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5日 星期五

JENOVA


隨著門外讀卡機嗶的一響,最後一個研究助理也離開了。鐘面的指針剛過六點,偌大的室內只剩下他一個人,以及電子儀器低沈的嗡嗡聲。向來如此。

寶条在今日工作摘要下方簽名,闔上沈重的記事本,踱到咖啡壺前。經過濾淨的空氣維持著十八度的低溫,為了保護這些精密的電子儀器,以及其他房間的書籍和生物樣本。咖啡濃到失去香味而且已經冷了,但他向來不是個重視味覺的人。

含著那苦澀得讓舌尖發麻的液體,寶条打開閒置的電腦螢幕,舍監、校方及隨身保鏢已經把當日的觀測結果呈報上來,零星的書面資料稍早也由研究助理擺在了一旁。他點進一個標示著最高機密的檔案,迅速輸入名字和密碼,一套由複雜系統構成的迷宮於焉展開。


他開始進行今日的彙整和分析。螢幕左上角那張銀髮少年的檔案照片冷冷下望,幾乎像在瞪視著他。親眼見過那雙眸子的人都感受到震懾,說那是一雙既非人也不像獸,彷彿寶石融化的冰冷烈焰。那是當然。寶条手不離鍵、眼不離文件地飛快輸入數據。如果他們見過真正高密度的魔石,就會明白那是怎麼回事。他也是星球的孩子,雖然立場不太相同。

他無法不恨這個孩子。

當他還在露克蕾西亞腹內時,就已經一點一滴消蝕著她的肉體和靈魂。她的雙頰逐漸凹陷如骨,走路漂浮得彷彿沒有重量,只剩眼裡燒灼著魔晄般的火。當他出生時,露克蕾西亞已經半瘋狂了。對於她的離去,寶条一點都不感到驚訝。

露克蕾西亞可能是他唯一不當作樣本看待的人。露克蕾西亞知道,連那個滿懷憂憤的塔克斯也知道——雖然他終究還是無法接受後來發生的事。再怎麼瘋狂的科學家也不會和樣本結婚的,他只不過是將兩者的愛合而為一了。寶条悶笑著,憶起當年那些又驚又疑的眼光。

他為孩子取名為賽菲羅斯,在進行市民身份登錄時,他忍不住為這個惡意的戲謔而發笑。失去了神性的神,不就是墮落至地獄的惡魔嗎?

書面資料輸入完畢,他按下確定,整合表單。有幾秒鐘,浮動數值消失,只剩那孩子的基本資料和眼睛,無言與他交換著憎惡的瞪視。

但他也無法恨這個孩子。他是個完美的實驗成果,既不像露克蕾西亞,也不像他。

沒錯,潔諾瓦完美地佔據了人類的受精卵,他百分之百是遠古災厄的後代。當那個孩子因為絕頂的智慧而嘲蔑他時,他竟感到一絲喜悅。

神羅將他培育得很好,供給他的一切全都經過精心計算,不論是營養、知識或與外界的接觸,而他的一舉一動也都在高層科學家的監控中。身體、行為、學習、交友,每天都有來自各個單位的報告送到寶条的實驗室,他再藉由一套複雜的系統加以歸納分析,簡化過的結論則送到社長室。

他看到門口的安全警示燈閃動,但沒聽到讀卡機的聲響,因為一隻腳正將防彈玻璃門踹得隱隱搖晃,發出震耳的爆音。

他即時退出程式,關閉螢幕。銀髮的孩子像旋風搬掃入室內,一進門就爆出連串粗魯至極的咒罵。低能愚蠢無腦到家沒藥可救的白癡雜種混蛋下三濫,他從什麼地方學來那種語言的?寶条幾乎笑了出來,興味盎然地觀察著他的動作,像被困在檻中的猛獸來回衝撞,每個動作都壓抑著暴戾,寶条幾乎可以聽到他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這孩子一出手就可以將他拈成肉醬,不知他是否有此自覺?從牙牙學語的時候起,他就被三令五申不許展露力量。他的身體成長比普通人類快,才十一歲看起來已經像十八歲。如果狀況不變,明年社長就會派他上戰場。現在神羅關心他的軍事能力遠勝其他,西方戰線已經僵持過久,而且有疲軟的跡象,政府高層對神羅和相關官員開始有微詞,敵手也在虎視眈眈尋找他們的破綻。寶条並不擔心這一點,沒什麼地方比戰場更能發揮他的天賦和本性了。

「你們要監視我多久?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們為我設計的課程,我三年前就已經駕輕就熟,就連戰爭訓練我都做得比那些教練好,也許哪天我會直接殺了你們,大搖大擺地從門口走出去……我連你們的安全系統都破解了,不管是門禁還是機密!」

被破解的系統也為他精心設計過,可憐又可愛的孩子,否則他早該發現寶条身後的螢幕下鎖著什麼秘密。寶条面無表情地看著聽著。他這些毫無章法的威脅已經重複幾次了,他相信背後必有原因。那個總是讓他中途打住,像被刺了一刀般再度疾風暴雨地衝出去的原因。

「你想說什麼?」聲音冷淡得幾近不耐。

咒罵嘎然而止,少年僵直了整個背脊,正要衝口回答卻又連同憤怒全部嚥了回去。接觸到寶条不為所動的視線,近乎驚惶的動搖突然浮現,他猛然扭頭要走,接近門口時又再度打住,下了決心似地腳跟一旋,幾個大步衝回寶条面前:

「我要知道我是誰!」

果然是這件事。寶条思索著。

最近的觀測已經呈現危險的跡象,而他正在等待火山爆發的時刻。這孩子太快嶄露頭角,因此也必須付出代價:所有同齡的孩子皆視他為寇讎,為打倒他無所不用其極。大人則對他戒懼謹慎唯恐得罪神羅,但這種態度只會讓他在團體中更難以生存。

有趣的是,不論是仇視他或同情他的人,都抓緊了他最脆弱的傷口灑鹽:他身世不明,連自己的父母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人性使然,寶条在心中冷笑。

但他很快就會學到自保之道的。駕馭和鎮壓,這些能力的成長,也在寶条的觀測記錄中。

「我是從哪裡來的?我的父母呢?為什麼我從沒見過他們?就算他們早就翹辮子了,總還有個照片、有個身份、有個名字吧!」他停下來,露出了殘忍的笑容。「但我何必問你?我不應該問你,你這個既沒地位又沒勢力只能坐冷板凳的工匠。我應該直接去找社長,只要我說一聲,他就算在大陸的另一端也會趕回來見我,肯定和你受到的待遇截然不同。」

「明智的決定。」身穿實驗袍的男人冷淡回道。但你沒有去找社長。你懷著痛楚和怒氣,連自己都不知道原因地一再踏入我的地盤,將滿腔怒火和挫折傾倒在我身上。寶条靠向椅背,輕啜著咖啡,直到杯子被一隻手揮到地上,深色液體濺污一地。

「少擺出那種架子!」咬牙切齒的臉靠得極近。「你說話啊!你這個連衣服都穿不好,沒有朋友,沒有女人的三流科學家!」

「我知道你的父母是誰。」他輕描淡寫地扔出這個炸彈,滿意地看著那張臉瞬間變色,先是血色盡褪,而後漲得通紅。

「你說什麼?」

「你聽得很清楚。」

「你在唬我。」聲音在喉中卡住,而後陡地揚高:「你怎麼可能知道?你——」

「你相不相信,都和我沒有關係。」

「你竟敢瞞我這麼久!」怒氣頓時爆發。「你握著這個秘密嘲笑我,看我受盡屈辱——」

「我沒有為你著想的理由,想想你對我的態度,其實也無可厚非,不是嗎?」

陰影籠罩住少年的眼睛,他跨前一步,聲音沈如暴風雨前的雷鳴。「說!」

「你想拿什麼來交換?」他一頓,嘲弄隱約:「你能拿什麼來交換?」

少年一拳搥在實驗桌上,堅硬的鋼板毫無抵抗力地應聲碎裂,連同桌上的器材傾倒成一堆廢鐵。寶条的耳朵因尖銳的爆音而嗡嗡作響,過了好幾秒才恢復正常。

「用你的性命!」

「我倒想知道你要怎麼從一個死人口中問出答案。」他波瀾不驚地回道。「不過,為了獎賞你的低聲下氣,我倒是可以考慮大發慈悲。」

少年狠狠瞪著他,彷彿想撲上前去將他撕成碎片。但他退了一步,雙手握得青筋明顯可見,綠眸中燃燒著熾烈得詭異的火焰,彷彿這具軀殼隨時會由體內瓦解、碎裂。生平頭一次,少年在侮辱下屈服了。

「請——告訴我。」他嚥下一口氣。「寶条博士。」

想到自己握有他寧願付出一切也想知道的答案,寶条興奮得連手指都顫抖起來。這是他唯一凌駕這個惡魔之子的地方,而勝利的感覺又是多麼甜美。

「你的母親,」他帶著欣喜,又滿懷恨意:「叫潔諾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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