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那傢伙……寫了語焉不詳的信就叫我來,居然是要我收爛攤子?」杜塞爾站在隆沙城堡的吊橋前,驚愕地嘆了一口氣。
從外表看起來,格洛奧戴爾平靜如常,似乎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但當杜塞爾沿著通往城堡的路,經過大門往前庭行去時,仍清楚感覺到緊張的氣氛正從四周一點一滴滲進心中,比殘冬的空氣還要冰冷,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在門口等待的不是伯爵,而是思琳。她沒等他走近就奔下階梯,拖著他往裡面走。那是杜塞爾習慣的動作,女孩臉上卻不是平常的神色。她的顫抖明顯可見,肩膀緊繃得好像一碰就會碎裂,指尖緊緊掐進杜塞爾的手臂,彷彿他是世上唯一能依靠的人了。
她一直走到自己房裡才停步,杜塞爾正想開口詢問,思琳鬆開手,膝蓋一軟便跪倒在地板上。
「怎麼了!」杜塞爾嚇了一大跳,連忙俯身把她抱到床上。「德雷斯和康妲爾呢?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他們不見了。」思琳扯住他的衣服不讓他起身,失去血色的嘴唇直發抖。「柯曼莎,康妲爾,德雷斯回來,聽到以後也追著去了,我……我已經盡量在掩飾了,可是根本不行……」
「是嗎?……」杜塞爾一聽就明白了,不禁懊悔地咬住唇。康妲爾前往格洛奧戴爾時,他正護送康妮回海斯特堡休養,沒來及阻止,而後又以為有德雷斯在,已足以保護康妲爾的安全,才沒有堅持要她在深冬的風雪中趕回梅瑟。他們終究是輸了柯曼莎一招棋嗎?
「你知道他們可能去哪裡嗎?」
「我知道……」思琳呆滯地說,淚水突然泉湧而出。「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一直都在看,可是我不敢說!」
「咦?……」杜塞爾也愣住了。「你知道?你是說……」
看著他的眼睛,思琳突然被澆了盆冷水般地冷靜下來,她鬆開杜塞爾,無力地倒在羽毛褥上。「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什麼都不該知道。德雷斯他……一直想保護我,如果柯曼莎察覺了,她會連我都利用!因為他以為我不知道,他才能有一個休息的地方!」她摀住眼睛,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他想逃避,我也可以幫他忘記,可是他為什麼不同時封住我的眼睛和耳朵呢?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看,不想聽啊!」
「思琳……」杜塞爾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在床沿坐下,安撫地將她摟進懷中。
「我是不是錯了?我是不是錯了?我應該一開始就阻止他,不要讓他去,不要讓他接近康妲爾!」
「乖,乖,思琳,你沒有做錯什麼。」杜塞爾輕拍著她的背,感覺到懷中的軀體不斷顫抖。「你先冷靜下來,好好睡一覺。」
「我不敢睡,我好怕。」女孩幾乎語不成聲。「整個城堡只剩我一個人,那些小隊長還在外面等德雷斯,我不知道要拿什麼藉口搪塞他們,還有家裡的僕人……」
「沒事了,有我在,我會處理好一切的。你要喝些東西嗎?」
「不要……你在……就好了……」她的聲音微弱下來,斷斷續續地抽噎著。一放鬆精神,累積了數天的疲勞立即一湧而上。「大人會怎麼處置我們呢……」
「別擔心,凡提尼不會牽罪無辜的人。」
「我……不是無辜……我同樣有罪……」
杜塞爾步出房門,望著透過窗戶切穿走廊的蒼白天光,沈沈地嘆了一口氣。
「德雷斯……」
你會選擇哪條路?
是冒生命危險維護康妲爾的利益,或正式投入安吉諾夫麾下?也許答案已經很明顯了。杜塞爾閉上眼睛,那份尖銳的疼痛已凝為一塊大石,此刻正沈甸甸地壓在心頭。他原以為德雷斯不會做出危害康妲爾的事,現在看來這份信心實在幼稚得可笑。也許為了維繫這段友誼,他付出了比想像中更大的代價也說不定。
他一邊走向大門一邊考慮接下來要怎麼做,就算知道康妲爾可能的去向,想搶回她亦無異痴人說夢。這樣下去,且不說南方聯盟面臨瓦解的命運,柯羅特蘭恐怕也將落入安吉諾夫手中。突然外邊一陣騷動,三個騎士策馬進入中庭,從裝束看來應該是國境上的守備隊。
「麥凱西伯爵在嗎?」
杜塞爾連忙走出去。「有什麼事?」
幸好帶頭的人認得他,行了個禮。「大人,我們在靠近界碑的地方發現這個人。」
血色自臉上褪去,杜塞爾的心臟開始狂跳,一時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她倒在樹下,帶領我們前去的人說她是麥凱西家的人,要我們帶她過來,然後就消失了。」
「知道他的身份嗎?」
「我不知道,大人。他的面貌十分奇特,好像樹皮一樣,在樹林中一晃就消失了。」他一揚下巴,另一個士兵便把裹在斗篷裡的人抱下馬。
杜塞爾連忙上前,接過那個癱軟無力的軀體,越過斗篷粗糙的外緣看見一張憔悴不堪,又是泥又是血,經過一番劇烈晃動都沒有醒,不知是昏迷還是睡著的臉,不禁屏住了氣,連道謝的話都來不及說就往門裡衝,好像稍有遲疑,這個天降的禮物就會再度消失似的。
「她沒大礙,只是耗了太多體力。」在門口阻住想衝進去的思琳,杜塞爾努力地想讓她聽他說話。「淤傷和擦傷雖然多,但不嚴重,總之,好好睡個幾天就會恢復的,你別擔心。」
「我不是擔心她!」思琳惱怒地捶打著力氣比她大太多的男人。「德雷斯呢?我要問她德雷斯的事!」
「我知道你急,但逼問一個傷者於事無補。」他盡量放柔聲音。「你還是去睡一下,別又把身體弄壞了,以後這個家還要你來照管。」
「不要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思琳尖叫起來,推開杜塞爾跑了開去。「隆沙只有一個主人,就是德雷斯!」
思琳剛跑開,杜塞爾身後就傳來了輕微的響動。
「是……杜塞爾嗎?」因為在野外受了寒,康妲爾的聲音有些沙啞。
「別起來,好好躺著。」
苦笑逸了出來。「我好像老是被你照顧著。」
「別忘了我也算是個醫生。」
「我怎麼……回來的?我記得……」
「邊境的士兵帶你回來的,不過,他們說是有人……」
「我知道。」康妲爾閉上眼睛,掩不住疲倦。「是那些高山居民……他們救了我。」
「高山居民?是那些傳說中的人嗎?你怎麼……」杜塞爾有些驚訝,但看到康妲爾蒼白的臉色,他馬上壓住了好奇心。「別說了,你還是——」
「德雷斯……他有回來嗎?」
不需要回答,她也知道他是不可能回來了。他會變成兩個公國追獵的對象——如果他還活著的話。
「他……他把我帶出來,自己留在那裡……」
「別說了。你該休息。」
低沈的聲音傳入耳中,一向都如此溫和平靜,令人心安。康妲爾茫然望著絲綢的華蓋,任眼淚靜靜滑下眼角。
好痛……
算不清幾日的逃亡,身後任何風吹草動都會使他們驚慌地加快速度,以為殺手即將追上。全副的注意力都放在如何在密林中辨識方向,如何在沼澤中前進,如何掩沒走過的足跡,哪還有時間注意身上多了幾條傷痕?原本護送她的人,有兩個為了讓她脫逃而留下來抵擋追兵,生死不明,一個在險崖邊失足摔下,一個在科文南境也終於耗盡了體力,無法再前進,要不是遇到了那些高山居民……
現在,她放鬆地躺在羽毛褥上,刺骨的痛卻開始從四肢百骸侵入體內,心臟的痛感又遠遠超過了前者。
奇怪……她的心不是已經碎了嗎?
他做了如此不可原諒的事,背叛視他為友的主君,危害到王儲的性命,威脅了整個柯羅特蘭,可是為什麼,她還是止不住淚水?
為什麼……心臟還是這麼的痛?
「他背叛凡提尼,又背叛安吉諾夫,但是,他卻選擇效忠你了。」杜塞爾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的。「這是他自己選的路,他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下場,所以,不論你扼腕還是生氣,都是多餘的。」
「你……」康妲爾抬起頭來,眼睛驚愕地張大了。「……一直都知道嗎?杜塞爾?」
「我知道一些,但我不會傻得去尋根究柢。所以,就算你想從我這裡知道什麼,也是沒有用的。」
康妲爾掙扎起來,充滿憤怒的手猛然朝他揮去,卻撲了個空。「你為什麼不阻止他?如果你早就知道,為什麼還——」她倒在床緣,激動得嗆咳起來。
杜塞爾冷靜地望著她。「忍受不了的話,就發洩在我身上吧。但無論是誰,都改變不了這個結果。他是個只能待在黑暗中的男人,就讓他留在那裡吧!」
「為什麼!為什麼你還能這麼冷靜!」康妲爾聲嘶力竭地叫起來,但當她抬頭看到他臉上的神情時,便羞愧地低下頭不再說話了。杜塞爾並不冷靜,他只是瞭解自己的無力,只能默默看著好友一步步走進黑暗。他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在承受今天的失落了。
她注視著交疊在被單上的雙手,良久才再度開口:「他說過……」
「什麼?」
「他只能背負柯羅特蘭的黑暗……」
「是的,但長夜總會過的。」
她閉上眼睛。「屆時影會在何處呢……?」
「也許看不到,但它們一直都在,永遠不會消失。也許只有在這種時代,人們才能清楚的看到它們。」
康妲爾沈默了一會兒,讓自己激動的情緒平息,再度抬頭時聲音已經恢復成平常的樣子。「杜塞爾,將馬匹和糧食準備好,我們明天就回梅瑟城。」
「明天?」杜塞爾驚訝地看著她。「這對你的身體來說太勉強了。為什麼?啊……」他頓住,臉上浮現深思的神情。
「沒錯,兩樁婚事都泡湯了,安吉諾夫絕不會白白放棄的。他說不定會有其他的動作,也許會乾脆放棄正統的藉口,來個出其不意。」
「我明白了。我這就去準備。」
「思琳還打算留在這兒嗎?」
「也許吧,我還沒問她。」杜塞爾頓了一下。「不過,你最好別跟她打照面。」
她垂下眼睛。「……我知道。」
杜塞爾注視著被掩在髮絲下的臉,想著是否該告訴她思琳早已知道一切,但終究是無聲地嘆了口氣,決定將聽到的事實永遠埋在心底。
「德雷斯的事情,要怎麼跟凡提尼交代呢?」
「那邊讓我來應付吧。你還想給他留後路嗎?」
「不……」康妲爾遲疑了一下,很快地說:「不必了。再也不必為他做什麼了。他連命都豁出去了,怎麼還會想到回來的事?我那時候就知道,他就算僥倖逃得一命,也永遠不會回來了。」
聽著太過穩定的聲音,杜塞爾溫和地說:「想哭的話就哭,不會有人責怪你的。」
康妲爾微微一笑,帶著苦澀。「我不會哭的。我已經沒有這個權力了。」
6
泰雷沙曆500年,冬雪剛剛有融化的跡象。
因結冰而顯得死寂的河開始發出擠壓、摩擦的聲音,隨著爆裂的聲響破開,大片大片的浮冰擠擠蹭蹭地移動著,岸上的土地一片泥濘,踏上去腳便陷得拔不出來。城裡的道路因人來人往而髒亂不堪,取雪而代之的凍雨更讓人心情萎靡。
在最惡劣的條件下,安吉諾夫聯合了洛林吉亞的弗萊大公,揮兵進襲凱斯特瓦。
「果然……」看完信差快馬加鞭送來的密函,杜塞爾的臉上沒有驚訝,只有「該來的總算來了」的表情。
為著已經定下婚約的公主的猝死事件,安吉諾夫要求國王提出解釋,查辦兇手,巧妙地把責任往羅納克身上推。不等王城提出對策或藉口,安吉諾夫緊接著指責國王背信忘義,為著自己的利益,取消先前的約定,竟連自己的女兒都下毒手,羅納克沒有對指責做出回應,應該說根本沒有時間。跟著送到王城的信函而來的,便是兩個公國為數六萬的精銳軍隊。
羅納克當然明白這是胡扯,但他已沒有辯解或安撫的餘地,只得倉促備戰,通令其他公國派兵進援。看得清楚的人也許會覺得諷刺,十年前的景況改動了些許細節,活生生的重演了一次,只是當年的加害者如今成了被害者。
「咦……?」當看到密函後半段,杜塞爾露出了驚訝的神情,而後恍然大悟地點頭。「原來如此……是要這麼做吧?但加賽琳或歐里亞克那裡說得通嗎?也罷,凡提尼應該把事情都安排好了,我就等他來吧!」
他招來管家安頓信差,便走到康妲爾房裡,將信函交給她。兩天後的黃昏,卡瓦雷洛的軍隊開進了格洛奧戴爾。
身著戎裝的凡提尼進入康妲爾所在的會客室後,首先便對她行了正式的宮廷禮,康妲爾亦回禮如儀。接著進來的還有重要的大臣和將軍,幕僚以及隨軍神官。沃弗拉姆也在其中,未來他仍將擔任王儲的貼身護衛。
由於還不到出發的時刻,康妲爾只穿著簡單的長袍,日前受到打擊和疲憊的痕跡已消失無蹤,儘管全身上下無一處不女性化,她予人最強烈的印象卻是英姿勃發,銳氣逼人,眼中灼灼的光芒幾乎壓過了火焰。正如當世的詩人所說,看到她的時候,便不再覺得一個女人坐在寶座上是奇異的事。她的確是個女人!有著柔軟的身段,美豔的容貌,奪人心神的嗓音;但當她討論國家大事時是這樣冷靜,做決定時如此果斷,指揮軍隊時威嚴無匹,你會覺得她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女人,唯一有資格坐在寶座上的女王!
當晚隆沙的書房中徹夜光明,手中握有決定未來之權力的人們,熱烈討論著目前的局勢,謹慎評估著每一個方案,模擬著各種可能的狀況。有些細節是康妲爾才清楚的,但為著謹慎起見,她並沒有說出口,這些事需等她與凡提尼私下討論。
安吉諾夫行動的消息是和國王的飭令一起抵達梅瑟的。凡提尼一邊動員全國,一邊和林德‧修伊、歐文斯、克洛瓦商議下一步的行動,最後的決定是他一開始就計畫好的,所以沒有花費多少時間。
最後決議三個公國,加上狄洛率領的一部份卡瓦雷洛軍,依國王的要求往凱斯特瓦前進,凡提尼的本軍則借道科文,繞至潘諾尼亞境內。
「先讓國王和安吉諾夫打一場吧!」貝因撫著下顎來回踱步,眼中閃著狼般的光芒。「不管剩下來的是誰,都會受到兩面夾擊,而且這樣一來剛好擾亂安吉諾夫的補給,可謂一石兩鳥。」
康妲爾審視著蓋有火焰徽的敕令,深思地瞇起了眼睛。「羅納克居然向我們求援,難道不怕引狼入室?」
「狼與老虎,兩害取其輕,他已別無選擇。」
凡提尼點頭同意艾瑞的話。「您要跟他爭正統之名,這是有辦法拖延的,他也深知我們不能耍陰謀來污衊您的名聲,但安吉諾夫擺明了要那頂王冠,不擇手段,即使要背負弒君的臭名也在所不惜。」
「安吉諾夫……」康妲爾閉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這個名字帶來的壓迫感,正如未癒的傷口深深刻在她的心上。「我可以認同你的理想,但我無法苟同你的作法……」她在心中發誓。「所以……我絕不會把柯羅特蘭交給你!」
她睜開眼睛,正對凡提尼若有所思的目光,經過數日行軍卻無倦態的大公拿著鵝毛筆,側耳聽著貝因的分析,而後轉頭回答艾瑞的問題,彷彿方才的盯視只是偶然,康妲爾卻覺得他已洞悉一切,包括她飽受創傷的身心。但她此刻需要的不是諒解和傾聽,而是將所有情緒化為力量的堅韌。
「歐堤斯的局勢已經很不穩定,地方上的叛亂也時有所聞,正是打出菲羅茲‧賽恩名號的時機。」
「是的,但要同樣小心賽恩,他和林德‧修伊都是需要提防的危險人物。」
會議已經到了討論瑣碎事項的階段,凡提尼對康妲爾使了個眼色,她一抬起手,嗡嗡瀰漫的室內倏乎靜止,每個人都轉頭等著那位白袍鑲染金光的女子。
「今天到此為止,在天亮之前,大家都先休息一下吧!接下來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我將需要你們每一位的力量。」
每個人對康妲爾行禮後便退出去,只有凡提尼依然撐著雙臂站在桌前,注視著在燭火下微微反射金光的地圖,良久才走到壁爐前坐下。
「那麼……可以告訴我了嗎?殿下。」他放鬆地靠著椅背,注視著火焰,聲音依然平靜。
「你想知道什麼?」
「我們親愛的麥凱西伯爵做了什麼?去了哪裡?」
「杜塞爾沒告訴你嗎?」
「我想聽他無法告訴我的部份。」他微微一笑,眼中含著某種康妲爾無法理解的情緒,那不是怒意,卻也絕不冷靜。「幸虧杜塞爾通知得早,到目前為止,沒有諸侯知道您曾落入安吉諾夫手中,但我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擺平那些人,總有權利聽點內幕吧?」
厚重的帷幔阻絕了外界所有的聲音,樹枝發出輕微的爆裂聲,火一瞬間變得更加熾亮,然後又平息下去。康妲爾注視著舞動的火舌,慢慢讓記憶中的畫面流過腦海。她說得很簡略,但凡提尼並不需要知道更多。
「柯曼莎嗎……我倒沒想到她會親自動手。」他自嘲地笑笑,伸手取酒,似乎想借動作的空檔整理自己的思緒。「她一直隱藏得很好,從不弄髒自己的手,安分得讓我根本無從對麥凱西伯爵夫人下手。不過我這回的確是輸她一著了,還有機會見面的話,可得好好向她致敬才行……」
康妲爾因他的言外之意而瞇起了眼。「你早就知道德雷斯——?」
「我會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嗎?」凡提尼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聲音低得像是嘆息。「十多年的交情了……」
她木然地聽著,甚至在發現凡提尼利用到底的原則時,她都比自己原先想像的要冷靜多了。這是一個多麼可怕的地方,永遠猜不透別人對你保留了什麼。她想起艾瑞說的話:「可以的。我們都是這樣過來的。」艾瑞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到底帶著多少苦澀呢?
「他的手段,他的生活方式,有一半是我所造成的。沒錯,他就和我一樣精明,知道如何瞞騙別人,掩蓋自己所有足跡,所以我從來也抓不著他的小辮子,不,或許是我不想抓吧……」
聲音消逝成喃喃自語,凡提尼透過酒液,看著自己血紅的手。「我連自己的親戚都可以面不改色地解決,卻一直無法對他動手。他是唯一不把我放在眼裡,到哪裡都直呼我名字的……」他頓了很久,輕輕揚起了嘴角。「……朋友。我真的喜歡他……因為他,我在這個位置上也過得有趣許多……」他閉上眼睛。「柯羅特蘭的影子國王……」
康妲爾覺得似乎可以提出要求了:「那麼,我可以請求你不降罪於麥凱西家的其他人嗎?」
凡提尼顯得有些驚訝。「不,不會的,罪不及於不相干的人,這是我的原則。但,頭銜和土地總要做些適當的降處。我不會對思琳怎麼樣的,至於爵位……克萊蒙特可以接這個位置。」
「我贊成,他是很好的人選。」
「但是……」他站起來,聲音恢復了平時冷靜的樣子。「如果那傢伙還敢回來,我可是會把他吊死的,他應該也知道吧?所以,殿下——」
「不用你說,我不會為他求情的。他犯了罪,這是事實。」
凡提尼微微笑了,帶著些許疲倦。「那麼,請容我告退。殿下也早點休息。」
「他……還活著嗎?」走在陰暗的拱廊下,凡提尼的腳步放得很輕。「他會活著嗎……」
由殿下和卡瓦雷洛大公共同率領的軍隊於晨曦中出發,將於今天越過國境,進入科文境內。天空呈現破曉前的灰色,士兵的裝備在霧中反射著蒼白的光,地上結著霜,雖沒有風,空氣仍冰寒刺骨,瀰漫著鋼鐵和馬匹的味道,連號角和將官指揮的聲音,聽起來都冷冷的。
康妲爾和凡提尼騎著馬,步出門樓時,正是第一道陽光逸出山頭,將能量灌注於大地上的時候。康妲爾沒有配戴任何多餘的徽飾,全身上下就是澄淨的白,此時正由陽光為其加上輝煌的冠冕。凡提尼再次驚嘆她身為王者敏銳的直覺,她不假思索便放棄了王族沈重的衣飾,而以純淨的形象出現在眾人面前。「我就是我,不需要那些無謂的裝飾品。人民必須承認康妲爾,而不是昂斯菲爾德這個姓。」而今看到士兵們的眼神,凡提尼知道她的決定是對的。現在才剛開始,但士兵崇敬的眼光已經追著她的身影,就像在追求力量,尋求安慰。
「該出發了,殿下。您有什麼話對大家說嗎?」
他不是要她回答,而是要她對在場所有將官和士兵宣誓。康妲爾挺直了背脊,鷹般銳利的眼睛掃過在場每個人,彷彿要把她說的話深深刻印到他們心中。
「我們會贏。」她的聲音清亮而穩定,在金色的空氣中毫不費力便傳到後面。「我們一定要贏!我是柯羅特蘭的國王,加爾林斯的戒指,泰雷沙的徽記為證!我所爭取的不只是一個王冠,而是一個和平安定的國家,泰雷沙的寵眷與我同在,馬里帝茲將為我把勝利帶給各位!」
在歡呼聲中,隨軍神官的聲音也響了起來。「看啊!這女王是一顆新起的晨星,勝利也將隨她而來。」
神官的賜福幾乎被忽略,士兵們已經聽到想聽的聲音,激昂的叫喊有如風拂過麥田,一陣接著一陣的傳了過去,最後化成巨大激越的浪潮,幾乎將她淹沒:「女王!康妲爾女王!」
7
幸虧加賽琳的友善回應,卡瓦雷洛的軍隊得以順利取道科文,開往潘諾尼亞。當隊伍行至拉豐卡時,女大公帶了一小隊人馬來會見凡提尼。
拉豐卡是建築在人工高地上的城堡,規模不大,算來歷史已有百年,儘管正漸漸失去其軍事上的價值,但仍維護得很好。
加塞林抵達時夜色已降,康妲爾站在城堡門口往下望,遠遠就看得到旗幟般的紅髮穿越營地而來,在火光的照射下耀眼如血。她以一貫的俐落控制馬匹,經過營區時亦未減速,就如同康妲爾一年前見到的一樣令人激賞。她直馳拉豐卡的大門,把韁繩丟給士兵後便大步朝康妲爾和凡提尼走來,姿態強而有力,經過一天的奔馳,美麗的臉龐卻仍顯得精神奕奕。
她簡單的向凡提尼打過招呼,眼光落到康妲爾身上,還沒行禮就抱起雙臂,想起什麼似地蹙起了眉頭。「我見過你嗎?」
「是的。」康妲爾回以微笑。「很高興見到您風采依舊。」
她想了起來,雙眸頓時圓睜。「是你!那天在吊橋外教訓我的傢伙!」
康妲爾微笑頷首,加賽琳瞪著她好一會兒,而後爽朗地大笑起來。「看來我的眼力也不行了呀!那時居然沒能認出你來!不過,你現在看起來更有那個架勢了!」
「謝謝你的稱讚。請往這邊走吧!」
他們穿過燈火通明,熙熙攘攘的大廳,往城堡頂端的小房間走。這裡已經被佈置成一個溫暖乾燥的小空間,可以讓王儲和大公安心談話。厚重的帷幔和把守的士兵阻絕了聲音的外洩,熊熊燃燒的爐火將初春潮濕冰冷的空氣驅趕無蹤,桌上已經備好酒和食物,地圖和卷宗也安置在一旁。
「所以,你這次並不打算出兵了?」
「不出。」她答得乾脆。「有三方在打呢!我幫誰都不對,中籤率又低。弄糟的話,以後科文就倒大楣啦!」
康妲爾點點頭。「科文在五百年前就是自由貿易都市,一直保持著中立的傳統吧。」
加賽琳毫不忌諱地聳肩:「你高興的話,稱之為騎牆也行,反正不就是那麼一回事。」
凡提尼笑了。「但你還是借路給我們?」
「對呀,你放心,不是免費的,要協調這一路上的城堡和市鎮,可也費了我不少功夫呢……」她啜著酒,狡黠的眼睛在火光下閃閃發亮。「我可是會連本帶利討回來的,可別表錯情了呀!」
「該還的,我一定還。」
「果然就跟我想的一樣,是個好男人啊……開會時只能遠遠的看你,現在湊近一看,還是很英俊。與其幫糟老頭和粗壯的大個兒,幫你不是更有意思嗎?」她的笑容變得有些曖昧,紅色鬈髮垂落胸前,閃耀著放肆的光澤。康妲爾突然很想知道他們私下還達成了什麼協議,但終究是沒問出口。
「那麼你會借兵給我嗎?」凡提尼笑著說。
「啊啦,那是兩回事。」她狡猾地笑著。「雖然這傢伙……」她指向康妲爾。「已經在凱斯特瓦門口證明了自己的價值,但我告訴你,如果你敢保證戴上王冠後也不會變,我就心甘情願跪在你的寶座前。不然……」
「不然?」
「哼哼……以後的事情誰曉得呢……」丟下幾乎是威脅的話,慣於握劍的端起酒杯,臉上的表情被金色的液體掩住了。
卡瓦雷洛的軍隊往北方行去時,凱斯特瓦戰場上的消息也不斷傳來。多虧了加賽琳主動派遣的信差,使他們不用透過本國傳送過期的消息。
安吉諾夫一開始就打算速戰速決,這次出兵等於用潘諾尼亞和洛林吉亞的兵力來對抗大半個柯羅特蘭,可慶幸的是羅納克不再有南方各公國做後盾,但他也不能坐等國王和南方打上一仗削弱實力,因為南方有凡提尼在,勝算較大,如果贏了讓康妲爾坐上寶座,他就再也沒有冠冕堂皇的藉口掀起戰端,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用最快的速度打敗國王,入主凱斯特瓦,再對付南方的聯合軍。而且他此次傾全國之力而來,等於敞開整個後門,無論如何都必須速戰速決。儘管加賽琳保證絕不出兵,歐里亞克自顧不暇也聲明中立,但安吉諾夫並不相信他們。
對國王的戰爭果然很快就結束,以戰後幫助柏維克鎮壓國內的叛亂為條件,在開戰前歐堤斯的軍隊就成了安吉諾夫的同盟,羅納克氣得跳腳,一加一減,成了九萬對四萬軍隊的態勢,羅納克的軍隊在凱斯特瓦東北境的原野上潰敗,國王退回了凱斯特瓦城,打算據城做拉鋸戰,但安吉諾夫並沒有去管他,立即將幾乎沒有損失的軍隊整合起來,準備迎擊南方公國的聯合軍。
8
回過侍衛兵的致敬,狄洛走進營帳,連盔甲都懶得卸便往床上一倒,深深嘆了一口氣。
他早料到情況會變成這樣。如果凡提尼大人在,也許情況還會好些。大公把統合四公國軍隊的任務交給他,他感到很光榮,但實在是力有不逮。
雖然他名義上是凡提尼的代表,但到底不是本人,面對身份地位都比他高的大公們,很容易就會招來不知輕重的斥責,尤其是在意見相左的時候。儘管大家的目標都是相同的,但因著公國各自的利害,將領們的見解不同,作戰會議上各種聲音此起彼落,有時近乎爭吵。雖然大公們也極力在協調排解,但總和狄洛原先的期望大有出入。
一心為康妲爾著想的克洛瓦,以及能識大體的歐文斯還好,最讓狄洛頭痛的是林德‧修伊,以及菲羅茲‧賽恩。前者想利用這次戰爭為公國爭取好處,而且也毫不掩飾這一點,狄洛非常擔心無法節制他的軍隊,造成破壞性的掠奪。後者則一心向羅納克和柏維克報殺父竄位之仇,雖然到目前為止他都還表現得中規中矩,但狄洛無法信任眼中有那種火焰的人。
狄洛閉上眼睛,外邊的紛嚷頓時清晰起來,有幾個人打帳邊走過,帶來一連串金鐵交鳴,遠處傳來馬嘶,有人在笑,在吆喝。狄洛睜開眼睛,只燃著一盞燈的帳裡清冷得令人背脊發寒,灰色的光線籠罩住他的視線,使他覺得彷彿落入另一個遺世獨立的空間中。
他坐起身,煩躁地抹了把臉,想到實在不應該獨處的。從雅莉姍死後,他就覺得自己被活生生拆成兩半,一半仍是那個幹練善武的卡斯提伯爵,他接下凡提尼委託的重任,冷靜地分析情勢,規畫路線,擬定補給,即使凡提尼不在,卡瓦雷洛的軍隊依舊井然,甚至比其他公國更好,他也因此贏得了令譽,但另一半的他,卻已經被掏空了靈魂。
他感謝這適時的忙碌,讓他得以忘記那顆被割得破破爛爛,連血都已經流盡的心……儘管它老在夜深人靜時來纏擾他。
是……報應吧!
是他又讓那雙湛藍的眼眸流出淚水。
再度見到藍是春初,軍隊出發之前。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踏進過麥凱西家了。他穿著盔甲,配著劍,將鋼鐵和冰霜的氣味帶進房間,但這並不是讓藍縮起身體的原因。
「血……」血的氣味瀰漫房間,是從他心中的傷口流出來的。「狄洛……」
他如往常一樣坐在床沿,順手把她抱到膝上,不習慣鋼鐵觸感的她縮了一下,狄洛很難得的沒有發現,他在想別的事。
「你要出遠門嗎?狄洛……」
「嗯……」他低頭看著她。「等我回來以後,藍……我們一起生活好嗎?」
「一起……?」她睜大了眼睛。「可是,狄洛,小姐告訴我……雅莉姍……」
「你知道了?」陰影罩住他的眼睛。「沒錯,我應該把命賠給雅莉姍的。但還不行,我不在的話,你怎麼辦呢?」
她低下頭,止不住的淚水落在手背上。透明澄澈的淚珠,似乎也沾染到了海般溫柔的藍色。
「藍……你能答應我嗎?」
熟悉的低沉嗓音在她耳畔徘徊,隨即被更有力的聲音掩蓋過去。藍因撕扯靈魂的痛楚而閉起眼睛,卻無法抵抗那更為強大的力量。
「康妲爾……小姐呢?」她夢囈般地問。
「她?她要跟著凡提尼大人北上。」
那時刻愈來愈近,她可以感受到從沈眠中甦醒的聲音日夜不停地呼喚,就像無法抵抗的磁石一樣。
「我……不行,狄洛。」她說得很費力,每一個字好像都要耗去她一部份的生命。
很長一段時間的沈默後,狄洛無聲地笑了。「不行……是嗎?果然我無法成為一個值得信賴的男人……連所愛的人都保護不了……」
「不是的……狄洛……」
「我得走了,藍。軍隊馬上就要出發了。」他溫柔地把藍放到羽毛褥上,在額頭上印下一吻。「好好保重……別了。」
我無法保護他們,無法讓他們快樂。重複的句子就像咒語般迴繞在狄洛的腦中。他想起他的父母,一直跟他處不好的三弟,他的朋友,他愛過的女人,所有的面孔像河中的落葉,一再的打滾,翻轉,終於沈入深不見底的泥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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