆一百八十七年的染血之日開始,儘管王室仍每年舉行聖王祭,但中央的威信降低也是不爭的事實。

「雖然王室一直堅持權杖安然,只是為了安全上的考量移至他處,不過這種說法早就不能服人啦!」

十年前的動亂從國務大臣聯合諾加萊特大公叛亂開始,訓練精良的軍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開進王都,事出突然,國王倉促應戰,兩方一接仗便知誰的贏面大。其時洛林吉亞和科文陷入內部傾軋,慕林斯遭到大批海上來的不法之徒攻擊,亦是自顧不暇,潘諾尼亞和洛林吉亞作壁上觀的意圖明顯,只派出了少得可憐的兵馬,且在途中一再延誤,真正派兵的只有布蘭度恩、查林西提和卡瓦雷洛。但援軍還沒趕到,國王已經戰死,王儲不知去向,羅納克倉促繼位亦是情勢所需。

這個時候,卻有人指出王弟出兵的行動未免太過迅速,一時陰謀之說大起,勤王的各公國反而和新王打了起來,結果一戰大敗,擔任統帥的凡提尼大公戰死。要不是之前各公國都受過加爾林斯的詔令,以及公主確實平安的消息,再加上朗德硬是和羅納克打了一場差差平手的仗,南方聯盟也許就要瓦解了。但此時冬天已近,雙方都疲憊得無心再戰,羅納克既已入主,騎在牆頭的公國大約也會向他拋出媚眼,朗德衡量情勢,決定簽了和平協議,撤兵再說。

從那以後,柯羅特蘭又進入了一段並不和平的和平時期。

「現在的十大公國,也早不是五百年前的樣子了。每年秋天召開的公國會議,正式列席的就超過二十多個,我說的是正席,可不是副席喔!」

雲輕輕地從他們頭頂飄過,看起來鬆軟得令人想一把抱在懷裡。那片像柯羅特蘭的雲已經被撕扯開了,現在像一張橫眉豎目的臉。一陣風捲動了凡提尼腳邊的卷宗,壓在上面的石頭被捲得掉下來,一疊紙立即四散翻飛,康妲爾連忙去撿,等她再度落座,凡提尼若有所思地喚了一聲:「康妲爾……」

「什麼?」

「你說,我是不是結婚比較好?」

「結婚?」由於和之前的話題相差太遠,康妲爾愣了幾瞬才回過神。「你有對象了嗎?怎麼從沒聽你提過?」

「嗯……我還沒決定……」

康妲爾困惑地瞪著他。「你是說……你想結婚,可是還沒有對象?」

「我也是剛剛才想到的。菲羅茲那小子十八歲就打算結婚了,我比他整整大上十歲,再不結婚也不大好吧?」

「你是開玩笑的吧?這麼重要的事……」

「這麼重要的事哪能開玩笑!哎,看來我得改改信口開河的習慣,免得以後都沒人相信我了。」

康妲爾說不出話來,凡提尼已經自顧自點起各個有力諸侯的名字。「……布蘭度恩是最安定的地區,沒必要用這種手段……慕林斯倒是個好選擇,可是羅梅連個一子半女都沒有……林德.修伊離我們太遠了,是有必要加強聯繫,不行,他只有四個兒子,沒有女兒……不過,費拉羅最近似乎有和柏維克聯絡的跡象——你知道柏維克吧?安吉諾夫的姊夫,兩個人向來是同一個鼻孔出氣的……嗯,這可不太妙,決定了,我就娶他的女兒吧!」

「你是說——你只要一個政治婚姻?」康妲爾醒悟過來,聲音立即高揚。「你不娶你心愛的女人嗎?」

「我沒有啊!」他狀極無辜地說。

「那何必急著結婚呢?」

「殿下,」他斂起了笑容,但仍不改聊天般輕鬆的口氣。「戰爭是這幾年就會發生的事,我必須留下子嗣以防萬一,你懂嗎?而且,」他又露出了頑皮的笑容。「誰叫我只能娶一個正妻呢?這檔婚姻能給我帶來多少利益,我就要多少。」

「笨蛋!」康妲爾一拳搥在凡提尼身邊的地上。「這可是關係一生的事情!我不允許——」

  「別為難我了,殿下。」他微微一笑,眼中驀地閃過一絲淒楚的神情。「我真的不在乎娶的是什麼人,我心愛的人——早就不在這世上了!」

這句話結結實實堵住了康妲爾的嘴,她不敢再探問下去,但私底下仍為之惱怒不已,當她偶然向德雷斯提起這件事時,他竟然搖頭。

「我十四歲就認識凡提尼,不過從來也沒聽他提起這件事。」

「我還以為你什麼都知道呢!」她忍不住想糗他。

德雷斯嘲諷地動了一下嘴角。「他懂得用我這種人,更懂得如何保守秘密。」

凡提尼很快與林得‧修依和費拉羅達成了協議,婚期定在秋末。據派出的使節回報,費拉羅聽到這個消息時臉都綠了,他很清楚這就是把心愛的女兒送去當人質,但和凡提尼聯姻對他並非沒有好處,二來他沒有理由也不敢拒絕,再看到隨行士兵的陣仗,一樁親事很快就定下來了。

春之門祭典正式宣告了新年的來臨,當陽光把大路上的雪消除盡淨,石板和泥土又變得乾燥堅硬的時候,信差的快馬也隨著春風來了。只不過今年第一個送進卡瓦雷洛的消息並不是好事。

「是訃文。」凡提尼展開並不精細的信箋,上頭密密麻麻的文字有點凌亂,顯然不是公國發出的文告。「查林西提的坎那班。嘖,他還真會挑時間死。」凡提尼和坎那班並無私交,他的遺憾是針對自身的利益發出的。

「看看吧。」凡提尼順手丟給坐在一旁的德雷斯。

「的確不是時候。」德雷斯皺了下眉,很快瀏覽了一下,便將它遞給杜塞爾。

「有外力介入的跡象嗎?」康妲爾婉轉地把「暗殺」兩字拖成這麼長的句子。

「似乎沒有,不過也夠麻煩的了。我本來還指望他再活個六、七年,至少等仗打完再死。繼位的達西坦尼才十二……十三歲吧。」

「你即位時才十八歲。」艾瑞笑著說。

凡提尼做了個鬼臉。「可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樣老奸巨猾啊!」

「時間不夠讓達西坦尼培養自己的勢力,如果他、大臣或貴族間有一方的立場和坎那班不同,對我們雙方都棘手。」德雷斯說著,不過並沒有很擔心的樣子。

凡提尼瞥了他一眼,沈思地盯著自己的手,未幾起身,傾向桌面巨大的柯羅特蘭地圖。上頭除了密密麻麻的線條外,還有一些醒目的小旗子,釘在凡提尼認為重要的地方。紅色代表敵人,藍色代表盟友,白色是一些騎牆或狀況不明的地區。凡提尼考慮了一下後,伸手將查林西提上的藍旗拔掉,換上了白的。

    「查林西提的情況還穩定嗎?」韓諾問道。

「好得不能再好了。沒什麼內亂的跡象。」

杜塞爾咀嚼著這句話的含意,而後和坐在對面的康妲爾會心一笑,兩人同時問:「輔政者是誰?」

「歐文斯.凱茲。」

    「沒聽過這號人物。」狄洛咕噥著。

「歐文斯‧凱茲?」德雷斯皺了下眉,在心中掃了一遍查林西提的名人錄。「不是大臣也不是領主,他是誰?」

「僚屬。」凡提尼答得乾脆。「他是坎那班的姪兒,本來在國務大臣手下,後來轉成坎那班的直屬幕僚,今年他三十五歲,進宮二十年。」

「有趣。」艾瑞笑了出來。「幹僚屬的,作不好的話早被撤換,作得好的就該被提拔到更好的位置,他居然曖曖昧昧的當了這麼久!我倒想見見這個人!」

「會的,你馬上就會見到他了。」凡提尼朝他擠擠眼。「正式的訃文一來,弔唁的使節團就要出發了,我們不妨現在就指派人選。你剛自告奮勇了,艾瑞,還有杜塞爾、德雷斯,韓諾也去。殿下,您呢?」

「我可以嗎?」康妲爾吃了一驚。

「身為費沙爾特小姐,您當然可以。」凡提尼捉狹一笑。「這樣說也許不太恰當,但這個身份的確給您帶來了難得的機會,讓您可以自由走訪柯羅特蘭各地,沒有如附骨之蛆的衛隊和刻意擺出的接待排場,這可是許多國王和王儲無法得到的經驗。」

「『坐得愈高,看得愈模糊』是吧?」康妲爾笑了。「我當然要去。」

「好,那就沒問題了。」凡提尼在地圖邊緣輕敲著。「你們也看到了,要這樣一個隱在幕後的人作輔政大臣,不知是否坎那班的用心安排,到目前為止,我們對歐文斯的底細知道得絕少,也不知他將來要作何種安排,與誰親善,所以,我給你們完全的行動自由,絕對——」聲音陡沈:「別讓查林西提有了二心!」

冷硬的聲音徘徊在會議桌上方,確定每個人都清楚接收到他的訊息後,笑容有如書頁刷地一翻回到他眼中。「殿下,我得先提醒您,等各國使節都到達查林西提後,就別再四處走動。您和前任皇后葛琳妮的容貌太相似了,可能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你認識我母親?你從沒告訴我!她是——」康妲爾興奮地站起身來,隨即想起自己是在什麼地方,連忙坐下。「對不起,我私下再——」

「不……我只是見過她而已,還不到認識的程度。」凡提尼歉然一笑,淡淡地說:「今天就到此為止吧!德雷斯,你留下來,我有事交代。」

18

查林西提是個美麗的地方,在此仲春時節,軍用道路旁一片青蔥碧綠,風中傳來新翻泥土的氣息,因融雪而湍急的河流激起白色的泡沫,羊群如雲朵般徜徉在綠色的海洋上,就是這副景象讓此地有了浮雲之國的美名。查林西提向來以出產品質極佳的木材出名,所有房子都有精細的木條交叉結構,再飾以精細的雕刻,連屋頂都是用特有的加工樹皮鋪成。從卡瓦雷洛越過三道河五座山才能到達的這個公國,看來和柯羅特蘭的其他都市頗有相似之處,但在細微處又夾雜著不同的景觀和俚語,甚至風俗習慣也不盡相同,彷彿外國又不是外國,令這些使節們有著奇妙的違和感。

查林西提的首都正籠罩在一股微妙的氣氛中。哀悼的黑旗和慶賀的彩飾同時高懸,肅穆的儀式和歡樂的舞蹈往往只隔一道牆,走在路上,不時看到有人帶著詭異的表情低聲談論。由於情勢所逼,前大公下葬五天後新大公就要即位。但總的說來,恭賀新王的祝詞總比悼文來得長,帶著奇鮮異品的商人源源不絕的湧來,進出宮中的貴族依舊穿得光鮮亮麗,宮中粉飾過的地方也比噤聲的地方來得多。

卡瓦雷洛的使節團名義上以外務大臣薩迪埃為首,康妲爾混在隨行的人群中,只能遠遠地看。包在厚重禮服中的達西坦尼顯得很小,臉上未脫稚氣,加冕後的那頂王冠對他而言一定嫌重了。歐文斯是一個身材瘦長,神情嚴肅的中年人,言詞極有分寸,並未因自己位高權重而逾越了臣子的身份。達西坦尼接見使臣時,他小心地站在御座下方而不是旁邊,但年輕大公的眼光不時瞟向他,似乎在尋求支柱。

在全體有志一同的趕路下,卡瓦雷洛的使者比原先計畫的還早幾天到達,其他各國的使臣尚在途中。他們正好利用這個機會到處遊逛,打探消息。

「那邊緞子街上有個繡花的女孩,手藝真是沒話說!」艾瑞得意地展示一方手巾,那是他要帶回去給妹妹的禮物。「人長得更是漂亮,雖然客人很多,她還是招待我喝茶呢!」

康妲爾瞥了他俊朗的臉一眼,不禁微笑起來。只要情況許可,任何女人都會留他下來喝茶。

「市場上也有一家點心很好吃,老闆說是用某種樹粉做的,是本地的特產呢!」

「這裡的神殿藏書少了點。」杜塞爾若有所思地說。「聽說前幾年失火過,後來才用石料重建。神官們都很親切,我還認識了一個怪脾氣的老貴族,他對機械很感興趣。」

「哎,諸位,諸位。」薩迪埃不禁皺了下眉頭。「很高興你們玩得愉快,但我們來這裡的目的——」

「來,閣下,我為夫人買了特產,請笑納。」艾瑞笑嘻嘻地遞去一個盒子。「別老繃著一張臉,這是個好玩的國家吶,很值得到處走走看看,雖然大公剛去世,街上還是很熱鬧,明天好像還有遊行是不是?」

「沒錯,宮內、宮外都平靜如常,雖然有些流言,但很少。」韓諾一手支頤,眼睛微瞇,使原本就銳利的五官顯得肅殺。

「群眾對達西坦尼的評語都不錯。」康妲爾說。「聰明、活潑、『將來一定是個光明磊落的統治者』……」

「這年頭光靠光明磊落可做不成什麼事啊!」德雷斯笑道。

「但是他還有歐文斯啊!」艾瑞說。「你看到他的時候,不也說他是個精明厲害的人物?」

「精明厲害就表示他可能另有所圖。」

艾瑞笑出來。「哎,德雷斯,只要是活著的人,你都不信任。」

德雷斯並沒有否認。「你注意到了吧?康妲爾,讚美都針對著達西坦尼,沒有人提到歐文斯,所有的政令也是以大公的名義發出的。他是真有心做一個影子,還是想暗中竊取這個國家?」

「這幾天來,除了那個整天窩在神殿裡的老頭,我連一個貴族都近不了身。」杜塞爾支著下顎,露出了無奈的神情。「歐文斯把每個人都防得嚴嚴實實的,連自己都避不見面,要求見他,也得不到回音。難道他真想斷了和卡瓦雷洛的關係?」

「他可能早知道我們別有所圖了吧!」康妲爾無奈地說。

「沒有所圖的人,還會來參加這該死的加冕禮嗎?」杜塞爾冷冷地說。

康妲爾嚇了一跳,由於杜塞爾一向對她和顏悅色,她總是忘記他性格中還有尖銳的一面。事實上他只對自己喜歡的人好,對其他人則刻薄得可怕。她儘管知道,但仍不喜歡這一點。室內的空氣僵了一瞬,德雷斯站起來,拿起桌上的劍。

「既然艾瑞這樣讚不絕口,不去見識一下似乎太可惜了。你說那家緞子店在哪裡?」

「就在中央廣場的噴泉後方,門前種了一排香石竹,很好認的。」艾瑞笑著說。

「我知道了。」德雷斯點點頭,走了出去。

這天清晨他出城直到中午才回來,沒有看到潘諾尼亞的使節抵達,不過,當他走出城堡主樓,穿過花園一個隱蔽的角落,迎面看到安吉諾夫的左右手之一林區‧泰蘭時,他心中也有底了。林區見四下無人,便恭敬地向德雷斯行了禮。

「你們來得挺快。」德雷斯冷冷地說。

林區再次行禮。「路況不錯,托大人的福。」

德雷斯慢慢越過他身邊。「在打查林西提的主意了?」

「怎麼會呢?大人,怎麼會呢?」他的聲音有如抹了油一般滑順。「我們只是奉派來弔唁的。」

德雷斯冷笑一聲。他並不認為他該知道安吉諾夫所有的計畫,即便身為檯面下的得力助手,他也不會傻得以為安吉諾夫真的信任他。相反的,就因為他掌握了太多秘密,終有一天他會成為兩位大公除之後快的對象。懷著這個令人背脊發寒的想法,德雷斯又笑了。

「想要我的頭的,就來吧。」他低聲說,不疾不徐地將林區拋在身後。

城堡三樓的書房附近非常安靜,幾乎到了森嚴的地步。除了掌握著國家命運的幾個人,是沒有人可以靠近這裡的。陰暗的迴廊被搖曳的燭光映得暗影綽綽,冰冷的牆壁將士兵走動的聲音反射回來,厚重的門上落著鎖,現在鑰匙只在歐文斯一個人手上。窗外沒有陽台,石牆直落有衛兵巡邏的道路。

不過,真要防備的話,就不該在牆壁上留踏腳的地方,窗櫺上也該裝個陷阱什麼的——明知道不會有人神經緊張到這種程度,德雷斯一邊說著無益的話,一邊扳開窗戶,翻身越了進去。

作為王城的一部份,書房儉樸得令人驚異。沒有多餘的裝飾,所有用具都是被設計來使用而非誇耀的,一如歐文斯給人的感覺。到處堆著書和卷宗,厚實的書架和桌子穩穩地承受壓在身上的重量。房內一塵不染,但並不是刻意打掃的結果,德雷斯大約可以判斷出歐文斯一天會在這裡工作多久。不過德雷斯倒不擔心他會突然出現,他稍早到大廳晃了一圈,布蘭度恩的使節正好抵達,一套繁文縟節下來,夠德雷斯把這個地方好好探過一遍了。

他大方地在歐文斯的位置上坐下來,推測他最順手的習慣,熟練地翻動桌上物事,沒有弄亂一絲一毫。他不感興趣地掃過一些記要和文件,注意著其中一些內容,臉上始終毫無表情。

他鉅細靡遺地把座位四周探過一遍,而後起身,小心地在房裡繞著,最後終於沒什麼遺漏的了。他探出窗去,確認巡邏的士兵並未經過,一翻便躍下高牆,無聲無息地離開,現在他該到緞子店走一趟,為思琳買點禮物了。



康妲爾在城樓的陰影間停下,飛快掃了四周一圈,確定附近無人才繼續前進。隨著葬禮迫近,城裡的守備也日漸增多,這幾天來,康妲爾總是瞞著其他人,在王室的居所附近晃盪。反正如果被士兵逮到,她還可以辯稱是迷了路,不小心走到這兒來的——這如意算盤雖打得愚蠢,但因為她的知覺本來就比常人敏銳,閃躲的功夫也是一流,至今還沒被逮到過,所以也沒什麼可責備的了。

此時她避開了衛隊,取道城堡右翼的後側。由於這一面並沒有出入口,所以沒有常駐的士兵,只有巡邏隊。康妲爾一邊走一邊計算著住在宮裡的皇親國戚,哎,如果能迎面碰上一個就好了,如果能和其中一個攀點交情就好了……卡瓦雷洛的使者雖早到了幾天,卻沒佔到半點便宜,歐文斯那傢伙好像能看穿他們的心思似的,一個貴族也不讓他們有機會攀談,連他自己也很少出現……

當她察覺到異動而抬頭時已經來不及了。黑影當頭砸下,她側身一閃,匕首隨之出鞘,粗糙的物體擦過她的臂膀,撞成一地碎片,她不敢輕忽,立即避進樹叢,腦中閃過各種各樣的可能,她被發現了?還是刺客?還是……?

等了半天卻不見下文,康妲爾小心翼翼地站起,走上前去,發現那是石板的一部份,上面還有些模糊的刻痕。

一方面對自己的緊張感到好笑,一方面又覺得生氣,康妲爾抬起頭,搜尋著王宮的窗戶。只見二樓的窗櫺邊上伸出了一個頭,惋惜似地盯著她瞧。

「啐!沒打著啊?真不好玩。」

「你覺得這很有趣?」

「是啊!」他大約才十二、三歲,稚氣未脫的臉上卻是一副理直氣壯的表情。

「如果你是那個被丟的人,就不會覺得好玩了!」

「沒有人能丟我!」他睜大了眼睛。「你真沒禮貌!」

「你才沒有教養!如果我是你的老師,一定好好打你一頓屁股!」

「我的老師才不敢打我!只有歐文斯可以。」

「歐文斯?」康妲爾一震,不敢置信地重新打量那張似曾相識的清秀臉龐。他看起來和在大殿上不太一樣,接見使節時他看來成熟穩重得多,現在卻比較像一個普通的、叛逆的少年。「你是說歐文斯.凱茲?」

「是啊?怎麼?」

「你是達西坦尼?」

他沒回答,臉上神情突然警戒起來,康妲爾深怕他縮回去,不禁暗罵自己嘴巴太快。過了好半晌,他才慢吞吞地問:「你是誰?我沒見過你。」

「我是卡瓦雷洛的的使者。」

「使者?一個女人?」

他語氣中的輕蔑激怒了她。「別小看我!你想跟我比馬、比劍術嗎?贏得過我的還沒幾個呢!」

他聳聳肩。「就算我想,也不行啊!」

「為什麼?」

「我出不去。」

「你被關起來了?」

「歐文斯不肯我出去。」

康妲爾心中一凜,難道歐文斯真的另有陰謀?但她自上次見到他,就認為他不是那種只為自己打算的人,她的判斷錯了嗎?

「你怎麼能到這裡來的?衛隊不是會巡邏嗎?」

「那個啊,要躲開他們是很容易的。」

「真的嗎?」他首次表現出了一點興趣。「我也曾經想溜出去,可是馬上就被逮到了,還被歐文斯大罵一頓。對了,你剛才躲開石板的速度也好快。你——」他聽到什麼似的打住了話,回頭向房裡應了一聲,又轉過來說:「歐文斯來了,我得走了。」

「好吧!」康妲爾正要走,達西坦尼突然又囁嚅地問了一句:「你還會來嗎?」

康妲爾怔了一怔。「如果你有禮貌一點的話。」

達西似乎對這放肆的話有點生氣,但康妲爾已經走了。

她一回到使節下榻的房間便關上門,試著平息急促的呼吸。還在房裡的人見她發紅的臉龐,紛紛丟來詢問的眼光。果然她一說出「我見到達西坦尼了」,又驚又喜的聲音便在使節團房中爆了開來,韓諾隨即站起,將房間四周仔細地探了一圈,確定安全無虞後,問題就像海嘯般朝康妲爾湧了過去。

「他的狀況如何?他說了什麼?歐文斯呢?你有沒有——」

「等一下。」冷靜的聲音令康妲爾一縮。「你怎麼見到他的?」

她暗暗作了個鬼臉,想對杜塞爾打馬虎眼是不可能的。

「嗯……其實也不算見到。」她小聲說。「他在窗邊……嗯……我在樓下。」

「窗邊?樓下?」薩迪埃聽得一頭霧水。

「你溜到寢宮邊上了是吧?」

「什麼?」薩迪埃的臉色頓時鐵青,一副快昏倒的樣子。「那……那……那裡是禁止出入的啊!如果被守衛逮到……」

杜塞爾安撫地對他笑笑。「以康妲爾的身手來說,要逮到她也非易事。」他並非為康妲爾辯護,只是就事論事。「我本來也想你會作這種事的,沒想到你運氣這麼好,真誤打誤撞碰上了。你先說吧,達西坦尼的情況如何?」

「還不錯——就身體上而言。我懷疑他被軟禁了,他說歐文斯不讓他出門。」

「軟禁?……」韓諾沈吟著。「倒也未必。現在城內各方人士雲集,如果是為了保護大公的安全,這麼做也無可厚非。」

「達西坦尼似乎沒有傳聞中這麼好。」

「嗯?他冒犯你了嗎?」

「我今天看到的他,說話很衝,很任性,還隨意用石板砸人取樂!……怎麼看都不像是大公的料。」

「是嗎?」出乎她意外的,杜塞爾笑了起來。「先別這麼快下結論,我想,他只是寂寞而已。」

「寂寞?」

「十二、三歲正是好動的年紀,他卻被關在房間裡,哪兒也不得去,三不五時還要穿上壓死人的王服,像雕像一樣坐上幾小時,看我們這批耍猴戲的向他致意,你說他不煩得想找人出氣嗎?」他的笑意加深了。「你沒看過我以前的樣子,那才真叫頑劣不堪呢!」

「是嗎……」

門開了又關,艾瑞捧著滿懷的東西進來,金黃色的輕鬆氣氛似乎也跟著他捲進了室內,他今天的戰利品包括新奇的點心,特製的墨水和為杜塞爾買的雕花玻璃瓶。大家一時都分了心,話題轉到別的方向去了。康妲爾反而淡出了談話,兀自思索著。當她再度開口時,眾人全驚愕地沈默了下來。

「太冒險了!這可是第一死罪啊!」薩迪埃激動得拍起桌子來。「弄不好的話,會危及整個使節團的!還有卡瓦雷洛——」

「我是在冒險,但不冒大險就捕不到猛獸啊!」康妲爾雙眼發亮,已經開始在心中計畫細節了。

「這根本不是冒險。」韓諾也不贊成。「你在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你聽我說——歐文斯不敢把事情張揚出去的,現在城裡聚集了這麼多軍隊和使節,消息如果走漏,查林西提一定會亂得不可收拾,所以我不會有被軍隊逮住的危險。而且歐文斯一定會親自出來找人,不然也會派他的親信,這樣一來,我就有了和他正面接觸的機會。」

「這行不通的。」薩迪埃急得臉都發青了。「現在城裡的閒雜人等愈來愈多,早上潘諾尼亞的使節才剛抵達,您也不該再到處亂走了,明天就好好待在房裡吧,您是大公特別託付的人,如果出了事,叫我的頭往哪裡擺……」

「如果我明天不去,才會引起騷動呢!達西已經和我約好再見了。」

「別傻了。達西坦尼也不是自由之身,如果讓人知道你們談過話,只會讓右翼的警備更森嚴而已。」

本來康妲爾也只是找個理由來搪塞,被杜塞爾這麼一點破,她也就無話可說。但杜塞爾在將了她一軍後,又安靜地說:「其實,這計畫也不是不可行。反正有凡提尼撐著,他們也不至於直接傷害我們。與其無功而返,不如做困獸之鬥,也許還有和歐文斯直接談判的機會。」

「就這樣決定了。」得到杜塞爾的支持,康妲爾的態度也強硬起來。「如果你們還相信我的判斷,我的能力,就讓我做這一次!」

「幸好德雷斯不在。」艾瑞小聲地說。「不然他一定會馬上把她架回卡瓦雷洛!」

韓諾捻著鬍子,面有難色地低聲問杜塞爾:「聽說費沙爾特小姐和麥凱西伯爵……有這回事嗎?」

杜塞爾差點笑出聲來,他知道韓諾不是喜道蜚長流短之人,想必是狩獵會後各種謠言甚囂塵上,連他都無法避免地聽了不少。

「可以這麼說。」青年眼中的笑意又深了幾分,扔下一句讓韓諾更加摸不著頭腦的評論:「但也不是大多數人想的那樣。」

「對了,」康妲爾遠遠拋來:「誰也不許跟德雷斯提這件事!」

19

「哼……被捷足先登了嗎?」

德雷斯在中庭邊緣停下,不無驚訝地看著眼前這一片混亂。昨天探過歐文斯的書房後,本想過一兩天再乘隙潛進準大公的屋內,沒想到今天經過右翼南側,遠遠就看到了這麼一副景象。

寢宮邊上熱鬧非凡,從窗口冒出的煙黑濃且嗆人,僕役扛著各種裝水的容器跑過來,隨後是全副武裝的衛士群,有幾個人搶進去,又忙不迭退出來,金鐵交鳴幾乎蓋過吵雜的人聲。

「該死……達西在上面!」

德雷斯心知大事不妙,起火的地點太敏感了,絕不是單純的意外。匆匆趕到的歐文斯連氣都來不及平,馬上大聲指揮軍隊驅散人群,一時圍觀的人,救火的人,維持秩序的人全擠成一團,更加混亂,歐文斯被濃煙所迫上不了樓,急得臉都發紫了。

德雷斯站在稍遠的地方,小心不讓自己成為士兵驅逐的對象,卻也琢磨不出樓上的情形,只能乾著急。

但是,情況愈是不利,他訓練有素的感官就愈是敏銳。在浪潮般來來去去的聲音和人體間,德雷斯強烈感受到不對勁。

是「同類」——

他不假思索地把手伸進衣服底下,往四周掃了一圈。這裡,還有那裡……

帶著殺意的氣息往這邊過來,但目標不是他,而是——

他讓自己融進人潮中,不著痕跡地開始移動。

宛如因為太擠而與對方相撞,錯身而過的那一瞬間,軀體無力地倒落,輕微的叫聲被掩蓋,更多雜亂的腳毫無所覺地踩上去。

下一個。

還是慢了些。最後一個人已經發覺不對勁,不再試著掩飾意圖,硬是排開人群,朝歐文斯衝去。

德雷斯啐了一聲,硬是排開擋在身前的士兵,追了上去。

只差一點。

歐文斯睜大了眼,看著在混亂中突然湊近跟前的臉。那是一張普通的臉,卻佈滿死前的驚懼,手痙孿地前伸,求救似地抓向歐文斯的胸部。

「怎麼了——?」

歐文斯本能地想去接,搖搖欲倒的身體突然被另一隻手揪住,拉了開去。

「到底怎麼回事?這是——」歐文斯震驚地看著被德雷斯提著,此時已沒有生命跡象的屍體,聲音不覺變了。

「刺客。」冷冷的聲音接下他的話。「你有必要重新訓練手下的護衛,攝政大人。」

「你是什麼人?」

「你應該先問他們是什麼人。」德雷斯將手上的屍體推向一個士兵,年輕的小伙子接得有些慌張。「起碼在我看來,他們身上沒有可供辨識的記號。」

歐文斯正要開口,提著空桶的僕人已經跑過來。「大人,煙稍稍散了,您要上去嗎?」

歐文斯沒等他說完便往樓梯衝去,將身份未明的刺客和救命恩人都拋至腦後。

真是一團亂!德雷斯咋了一下舌,也對這場面不耐煩起來。「可別弄丟了屍體!其他地方也有,一共五個,去找出來排在一起!」

「啊——啊?」士兵和僕人顯得不知所措,德雷斯命令完了也追著歐文斯上樓,自信且毫不猶豫,就像他有這個權力似的,也沒人想到要阻止他。

達西坦尼不見人影。

歐文斯站在房間中央,臉白得不能再白。煙仍然很濃,卻沒有火燒的痕跡,也沒有遭到破壞的樣子。突然他像是看到了什麼,猛然衝向角落的寫字檯,抓起上面的石板。

又是一陣停頓。歐文斯緊抓著石板,不敢置信似地一瞧再瞧,甚至貼近了臉來看。怒氣從他每個毛孔散發出來,德雷斯幾乎可以聽見他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搞什麼鬼!」嘶啞的聲音迸出來,石板被猛然甩向牆壁,碎成片片落到地上。歐文斯衝向房門口,氣憤得沒注意到德雷斯的存在,旋風般下樓去了。

德雷斯望了那堆殘屑一眼,立刻在拼湊它和跟上歐文斯之間做了選擇,也跟著下樓去了。現在事情已經超過他能掌握的範圍,只能靜觀其變了。



從坡地上可以將大半個王城盡收眼底,康妲爾再一次為它的美而驚嘆。陽光輕輕柔柔地潑灑下來,將櫛比鱗次的屋頂照得閃閃發亮,在繼承典禮的前夕,整座城被裝點得有如五彩的拼布,人群來來去去,迎著風似乎可以聽到街上傳來的喧囂。春天的午後是這麼的平靜祥和,很難想像陽光下正演著一幕幕見不得人的戲碼。

「喂……你就讓我自己騎一下嘛!」

男孩不甘心地在她身前扭動著身子,一到開闊的山坡地上,原本的猶豫和不安就全被他拋到一邊,反而是她緊張得不得了,不斷祈禱歐文斯能如她所希望的,不聲張此事而親自出來尋找達西。昨天她和杜塞爾他們辯得理直氣壯,一旦放手去做,信心卻變得不太穩定了。

「不行,韁繩可以讓你拿,我是不下去的。」

果然還是個孩子。雖說康妲爾費了點口舌才取得他的信任,把他拐出來的計畫也算進行得容易了。照顧他的歐文斯想必也很頭痛吧!

「別這麼小氣啦!……對了,我還沒問你名字呢!」

「康妲爾.葳.費沙爾特。」

「康妲爾?你的名字和加爾林斯的女兒一樣呢!如果羅納克知道了,一定會把你抓起來的。」

「我才不怕他呢!」

「我也不怕。我跟著父親去見過他,真是一個討厭的傢伙,眼睛轉來轉去,好像懷疑我們每個人,歐文斯也這麼說。還有那個安吉諾夫啊……歐文斯說他是一個人才,只是觀念有點偏激。」

「他會和你討論國家大事嗎?」康妲爾小心地問。

「當然!我是大公啊!」他答得很快,帶著理所當然卻還屬於孩子的高傲。

「是嗎……」

達西轉頭看著康妲爾思量的神情,突然說:「你好像不太高興,是不是怕歐文斯罵你?」

「嗯……」康妲爾兀自思索,半是敷衍地點了下頭。

「你放心,我不會讓你被罵的。是他自己不好,都不讓我出來。而且,我也留話給他了呀!」

「他為什麼不讓你出來?」

「他說最近局勢很不穩定,亂跑會有危險,至少也要等到加冕過後才能自由行動……」他聳聳肩。「他在騙我,當了大公以後,就更沒有自由了,是不是?」

「你不想當大公?」

「不是啦!我知道現在……可是我……我不知道。」聲音突然低了幾分。「這麼重大的事……」

面對軟弱下來的達西,康妲爾反而鬆了一口氣。他真的是如杜塞爾所說的,只是寂寞吧……而且,眼前還有一個如此沉重的擔子,即將強加在這個小男孩身上……

「你還有歐文斯啊!他會幫你的。」

「我知道,可是……我老是給他添麻煩……」他長長吁了一口氣,面對腳下的王城:「你覺得我能做一個好大公嗎?」

「當然。」康妲爾真心誠意地說:「我相信你……以後,當我需要你時,你一定已經是個稱職的領導者了。」

「瞧,歐文斯來了。」達西拉動韁繩讓馬停下,掙開康妲爾的手臂,一溜煙滑下馬背,站得直挺挺的等著歐文斯,那神態讓康妲爾想起正準備抵抗暴風雨的小松樹。

他帶著士兵。康妲爾的心涼了半截。不管了,有沒有護衛都一樣,事情已經做了,不管變成什麼爛攤子,都得把它收拾完。

看清跟在達西身旁的真的只有一個女人,歐文斯也露出了驚訝的神情。他在稍遠的地方就揚手要護衛停下,一個人疾馳過來。那張臉龐佈滿陰霾,又因先前的不斷奔走而發紅。他真的很慌張,她想,簡直就像不見了兒子的父親。康妲爾初次見到他時感受到的壓迫感,此時就像火般在他身上燃燒著。他的確是個人才,要不是達西需要他,她還真想把他延攬回去呢!

「你好大的膽子——」馬還沒停穩他就滑溜下來,步伐踏得又大又重。

「歐文斯!」達西喊得很大聲以截斷他的話。「是我自己跑出來的!你不能怪她!是我自己——」

「是我帶他出來的。」康妲爾冷靜地說。「請別忙著拔劍,你現在要做的事很多,萬一受了傷可不太妙。」

歐文斯被她狂妄的語氣嚇了一跳。「你是誰?你想做什麼?」

「我什麼也不想做。如果我想對他不利,早把他架走了,還留了字叫你來?聽著,歐文斯‧凱茲,你這麼激動,我沒辦法和你談。」

「哼,什麼時候誘拐大公的犯人也可以跟我討價還價了?」他轉向達西,大吼起來:「給我到馬上去,達西坦尼,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達西縮了一下,垂頭喪氣地往歐文斯的坐騎走去,康妲爾忍不住說:「你把一個孩子整天關在房裡,不覺得他可憐嗎?」

歐文斯狠狠瞪了她一眼,聲音有如暴風。「很抱歉,達西坦尼只有一個,萬一他的頭掉下來,我可沒把握縫得回去!他當然可以自由走動……等到你們這些居心叵測的外地人離開查林西提以後!你到底是誰的手下?」

「你知道我是外地人?」

「我認識宮裡每一個人!」

這句話並沒有虛張聲勢的意味,康妲爾愈發佩服他了。「我是凡提尼的使者。」

他眼中閃過一道危險的光芒。「用這種方法逼我出面,未免太不高明了吧?」

康妲爾內心縮了一下,但並沒有表現出來。「是你不光明在先,我逼不得以才出此下策。希望你能解釋,或是給我一個答覆——什麼都行。」

「我承認你找了一個不錯的晤談地點,但很抱歉,我沒必要跟來歷不明的使節交涉,而且,此舉讓我認清了凡提尼是個什麼樣的人,日安,小姐,希望明天城裡不會再見到你的人影。」

「我沒說你可以走,歐文斯!」康妲爾厲聲說。他揚揚眉,十分驚異她竟敢這樣號令他。達西亦睜大了眼,無法理解親切的大姊姊怎麼突然變得這般嚴厲。「第一,這件事和凡提尼沒有關係,是我擅作主張,第二,我不是『來歷不明的使節』,我有權力也有地位和你談。」

「你不會說你是直屬凡提尼的密使吧?」

「可以這麼說。」

歐文斯瞇著眼打量她,彷彿在衡量話中的可信度。康妲爾動也不動地與他對峙,眼光也未曾移開。歐文斯眼中出現了佩服的意味,雖然聲音仍冰冷而充滿怒氣。

「你給我聽著,查林西提有自己的困難,不是你們能理解,也不是你們插得上手的,叫凡提尼少操心這裡的事吧!該做的事我還是會做,就像前大公一樣。」他特別強調了最後一句。

他說得簡短又含糊,但康妲爾已經聽到想知道的事了。她輕輕點了下頭。「我知道了。我會轉告凡提尼的。」

既然話已說完,歐文斯也就準備離開了。「方才是我失禮了。希望你能諒解,在這非常時期……」雖然言不由衷,但他起碼還顧到禮貌。

「好好輔佐他吧!他不會辜負你的期望的。戰爭結束後,我們會需要他這樣溫柔體貼的領導者。」

他停下動作盯著她,然後似乎想到了什麼,眼睛深思地瞇細了。「可以請問你的名字嗎?」

她遲疑了一下,她知道這是拿自己的人頭做賭注,但她願意一賭……她相信這個人。「康妲爾。」

他愣了一下,聲音中首次出現了笑意。「人如其名。你不會剛巧姓昂斯菲爾德吧?」

「怎麼會呢?」她笑得十分迷人。「這可是死罪一條啊!」

他躬身行禮。「您真的非常美麗,一定有很多人都為之傾倒……就像前皇后葛琳妮一樣。」

「我的榮幸。」她優雅地回禮後就離開了。

20

德雷斯正在通往王城的吊橋邊等著,康妲爾已有心理準備,但當他一語不發地鉗住她的手,半拉半拖的橫過庭院,走向使節團的住處時,那力道還是大得令康妲爾吃了一驚。她知道接下來的場面恐怕不會太好看,但她必須面對後果。

不知是刻意還是巧合,此刻能夠幫她緩頰的人全都不見蹤影。康妲爾被扔進房中,聽見身後門板小心關上的聲音。她還來不及退開,臉上就結結實實地挨了一個巴掌,聲音在冷寂的室內顯得特別突兀。

儘管已有心理準備,但突來的暴力還是讓她懵了一瞬。康妲爾摀著臉頰,眼睛不敢置信地睜大了。

「你應得的。」德雷斯的聲音冷得不能再冷。

「我別無選擇——」

「你以為你在幹什麼?目的達成覺得很了不起嗎?我才是別無選擇下的任務執行人!」他氣得沒發現自己透露了什麼。「如果歐文斯不善罷甘休,你要怎麼辦?你知不知道你把達西帶走的時候,有身份不明的刺客想綁架達西和暗殺歐文斯?」

「那不是剛好救了達西——」她不服氣地辯駁。

「如果你們在城外遇到刺客呢?你有自信以一敵幾?搞不好同時送掉兩個人的命!說明白點,那小傢伙的命根本不值一文,但你卻牽繫整個柯羅特蘭的命運!」德雷斯停下來,意識到自己正在咆哮,咬了咬牙。「你逞個人之勇的習性不改的話,是不能當國王的。」

臉倏地刷白。這句話對康妲爾來說永遠是致命一擊。

「對不起。我知道——」她嚥下一口氣。「錯了。」

「德雷斯,我們可以進來嗎?」門稍微打開,艾瑞小心翼翼地探頭進來。

「進來啊,幹嘛還問。」

「在走廊上就聽到你大吼大叫,誰敢進來……」艾瑞把門打開些,讓韓諾也進入房中。

「那些人的身份查到了嗎?」德雷斯倒了杯酒,仰頭一飲而盡。

「查得到才怪。全部都穿著僕人的衣服,身上也沒有可供辨識的記號。」

「當時情況緊急,我也來不及留活口。歐文斯怎麼說?」

「他也沒辦法,多加強警戒就是了。」韓諾說。「我私下和歐文斯談了一會兒,有動機的人數都數不清,從親戚到各公國都有可能,甚至——國王——」

「算了,歐文斯會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不用我們操心。有些事情,不經過一次就不知道厲害,這次的事件可以算是寶貴的經驗了。運氣太好,有時候不見得是好事。」

康妲爾知道他又在指桑罵槐,不禁羞愧地低下頭。德雷斯不再說什麼,門一甩便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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