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卡瓦雷洛的軍隊接近潘諾尼亞的國境時,得知正好有一隊補給軍往凱斯特瓦的方向行去,凡提尼馬上決定加快腳程,在萬得城附近截住他們。
萬得城位在狼河和莫索河的交界口,是潘諾尼亞南境重要的商業城市。商人帶著貨品可以從慕林斯溯狼河直達這裡,送來衣料、酒、香料、珠寶和奢侈品,若遇到年成不好,也可以進口穀物。凡提尼選在這裡開戰,也打算佔領這個城市,如此一來不僅能得到額外的補給,還可以達到宣傳的效果。
這是康妲爾的第一場戰爭,在輪得到她上場前就結束了。護衛兵的人數並不多,抵抗得卻異常激烈,結果幾乎全數陣亡,連凡提尼都忍不住為之搖頭。在確定戰況無法挽回後,護送隊原本打算燒掉全數貨品,幸好杜塞爾和艾瑞判斷得宜,率著騎兵及時搶了下來。
日落時分,康妲爾在艾瑞的陪伴下巡視著狼藉的戰場,原本覆蓋著淺綠色春草的原野散落著泥塵、鮮血、屍塊和鐵器,顯得暗沈斑濁。燒焦的味道,血的味道,鋼鐵的味道,已經徹底掩住原野上的清香。光線呈現紗樣的朦朧,宛如未散的塵埃和烽煙,壓得人心頭沈甸甸的。士兵檢視死傷者,收集屍體,區分陣營,把還有價值的東西剝除,再把屍體集中等待火葬。有些大膽的烏鴉已經在上空盤旋,入夜後會有更多野狗、老鼠和別的動物前來爭食。
不論有過多少心理準備,這仍是康妲爾第一次親眼見到戰場上的情況。她無言地注視著救護站中紛雜的人影,耳畔再度浮現那溫文儒雅又帶著悲傷的聲音,清晰得像那位青年將領就在近旁:「我只聽到大地在哭,而神在嘲笑……」
「氣味不太好吧?」穩健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你的臉色有點發白。」
康妲爾收回目光,對艾瑞搖了搖頭。「沒事的。凡事總有第一次,不是嗎?」
她想繼續向前,但艾瑞的坐騎擋住了她的去路。他的臉由於背光而看不清表情,在最後的夕照下,盔甲上的血跡也模糊了色彩,不再像白日這般怵目驚心。他的態度已經恢復成她所熟悉的親切,聲音中卻仍帶著一日吶喊指揮後的冷硬,令她有種奇異的陌生感。康妲爾知道他是個強悍不輸狄洛的戰士,但親眼見到他硬生生斬落對手的頭顱又是另一回事。
「你在想什麼?」
康妲爾不安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他到底想問什麼,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我……」
「貝因曾告訴我,不要為大義名分,更不要為遙不可及的夢想而戰,那些都是勝利之後才需要、也才能考慮的事情。上了戰場,就只有勝或敗,生或死而已。」他溫和地說。「不要覺得愧疚,戰場原本就是這麼回事。也許你會覺得震撼,從沒想過實際景況會是這麼慘不忍睹,但——」
「但我現在有該做的事。」康妲爾主動接了下去。「我知道,艾瑞。」
他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她,但沒再說話,只是掉轉馬頭,讓路給康妲爾。艾瑞原本就很照顧她,這些日子來更是時刻注意著她的情緒變化。康妲爾猜想他已經從杜塞爾口中得知一切了,但他從未明說,只是默默地陪在她身邊,康妲爾很感激這一點。
營區已經燃起照明用的火堆,康妲爾一面走,一面回應來自四方的致敬,一個士兵跑過來,傳達凡提尼的命令,請她到主帥營去。
「什麼事?」她順口問道,如果不是急事,凡提尼會等到用餐後才請她過去。
「聽說有您的客人。」
「客人?」康妲爾一楞,不禁暗想這士兵是否傳錯了話,這裡可是戰場,怎麼可能會有訪客?
她走向凡提尼的營帳,掀起門簾,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叫出她的名字,身影緊跟著一撲而上,緊緊擁抱住她,卻幾乎感覺不到重量。
「康妲爾!我好想你啊!多虧表哥一直幫我求情,我才出得來的!」
「咦……?」康妲爾愣住了。越過女孩的肩膀,她可以看到坐在桌前,仍穿著戎裝的的凡提尼,以及站在旁邊的……
「沙特菲亞……雷林納斯……艾蘭妮絲……為什麼你們會在這裡?」
「原本只是徵得國王的同意來旅行,順道來拜訪你的。」年輕精靈的微笑仍如風般溫和,帶著精靈口音的通用語優美如流水,細緻的臉龐和軍營的氣息極不相稱。「沒想到一抵達卡瓦雷洛,就聽說戰爭爆發,嗯……嗯……沙特菲亞就帶我們過來了。」雷林納斯說出這個名字時顯得有些尷尬,他一見到沙特菲亞,就知道他是誰了,若非沙特菲亞絲毫不讓,年輕的精靈絕不會做這種大不諱的事。
「真高興見到你們。」康妲爾也給了他一個擁抱。精靈看到自己送的手環仍掛在康妲爾腕上,高興得紅了臉。「可惜這裡是戰場,沒什麼好招待的,恐怕也沒時間坐下來慢慢聊,我們明天就要開拔到萬得城了,你們能不能回梅瑟城等——」
「請讓我們留下來。」
康妲爾吃驚地睜大了眼。「什麼?」
「我們就是為此而來的,我也許不夠格上場作戰,但我和艾蘭妮絲都自信是個好醫生,在這時節應該派得上用場吧?」
「我們是很需要,但是……」康妲爾猶疑地說:「真的可以嗎?你們原本不用捲入這場風波的……」
「是我們自願這麼做的,康妲爾,你就答應吧!」艾蘭妮絲溫柔地笑著。
「我也要留下。」另一個沈穩的聲音飄過來。
這回連凡提尼都吃驚了。「神官長?您怎麼——」
「我出發之前就已經把神殿的事情交代妥當了,沒問題的。不過,我來不是為了作為醫療人員的。」
「那——?」
「請讓我上場作戰。」
「咦?」凡提尼瞪著身穿神官袍的長髮精靈,難得露出了近乎驚慌的神情。「沒問題嗎?沙特菲亞?」
雷林納斯臉上的表情顯示凡提尼問了無禮的問題,但他並沒有說出來。沙特菲亞在旅途中已一再告誡過,用他已經拋棄的名號,來壓迫雷林納斯不再提起那個名字。
「沒問題的。」沙特菲亞微笑著。「你現在不信任我是當然的,但我會證明自己的能力。在我來到柯羅特蘭前,我可也是個稱職的戰士呢!請給我這個機會。」
「呃……如果您堅持,我也沒有意見……」凡提尼遲疑地說:「我會再準備一套裝備……」
「不用了,我已經把從前的裝備帶來了,我這就去整理整理,告退。」他優雅地行禮,退出營帳。康妲爾躊躇了一下,也追了出去。
那看似悠然的腳步卻出乎意料的快,沙特菲亞已經走出一段距離了。
「神官,神官,這樣真的可以嗎?您……」
沙特菲亞停下腳步,轉身注視著身穿戎裝的女孩,極為溫柔地笑了。
「你知道……我的名字吧?」
她知道神官真正想問的事,因而遲疑了一下。「是……」
精靈又笑了,血統給了他細緻的容貌,但卻和一般的精靈截然不同,他沒有那種如煙似霧的疏離感,動作雖仍優雅流暢,卻紮紮實實地立足於大地上。「你真是個好孩子,手上握有這麼強大的籌碼,卻從來也沒有想到要利用。你難道不知道,只要打出我的名號,就能收到多大的效果?」
「我……」康妲爾愣了一愣,與其說她沒想過,不如說她自然而然就排除了本分以外的力量。那樣造成的優勢,即使得到,也沒有意義。
「看你馳騁的樣子,總讓我覺得好像回到從前,那段和泰雷沙共同奔馳作戰的日子……」笑意湧向嘴角,化為淡淡的懷舊之愁。「就讓我重溫舊夢一次吧!我保證,我絕不使用自身以外的力量,我只是沙特菲亞,一個漂泊者而已。這樣,也不違背我和泰雷沙的約定了……」
面對這樣誠摯的請求,康妲爾實在無法拒絕。他們走到凡提尼臨時撥出的營帳前,三位精靈的行李已經被送到這裡。沙特菲亞請王儲稍等,便走了進去。
據沙特菲亞所言,他在梅瑟城擔任神官已有百年,但身為戰士的動作卻仍俐落如昔。他沒多久便換上戎裝,走了出來。康妲爾看著他,不禁屏住了氣。
那身戰甲有著明顯的精靈風格,精緻、美麗,也十分實用。巨大的劍掛在身後,絕對可以和狄洛慣用的武器相比。原本被神官白袍掩住的銳氣,此時就像身上的戰甲一樣明顯,現在,已經沒有一絲一毫的特徵能令康妲爾聯想起那個溫文儒雅,總是笑得親切的神官。康妲爾不是被他的優雅所迷醉,而是被他的氣勢壓倒了。
她像個夢遊的人般跟著他走回主帥營,路上的士兵紛紛停下來看他,露出混合著驚訝和敬畏的神情,有些人認出那是神官長,傳言馬上流了開去。
雷林納斯也用難以言喻的眼神看他,克雷西亞不僅是傳說中的英雄,也是他的血親,只是他出生的時間較晚,沒來得及親見,英雄便已杳然無蹤,不意卻在這裡見到。沙特菲亞向凡提尼行禮,後者因為看得呆了,回得有些匆促。凡提尼常到神殿去請求意見或散心,和神官長絕對不算陌生,現在沙特菲亞披上戰袍,氣質丕變,他竟認不出來了。
「那麼……」沙特菲亞拔出劍,在火光中劃出一抹亮得刺眼的弧度,巨大的武器仍像剛鑄成那天一樣,美麗、閃亮而又危險。然後,他做出令在場每個人都愣住的動作,把長及膝蓋的頭髮削了下來!
「啊……」康妲爾睜大眼,驚愕得叫了出來,雷林納斯更是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除非遇到不得已的狀況,精靈很少戕傷身體,但沙特菲亞臉上卻沒有絲毫不捨。
「對戰士來說,這是不需要的。」握著豐潤如絲的長髮,沙特菲亞微微一笑,卻沒有多少暖意。在搖曳不定的火光中,最後一絲柔和之氣也隋著長髮消逝了。戰甲在他身上閃出冷硬的光芒,一如聲音給人的感覺,那是一個視血、汗、鋼鐵為常事的戰士才能顯露出來的冷酷,竟讓康妲爾想起安吉諾夫。
「此外,既然雷林納斯在,他也可以指導你們的工匠做出更好的弓箭,這是我們可盡的棉薄之力。」
凡提尼起身,向他行禮。「我接受您的幫助,並謹此致謝。作戰會議稍後就要開始,請您也留下來參與吧!」
萬得城當然不會對日前的戰鬥毫無所覺,當先頭部隊開到時,城門早已深鎖,由於駐軍已被調走,只留下必要的警備,市民深知無法與開到的大軍對抗,凡提尼也很清楚如何和這種商業城市打交道,當即派人傳令,要求談判,言明不攻城不劫掠,但求市民做出善意回應,否則就要阻斷狼河的交通(這裡稍稍用了歐里亞克的名義)。
慕林斯的貨品若進不來,無異阻斷了萬得城的生路。市民代表馬上就做了決定,不費一兵一卒,萬得城落入了凡提尼手中。
10
藍在哭。
狄洛伸出手,卻碰觸不到她。他們之間橫亙著永恆的鴻溝,無法跨越。
夢醒的那一剎那,他突然領悟,她是為他而哭。
灰色的光線籠罩著帳篷,過分的安靜刺激著聽覺,耳朵一時還接收不到任何訊息,過了一會兒,細碎的聲音才流進來,士兵走動,說話,鐵器碰撞,馬匹嘶鳴,最後尖銳昂揚的號角聲蓋過了一切,宣告這一日正式展開。
狄洛很快就把自己打點好,全副武裝地走出帳門。草地上露華正濃,晶晶瑩瑩的像極了淚水。清冽帶著草香的空氣襲上來,很快就會被春陽所溫暖,也很快會充滿鋼鐵和血的味道。天還沒全亮,大地灰濛濛的看不出輪廓,士兵走動時打散的霧,捲成小小的漩渦,在營區徘徊著不肯散去。代表卡瓦雷洛的旗子靜靜垂著,掩去了上面的圖案和色彩。
勤王的任務算是失敗了,雖然沒人真想這麼做,但安吉諾夫進兵的速度仍快得出乎大家意料,現在與凡提尼會合夾擊的計畫被迫放棄了,狄洛改為選擇理想的地形布陣,迎接安吉諾夫的到來。
站在丘頂極目望去,可以將附近的地形盡收眼底。中央軍隊由克洛瓦大公率領,佔了高地的絕大部份,左翼為查林西提的部隊,右翼是格朗多和卡瓦雷洛的聯合軍,左右兩側都是險坡和窪地,背後則連接著拜藍希尼山草木不生的岩地,足以防範可能的迂迴側攻。
想到即將與這位名震全國的猛將在戰場上相遇,狄洛覺得一股熱流沖刷過全身。安吉諾夫……
藍在哭。
踩過一地晶瑩的露水,狄洛往營地走去。
「大人,這次布陣對我方比較不利呢!」歐根瞇著眼打量遠方,對安吉諾夫的背影說。他的聲音中並無不安,反而有著期待。
「不利?沒有這種事。」連頭也沒有回,聲音卻直透少年的心中。「不論什麼地形,只要是在戰場上,我就會贏!」
就在他說話時,第一道陽光透出山頭,將他一身黑色的甲冑照得金光閃爍,無法逼視。風息開始流動,將他頭上的巨大旗幟展了開來。
傳令兵匆匆忙忙跑來。「大人,神官馬上就來,請稍——」
「不用神官!」他並沒有刻意放開喉嚨,聲音卻自然而然傳遍了陣前。「不用神的賜福,我會親自把勝利帶給你們!」
士兵的鬥志頓時高昂起來,沒有人能把目光自那山岩般的臉及威嚴挺立的身軀上移開。如同風拂過麥田一般,這些話從陣前傳到陣後,化成「大公!安吉諾夫!國王!」的巨大聲浪反射回來。
他舉起手,尖銳的號角聲撕裂了空氣,而後馬蹄和嘶喊淹沒了一切,空氣被震動,連遠方森林裡的鳥群都被驚動而四散分飛。大地一瞬間搖晃起來,陽光照射在甲冑和武器上,反射出一片光的洪流,緩緩的,一浪接著一浪的向前推進。
「不會吧?真的打算這樣攻上來?」狄洛在來回擺盪的波浪間,極力想釐清目前的局勢。北方當然是以潘諾尼亞為中軍,對上他們這一側的是洛林吉亞的軍隊,另一翼則是歐堤斯。一開始,對方似乎想一步步的向高地推進,但當然是徒勞無功。佔著高度上的優勢,弓箭手們發揮了比平常更高的威力,潘諾尼亞的騎兵第一次衝鋒不成,便退了回去,但他們井然有序的行動,讓狄洛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打散騎兵擾亂步兵的戰術立即就被破壞了。補上來的步兵把盾舉在頭上試圖向前推進,但成效有限。有很長一段時間,戰場上呈現了拉鋸的態勢。
歐堤斯的軍隊一開始就處於不穩的狀態,曾經由諾加萊特一手培植,精銳足以打敗國王的軍隊,已經因長期的政治紛擾而喪失了原本的銳氣,加上前任大公之子菲羅茲在對方陣營的事實,使軍中派系對立的情況更加嚴重。不過安吉諾夫雖把柏維克拉到自己的陣營,也沒有傻得想依靠這個擺不平國內紛爭的大公,因此只把他安排在不重要的地方。與他對上的查林西提因大公年幼,為免國內生事,歐文斯只率了一半的兵力前來,兩方對壘都沒佔到多少便宜。
潘諾尼亞和布蘭杜恩的軍隊起初呈現膠著的態勢,但平衡很快就被打破,在飛揚的旗幟下,有個身穿黑色甲冑的將領,嚴酷的臉上毫無表情,只有死亡的顏色,手中的巨劍在陽光下閃著寶石般的光芒,那是被他奪取了性命的人所加上的裝飾。他每揮一次手就帶起如蓬的血雨,許多人被硬生生斬斷肢體,連叫聲都來不及發出,便倒落在塵土中。
「……安吉諾夫……」這個名字伴隨著眼前的景象讓所有面對他的人為之顫抖,跟在他身後的人則愈加激昂,嘶吼著衝破所有障礙跟上他的腳步。即使處於這麼不利的地形,他仍是在箭雨中衝了上來,接近布蘭度恩的本軍。
狄洛站在陣前,若有所思地望著下方。洛林吉亞的軍隊似乎是感到疲憊,開始向後退卻了。
「敵人開始不支了!」菲羅茲望著下方的戰況,眼中浮出了興奮的光芒。「現在我軍正士氣高昂,應該趕快追上,一舉將他們擊潰!」
「別急。剛才他們並沒有受到太大的損失,後退的隊形也不見混亂,別輕舉妄動中了圈套。」
「可是!」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小鬼,這裡沒你說話的份!」
壯碩的身體加上中氣十足的吼聲,使狄洛看起來氣勢洶洶,十分具有壓迫感,連菲羅茲也被嚇住,乖乖縮了回去,低垂的眼中卻燃著熊熊的怒火。他可是有大公血統的人!區區一個伯爵竟敢這樣使喚他!
就這樣,今天也沒什麼驚人的發展,無益的對戰於日落時分結束,雙方都開始例行的工作,埋鍋造飯,救護傷者,哀悼死者,等待另一日戰事的到來。
安吉諾夫摸清敵軍的狀況後,便改變了策略,將手下最精銳的部隊分成兩組,安排在兩翼與中央的交界處,開戰後首先便朝著查林西提所在的左翼猛攻。歐文斯帶的軍隊數量並不多,靠的全是靈活的用兵手腕,遇到這樣強烈的壓力,便顯得搖搖欲墜。傳令兵在左翼和本營來往奔波,克洛瓦大公的濃眉全擠成了一堆。
「想從左翼攻擊嗎?的確如果歐文斯的陣線被衝破,這裡馬上會受到兩面夾擊,可是,如果調軍過去……」他沈思著,問了身旁的馬謝將軍:「右邊的戰線怎麼樣了?」
「沒什麼變化,大人,可能是因為主力導向另一邊,洛林吉亞這邊顯得不太積極。」
「好吧,那把靠右翼的一部份兵力調過去。」
一部份兵力被撥走後,中央軍隊靠右翼的一側頓時顯得單薄,安吉諾夫安排在這一側的重騎兵抓準這個時機,像鑿子般狠狠朝這個縫隙打了進去。布蘭度恩的軍隊一陣混亂,開始向後退,缺口愈裂愈大。
安瑟倫所帶領的部隊一開始就沒有攻擊的意思,只是被動地迎接對方的攻勢。連狄洛也漸漸煩躁起來,他直覺對方一定在計畫著什麼,但他卻無法摸清,只得先按兵不動。就在這個時候,旁邊格朗多的軍隊卻騷動起來。
「本軍危險了!快去救援!把他們殺得片甲不留!」
激勵人心的聲音來自年輕的流亡大公菲羅茲,金髮隨著他的動作而揚起,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有如旗幟迎風招展。
受著年輕大公的鼓舞,格朗多的軍隊有如衝破堤防的流水,掀起一片光浪,向著中央部份湧了過去,氣勢銳不可擋。
安瑟倫在等的就是這一刻。
「對方的陣形亂了!攻擊!」用著和戰場上的氣氛完全不搭調的溫文聲音發佈號令,安瑟倫一刻也不放鬆地監視著戰況,在他身邊的弗萊大公也一刻不放鬆地監視著他。他當然不信任這個一再在國內引起麻煩的伯爵,但這傢伙偏偏是他僅見最有能力的用兵天才,以致他無法除之後快。
在菲羅茲引起的混亂中,洛林吉亞的軍隊一反之前溫吞的模樣,開始猛烈地反擊。潮水頓時改了方向,朝卡瓦雷洛的軍隊壓了過去。
「那小子!果然只會壞事!」狄洛氣得咬牙切齒,原先維持住的陣形已經被破壞,這一側的戰場完全陷入混亂。狄洛好不容易才重新穩住陣腳,兩邊的軍隊有如相對的激流互相衝撞,來回擺盪,激起滔天巨浪。
戰事已經拖得太久,連狄洛都感到不耐煩起來,他一面在心中盤算回營後如何把菲羅茲痛打一頓,一面試著擋住接連不斷的攻擊。為著這個不成材的小伙子,不僅格朗多的軍隊陷入險境,連卡瓦雷洛的軍隊都被拖累了。期望正和潘諾尼亞軍廝殺的本軍救援是不可能的,林德‧修伊那個白痴率領的軍隊只會絆手絆腳,只能靠自己了。
他一面作戰一面窺伺對方可能出現的空隙,但安瑟倫的陣形嚴嚴實實,其用兵之俐落,和安吉諾夫比起來不遑多讓。失敗這個字浮現在他腦中,隨即又被揮開。他沒有打過敗仗!凡提尼把責任給了他,他絕不能辜負他的囑託!
淒厲的馬嘶聲打斷了他的動作,跨下的坐騎跪倒下去,將他拋到地上,斷折的前腳流出血來。狄洛憤怒地咆哮,以超乎常人的速度起身,擊碎了面前步兵的頭顱。湧上來的敵軍愈來愈多,但接近他的人莫不在巨劍下腦漿迸溢,肢體斷裂,對方的士兵開始害怕起來,但安瑟倫的鼓勵又讓他們重新振作。狄洛開始感到疲倦,鮮血染紅了他的視野,盔甲變得沈重,壓得他無法呼吸。然後他憤怒起來,握緊了手中的劍,瘋狂的又開始砍殺。他不能輸!
他突然陷入一種恍惚的不真實感,震耳欲聾的嘶喊,兵器的碰撞,生命迸出鮮血和火花的聲音,融合成巨大的漩渦,拉著他不斷下沈、下沈……啊……他好像經歷過這個場面,很久很久以前,在夢中……
藍在哭。
貫穿靈魂的劇痛把一切都打破了。聲音遠去,知覺凝成尖銳的點,集中在一個地方。一個踉蹌,他被橫在地上的屍體絆倒,不由自主的跪了下來。體內的力氣似乎被抽乾了,劍從他手中落下,插進成堆的屍體中。胸口傳來熱辣辣的感覺,夾雜著奇異的冰冷,隨著他每一次的呼吸愈加疼痛。眼前的景物開始變得模糊,腦中一片暗紅色的翳影。他低下頭,不可思議地看著紅色的槍尖從他的身體穿出,看起來好像是從他體內長出來的一般。
「藍,別哭……」
11
當日戰事在黃昏前結束,格朗多和卡瓦雷洛組成的側翼潰敗後,潘諾尼亞的軍隊加上隨後趕上的洛林吉亞軍,一下子就將陣線往前推,克洛瓦大公身上受了四處傷,仍不死心地想繼續作戰,最後被身邊的騎士勉強架走。歐文斯好不容易才重新穩住陣腳,避免了查林西提軍太大的損失,當布蘭度恩的軍隊向後撤退時他也退了。南方公國的聯合軍算是敗了。
夜幕降了下來,掩住敗軍疲憊不堪的倦容,所有人都在黑暗中治療著自己的傷口。月亮懸在天一角,彷彿是天在冷冷窺伺愚蠢的人類。夜風吹了過來,卻無法驅散濃厚的血腥味。主帥營和救護站中仍燈火通明,映出一個個滿身血污的人影。傷者如此之多,以致克洛瓦大公滿懷歉意地下令,先盡力照料活著的人,為死者舉行的儀式留待隔日舉行,連將領也不例外。
狄洛的悼魂式亦延至第二天夜晚,儀式舉行過後,遺體將送回卡瓦雷洛的領地安葬。依照習俗,伴隨他到最後的盔甲與劍都原封未動,但斑斑血跡已經清洗乾淨,代表卡瓦雷洛的旌旗掩住了致命的傷處,猶有不甘的神情在昏暗中已褪為模糊的平靜。儘管聚集了不少人,臨時搭成的停屍處仍靜如陵墓,只聽得到禱詞如未離去的魂靈在火光中搖曳。
「請闔上他的雙眼,葛亞迪斯,
讓他有如黑夜中的星子,
靜靜沈入安祥的睡眠。
他已綻放過最絢爛的光芒,
活得比誰都勇猛無畏。
請接納他的靈魂,馬里帝茲,
引他升上無垠的蒼穹,
到達鷹也無法觸及的高度,
在那裡塵世的煩憂都將成為無,
只有湛藍與純白的顏色。」
優美的聲音從隨軍神官的口中流洩而出,四周的人都低著頭,默默地哀悼。隨軍神官注視著死者,眼睛因水氣而顯得朦朧。對每一個生命的消逝,他總是感到莫大的悲傷,但現在除了悲傷,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他嘴唇微動,輕聲地說:「願你的靈魂得到平靜。」便轉身離開,走向傷者橫陳的救護站。
在潘諾尼亞與凱斯特瓦交界處的平原上,艾瑞也正舉行著只有一個人的悼魂式。遠離營區閃動的火光和不止息的喧囂,低低的禱詞乘著夜風,在黑暗中飄散開來。清冽的氣流撫著他的臉頰,混著淡淡的泥土和花香。銀牙般的月亮鉤在天一角,亮得不像真的。青綠色的光點在草原上浮動著,彷彿從夢中漂流出來的靈魂碎片。
讓身體沈入及膝的野草中,土地冰涼的觸感從背脊一路竄升。雖然察覺到身後的腳步聲,但艾瑞也沒打算起身,仍保持著手枕在後腦勺的姿勢。
「你不該來這裡吧?」他對著停在他手肘邊的人說話。「救護站和凡提尼那邊沒事了嗎?」
「你比較重要。」淡淡拋下來的話有著比表面更真摯的情感,杜塞爾以一貫的優雅落坐在草地上,抱住了膝蓋,將臉抵在左臂中看著艾瑞,而艾瑞一逕望著月亮。
「我們會跟洛林吉亞對上嗎?」聲音很平靜。
「不會。」
「真像凡提尼的作風。」淡淡地笑了一聲。「他也算死得其所了……不管那個人是誰,都應該是個好對手吧……」
杜塞爾沒有說話,艾瑞需要時間清除胸中的塊壘,他能做的也只有陪伴而已。
「真怪……」他像是在自言自語。「那個天下無敵的老哥,老是把我揍得亂七八糟的老哥,怎麼會因為一個不相干的小子搗亂就死了?我覺得好奇怪,好不真實,這不會是誤報吧?也許我在作夢?搞不好我回因格蘭姆的時候,會看到他像平常一樣站在大門前,東嘮叨西嘮叨?……」聲音沈遠,反映著月光的眼中浮起了微微的霧氣,嘴角彎成自嘲的弧度。「天知道,杜塞爾,從被他逮到我喜歡男人開始,我們就一直處不好,幾個月前,我還跟他大打了一架。好奇怪,我現在記得的,都是跟他吵架,打架的時候。我真的很氣他,老不聽別人的意見,把自己的價值觀加在別人身上,可是為什麼,我現在會這麼難過,這麼想念他?他真的是個好老哥,因格蘭姆失去了他,該怎麼辦呢……」
杜塞爾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把手覆在艾瑞的眼睛上。簡單的動作,卻包含了所有相知的默契。乾燥、涼爽,不帶任何壓力的手,似乎撫平了艾瑞混亂的思緒,冷卻了些許渾濁的熱度。
「幸好是你……」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低低地說。「……這樣的話,今晚似乎還是可以睡得著……」
狄洛陣亡和聯軍落敗的消息帶來的衝擊已經稍微消褪,作戰會議也告一段落,現在每個人都放鬆地各據營帳一角,或低聲交談,或沈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康妲爾本來想出去找艾瑞,後來想到讓杜塞爾陪在他身邊會是更為適當的選擇,便回頭攤開地圖,不時做些筆記,沒多久便完全沈浸在另一個世界中。沃弗拉姆站在她身後,若有所思地望著燭火在她臉上映出的陰影。過了一會兒,她習慣性地把地圖推向右手邊。
「你看一下,——」
聲音突然頓住,康妲爾的手停在半空,抬起來的臉上佈滿了驚恐。
她的聲音並不大,除了站在近旁的沃弗拉姆,沒有人聽到,但連青年也不知道她剛才吞下了什麼,她本來這麼習慣就要叫出口的。
你看一下,德雷斯……
現在,她的右邊只有閃爍不定的火光,把影子灑得到處都是。
康妲爾呆了好一會兒,注視著在地上糾纏不清的光與影,然後站起來,用再正常不過的聲音對凡提尼說:「我出去走走。」
她一直走到營地後方的小丘上才失去了力氣,發軟的雙膝再也支持不住,她跪倒在草叢中,止不住地哭起來。
從那件事以來,她一直表現得很穩重,很堅強,沒有停止過的忙碌也適時轉移了她的注意力,幾乎讓她以為一切都過去了,而且可以繼續下去。康妲爾也不知道為什麼,在沒有防備的狀態下流露出來的習慣,竟比和凡提尼討論他的死亡更令人難以忍受,就好像在牆基下挖掘,讓她的防壁一下子崩成碎片。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眼淚都已流乾,力氣也耗盡了,她才胡亂抹乾臉頰,在草間坐了下來。冰涼的風冷卻了她燒灼的臉頰,也送來穩健的腳步聲。
他在很遠的地方就刻意讓她聽到,但康妲爾不想去理會。斗篷輕柔地覆蓋下來,阻隔了夜晚的寒氣,將她暖暖地包裹起來。
「別著涼了,殿下。」
「誰說你可以過來的?」一旦恢復了理智,康妲爾就對自己的失控感到羞愧,連帶也對看到她醜態的沃弗拉姆生氣起來。
「如果您生氣的話,儘管打我,直到您覺得舒服為止。」
「我沒有找人當出氣筒的習慣。」她冷冷地說,一陣風襲過來,她下意識往斗篷裡縮了點。「……混帳東西,在最重要的時候,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
「您說的是……麥凱西大人嗎?」
康妲爾背脊一僵。「誰告訴你這種事的?」
「凡提尼大人。」
「他真多事——」康妲爾突然領悟過來,聲音陡然尖銳。「他把你找來,是為了讓你代替德雷斯安慰我,陪在我身邊?」
「這是我自己要求的。」他沈穩地說。「沒有人可以代替他守護您嗎?連我也不行嗎?」
康妲爾愣住了,然後幾乎是苦澀地笑起來。「我不需要守護。」
「但是——」
「我不需要守護!」她猛然站起,由上而下逼視著沃弗拉姆。「你回答我!說實話!」
「是——」
「我夠強嗎?不論是在戰場上,或會議桌上?」
「是……」
「老實回答我!」
「您很強!」被嚇著的沃弗拉姆大聲說。「您並不需要守護!」
「我知道!不用你說!」她用力把斗篷甩到地上。「就算他不在我身邊,我也早就能獨撐大局了!有這麼多事等著我做,有這麼多人等著我領導,我已經有了足夠的能力,不再覺得王冠是個可怕的負擔!」
「這並不表示您失去了休息的權利。」他恢復了沈穩的態度。「您把自己逼得太緊了。」
「你不要看到我的眼淚就自以為特別了。」她冷冷地說,立在青年面前的身體挺得筆直。「沒錯,我是有倦了、累了,想靠在某人肩上休息的時候,可是我真正想要的,是能與我站在對等的地位,把我當作對手,練習時即使拿著真劍也能毫不猶豫對我劈過來的人!」她跪倒在地,眼淚再一次泉湧而出,為什麼,為什麼她會覺得有什麼東西從體內被割裂了呢?「他不在了,我才知道他對我有多重要,我同時失去了愛人,朋友和對手。德雷斯……」
「所以,當軍隊一停下來,我們就……」沙特菲亞和雷林納斯邊走邊討論著救護站的事務,突然雷林納斯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似乎在尋找著什麼。
「怎麼了?」
「我好像……聽到康妲爾……」他為難地說。「在哭……」
「別打擾她。」沙特菲亞淡淡地說。
「可是我——」
「別去。」他聲音中的感情並不只針對康妲爾,也對著雷林納斯。後來的話化成了嘆息,並沒有傳到年輕精靈的耳中。「孩子啊……你追不上她翱翔的高度的,別盲目地追著她的羽跡,讓自己在荊棘叢中碰得遍體鱗傷……」
12
完全不留喘息的餘地,安吉諾夫沒有浪費時間去追擊暫時失去戰力的南方聯軍,立即又調整陣地,回頭迎上凡提尼的軍隊。時間是他最重要的盟友,靠著時間他破壞了凡提尼原本的計畫,但現在補給線嚴重受干擾,也逼得他必須速戰速決。他很清楚凡提尼就是想跟他拖時間,拖到他的軍隊自動崩潰。此刻他的意志又發揮了不尋常的效果,軍隊追擊的速度如此之快,逼得凡提尼不得不停下來正面迎敵。
泰雷沙曆500年的初夏,兩方的軍隊在凱斯特瓦東北方的平原上相遇了。
凡提尼佔著地利可以從容部署,安吉諾夫這邊則已經過了數天不停歇的行軍,但沒人敢放心大意。將領們開著作戰會議直到入夜,到了休息時間,康妲爾仍在軍營間穿梭。凡是她所到之處,都好像有清風拂過,士兵眷戀的追著她的背影,希望她停下來跟他們說話,連受傷的人都能夠因此而重新振作起來。
午夜前,康妲爾離開營區,越過及膝的荒草,在原野的另一側,隱約可以見到閃動的火光。那是敵方的軍營——
明天,這裡就要成為戰場了。
但夜空依然清朗無雲,滿盈的月光描出山丘的輪廓,將草鋪上一層閃爍的銀粉。溫暖的香氣緩緩的從土中浮上來,無數的光點在草間浮動著,一瞬間蟲鳴似乎大了起來,隨風飄來的還有別的聲音,彷彿星星的碎片從天而降……
「笛聲——?」
一陣風猛地襲來,將聲音撲滅得無影無蹤,康妲爾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想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不是,聲音又揚了起來,在星光下低迴不去。悲傷的樂音彷彿大地女神的低吟,令人憶起一些已然逝去,再也無法碰觸的美夢。
她望著河的另一端,想找出笛聲的來源,但流竄的風干擾了她的注意力,星星的碎片飄流飛散,甚至不肯停下來讓她好好傾聽,有一會兒,康妲爾似乎聽到蘆葦被踩過時的沙沙聲,但對岸仍一片沈寂,連影子都不得見。
「咦?那是——?」康妲爾突然睜大了眼,向前一步,望著黑暗中的一抹微光。白色的笛子在水面載浮載沈,有如在忘川中漂流的冥魂,很緩慢地,幾乎是沈思般地朝著她流過來。
康妲爾愣了一愣,便踏進水裡,彎腰把它撈了起來,緊緊握在手裡,而後又把它貼到了面頰上。光滑的表面濕濕涼涼的,帶著濃厚的水的氣味,還有被沖淡的薰香。她的淚水不知怎的就流了下來,混著忘川的水,把那笛子沾得更濕了。
越過白霜凝結的土地
策馬奔馳的是誰
受神護佑之人
受神寵眷之人
勇猛的戰士克雷西亞
高舉正義之劍
擊碎遮蔽太陽的烏雲
站在厲風呼號的崖端
仰首凝望的是誰
受神護佑之人
受神寵眷之人
無懼的法師泰雷沙
聚起魔法之焰
照亮陰影籠罩的大地
佇立靜如處子的湖邊
展臂祈禱的是誰
受神護佑之人
受神寵眷之人
慈悲的醫者愛倫
伸出治癒之手
撫慰疲憊受傷的靈魂
「您在做什麼?」
停止口中的低吟,安瑟倫直起身,讓冰冷的河水沿著指尖滑落。「這是給女神的獻禮。」
「……啊?」
沈默了一會兒,仍穿著半身鎧的人清清喉嚨,想找話來打破尷尬的氣氛。坦白的說,他並不喜歡這個上司,他太多愁善感,幾近矯揉造作。身為一個將領,卻老愛做些風花雪月的事,嘴上說著討厭殺人,又帶著他們打了一場又一場的勝仗。他無從瞭解他的思考模式,在他身邊,他總是感到很不自在。「我還以為您很珍惜它呢。」
安瑟倫微微笑了。「是啊,所以才不願見它與我一同毀滅。」
「您說笑了,在您的帶領下,我們怎麼可能會輸呢?」
安瑟倫回頭看著他的副官,他是個求功心切的人,也是弗萊派來監視他的人。如果他知道王儲就在這條河的對岸,不知道會現出什麼樣的表情呢?安瑟倫想著,再度為那張臉上的殘忍和貪欲嘆息,一邊緩緩循著蘆葦叢生的河岸走著。
「你可知道,明天我就會見到女神了……到時不是她死,就是我亡……不論結局是哪一個,我的心都會隨之死去……」他停下腳步,望著深不見底的黑暗,白色衣擺隨著晚風揚成優美的弧度,發出清爽的摩娑聲。「剛才的曲子就是我自己的悼歌,我再也不會用這雙手吹奏笛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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