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16日 星期二

第二十五章


13

微瞇起眼,康妲爾眺望著下方延伸到地平線上的軍陣。初夏的太陽還未發揮它的威力,只將純淨的光線大把大把的傾洩到地上,反映出一片盔甲的光海。迎面而來的風帶著溫暖的草香,又因鋼鐵的味道而顯得冷酷。雙方在草原上的會戰已經進入第三天,卻沒有決定性的勝負,只是持續無意義的消耗,連康妲爾都不免煩躁起來。眼看底下打得如火如荼,卻沒有她出場的機會,她寧可出戰,也不願坐在這裡觀看。


大本營設在後方一座小山丘上,中央一棵枝幹虯結的蘋果樹,樹皮的刻痕被陽光清晰地描出金邊,樹下有座廢棄的祭壇,上面的文字和圖案已經磨損,看不出原本祭祀的神。山下正在搭救護站,馬上就要擠滿人。康妲爾站在樹前,一身白的戰甲醒目托出她的身形,陽光又為她周身染上一層流金,有如諸神親自為其加袍。這景象大大激勵了士兵的鬥志,方才她在凡提尼的陪伴下巡視陣地時,歡呼聲已隨她所至響遍各處,崇敬的目光也緊追著她的身影不放。

傳令兵陣前陣後奔走,直到她決定開戰的時機。整片平原已為光的海洋所吞沒,和水面反射的波光不同,而是更為冷酷更為強硬的光線,灼痛人的眼睛卻感受不到暖意。康妲爾頭上突然響起哨聲,一隻知更鳥從枝頭跳向祭壇,毫不畏懼昂首高歌,抖擻的聲音響徹雲霄,完全不受底下橫溢的暴戾影響。康妲爾愣了一下,此時傳令兵跑了過來,她便下達了開戰的命令,淒厲的號聲響起,剎時掩蓋了悠揚的音色,知更鳥受到驚嚇,振起翅膀,一下就飛得無影無蹤。時過多年,當康妲爾再度想起這場戰役時,那無憂無慮的鳴聲仍徘徊不去,甚至比其後的殺戮還要深刻的印在她心中。

號角聲再度響起,撕裂已然靜止的空氣,吶喊聲粉碎了一切,連大地都為之動搖。光的洪流向前推進,吞沒了平原上的一切。當兩軍相遇時,就好像兩股相反的激流互相衝撞,激起熾亮的閃光和帶血的泡沫。

弓箭手的招呼是每場戰役的例行公事,雙方也自有應對的方法。在箭雨之下,步兵把盾高舉過頭,形成綿密的保護牆,依然緩慢的向前推進。出乎意料的是,在這波攻擊中包含了威力特別強大的箭,居然能夠硬生生射穿盾牌,深入甲冑。那是站在凡提尼身邊的三位精靈射出來的,但安吉諾夫軍並不知道,這造成的恐怖效果遠比實際傷亡還來得大,先頭部隊陷入混亂之中,傷者和死者造成的阻礙又讓後來的部隊無法上前。

達到一定數量的消耗後,弓箭手的攻擊暫時緩和,開始向後退卻,緊抓住這一稍縱即逝的時機,安吉諾夫率著他最得意的重騎兵隊,從靠近洛林吉亞軍的一側撞進凡提尼的陣地,就像是滾落懸崖的巨大岩石,將所有阻礙都碾成了碎片。領在最前頭的安吉諾夫,本身就像破壞之神的化身,所有接近他的人都在瞬間變成飛散的肉塊,紅色的血濺到身上,馬上就被黑色的鎧甲所吸收,冷酷如山岩的臉更加深了可怕的印象。凡提尼的軍隊並非烏合之眾,但也不免被衝得四散奔逃,狼狽不堪向後退卻。就連凡提尼也收起了一貫嘻笑的態度,指揮的聲音跟著強硬起來。

太陽緩緩地在空中移動著,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戰局沒有太大的變化,有時一方得了優勢,潮流稍微壓過去,隨即又被壓回來,有時形成漩渦,將所有接近的人拖拉進來,隨著水流打轉下沈。有時變成無秩序的亂流,每個人都瘋狂砍殺,形成一小堆一小堆的打鬥。中央仍維持膠著的態勢,安吉諾夫碰到凡提尼嚴陣以待的中央部隊,就好像兩塊打火石相撞一樣,艾瑞和杜塞爾指揮的左翼以緩慢但穩定的速度向前推進,也許可以很快解除來自歐堤斯的壓力,而從側面打擊安吉諾夫軍。右翼先是堅挺,但很快就在洛林吉亞的逼迫下動搖起來。

「中央有凡提尼在,應該沒問題,可是克萊蒙特那裡……」康妲爾皺起眉,瞇起眼極力想看清敵我兩方的態勢,但底下沙塵遍天,連旗幟都變得模糊不清。

「雖然這時候好像不該說這種話,但對方陣裡似乎也有了不起的傢伙呢!」負責預備軍的貝因站在她旁邊說。「當初狄洛對上的好像也是洛林吉亞的軍隊……」

「沒錯,但,除了安吉諾夫,又還有誰……」

此時,傳令兵匆匆跑來,傳達克萊蒙特受傷退下的消息。

「糟了!」康妲爾咬住了唇。現在,右翼的動搖已經很明顯了。

「連克萊蒙特都擋不住的傢伙,我可不相信其拉頓會有辦法。該我出場啦!」貝因說著便準備出發。

康妲爾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我要出戰。」

「殿下!」貝因驚訝地回過頭,沃弗拉姆則一下子擋到她身前。「殿下,請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冒險!」

「所有的人都在苦戰,我怎能坐在這裡觀看?我們不能輸!這一仗敗了,一切就完了!」

但沃弗拉姆這回打定了主意不讓,在正午的盛陽下,兩個人對視的眼光幾乎要爆出火花。

14

    克萊蒙特退下戰場後,雖有其拉頓代替他的位置,但很明顯的開始動搖,連護旗官所在之處都陷入危機當中。防線終於被突破,一小支隊伍殺進了重圍,力量和速度都銳不可擋,其中幾個在途中就被打倒,但有三個人殺到其拉頓的側邊,一個在擊向他前就被砍落,另一個被其拉頓斬成兩半,剩下一個轉而攻擊護旗官,後者擋了沒幾下,手臂就連劍被斬了下來,其拉頓連忙衝上前,但仍慢了一步。

此時,一個白色的身影衝進了戰場,有如銀色的火焰拖曳而過,將敵軍和己方衝了開來,再回頭又朝砍碎了護旗官頭部的敵軍掠去,湛藍的光芒在陽光下曳出軌跡,帶出紅色的弧度拖回來,沈重的旗杆轉了一圈正要倒下,一瞬間被緊緊握住,高舉起來。

「不要亂了陣腳!跟上我和貝因!」聲音隨著展揚的旗幟直上雲霄,甚至壓過了排山倒海而來的金鐵交鳴。「泰雷沙的榮耀與你們同在!」

「殿下!是殿下!」

「跟上殿下!」貝因大吼著,率先跟了上去。

士兵們士氣大振,加上貝因帶來的援軍,陣線頓時漲開來。高舉著旗幟的白色身影有如一陣狂風,捲起百尺高的浪頭襲向洛林吉亞的陣地。

在康妲爾和貝因的帶領下,原先堅挺的洛林吉亞軍終於被鑿出一個缺口,康妲爾一馬當先的突入,手中的劍在陽光下曳出耀眼的弧度,帶起閃亮的血花,水晶和血的光芒交互輝映,眩惑了人們的眼睛,就連死在她劍下的人亦不例外。

面對突然猛烈起來的反攻,洛林吉亞軍一時亂了陣腳,稍稍退卻,但很快便重新振作起來,堅強的防線擋住了卡瓦雷洛軍的逆襲。貝因想得沒錯,對方陣營裡有著棘手的人物,若不先解決掉他,打到天黑也不會有決定性的勝負出現。

「洛林吉亞的主將出來!」康妲爾一邊衝鋒一邊高喊,不僅是策略上的應用,讓對方因顧慮名聲而無法退走,另一方面,她也想見這位有著巧妙手段的人物……

「主將——」聲音猛地打住,淹沒在排山倒海的吶喊聲中,涼意自康妲爾的背脊直竄而上,激越的情緒突然被澆了冰水,使她連手都顫抖起來。

前方洛林吉亞的旗幟在陽光下閃耀著,下方的青年則是以自己的光芒讓人無法逼視。俊秀得不像武官的臉孔看不到殺伐之氣,一如康妲爾兩年前所見,只是天藍色的便袍已換成冷硬的戰甲,手中拿的不再是長笛,而是砍得出現缺口的劍。亞麻色的頭髮隨著激烈的動作而飛揚,所有接近他的敵軍都被逼退,靈活的動作使他似乎與劍合而為一了。

「安瑟倫……」

喧囂遠去,不過一秒鐘的時間,兩人視線相對,那一瞬間卻久如永恆。

「沒想到再次見面是在這種場合,女神。」

「你是——」

「是的,雖然地位低了一級,但我才是洛林吉亞的主將。」他揚起劍。「讓我與你一戰吧!殿下。」

帶起一泓閃光,劍鋒逼近,沒有殺氣,卻快如閃電。

康妲爾向後閃。「安瑟倫!我不希望——」

「我也不希望。」他微微一笑。「但這是我職責所在,殿下。我不會倒戈也不會投降,你只能選擇被我打敗,或在這裡殺了我。」

雖是以命相博,安瑟倫也並不是只知吟詩唱歌的將領,但和康妲爾比起來仍差了一截。康妲爾早有覺悟,但當劍刺進他的胸口時,她仍忍不住流出了眼淚。

「對不起,安瑟倫,對不起——」

他的眼中沒有驚恐或憤怒,只有無盡的哀傷,抑揚有致的聲音仍將通用語說得無比優雅。「請記得您說過的話,記得這份歉意,記得有多少人因您而喪失生命。請把要償還我的還給人民吧!女神……」

映著陽光的眼睛失去了自身的神采,染血的手無力地垂下,劍離開了手,落到血跡斑斑的草地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15

雖然凡提尼並非視人命為草芥,但面對安吉諾夫軍強大的攻擊力,也只能採取固守政策,用不間斷的波狀攻擊慢慢的,一點一滴磨損對方的戰意和戰力,儘管如此,那股不可擋的氣勢和造成的破壞,仍如重錘一樣震懾著每個人的神經,尤以領頭的那個人為然。他似乎不知疲倦為何物,手中揮舞的重劍都已經被砍出缺口,黑色的鎧甲也因不間斷的衝鋒交擊而出現凹痕,但動作仍不減靈活。對他而言,不斷湧上來的士兵都只是煩人的蒼蠅,他真正要捕捉的獵物只有一個,就是站在卡瓦雷洛旌旗下的大公。解決了他,一切就可以結束了。

大公周圍的人也警覺起來,勸他先行撤退,但凡提尼拒絕了。

「不行,如果我退了,這邊的戰線就撐不住了。」

在說著這些話的同時,情況已經到就算想退也不能退的地步了。破壞的化身擊潰了眼前的一切障礙,帶著血肉的氣味逼了近來。

「總算逮到你了,凡提尼。」安吉諾夫露出了微笑,那是比怒目更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能把我整得這麼狼狽,也算不簡單了,你一定可以留名青史的。」

「彼此彼此。」

「所以你現在就可以安心受死了!」話聲未落,那把噬飲了無數人血的劍已襲了過來。陽光照在劍刃上,反射出一片交織著銀白和血紅的光芒。

圍在大公身邊的人立即迎上去,卻一個個被斬斷肢體滾倒在塵土中,血花在空中揚起寶石般的光芒。法恩將軍勉強接了幾招,最後劍也被震斷脫手,下一秒鐘就被砍碎了肩胛,倒在地上。安吉諾夫臉上露出了殘忍的笑容,朝凡提尼衝去。

兩個大公的劍發出清脆的聲音相撞,迸出了白熱的火花。要比力量,凡提尼絕對居於下風,但他有技巧,也比安吉諾夫靈活,後者從早上就一直作戰到現在,也該感到疲倦了才是。

但即使有這些因素,也只將雙方的勝負比率拉平,凡提尼一點也沒佔到便宜,他面對的是一個以攻擊為樂趣,視殺戮為常事的人。起先還有人想從側面攻擊安吉諾夫,但現在已經沒人敢上前,兩個大公靠得太近,動作太快,幾乎已成了扭打相纏的狀態,只要一個閃失就會喪命。

現在雙方都負了傷,喘息著尋找對方的弱點。凡提尼對安吉諾夫作的攻擊似乎只讓他的鎧甲又多了幾道傷痕,安吉諾夫朝他左肩的一擊卻把甲冑都打碎了,雖然沒有砍斷到骨頭,卻幾乎讓凡提尼的左手失去了活動力。

「沒想到你還滿有一手的。」

「哼……你太小看人了。」凡提尼擠出一個微笑。「你不了解,你是為了自己而戰,所以不會有必死的覺悟!而我現在無論如何都要殺死你,即使豁出自己的命!」

「說得好聽,但我們的實力相差太多了!」

鐵器相撞的聲音把一切都打碎了。安吉諾夫的劍砍進凡提尼的大腿,用力之大連甲冑都被切穿,帶著金屬嵌到骨頭裡去了。鮮血激濺出來,凡提尼痛得彎下腰,站立不穩倒了下去,安吉諾夫立即搶上前,手起劍落。

撕裂空氣的聲音貫穿了他的聽覺,在他來得及動作前事情就發生了。一枝箭以雷霆萬鈞之勢射來,有如神親手擲出的閃電,貫穿鎧甲的裂縫,插進安吉諾夫的肩膀,緊接而來的是另一枝箭,緊緊扎進了他的左眼。在那一瞬間,倒在地上的凡提尼抄起劍,用盡全身的力量向前送,銳利的劍刃貫穿了甲冑,深深刺進安吉諾夫的腹部。

這些動作想必讓安吉諾夫目瞪口呆——假如他還有知覺的話。沒有任何道理或騎士精神,卡瓦雷洛的大公比他還像頭野獸,拋棄了尊嚴和風度,拼了命也要把對方置於死地。

安吉諾夫的咆哮把四周的空氣都震動了,士兵害怕地看著那個全身是血的猛將握住插在肚子上的劍,眼睛紅得就和身上的血一樣,彷彿想把它硬生生拔出。他朝凡提尼走近一步,似乎要傾洩全身的恨意給他最後一擊,但隨即連人帶劍仆倒下來。人們卻被他帶來的恐怖印象所震懾,竟以為他隨時會站起來繼續屠殺而不敢上前。

「對不起,我來遲了。」說出這句話的是沙特菲亞,棕色的頭髮在陽光下揚起耀眼的色澤,精靈的纖細容貌上卻籠罩著屬於戰士的冷酷神色。「希望你不介意我插手。」

凡提尼拾了自己的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身上的甲冑幾乎都碎了,大腿不停的流著血,使他想露出一貫的微笑都做不到。

「沒關係,謝謝你,這傢伙還真難纏……」

微笑終於擠了出來,然後劍落地了。卡瓦雷洛的大公倒了下去,倒在潘諾尼亞的大公身邊。

「把大公帶下去!現在軍隊由我指揮!」

冷靜的聲音響徹雲霄,那是屬於五百年前將領的聲音。士兵毫不猶豫地接受了他的命令,跟在高舉的劍後面,如潮水般往前湧了過去。

16

失去了領導人的潘諾尼亞軍雖仍強悍,卻已不是卡瓦雷洛的對手。在沙特菲亞的領導下,中央的陣線以壓倒性的速度推了過去。左翼雖失去一個將領,但並沒有陷入混亂,在艾瑞的指揮下將歐堤斯的軍隊打得潰敗而逃,右翼的戰線也因康妲爾的加入而完全改觀,安瑟倫的死亡加速了洛林吉亞軍的潰敗,當黃昏的霧靄降下時,這一日的戰事算是結束了。

打了勝仗的殿下臉上卻沒有任何愉快的神色。當她策馬進入營區,還沒來得及卸下一身血污的戰袍,就已經聽到了更令人無法接受的消息。

「……陣亡?」聲音消逝在微啟的唇邊,康妲爾瞪著前來傳訊的士兵,腦中一片空白。「杜塞爾……?」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還能下馬,但腳觸到地時差點摔倒,她本能的抓住馬身,突然一陣暈眩,腳下的地好像裂開了一個大口,張牙舞爪地拉著她直向下沈。

無意義的音節敲打著她的意識,她不知道過了多久才知道有人在說話,又過了一會兒才分辨出言語,於是鬆開緊握的拳頭,讓馬夫接過韁繩。這是不可能的,一定是他們看錯了,再不然就是誤傳,這一定是夢,等她醒來……

溫度慢慢沁回來,緩和了她麻痺的四肢,她漸漸感覺到心臟在跳,一下接著一下,緩慢而沈重。

她狠狠咬了自己的下唇。痛……

現在不是作夢的時候。

「卡斯提將軍在哪裡?」

答案在她的意料之中,康妲爾沒等士兵說完就大步橫越營區,直直走向將軍的營帳。守在門前的年輕騎士擋住她的去路,傳達將軍不見任何人的命令。康妲爾無心和他周旋,一把推開他便拉開門簾。

帳裡暗沈沈的,似乎還殘留著杜塞爾常燃的香料味道,康妲爾站在帳口好一會兒才讓眼睛適應光線,看到一落黑影倒臥在床邊,彷彿倦極欲死的野獸。

他在哭。

那是康妲爾從未看過的景象,她不禁屏住了氣。

「誰讓你進來的?」

「抱歉……」

他似乎想撐起身體,但又無力地倒下。還未卸下的盔甲撞到床邊,發出鈍重的聲音。

康妲爾嚥著口水,移開目光,不忍去看好友突然變得陌生的臉。用餐時刻的軍營很吵,加上打了勝仗,經過營帳的腳步和談話聲都透著興奮的匆促感,帳內的空氣卻被包裹在冰冷的沈默中,搖曳不定的燭光只增添了令人窒息的緊繃。也許她該上前擁抱他,但腳下卻變得麻木冰冷,一步也跨不出去。事實上她跟艾瑞一樣想哭,也瞭解到任何安慰都是虛矯而無用的。

「艾瑞……」她徒勞無功地喚著,在他面前跪了下來。頹坐在黑暗中的人動也不動,除了茫然盯視前方的藍眸,康妲爾幾乎以為自己面對的是陰影的凝形。

「一定是開玩笑的吧……他才不會棄我而去呢……」他終於開口了,但那聲音卻輕得沒有重量,像是冷水流過康妲爾的心臟。「他說過……戰爭結束後就要去旅行……他從來沒有失信過的……」

康妲爾握緊了擱在膝上的手,卻是無言以對。反倒是他動了一下,抬起頭來,彷彿此刻才真正意識到康妲爾的存在,渙散的眼神終於有了焦點。

「你不該待在這裡吧?大公和貝因一定在找你了。就算不開慶功宴,也還有其他會議吧?」

康妲爾的胃隨著心跳抽痛著,卡在喉嚨中的聲音好不容易發了出來:「他在那裡……?」

「他們還在找。」他的聲音已經恢復穩定,只剩無法掩飾的疲憊。「戰況太混亂了……我看到他的馬倒下去,那時候……」他似乎還想說什麼,但終究是搖了搖頭,沈默下來。

「對不起,請問殿下在這兒嗎?」隨著清脆的聲音,精靈少女掀開了門簾。康妲爾不禁愣了一下,艾蘭妮絲通常都待在救護站或沙特菲亞帳內,很少在其他地區走動。「康妲爾,我們找你好久了。」

她站起身,有意無意擋在艾瑞前面。「有什麼事嗎?」

艾蘭妮絲遲疑地看了一眼康妲爾身後的人影,已經對這裡發生的事了然於心,也不願讓更嚴重的消息刺激這個人,只婉轉的說:「大公要見你。」

「可以請他等一下嗎?」康妲爾有些擔心,若沒人盯著,艾瑞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

艾瑞明白她的心思,低啞笑了。「你難道擔心我追著他去?放心吧,現在還有一大堆事要忙,我才不做這種會被你追著砍的事呢。」

她當然不擔心這一點,即使在連聲音都已沙啞,眼淚也已流乾的時候,艾瑞也不會以逃避的方式解決一切。但他此刻的眼神如此遙遠,彷彿已經退進她完全無法觸及的空間。並不是艾瑞流露出的脆弱讓她覺得難堪,而是他在這種狀況下仍勉力撐持自己的情緒,反而讓她更覺得悲哀。康妲爾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可以做的事了,只得默默跟著艾蘭妮絲走出營帳。

一來到帳外,精靈女孩的腳步就亂了起來,康妲爾突然領悟到她很慌張,甚至無法維持慣有的淡然姿態。另一個可怕的可能性閃過她的腦海,她倒抽一口氣,猝然抓住了艾蘭妮絲的手。

「沙特菲亞還是雷林納斯出事了?」

「不,不。」艾蘭妮絲被她尖銳的聲音嚇了一跳,急急搖頭。康妲爾還沒來得鬆口氣,卻聽到了更令人無法置信的名字。

「凡提尼——?」

聲音哽在喉間,康妲爾沒等艾蘭妮絲說完就推開她,衝進營區,直奔主帥帳棚。

開玩笑的吧?當看到燈火通明,人影幢幢的營帳時,康妲爾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每一下都帶來針刺般的痛楚。這是在開作戰會議吧?好多人聚在這裡,就跟平常一樣,她大概又遲到了,讓大家等待——

他們是在等待,但對象不是她。

一掀開門簾她就撞上人,沙特菲亞把她扶穩了,越過精靈的手臂,她看到貝因,其拉頓,克萊蒙特,維格尼奧,雷林納斯……所有重要的,還活著的將領和軍醫都在。空氣中的血腥味和藥味已經淡去,剩下的只有更為不祥的氣息。

康妲爾怕得不敢講話,因為她知道,只要一開口,她一定會忍不住尖叫起來——

夠了!她覺得腦中嗡嗡作響,好像有無數根針插在上面。一個晚上,兩個好友,夠了!這場戰爭——為她而打的戰爭,到底還要奪走她多少重要的人作為代價?

「康妲爾來了嗎?」愉快的聲音從床上響起,只比平常虛弱一點。「大家都出去吧,我想跟康妲爾聊聊。一個小帳篷裡擠這麼多人,還真有點氣悶呢!」

人群靜悄悄的,有如送葬的行列般魚貫出門。康妲爾拖著腳步,遲疑走近床邊。

不需要聽醫生的診斷,她看到時就知道了。最嚴重的傷在肩膀和大腿上,重重包裹的繃帶下又滲出了血,因發熱而發紅的臉在燭光下透著詭異,眼下和嘴角籠罩著垂死之人常有的黑圈,清晰得如同死神現出形影,站在床角等候。但他眼中仍帶笑意,說話的聲音也還清楚有力。

「本來想罵你莽撞的,不過我現在這個樣子,罵人也沒有魄力吧?就算我請求你,以後別再做這種事了,你的命和我的可不一樣啊!」一陣劇痛讓他皺起眉,但很快就化成了自嘲的微笑。「這回真是栽了,不,其實也不能這樣說,對手可是那個安吉諾夫呢!居然還得勝了,可夠我陶醉的啦!」

「朗德……」

「你哭喪著臉做什麼?不是打勝了嗎?」

「得付出這種代價的話,我不要!」

「說什麼傻話,戰爭本來就是這樣,人生也是,會在什麼地方栽跟斗,誰也料不到啊,既然這樣,也沒什麼好抱怨的不是?不過,現在不說一些正經的不行,你會答應我的要求吧?」

「你說什麼我都答應。」康妲爾不假思索的說。

「那好,你當上女王後,請先削弱卡瓦雷洛的勢力。」

康妲爾頓時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什麼——?」

「可能會遇到阻力,但我死了以後,卡瓦雷洛的統治者就只是一個女人和嬰孩,會比較好下手吧?斯波萊托也會配合你的。」

「為——為什麼?」

「雖說是不得已,但這十年中卡瓦雷洛已經累積了太強大的力量,現在又加上扶持女王這一大功勞,如果放著不管,總有一天會無法收拾的。」他疲倦的閉上眼睛,聲音也微弱下來。「其他的公國也是……別忘了,想要國家穩定的話,中央一定得有足夠的力量……柯羅特蘭……就是亂在這一點……」

「別說了,朗德,你休息——」康妲爾想為他扶正臥枕,手卻突然被抓住。

「葛琳妮——」

康妲爾呆了一下。「母親——?」

「待在我身邊……」

「會的,我會在你身邊。」康妲爾壓下滿腹疑惑,輕柔說。

他似乎放下了心,闔上眼,手無力的垂落下來。康妲爾突然感到緊張,後來測到他溫熱的鼻息才放下心。她把凳子拉近,在床邊坐了下來。

好安靜。

外邊嘈雜的聲音不斷滲進來,這個小空間卻顯得奇異的安靜。康妲爾混亂的思緒也漸漸平復過來,就像暴風雨過後,最後一片葉子輕輕飄落水面。活著的人和死神,隔著垂死的人默然相望,等待。

望著凡提尼安詳的臉,她的意識也朦朧起來,甚至有了身在夢中的感覺。凡提尼真的會死嗎?他現在不還睡得好好的?也許一覺醒來,狀況就會好多了,也許他會慢慢好起來,跟她一起進王城,然後回卡瓦雷洛種他的花……

「葛琳妮……」

細微的聲音一響起,康妲爾就驚跳起來,俯向床上的人。「朗德——?」

垂死的人微笑起來,眼光卻穿透了面前的人,投向不知名的遠方。「葛琳妮,你有個非常好的女兒呢……」

現在康妲爾確定他是在叫她的母親了。

「就跟你一模一樣……別擔心,她很堅強,一定可以……」聲音低下去。「這樣,你會原諒我嗎?我犯了如此重的罪,也許連我的命都不夠償還……」

罪?康妲爾聽得一頭霧水,尖銳的恐懼感浮上來,她覺得似乎聽到了不該知道的事,卻不知如何阻止凡提尼說下去。

「所有的罪,都因我而起……我一直在看……看那個年輕的我,那些愚蠢的想法和驕矜……如果能回到那時候……要不是驕傲蒙蔽了我的心……要不是……明明知道,卻還是為了逞一次英雄,害死加爾林斯,也害死了你……可是……我一直都是愛你的……葛琳妮……」

「凡提尼!」康妲爾不禁驚喘,瞪著再度疲倦地閉上眼睛的臉,身體無法遏止的顫抖了。他說的是一個垂死之人的懺悔,還是重傷者的譫妄?真如傳言所說,十年前的那場戰爭,全是因為凡提尼延誤時機,才使得王位易主的?

沒多久,凡提尼又張開了眼睛,他試了幾次,終於對準焦距,朝康妲爾微笑起來。

「你也該休息了吧?怎麼一直待在這兒呢?」

「凡提尼——」康妲爾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各種想法紛至沓來,在她腦中紛紛擾擾像在打架一樣。她問不出口!她疲倦的閉上眼睛。現在還追究這些有什麼意義?可是她想知道!知道了也不會改變事實。凡提尼為她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贖罪?他連命都賠給她了,還不夠嗎?

「明天以後,你要忙的事才多呢!可惜我幫不上忙了……你一定能把柯羅特蘭統治得很好的,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能看到……」他嘆了口氣。「啊……好累,讓我睡一下吧……為什麼老是要想這麼多,做這麼多,把事情弄得一團糟呢?安安靜靜的吟詩種花不也很快樂嗎?生命原本是這麼的美好……」

聲音遠去,眼皮安詳地闔上,唇邊一抹微笑還流連不去,使他看起來就像在沈眠中做了個好夢。

好平靜,好輕易,幾乎不像真的。

她腦中突然響起三年前初識時,他坐在草坡上唱的歌,是那麼清晰,好像他正在她耳邊唱著。

隔了好一會兒,溫熱的液體才慢慢湧出來,滑過臉頰落到手上。

她哭了好一會兒,才站起來,輕輕把他的手擱回胸前,走到外面去告訴人們大公去世了。

17

    艾瑞的記憶有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空白。他只記得火光……人聲……吵吵鬧鬧的雜音……像水一樣從他身邊流過。他機械性地走到救護站去視察,確認軍糧消耗的狀況,甚至在營區安靜下來後仍坐在桌前處理書面事務。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也不知道大公正生命垂危,所有的事都和他無關了。

午夜過後,簾門打開了,伴隨著淡淡的、熟悉的香氣,金髮青年飄然而入,連靴子都來不及卸就往床上倒。

「累死了,今天怎麼發生這麼多事啊。」

從夜中走進來的杜塞爾帶著夢的氣息……艾瑞模糊地想,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念頭。他點點頭,擱下筆。「是啊。」

「你也快睡吧,明天還有很多事要忙呢。」

「如果這是夢,那我寧可永遠不醒……」

杜塞爾維持躺著的姿勢轉過頭,散落的金髮幾乎遮住了他的臉。「你在說什麼?」

「沒什麼……」

    夜漸漸安靜下來,打了勝仗的軍隊並沒有徹夜狂歡,唯一不得休息的只有救護站的工作人員,以及聚在凡提尼帳外等待的人們。那些聲音傳不到這裡,艾瑞睡得很沈。

一大早了,夢還沒醒。

艾瑞困惑地望向帳門口,洩進來的天光刺得剛醒的眼睛眨個不停,枕在他腹部的重量很真實,而且是溫暖的。同樣的場景每天都在重演,但昨天明明——

他的思緒混亂起來。到底哪個才是夢?他現在醒著嗎?

他驚慌地從床上跳下來,卻沒注意到腿麻,重心不穩摔了下去。

「哇呀!」

「吵什麼……」惺忪的聲音響起,杜塞爾撐起上半身,探出床緣望著他。

痛,刺骨的痛。

他跌下來時撞到床緣,又用不自然的姿勢壓在腳踝上。

「——不是夢。」

「你以為這是夢?」杜塞爾露出了又好氣又好笑的神情。「難怪你昨晚看到我時一點反應也沒有,我還以為你慶功喝醉了呢!」

「你——你昨天——」

「先別說這個了吧!總之我是撿回命來了。我們勝了嗎?」

「勝是勝了……」艾瑞遲疑地說。「不過我昨天回來後就迷迷糊糊的,也沒去探問詳細的狀況。」

「我也還沒去大公那邊報告。昨天回來的時候,營區一片亂糟糟的,康妲爾也不在帳裡,可能先舉行小型的慶功宴了。你先去找凡提尼大人,我換個衣服就過去。」

「可是——」

「去吧,我不會消失的。」杜塞爾放緩了聲音,語氣卻很堅定。「等你回來,我會告訴你一切的。」

即使有疑慮,艾瑞也無法拒絕杜塞爾的命令。對他來說,只要杜塞爾平安無事,其他的都可以稍後再說。他走出去後,杜塞爾跪坐起來,將散亂的頭髮攏到背後去,半晌又停下動作,茫然地看著自己的手,彷彿想確認什麼似的。過了一會兒,雜亂的腳步聲逼了近來,康妲爾衝進帳內,一看到杜塞爾,突然像是緊繃的情緒完全斷裂,話還沒說,一頭就撲進杜塞爾懷裡,止不住的大哭起來。

「我是在作夢嗎?不,不,如果是夢就別讓我醒吧!我已經失去了朗德,如果連你都——」

「凡提尼大人——?」杜塞爾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望向站在門邊的艾瑞,後者沈重地點頭。

「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的。」

「這樣啊……」

康妲爾好不容易才止住哭泣,滿面淚痕地揪住了杜塞爾的衣服。「你是怎麼活過來的?到底怎麼回事?大家都在說,連艾瑞都——」

「也許……」杜塞爾慢慢地說,發生過的事情輕柔地掠過他的腦海,有如風拂過樹梢。他仍覺得像作了一場夢,連記憶都變得有些模糊。那真的不是夢嗎?也許……

18

沒有天,沒有地,上下左右都分不清。

杜塞爾睜開眼,又立刻閉上,等著那份暈眩感過去。這景象對感官的衝擊太大,常人很難承受得了。他不是飄著,但下方也不是實體。他遲疑的把手探下去,手越過了腳底仍沒有受到阻礙。

這是……死後的世界嗎?灰灰的,白白的,一片混沌,什麼都沒有?

和他在書上讀過的好像不一樣。

「我還以為會到冥府……」

「沒死的人去冥府做什麼。」聲音傳過來,帶著尖刻。

「咦?」他嚇了一跳,剛才旁邊明明沒有人的。「——是你!」

沒有回答,金色的眼睛隱在睫毛後面瞅著他,仍感受得到壓迫和威嚴,甚至是——敵意。

「這是什麼地方?」

「我的空間。」

杜塞爾困惑地抬手碰臉,彷彿想確認自己的存在。「我沒死嗎?我記得——」

「想確認的話,何不給自己兩耳光?」

「是你救了我吧?」最初的震驚過去,杜塞爾已經恢復了鎮定,思緒也清楚起來。「為什麼?」

「不為什麼。」

「你……是不是不高興?」他小心翼翼地問。

「廢話。」

「那為什麼要救我?」

「說過了,不為什麼。」

他稍稍明白過來。「是因為……喬康達會難過嗎?你……」

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蒼鷹不耐煩地皺起眉。「嘖,煩死了。你跟他都同樣的毛病,真不愧是師徒!」

被劈頭罵了一頓,杜塞爾卻沒有恐懼之感。蒼鷹的表現與其說是怒氣,還不如說是小孩子在耍賴。

「他還好嗎?」

「不知道。」他聳聳肩。「那日在海斯特堡相遇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了。反正等他累了,自己會回來吧!我已經不想管了。很久以前我就明白,我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等……只能看……看著身邊的所有消逝……有了力量,也留不住……」聲音遠去,他一瞬間就拋去了沈重的神情。「唉呀呀,這一插手,大概又要被水晶宮的老頭子罵了……」

「他到底做了什麼,讓你這樣無法釋懷?他想留在塵世間,為人類盡點心力,這樣有什麼不對嗎?」

蒼鷹冷哼一聲。「難道你還沒得聰明些,看清你視為圭皋的傢伙到底是什麼樣的笨蛋嗎?他啊……老以為自己是救世主,一心想用自己的異秉為人們做事,結果呢?人們害怕他,利用他又放逐他,我救了他,把他安置在水晶宮,他居然又逃走,還封了自己的能力……」他不悅地抿緊了唇。「沒有人膽敢違抗我的意旨……」

「你喜歡的,不就是這樣的他嗎?」杜塞爾忍不住微笑起來。「就因為他和你是截然不同的存在——如果失去了鑽牛角尖的憂鬱,失去了純真的熱情,他就不再是喬康達,不再是值得你賜給他永生的那個人了。」

蒼鷹沒有回答,只是微微笑了,平滑端整的笑容,卻讓人猜不透心思。杜塞爾看著那端整有如石雕的臉龐,線條流暢充滿力量的身軀,即使低垂也令人感受到蠱惑的眼睛,光是看著,就讓人不由自主的被牽引過去,有如飛蛾撲火一般,即使被燒得屍骨無存也甘心。杜塞爾已經習慣他玩世不恭的外表,但一旦卸下,那股壓迫感就沈重得令人喘不過氣來。他所有的姿態動作,說話的語調,傲慢的眼神,在在都提醒別人他是鷹的化身,火的主宰,他就是威權,就是力量。

「你呀……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存在呢?」杜塞爾忍不住說。

「什麼存在……」像是從沈思中被驚醒,蒼鷹歪著頭,無聲地笑了。「為什麼問我?」

「我只能問你,因為你是唯一肉眼得見的神。」

「唯一?你的眼界未免太窄。」

「是的,因為我現在只能看著柯羅特蘭。」

蒼鷹笑笑,似乎對這個答案滿意了。「你認為我是什麼?」

杜塞爾遲疑了一下。「對大部份人而言,你是神。你是歷代君王的朋友,而且國內到處有你的神廟和傳說。」

「但你並不這麼認為?」

「如果柯羅特蘭真有守護神的話,她百年來就不會這樣搖搖欲墜了。」

「說的好。」他笑了笑。「但我想先問你,你是什麼?」

杜塞爾愣了一下,隨即回過神來。

「我就是我。」

「你很清楚,喬西亞把你教得很好。那你也該知道,我就是我。」

「但你和我們並不一樣。」

「我為自己定過位嗎?我可曾要求過神廟,為柯羅特蘭做過什麼豐功偉業?你們稱我為神,只是因為我擁有你們沒有的力量。我憑著自己的意志遊戲人間,說明白一點,柯羅特蘭只是我比較喜歡的一個玩具……供奉在那些神廟裡的,並不是任何和我有關的東西,而是人們的欲望和恐懼。」

杜塞爾靜了半晌。「所以,你認為那些神廟,那些祭禮,全都是空洞而愚蠢的了。」

「不。」蒼鷹眨眨眼,看不出是玩笑還是認真。「它們可有用得很呢!畢竟,人們總需要一個寄託希望的地方。」

他有些悵然。「那麼,連你也不能回答我的問題了。」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蒼鷹笑了。「你想知道人從何而來,精靈、矮人、這一切的一切從何而來。你以為我就知道嗎?你們人類立足的地方太低,以致把所有需要抬頭仰望的都稱為神,但我們根本就是不同的存在。我跟你一樣,是從渾沌中甦醒的。除了『不滅者』,我不知道我是什麼。可是,我就是『我』,這夠了。」

杜塞爾垂下眼,陷入沈思之中。精靈的血統使他的輪廓如象牙般細緻,但蒼鷹覺得染血的戰甲更適合他。

「與其站在世俗的裝飾品中,你更應該站在這種地方。喬西亞果然沒有看錯人。」蒼鷹突然說。杜塞爾驚訝地回頭,看到那雙金眸正灼灼地盯著他,竟像極了艾瑞,不禁心中一悸。「如果你願意,我可以讓你成為水晶宮的一員,永遠超脫生死之外。」

杜塞爾十分驚訝於他的提議。「我從來沒這樣想過。我很滿足現在人的身份。」

「僅僅數十年的時間,你能做什麼?」蒼鷹指出。「總有一天,你會老得連路都走不動,就算擁有了全世界的知識,到時候只不過變成夢魘。」

「我盡我的本分就是了。」杜塞爾微笑。「我該做什麼就做什麼,該得什麼就得什麼。而且,我不喜歡孤伶伶的活著,我還有想與他共生死的人。」

「共生死啊……」

雖然早已失去了時間感,但杜塞爾也不免擔心起自己在這裡待了多久,他這樣突然不見,一定會引起很大的騷動吧。他望著彷彿又陷入永恆沉思中的不滅者,大著膽子打斷空氣中的靜默。「我可以回去了嗎?」

他抬起眼睛。「急什麼,今天的戰事大概已經結束了,你回去也幫不上忙。」

「有人會等我的。」

「有人在等你……是嗎?」笑容再度變得狡黠。「你該不會以為,我真是閒來無事才幫了你一把吧?把冥府的使者趕走,可是很累的……」

杜塞爾心中突然湧上掉入陷阱的無力感,不祥的預感如此強烈,以致他幾乎沒有勇氣問出:「你要什麼?」

端整的臉上,再度浮現了不懷好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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