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騷亂已經持續好多天,似乎再也不會停止了。
女孩倚在母親身旁,眼中一片茫然,她只知道自從父親離去後,城裡一天比一天混亂,母親抱著她的手一天比一天緊。每當她想詢問身邊的人,他們總是顯出一副驚慌的神情,叫她不必擔心,卻什麼也不告訴她。
她不知道宮裡的人是什麼時候開始減少的,也就是從那時起,母親會告訴她一些事情,戰爭、人名、地名,一些艱深的詞彙,她聽不太懂,但也沒有說。畢竟,她也沒有別的事可以做了。
終於有一天,她發現偌大的房內只剩她和母親,平時出入的僕人、伴婦、侍衛……一個也不見了。寢宮外很吵,喧囂愈來愈亂,卻沒有人闖將進來,那種感覺,就像被囚禁在一個水晶球中,在聲濤洶湧的大海中浮沈著、撞擊著,卻沾不到一滴水。
緊閉的門終於被撞開,水晶球被擊碎了,遠方的海潮聲倏地清晰,尖銳得令人無法承受。而那個人站在門口,渾身血跡斑斑,手中的水晶劍溼黏稠腥,使那雙銀色的眼睛都蒙上了一層紅翳。他的動作十分急促,卻沒有張慌失措,眉宇間罩的只是無可言喻的沈痛。
握著小女孩的手倏地一緊,母親沒有說話,憑來人的神態便已知曉一切。她像個王后般站起身,堅定地將女孩推向更有力的一雙臂膀。
「請送我走。」她的聲音異常冷靜。「謹代表我的丈夫,再度為她請求您的保護——沙塔林那的保護!」
「我以榮譽起誓,夫人。」他抓住小女孩,將她拉至身後,蒙住她的頭,一方面是不想讓她受到太大的刺激,一方面也不想造成她的錯誤印象,將他當成弒母仇人,然後便揚起劍,凌厲地揮向——
小女孩自始至終不發一語,但她並不是全然無知的。她哭過也鬧過,但發現這些都已引不起別人的注意之後,她的態度就轉為冷淡麻木了。太多東西都在警告她這是攸關生死的大事,堵住她用來發洩的聲音和淚水,但還沒有蒙住她的眼睛和耳朵,只把這一幕又一幕的劍、血和殘肢死體化成了恐懼和憤恨,埋進她內心最深處的角落——
這個人帶她在城堡的密道中躲藏著。女孩從一波波掩至的聲響知道,宮中雖還沒平靜下來,至少已不像前幾天這樣人間地獄般的混亂了,但從某些太過吵雜的談話聲聽來,搜捕她的行動仍在持續著。她的同伴一直很沈默,除了透露他的身分、意圖和將來的打算外,他便三緘其口,一直以混雜著憂鬱、無奈和沈痛的神情沈陷在冥思中。
她混噩的醒醒睡睡,渾然不知時間的流逝。有時她會瞥見他以驚奇、敬佩兼有的神情凝望她,似乎很驚訝她的安靜。但他到底有沒有看到她眼中的戒心和敵意呢?她不過是落人之手,聽天由命罷了!
不知在第幾個夜晚,她感覺到自己被抱起,走出藏身之處,轉進另一個同樣陰暗的廊道,直到盡頭。沈重的橡木門一推就開,冰冷的氣流迎面撲來,油脂燃燒的臭味和香油的味道混在一起。寬大的廳堂既無雕飾亦無燈火,天花板聳進無盡的黑暗中,高處的窗戶盛滿夜色,彷彿成排眼睛冷冷下望。廳堂中央有架火鼎,有氣無力地把影子灑得到處都是。火鼎旁有架石座,上頭躺著兩個人。在幽暗的光線中雖看不清臉,但小女孩憑本能就知道那是誰,摟著男人的手倏地收緊,全身也顫抖起來。她想哭,卻只伴著急促的呼吸迸出了一些嘶啞的聲音。
她的父親仍穿著盔甲,陪他到最後的劍放在手邊,母親也換上最正式的禮服。血跡已被洗淨,傷口也被掩住了,但悲傷和憤怒仍像陰影般籠罩在他們臉上,肌肉已經凹陷,繃在骨頭上的皮膚呈現灰敗的蒼白。沒看過死人的女孩也知道他們不是在睡覺,某種東西已被抽離軀體,在這裡的只是乾枯破舊的容器。
「願葛雅迪斯照拂他們的靈魂,柯羅特蘭之女。我們現在什麼也不能做,只能像喪家之犬一樣逃亡,但終有一天,你必須用自己的手取回現在失去的東西!」
男人低沈的聲音在廳堂中迴盪,化成嗡嗡的聲音反射回來,有如某種咒語。他向兩具遺體行禮,轉身走出停靈室。
城堡內部一片黑暗,靜得使人心生恐懼,沒有人再注意這座不祥之城,城裡的人也不再關心自身的事。男人掩著小女孩從廄裡牽了匹馬出來時,蹲在門邊打盹的馬夫甚至懶得抬頭看一眼。
出城的路一片混亂,許多人正急著逃離城牆的牢籠,有些是為著實際的理由,更多是被戰爭的氣氛所驚嚇。人潮正好為他們做了掩護,她被掩在斗蓬中,什麼都看不到,只能麻木地跟著那隻手的引導。不停有人推擠她,撞倒她,叫喊哭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有生以來,她第一次這麼強烈地體驗著恐懼,怕鬆開那隻抓著她的手,也怕那隻手的主人,更怕到目前為止還不知所以卻已徹底改變她人生的事件。對不瞭解前因後果的她而言,這一切好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操縱著,而她懷疑那隻手是否會在下一秒就捏死她?她還沒學過命運這個字,卻以更直接的方式體會到它的強大和可怕。
不知過了多久,人潮才散去,那是因為已經離開王城了。男人移開罩住她的斗蓬,把她舉到馬上,居高臨下看著更為殘破的王城郊野。
從這裡往下望,一朵朵盛開的火燄刺破了黑暗,血腥、汗臭及來源不明的焦腐味像花粉般四處飄散,薰得人頭暈目眩;持著火把的人四處走動,不時爆出笑聲、咆哮、金鐵交鳴,而在中央,超越一切升向黑暗的,是一座屍塔,在火光圍繞下像個龐大的神祇,冷然睨視著人們。
這種焚燒屍體的行動已經持續數日了,這是處理戰死者最省力也最莊嚴的方式,同時杜絕傳染病的發生。
「看!」青年緊擁著她,卻不讓她轉過頭去。屍塔的底部已籠罩在眩目的光芒中,火舌爭先恐後向上爬升,貪婪地舔噬著它的獵物,永不饜足。「那就是戰場!你父親戰死的地方!看著!那是你父親的親友,部屬,人民!看著這一幕,永遠都不要忘!」
濃重的焦腐味隨著濃煙四處亂竄,小女孩睜大了眼望著張牙舞爪的火燄,眼中盛滿驚懼。她既怕又恨,但她更不懂,為什麼他們要殺這麼多人——
11
「我也要……殺這麼多人嗎?……」
「什麼?」凡提尼抬起頭來,他面前開展的地圖佔了會議桌大部份的面積,陽光在密佈的標記和線條上跳動著,反映出令人愉快的光澤。窗外的天藍得不可思議,但這只是表象,會議室裡很冷,再過一些日子,陰沈的暴雲就會鋪天蓋地,帶來成堆的落雪,好像天上有隻手把夏季的雲朵丟下來存放似的。
「我……」驚覺自己在會議中分心了,康妲爾不禁面紅耳赤,但此時桌邊的人都停止了談話,朝她的方向望來,她只得硬著頭皮說下去。「我討厭羅納克、安吉諾夫他們的作風,可是,我們在做的,又有什麼差別呢?我們不過是用另一種手段,更冠冕堂皇的藉口在殺人罷了!」
「也許。」杜塞爾淡然說道。「現實是很殘酷的,康妲爾,你想得到和平的話,就不能逃避戰爭。你可知道十年昏君在位,會比十年戰爭奪走更多條人命?不,我想你還不懂,你必須用自己的眼睛去看。還記得我們回來時經過的那些村莊嗎?它們佔了這王國的大部份,而不是可悲的意外。不要以為卡瓦雷洛就可以代表柯羅特蘭,凡提尼已經為你把它治理成全國最富庶的地方。」
「你讓我不好意思了,杜塞爾。」凡提尼笑道,扔了手中的筆坐回椅上。「仗是要打的,可是嘛,如果你收回的是一個殘破不堪的爛攤子,也沒什麼意義,是不是?在可能範圍內,我是希望盡量少打幾場仗,這就要靠這個了。」他敲敲前額。「對了——」他環視四周。「前幾天逮到的那個探子……」
「說了什麼嗎?」
「今早死了。不知道是自殺還是誰給他餵了毒。」
「他不會被關了幾天才想到要自殺吧?」德雷斯冷冷地說。
「你的意思是有內賊囉?」
「免不了的。」凡提尼倒顯得輕鬆。「反正人都死了,我們也沒辦法。每個人不都在搞那一套,大家也心知肚明,嘿嘿,其實我的人也被逮過,運氣不好嘛。我只是想提醒大家小心些。」
「席克蒙頓地區又有消息傳來了。」斯波萊托說,身為國務大臣兼半公開的情報頭子,他卻從來不帶卷宗記要在手,整個國家的事情都鉅細靡遺地記在他腦中。「您派去的輔佐官已遭不測,您有什麼打算?」
「哎。」凡提尼顯得有點煩惱。「這回的罪名是什麼?」
「陰謀叛亂,不敬王室,入獄三日後因病死亡。」
「真可惜,真可惜,我這次派的人個性不錯啊……」
「這已經是第三次了,大人。我建議您對葛拉納採取行動,他被封到席克蒙頓後就不大安分了,去年您收編了他的軍隊後又是變本加厲。建議您連他的事務官一併處理。」
「我實在不想對他太壞。」凡提尼嘆了一口氣。「我父親生前很喜歡他,而且……」
韓諾抬起眼,聲音中多少出現了焦躁的意味。「即使他會對您不利?」在他看來,要解決這種問題,出兵是最快也最有效率的方式。
「嗯,嗯,過些日子我叫他來,再跟他談談好了。」凡提尼漫不經心地說,康妲爾卻看到他迅速和德雷斯交換了一個眼光,杜塞爾不知何故牽動了嘴角,隨即低頭藏住了一個帶著惡意的微笑。
「過幾天貝因和艾瑞帶兵南下操練,我也順道去拜訪克洛瓦大公,康妲爾,你一起來吧,也該讓你見見他了。他是你父親的好朋友。」
「我知道,我小時候見過他,雖然已經記不清了。」
「他是個老好人,和我完全不一樣。」凡提尼笑道。「他可掛念你了。我真擔心再不把你帶去見他,他就要親自跑這一趟。好了,還有什麼事嗎?沒有的話,今天就到此為止了。明早見。」
德雷斯起身走向康妲爾,平時一向是由他護送她回宅邸去的,今天她卻看也不看他一眼,逕自收拾著卷宗。
「我想去神殿看看。」她自言自語地說。
「神殿?」德雷斯抬頭看了看天光。「可以啊,我現在也沒事……」
「杜塞爾,陪我去好嗎?」康妲爾完全沒理會德雷斯,抱了手上的東西便追上杜塞爾。「我到這裡一段時間了,還沒去拜見過神官。」
「康——」德雷斯硬生生把聲音吞了回去,在房間另一端的凡提尼眼中立即閃出有趣的光芒,德雷斯雖是愕然,仍又快又準地丟去一個白眼,阻止大公說出什麼話來,隨即若無其事地從另一扇門出去了。
「我?」正要和艾瑞出門的杜塞爾回過頭。
「我沒有進過神殿,有你陪著比較妥當。」
「由凡提尼大人陪著不是比較好嗎?」
「去吧,小姐給你這個榮幸,拒絕就該打了。」艾瑞笑著推他一把,對康妲爾眨了下眼。「我到練兵場逛逛,你們回來的時候再叫我一聲。」
康妲爾跟著杜塞爾出門,今天用來開會的房間就在花園旁邊,凡提尼邀他們來吃早餐,其實是在討論軍國大計。康妲爾已經習慣了紅酒會議的模式,無時不開,無地不開,卡瓦雷洛——甚至整個南方聯盟的命運就在這些菁英喝酒談笑間決定了。
梅瑟城堡建在河邊的山岡上,城牆攀附著陡峭的地形,想進入城內必須經過橫亙護河的吊橋,以及兩道防守嚴密的大門,在承平時期,關卡總是對有需要的人開啟的,戰爭時就成了難攻不落的堡壘了。雖然凡提尼常笑說,如果敵人都已經打到這裡來,那也沒什麼好混的了。城市環著山腳發展,是康妲爾生平僅見最有規模最井然有序的城市。大道以城堡為中心向四周輻射,城牆新建過兩次,以容納日漸增加的人口,現在已經延伸到河的另一邊,成為工匠的集中區。凡提尼並不拒絕外地來的商人,甚至開放公國南方的港口,歡迎來自大海彼端的陌生人,各種稀奇的商品也沿著河流或陸路來到這裡。
用白色鵝卵石鋪成的小徑橫越了整個庭園,蜿蜒進城堡東邊的橡木林中。四周靜下來了,並不是無生命的靜,而是祥和,平緩,將人的心緒帶往冥想的安寧。空氣變得冷冽而乾淨,彷彿站在世界盡頭,伸手就可以觸及神的殿堂。石板路到這裡就停止了,他們站在堅實的泥土地上,沐浴在夢般的氤氳中。橡實在地上滾動,金綠色的微粒似乎在空氣中閃爍著。橡園其實並不大,但站在裡面,卻會感到世界與自身變得無限寬廣。
「神殿在那裡。」杜塞爾輕聲說,彷彿聲音提高些就會褻瀆了這裡的安寧似的。
主神殿是全白的大理石建築,外觀並無多餘的雕飾,卻是一體成形,純白清淨得像是諸神在天上的殿堂。他們拾級而上,澄淨的陽光從他們身後射來,剛好照在大殿底端的馬里帝茲主神像上,整片象牙雕刻的神話場景栩栩如生,人物、麥田、海浪彷彿都動作了起來。四周立著主要神祇的雕像,戰爭女神手中拿著正義之秤;大地女神前方放著一盆象牙雕刻的聖火,真正的聖火在城內大地女神的神殿裡,終年不熄,每年春之門祭典時才熄滅重新點燃。手捧權杖的聖王和穿著盔甲的精靈王也在其中。
大殿裡有一些人經過,當中有一位精靈,還有個拖著大把白鬍子的矮人,依身份不同穿著各種顏色的袍子。他們走路時腳步都放得很輕,給人一種漂浮的錯覺。杜塞爾攔下一個僮僕,問他大神官在哪裡,男孩指向神殿後方。
「跟我來。」杜塞爾對康妲爾說。他對這裡已經很熟悉了。
中庭也是一樣的枝葉扶疏,主神殿後方還有四個次殿,用同樣的大理石蓋成,稱為星曜之間、藥理之間、載史之間和沈夢之間,各殿間都以白色的迴廊連接,形成一個五角星形。這裡是學問的集中所,很多神官除了侍神外,便把畢身精力投注在這裡。
他們才剛走出主神殿,就看到站在庭園裡的神官長。他穿著白色的寬大長袍,長髮是豐潤的金褐色,美麗的杏形眼睛也是褐色,毋需看他的耳朵,光是那股人類無法效顰的優雅,就讓人一望即知他的出身。柯羅特蘭有個不成文的傳統,許多主神殿的神官長都由精靈擔任,他們也自然而然負起了載史的義務。因為他們的年齡與經驗,國王和大公們也經常私下諮詢他們的意見。
「神官。」杜塞爾向他致意,沙特菲亞看著康妲爾,露出了溫暖的笑容。「康妲爾‧葳‧昂斯菲爾德?你很像泰雷沙,不,我不是說面孔像,你身上有很多特質,會讓人想起他。」
「你見過他?」
他微笑點頭。「在那場戰爭時,我有幸與他並肩作戰過,又過了一段時間,我才到柯羅特蘭來的……我在這裡待了大約一百年。」
康妲爾不禁肅然起敬,神官本身就是一部活歷史。「一百年?從來沒有回鄉過嗎?」
「百年對我來說雖不算短,也沒有人類想像中這麼長。柯羅特蘭是個有趣的地方,它的子民也是……不過我的確是有回拉斯特多法的打算了,也許再過幾年……等神將接手的人派來為止。」
康妲爾睜大了眼。「等神派來?」
精靈微微一笑。「神會知道我的需要,接手的人總會在適當的時刻出現,就像我當年來到這裡,從老神官手中接過信物一樣。」他指著身上唯一的飾物,別在胸前的翡翠生命樹。
「我方才在外面看到其他種族的人,他們也是神官嗎?」
「有些是,有些不是。這裡是侍奉神的地方,也是作學問的地方,凡是有意願的人,不問國籍種族,只要得到大公和我的允許,就可以住在這裡。有些人會待個一二十年才離開。人類學者展現出來的求知慾和毅力,常令我大為敬服。」
悠長的鐘聲自白色的神殿中響起,在橡樹林間迴盪,飄遠,融入金綠色的氤氳中。鐘聲深沈而不駑鈍,悠揚而不輕浮,一瞬間好像整個樹林都隨著聲音的波濤起伏。沙特菲亞回過頭。「那是星曜之間的鐘聲,他們負責報時。我正好要去載史之間,兩位要一起來嗎?」
康妲爾欣然同意。經過星曜之間時,她好奇地引領張望,只見裡面一片黑暗,雖然大門洞開,燦爛的天光居然被摒除在外,無法越雷池一步。康妲爾所能見到的地板、天花板和牆壁都覆著黑曜岩,以鑽石鑲嵌的星座熠熠生輝,比肉眼能見的星空還閃亮,還炫目。大廳後似乎還有走廊和空間,但已經融進幽暗中無法辨識了。
路上遇到的神官、學者和僕人都恭敬地對神官長致意。沙特菲亞帶他們走上載史之間的階梯,越過大廳,後面是更為深廣的空間,幽暗的長廊無止境般的向前延伸,兩邊是雕刻精美的門,看起來似乎數百年未曾打開,令康妲爾有種錯覺,以為門後都鎖著不同的時空,只要打開就可以回到過去……
神官打開走廊盡頭的門,陽光穿透房間,在走廊投下一抹溫柔的色彩。這裡是神官的工作室,陽光從設計巧妙的天窗透進來,飛揚的粉塵歷歷在目。高聳的書架井然有序地延伸進房間深處,空隙處放著書箱,書和捲軸爭著搶空間,擁擠得幾乎連沙塵都容不下。千年間多少興盛強霸,多少衰敗凋零,數不清的生命和情感,全化成了簡簡單單的文字,寂滅在紙冊中。古老的格言說英雄會死兩次,一次是死神接走他時,一次是人的記憶也灰飛煙滅時。雖然場景完全不同,但這裡有種氣氛,觸動了康妲爾的心弦,使她想起拉斯特多法的王宮……
「神官,您知道關於權杖的事嗎?」
「叫我沙特菲亞就可以了。」他微笑。「你是說泰雷沙的權杖?你想知道什麼事呢?」
「啊……」康妲爾說不出來。她只是一時衝動,並不確定自己想知道什麼。
「你想知道它的外型嗎?」神官搬來腳凳,從書架頂端取下一本書。「嗯……這裡的說法是它長八呎,鑲著鑽石、紅寶、翡翠、珍珠、瑪瑙……」他翻開書,指著一頁精工描繪的圖像,露出了頑皮的笑容。「就像這樣……」
「這——」康妲爾一時瞠目結舌,不知該說什麼。仔仔細細描繪出來的權杖豔麗得驚人,告種顏色的寶石爭相閃耀,看來要一頭牛才拉得動。
神官笑了出來,杜塞爾也露出了笑容。「那是民間流傳的說法,你還要看別的嗎?有些很精彩呢!」神官笑著補上一句。「真正是想像力的傑作!」
「我已經知道它的樣子了。」康妲爾連忙回道。她原先以為神官長會像水晶宮的賢者一樣,謹肅中帶著威嚴,沒想到沙特亞的個性全然不同,令她有些不知所措。「我想知道一些別的事……它有什麼力量……為什麼這麼多人想爭奪它……」
「力量?」沙特菲亞嗤之以鼻。「是指傳說中排山倒海,指石成金的力量嗎?傻孩子們……權杖就是大地,就是柯羅特蘭啊!當年泰雷沙徵得了多數人類法師的同意,集眾人之力打造權杖,建立結界,阻止魔法的力量進入……他以魔法消滅了魔法!權杖確保了結界的穩定,人類最初的確如他期望的,憑自己的雙手在大地上站了起來,沒想到後來會發生那樣的事……」
康妲爾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事,不禁黯然不語。
「蒼鷹出面干涉的時候,我正在南方的大陸旅行,得到消息時已經是好幾年後了,當時我完全無法置信,幾乎要回去找他大吵一架,他大約也知道吧,居然整整百年避不見面。不過,後來我也想清了一些事情,也許蒼鷹還是有他的理由……也許人類終究是愚蠢的,不到失去就不懂得珍惜……不過,當我在柯羅特蘭落腳後,我發現蒼鷹還是失算了。」
「失算?」
「他忘了人類多麼不擅長記取。漸漸的,人類連權杖都不再相信了,泰雷沙早已成了傳說,一個人人都知道,卻不見得有人相信的傳說……」
康妲爾沈默以對,聽著這樣一個美麗的種族批評人類的不是,的確很難受,更難受的是她無法反駁。
「別這樣,好像我在責備你似的。」沙特菲亞溫柔地笑著。康妲爾猛然領悟到那股熟悉感是什麼了,他長得像雷林納斯,尤其在他笑起來的時候……不,不只是雷林納斯,有些東西朦朦朧朧的在她腦中浮現,好像沈在淤泥中點點閃爍的沙金,但是太遙遠也太模糊,她怎麼也篩不起來……
「你們返回柯羅特蘭的途中,曾經過拉斯特多法吧?杜塞爾都告訴我了。不用我說你也知道,精靈們對人類雖無惡意,也沒有多大的好感,但是五百年來,我看得多了,想法也有了些改變,我甚至……開始佩服你們。你們是這麼的有活力,傾注熱情在為時不長的生命中,有點像……」他說了一個精靈魔法的字,而後笑了。「——火球術。來得快去得快,卻在那一瞬間爆發最大的能量,絢爛得令人震撼。沒錯,人類的確又愚蠢又健忘,但也進步得很快,不斷在毀滅和重建中成長。所以,我最後在這個地方落腳了。」他眨眨眼。「泰雷沙若知道了,不知會驚訝得說出什麼話來!」
「泰雷沙是個什麼樣的人?」康妲爾慢慢翻閱著書,被裡面燦爛的插圖和精美的文字吸引住了,這些都是神殿裡的學者一筆一劃精心勾勒出來的。在其中一頁上,泰雷沙的黑色眸子憂傷的盯著她,秀氣的臉顯得蒼白,嘴邊一塊顏色深得不自然,看來是顏料變質的結果。
「他是個傻瓜。」沙特菲亞斬釘截鐵地說。康妲爾愣了一下,抬起頭看他。他嘆了口氣,幽幽地說:「傻,但不是你們所謂的傻。他根本不放一點心思在自己身上,滿腦子考慮的都是別人。怎麼做才能把聯軍的損失降到最低,怎麼做才能使每個種族和平相處,怎麼做才能讓所有人類安居樂業,連原本與他不善的種族,他都不願人家受到虧待……」他搖搖頭,陷入往事的無邊大海中。
杜塞爾對康妲爾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該走了。再過半個時辰,就是神殿例行的祭禮。康妲爾把手中的書交還沙特菲亞。「我還可以再來嗎?」
「當然可以……泰雷沙之子,這個地方是永遠對你開放的。」
「謝謝。我覺得你給我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就像……一個父執輩……」
他笑起來。「我的確是你的父執輩呀,我連自己的年紀都記不清了!」
「但是……我真的覺得他長得很像一個我看過的人……」沙特菲亞送他們出門時,聽到康妲爾對杜塞爾說著。
「他長得有些像雷林納斯。」
「不是的……」
她突然站住,以驚訝的語氣柔聲說:「我知道他讓我想起誰了……我看過……在夢裡……」但,真的是那個人嗎?曾經那樣充滿銳氣的臉,已經被歲月磨得祥和而憂傷……一個拋去充滿光榮的名字,而自稱「漂泊者」的王……
沙特菲亞倚在門邊陷入了沈思。女孩動作中的霸氣和眼中的憂傷佔據了他的心版。她不像泰雷沙。不——她是克雷西亞和泰雷沙的綜合體,躁動與沈靜,凌厲和慈悲在她身上居然取得了這樣完美的平衡。她能依蒼鷹的構想,完成他所交付的使命嗎?如果她失敗了呢?
「連我,都感覺得到這個支柱一天天搖晃,龜裂……如果可以,我多想自己去找回權杖,代替你守護這個國家……老友,難道你是預見了今天的狀況,才逼我立下重誓,無論柯羅特蘭沈淪到什麼地步,都絕不插手嗎?……也罷,我相信你,相信你的子孫一定會再次憑自己的力量站起來……」他仰望長天,輕柔地說:「五百年了呢,老友,時間不是過得很快嗎?這些年來,你是我唯一真正掛念的人類……如果可以,我多麼希望……能再聽你叫我一聲『克雷』……」
12
走出橡樹林,陽光頓時乾乾脆脆地潑灑下來,雖沒帶來太多暖意,卻明白尖銳得令人愕然。夢般的氤氳從他們身旁退走,回到林間安詳的沈靜裡去,各種各樣塵世的噪音迎面撲來,令他們有剛從夢中走出來的錯覺。
城堡的北面是一大片空地,平時就作為訓練士兵的場所。康妲爾和杜塞爾走近時,正是一片亂糟糟的,充滿了雖不暴戾也絕不寧靜的喧囂。到處都是一小群人的集團,有人在競射,有人在互搏,有人拿著長棍在比試,招式五花八門,使用的武器更是令人眼花撩亂。韓諾和禁衛將軍貝因都給士兵極大的空間,不但自由練習的時候多,武器也是任君選擇,無論是怎樣不可思議的武器,只要打得過將軍,一律允許。
他們原本是來叫艾瑞回家的,但他正拿著木棍和人打得痛快,康妲爾便信步走到場邊,這裡豎了幾個活動靶,士兵在練習射箭。
凡能被選進禁衛軍的,實力自然不弱,康妲爾看著也手癢起來,向一個退下來的士兵借弓箭。士兵懷疑地看著她。「你打哪兒來的?這裡可不是女人來的地方,受傷了誰負責啊……」礙著她可能是什麼皇親國戚,不敢對她橫眉豎目,他只得一邊說一邊看著隊長,希望長官趕快把這不知好歹的人帶開。
「給她。」韓諾對他打了個手勢,士兵睜大眼,不情願地把手上的東西交出去,嘴裡嘟嚷著弄壞怎麼辦之類的話。
康妲爾站好位置,檢查了弓的強度,手腕一翻把箭搭了上去,幾乎不費時間瞄準就放掉了弦,箭以出乎想像的凌厲之勢破空而去,深深吃進箭靶,穩坐紅心,整個過程幾乎是一瞬間完成的,流暢如水,又猛利如刃。
一陣靜默,四周的人都看呆了,康妲爾倒是沒注意,退後幾步把距離拉得更遠,抽出另一枝箭又要上弦,突然從身後飛來一枝箭,險險擦過她的髮際,精準無比地釘住她射在靶心的箭。康妲爾也不以為忤,回頭對那個黑髮藍眼的小伙子比了個讚賞的手勢,他也回笑,禁衛軍算沒丟臉了。
「呀,你們哪時候來的,怎麼不叫我一聲?我也要玩。」興高采烈的聲音傳了過來。「哪位的弓借一下。」
康妲爾放低搭弦的手,回頭見是艾瑞,他渾身是汗,上衣褪得只剩一件亞麻薄衫,露出健康的膚色,結實的身體線條一目了然。他燦爛的笑容有如陽光一般,豐沛的活力能把最低迷的氣氛也帶動起來。
他拉動弓弦,皺了下眉頭。「太弱了啦,不過我也沒帶自己的來,算了。」他抽出箭,俐落地搭上,瞄準前方的活動靶。
康妲爾呆了一下,暗暗咋舌,方才在遠距離看他比劃還不覺得,現在站得近了,她可完全看清了。武器才上手,他身邊的溫度似乎陡降,燦爛的笑容和孩子氣的神情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嚴酷不讓山岩的線條,彷彿完全變了一個人!
箭枝正中目標,深深穿透靶面。他放下弓,歡呼了一聲。「瞧,我沒退步吧!杜塞爾,你也來嘛!」
「真是的,像個小孩一樣!」杜塞爾半無奈半縱容地走過去,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了叫聲:「小心——快閃!」
一根被打飛的木棍以雷霆萬鈞之勢朝靶場砸來,這在訓練場是常有的事,每個人立即經驗老到地四散奔逃。突然尖銳的聲音撕裂空氣,康妲爾從眼角瞥到一條黑蛇飛竄而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捲走了木棍。
她回過神來,木棍已安放在那人手上。他看起來像吃過苦的人,深褐色的臉和身體刻畫著風霜的痕跡。他手腕一翻,黑色的長鞭像有生命似的躍起,曲轉,以想像不到的溫馴回應他無聲的命令,回到他的手中。
他把木棍擲回給丟失的人,一語不發掉頭走開,康妲爾看得呆了,不禁脫口而出:「真有一手!」
他停下腳步,回過頭,臉上有明顯的驚訝之色,康妲爾笑著對他揮手,他竟紅了臉,匆匆走開。
「他是誰?」康妲爾指著他問艾瑞。
「凱多。」艾瑞將注意力轉到了劍上,巧妙地在手上耍弄著。「很厲害吧?我也跟他學過幾招,可耍起來就像是戲團賣藝的。他本來是南方一個地主的農奴,凡提尼出巡的時候發現他,二話不說就把他贖出來。後來他一直死心塌地的跟著凡提尼,還進了衛隊。」
「凡提尼愛才如命,人盡皆知。」韓諾在旁插嘴。「禁衛軍中有一半以上的人不是貴族,都是他在各處提拔,破格起用的。當初很多世家抱怨這種人的忠誠度一定有問題,我看他們比誰都忠心不貳,不論是上戰場或暗殺,都是一等一的人選。」
「什麼?」康妲爾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暗殺?」
「當然了,這也包含在職務範圍。」
「不是!我是說……這種……不光明正大……」康妲爾簡直不能相信,他們居然輕鬆愉快地把這種事掛在嘴上!
韓諾以容忍小孩子的表情看她。「國家事沒什麼光明正大的,我們有外交官,也有間諜;有軍隊,也有殺手,這是很自然的。」
「韓諾,原來你在這裡。」低沈的聲音在康妲爾身後響起,令她一下子涼透了背脊,隨後又心擂如鼓。她憤恨地咬住唇。她不是已經決定死心了嗎!為什麼聽到他的聲音仍慌得不能自已呢?
「這個,凡提尼的飭令。」德雷斯越過她的肩膀,把一紙封著蠟印的信交給韓諾。康妲爾僵直地站著,無法不感受到他身體的熱度。該死!他為什麼站得這麼近呢?
「我要回去了,你走不走?我沒時間在這裡等你晃完。」
他一直等她到現在?康妲爾的心臟跳漏了一拍,隨即又把這個念頭丟開了。哪有這麼好的事,他一定和凡提尼喝酒去了。
「有我們陪著,不必擔心啦!」艾瑞搶著說。「等一下我們會送她回去。」
「那就好。」他冷冷地說,掉頭就走。
「康妲爾,我們來練劍吧?」
「哦,好——」她勉強笑笑,伸手取劍。
「哎喲,別用你那把,被砍到一下就消受不了啦!」他做了個誇張的求饒動作,把康妲爾逗笑了。「我們練習,練習就好。」他丟過來一把木劍。
康妲爾接住,握穩了,但並不十分專心,德雷斯的出現擾亂了她的心情,把她願想不願想的全勾了起來。她不禁焦躁起來,想早點打發艾瑞,找個地方靜一靜。
「康妲爾,你怎麼了?」幾招過後,艾瑞擋開她砍來的一劍,突然冒出一句。
康妲爾沒有聽到,又砍過來。艾瑞跳開。
「德雷斯怎麼了?」
「你說什麼?」康妲爾愣了一愣,艾瑞乘機反守為攻。
「德雷斯一來你就不對勁。」他刺出一劍,讚賞地看著康妲爾巧妙化開,但她根本沒注意自己做了什麼,純粹是多年訓練下的反射動作。
「你很生氣,又很難過,煩到沒辦法專心,只想快點把我打敗,這樣是行不通的。你瞧。」他猛然向前,險險擦過康妲爾的劍鋒,手上一按一挑,康妲爾的手腕突然一陣痛,劍脫出手,飛掠而去。
「嘿,真險。」他拍胸笑道。韓諾在遠處氣得拈著小鬍子罵,他花了很多力氣教訓艾瑞,就是改不掉他愛用險招的個性。
康妲爾呆呆看著落在塵土裡的劍,又看著關切溢於言表的大男孩。「你真厲害。」她幽幽地說,也不知自己是在讚美他的劍術,還是他竟把她的心情說得分毫不差。
艾瑞收了兩把劍,順手拋給路過的人。「有煩惱不要憋在心裡,更別待在練習場上。」他眨眨眼。「嘿,聽起來很像一句格言吧?回家後我要把它寫起來——」
「夠了,艾瑞,別再編你的格言大全了,求求你。」杜塞爾走過來,對艾瑞使了個眼色。「你先送她回家吧,艾瑞,待會兒我還要去找康妮。」
「好,那晚上見。」艾瑞湊近杜塞爾說。康妲爾困惑地眨著眼,不明白艾瑞說這句話時聲音為何突然低到曖昧的程度。也許是她想太多了。
艾瑞取回他的上衣,一邊走一邊穿,完全不顧旁人的眼光。接近馬廄時,他突然冒出一句:「嘿,有話就說吧!我雖不是會出點子的人,可也勉強算個好聽眾喔!」
「我……」康妲爾起了個頭,又接不下去了。她有滿腔心事想訴說!有滿腹問題想問!可是她怎能說得出口?在政局最如麻的時候,在她的地位都還不穩固的時候,她居然還有心思煩惱這種問題!這叫她怎能不深自羞愧?
「跟德雷斯有關吧?」他從馬伕手中接過韁繩,俐落地一翻而上。
康妲爾不敢說話,只能默默點頭。
「你不要一臉做錯事的樣子嘛!」艾瑞突然大聲抱怨,嚇了她一跳。「有心事又不是錯!就算你的身份不大一樣好了,當國王的也是人啊!而且是煩惱特別多的人。」他煞有介事地伸出一根手指,在康妲爾的鼻端晃著。「你們才更應該找人傾訴心事呢!不然一定會變成脾氣暴躁瘋瘋癲癲的怪人!你不是喜歡德雷斯嗎?」他猝然冒出一句。
護城河上的守衛向他們致敬,通過高大的門樓後,街上的喧嘩聲突然如海嘯般朝他們撲來,康妲爾的回答被淹沒在聲浪中,不過艾瑞並不需要聽到。
「你怎麼會喜歡上那種人咧?」他做出一個誇張的苦臉。「長得是還過得去啦!個性是可惡到極點了,你要不要我數給你聽?自大傲慢冷酷陰沈不體貼拈花惹草……」
他一口氣說出大堆形容詞,康妲爾不禁笑得前俯後仰。
「自我中心愛諷刺人把別人當呆子……」他停下來喘口氣,突然斂起嘻皮笑臉的表情,溫和地說:「可是,你還是喜歡他吧?」
這句話箭般直刺進她心中,她喉中一陣哽咽,淚水突然盈了眼眶。
「真可憐……」艾瑞傾身過來拍她的肩膀。「你一定積壓很久了吧?都沒人聽你訴說嗎?」
康妲爾深吸一口氣,搖搖頭,盡量保持表情的冷漠。她不敢說話,怕在大街上哭出來。
「德雷斯那傢伙真不解風情,看,又加上一條罪狀了。」
康妲爾笑了開來,心裡舒服多了。「可是,我還是喜歡他啊!」
「既然這樣,就別想太多啦!」他聳聳肩。「說真的,那傢伙能得你所愛,真是艾絲菲狄雅女神瞎了眼,太寵他了。」
「可是,他不是有愛人了嗎?」康妲爾脫口而出。
艾瑞睜大了眼。「他?怎麼可能,你瞧他那個德行!哎,倒追他的女人是很多啦,他從來也沒正眼瞧過一個!」
「可是!我明明看到——看到——」康妲爾說不下去了,臉色變得異常難看。夜空漫天蓋地掩住她的記憶,濃郁的玫瑰香氣再度充滿她的嗅覺。德雷斯擁著那個貴婦的身子,取下她的髮簪……
「你看到什麼?」
「我看到——」
「他抱別的女人?」
這句話說得太白也太刺骨了,康妲爾猛然抬頭看他,握著韁繩的指節都發白了。
「康妲爾,小心點,你要撞到別人了。」他輕輕握住她的韁繩,將她的坐騎拉過來些。
「你知道!那你還說他沒有愛人!」
艾瑞聳聳肩,望著康妲爾的眼中出現一絲憐憫。「他是沒有愛人,但那種逢場作戲的事多得很。你出入宮中也有一些時日了,難道沒聽到那些流言嗎?」
康妲爾無言以對。她怎麼會沒聽過?在那些應酬式的場合中,在那些晚宴中,在那些訪客的談話中,她聽到過多少關於這一類的事!但她從沒把這些話當真,一笑置之後也就拋諸腦後。此時那些低語、竊笑、神秘的眼光、曖昧的動作再度浮現眼前,尖銳得錐心刺骨,下流得令她想吐!「住在他家想必很快樂吧……」「難怪他最近都沒來找我了……」「我還以為他對小女孩沒興趣呢?……」「小心他的熱度很快就退了哦……」
「看來她們也跟你說了什麼,是不是?聽我一句話——忘了吧!」
她困惑又憤怒地眨眼。「什麼意思?」
「康妲爾,我很慶幸你愛他,那是他自始至終真正缺乏的東西,我也高興你愛他,因為他是真正配得上你的男人!可是別忘了,你們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樣的,你儘可以……挑選你所愛的人來……嗯……」他停了一下,困擾地抓著頭。「可是他不行,你懂我的意思嗎?有時候,就算他不想,他也沒有選擇的餘地。」他巧妙避開了德雷斯多半並非不情願的事實。「如果你真的愛他——如果你的愛真能強到那個地步,就請你毫無保留的信任他,不然——」
「就該放棄了是嗎?」康妲爾低低地說。
「康妲爾,我很難過要對你說這些話,可是你要知道,這裡的和諧建立在很危險的基礎上,每個人都有過去,都有不為人知的利害關係,你有,我有,德雷斯當然也不例外。打破這種表象,對你只會有害無益。」
「這樣的話,你要我和他怎麼相處呢?」康妲爾激動地大叫。「兩個人的關係--不論是友誼還是愛情,怎麼能建立在這種基礎上呢?」
艾瑞露出一抹苦笑,輕聲說:「可以的,我們都是這樣過日子的。」他提高聲音。「不想這樣的話,就讓他接納你為伴侶!不是像小孩子談戀愛這般簡單,而是成為並肩作戰的伙伴!所以在那之前,你得證明自己足以與他並駕齊驅才行!」
康妲爾深吸一口氣,不再說話了。他們默默穿過城門,沿著軍用道路朝麥凱西宅行去。進入荒野後,康妲爾一拉馬韁,肆無忌憚地飛馳起來。艾瑞一語不發緊跟在後,但並沒有喝令康妲爾停下來。
奔進麥凱西宅廣大的庭園後,康妲爾一躍下馬,把汗水淋漓的坐騎交給馬伕。
「謝謝你,艾瑞。我會好好想想。」
「別忘了我們都關心你,康妲爾。」艾瑞在馬上伏低了身子,認真地說。「不是因為你的身份,而是你這個人,我們並沒有對你另眼相看。你遇到困難的時候,不要一直想自己解決。」
「我知道。」康妲爾笑了。艾瑞手心的溫暖一直傳到她心裡。
13
德雷斯已經排定了行程,準備回本家一趟,預備回到梅瑟城的日子正是凡提尼邀請表弟來狩獵的時候。領主回自己的土地是天經地義,但對他不過是個藉口。德雷斯想探清柯曼莎的動向,而且也迫切地想遠離朋友……遠離康妲爾一段時間。他從沒陷入過如此困難的處境,好像陷入泥沼中,愈是掙扎,就愈是向下沈去。他到底該拿這段關係怎麼辦?順從自己的欲望,看著康妲爾陷入連他都無法掌握的危機?還是推開她,把她讓給另一雙更安全的臂膀?
光是這個念頭就讓他恨得咬牙切齒,但更令他厭惡的是這種脆弱的感受。他何必這麼在意她的死活?他想過不止一次,沒有他,像白蟻般四處鑽爬的探子一樣會找到康妲爾,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更何況,柯羅特蘭有沒有王儲,根本不關他的事,就算沒了,凡提尼或安吉諾夫也會弄一個出來,或索性自己當。
但他就是沒辦法,他心裡清楚,這不只是上一個女人的床而已。有生以來他第一次明白珍惜是什麼,第一次有想放在心口呵護的東西。他把思琳當娃娃般收藏,心血來潮時就去享受她純真的笑靨,但他希望康妲爾能與他笑談馳騁,縱橫睥睨,甚至——雖然他討厭這種花俏的用詞——分享生命。
他抬頭望了望天空,夜已經太深了,天幕以令人不快的重量垂懸著,微弱的月光隱在雲後,除了蒼白的自憐再也不能提供更多光亮。闃寂的街道上空無一人,白霧自霜凍的地面升起,像無主的幽魂般四處飄盪。街道兩旁的建築形成比夜更深的暗影,緊緊裹住疾步穿越街道的夜行人。
自有記憶以來,德雷斯的心情還沒有如此惡劣過,但即使如此,他踏在石板路上的靴子也沒發出一點聲音,全身緊繃的知覺也早已捕捉到身後那個躲躲藏藏,卻同樣輕盈迅速的身影。
德雷斯泰然自若地轉離大街,鑽進錯綜複雜的巷弄中,動作沒有遲疑,步伐也沒有加快,不著痕跡地把那人引離路線,帶到城邊最污穢混亂的地帶。他對整座梅瑟城瞭如指掌,知道白天哪家匠人手藝最好,哪座花園最容易遇到有身價的貴婦,哪戶人家的邀約最值得去;遇到這種場面,他也知道何處適合打鬥,何處適合逼供,或是何處適合棄屍。
跟蹤者並非一等一的高手,但也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子,雖然表面上沒有任何異狀,訓練出來的直覺已經強烈警告他情況不對。他在一個小巷口停下,當下決定退走。
遲了一步。黑影從他身後竄出,伴隨著一抹寒光。他沒來得及反應,就被硬生生推著撞牆,右手傳來一陣劇痛。手指!
「你膽子不小。」在黑衣的掩蓋下,德雷斯冷酷的聲音比他的身影還要真實。「誰派你來的?」
跟蹤者的嘴巴閉得和牡蠣一樣緊,雖然血正從缺截的手汩汩流出,他卻連眉毛也沒動一下。德雷斯見多了這種人,不會錯過他眼中掠過的一絲動搖。刀鋒略轉,他又剁下一根指頭。
「我心情差得很,你剛好給我來點樂子。」他陰沈地說,另一根指頭落到他腳上,他厭惡地踢開。血落到地上,隨即被黑色的泥濘吸乾了。
「三根。」他帶著惡意的樂趣說。「你猜我一個晚上可以剁掉你多少地方?我問最後一次,誰派你來的?」
「席……席尼……何頓……」被壓在髒污牆上的臉喘不過氣地說,終於忍不住哀嚎起來。
德雷斯以刀鋒頂住他的頸背,惡狠狠地說:「回去告訴那個他媽的混帳,我不是安吉諾夫的人,更不用聽他號令!他再敢派人監看我,小心他的狗命!」
他扯住男人的衣服,一把將他摔到泥濘的路上,看著他抱頭鼠竄而去。
騷動沒有引起任何的注意,半坍石牆的陰影冷漠地蓋住暴力的痕跡,低矮的屋簷下,緊閉的門窗後沒有透出絲毫燈光。
德雷斯回到方才離開的路上,街道依然一片死寂,彷彿連時間都凍結了似地躺在冰寒的空氣中。但是在街尾,現在多了個雕像般的身影在等著。
「你來遲了。」是刻意壓低而富有磁性的女聲。
「路上有老鼠。」他冷冷地說。「告訴柯曼莎,上次被凡提尼逮到的人已經解決了。我過幾天就回去。」
「她要的東西?」
德雷斯丟出一個小袋子,而後轉身就走。
「你要走了?」
「我沒心情。」
「我們很久沒見面了呢。」她說,聲音中聽不出低聲下氣的意味,卻充滿了難以抗拒的誘惑。
德雷斯遲疑了一下,驚訝於心中輕微的罪惡感,如果這件事被康妲爾知道的話——但遲疑也不過是幾秒鐘的事。他潛行,等待,撲擊,身體也是工具的一部份,這一切早已簡化成如同握手般簡單的交際方式。
他從容不迫地跟著她的腳步,兩個黑色的影子在夜色中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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