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16日 星期二

第十八章


37

「好小,好可愛喔!」康妲爾敬畏地將手伸向搖籃,圓胖的小手馬上就抓了過來。「真不敢相信,是你的兒子呢!」

房間裡擠滿了廷臣和貴族,四面牆上掛著厚重的織錦,加上熊熊燃燒的爐火,使房內的空氣比外頭悶熱許多。凡提尼站在用寶石和錦緞裝飾的小床邊,俯視著躺在軟褥中的小小軀體,臉上表情很是複雜。希莉亞由奶娘和女伴陪著站在一旁,兩人間並沒有交談。


「凡提尼小時候也是這個模樣吧?」康妲爾好奇地抬頭問他,握著小手捨不得放。

凡提尼愣了一下,噗哧笑出,此刻才真正放鬆了臉上的表情。「不知道,因為我沒有看過啊!」

為著剛出生的繼承人,整個梅瑟城都陷入歡樂的情緒中,來自各地的賀禮堆在嬰兒房裡,小山一般的高。賀使們出出入入,典禮就在嬰兒好奇的瞪視下舉行,有時吵得他無法睡覺,大發脾氣,哭鬧不止。成千的民眾擠在城堡前的廣場上,等著大公出來接受道賀。

以另外一種方式,柯曼莎也在梅瑟城裡掀起了小小的波瀾。社交季節已經結束,人們正愁無人可請,沒話題可談。而她的姓氏、本身的魅力,以及最重要的、她即將為兒子安排婚事的消息,使送進麥凱西家的邀請函堆得小山般高,而她送出的也不遑多讓。進出家中的女客變得如此之多,不僅德雷斯厭煩,康妲爾也感到尷尬。現在她不時會接到關心的詢問,因為她在麥凱西家住了這麼久,許多人都以為她會是下一任的伯爵夫人。

德雷斯對母親的動作一直冷眼旁觀,既不主動參與,也未曾公開反對。他擔心的是柯曼莎以此為幌子,背地裡從事什麼計畫。至於婚姻,這的確是他身為家長的責任,如果柯曼莎是認真的,他也沒有理由反對。

「柯曼莎是希望你娶西格莉雅的吧?」

「你怎麼知道?」

「全城都知道了。前幾天她還當著許多人的面取下那條項鍊,送給西格莉雅了。」

「項鍊……?」德雷斯困惑地抬起頭,隨即領悟過來,皺起了眉。那塊祖母綠是安吉諾夫送給妹妹的嫁妝,柯曼莎多年來未曾離身,現在竟送給西格莉雅了?

康妲爾誤會了他皺眉頭的意思。「沒什麼好驚訝的吧?西格莉雅是財務大臣的女兒,這樁婚事如果成立,對雙方都有好處。」

德雷斯轉過頭,越過閃動不定的燭焰看著坐在桌緣的女人。她正歪著頭看他擦劍,雙腿輕鬆地晃動著。這動作她做起來再自然不過,就好像身在林間的樹幹上一樣,換了別人也許就失之不雅了。「你倒挺為我著想的。」

康妲爾笑笑,裝作沒聽到話中的諷刺,說出這句話時卻是乾脆的。「當然,因為我喜歡你嘛。」

德雷斯反而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他用手上的布沾了一點油,繼續擦著手中的劍。寂靜在火焰的劈啪聲中擴大開來。

康妲爾為自己倒了半杯酒,小口小口地啜著。她最近也染上了朗德的習慣,喜歡一邊想事情,一邊觀賞酒液在杯中散亂的光彩。

「你說,德雷斯,我們其實是不該在一起的吧?」微舉起手轉動著薄薄的酒杯,康妲爾的眼睛也在金色的光中閃爍不定。她說話時顯得漫不經心,就像在談晚餐的菜色。

「這句話,」德雷斯面無表情地說,擦劍的動作也沒有停。「我很久以前就告訴你了。」

太過刺眼的光芒在刃上一閃而過,他皺起眉。

「哪,」聲音中反而多了笑意。「如果我們結了婚,誰來戴那頂王冠呢?」

「不會有那一天的。」遲疑了一下,比剛才更冷的聲音。

「我想也是。」康妲爾笑了,放下酒杯,俐落的動作帶起空氣的流動,暈黃的燭光慵懶地搖曳著,似乎也帶了點醉意。「那麼,你心目中有理想的人選嗎?」

「看你是想跟南方諸國加強關係,還是藉婚姻羈絆不穩定的地區。此外,拉斯特多法也應在考慮之列。」

康妲爾吃了一驚,下意識望向手腕上的環飾。「你是說雷林納斯?」

德雷斯聳聳肩。「他是個不錯的人選。」

「那樣溫文儒雅的紳士能忍受我脫韁野馬般的脾氣嗎?」

「我倒認為他就是被這一點所吸引。」

「這是讚美嗎?謝了。」康妲爾笑著,雙手撐在身側微微後仰,眼睛若有所思地瞇細了。「你說的也有道理。柯羅特蘭已經兩百年沒有和拉斯特多法往還了,現在正是重新開始的好時機。」

「沒錯。」他心不在焉地回道,透過敞開的睡袍看著女孩豐盈的胸口。康妲爾的肌膚並不像一般養尊處優的仕女般光滑無瑕,長年的訓練和戰鬥都曾留下疤痕和瘀傷,但德雷斯衷心認為那些刻痕更增添了她的性感。

「你說得可認真。這些問題要等我坐上寶座後才能成立吧?現在討論不嫌太早了嗎?」康妲爾轉過身,眼中有著近乎挑釁的神色。「我也可能終身不嫁啊!又不是沒有前例。」

「我也可能在娶到老婆前就死了。」

「一定的。」康妲爾橫過桌面靠了近來,無視身下橫陳的兵刃,摟住德雷斯的脖子,被酒潤濕的唇彎成誘惑的弧,絲絹般的黑髮垂落到桌面,凝聚成比夜還深的影子。「你踏進馬里帝茲神殿的那天,想必會有很多女人拿刀等著吧。」



婚姻啊……

康妲爾直起身,盤坐在壁爐前,抓起被扔在一旁的羊毛睡袍,披回自己裸裎的肩上,注視著明滅不定的火焰。餘燼轉明、衰滅、又再度亮起,重複著軟弱無力的節奏,在女孩身際圈出一方不穩定的暈黃。房中熟悉的陳設在黑暗中變得模糊難辨,就像另一個世界的投影。時過午夜,德雷斯也已離去,但她反而毫無睡意,也不想回到床上。

婚姻……

這個字落到自己頭上時,突然有了逼人的壓迫感。將自己的生命與另一個人鍊在一起,共處數月、數年、數十年,分享最私密的經驗和笑語……儘管事實往往並非如此,但這項契約卻是以神的名義訂下的。

與她訂約的會是什麼樣的人呢?她試著想像,白霧瀰漫處卻是一片空白。就連雷林納斯,她也從沒有用婚嫁對象的角度去考慮他的事。他送的首飾一直都掛在她手上,她還記得精靈訴說英雄事蹟時的語調,也記得他走路時長髮飛揚的樣子,但她卻很難確切在腦海中重繪出他的容貌了。

「這樁婚事如果成立,對雙方都有好處。」

雖然笑著說出了這樣的話,但當那一天到來時,她真能衷心祝福德雷斯和西格莉雅嗎?康妲爾也搞不清楚了。也許那是被德雷斯的態度激起來的挑釁,也許那正是她想強迫自己去相信的事。當初她憑著初生之犢的骨氣,憑著對未來一點模糊的憧憬,硬是將這隻豹留在身邊,但也不過是駐足而已。身為同伴、戰友、愛侶,他們的心靈依然隔著鴻溝,無法跨越。

總有一天會分開的。沒有人說出口,但心裡都明白。儘管如此,夜中的體溫仍如此真實,彷彿黑暗中除了能用身體感受到的事物,就再也沒有別的了。所以康妲爾也就閉上眼睛,暫時不去想未來的事了。

38

「有人跟蹤我。」德雷斯沒好氣地把劍往桌上一丟,夜的寒氣隨著他的動作擴散開來,夾雜著淡淡的血腥味。他連衣服都沒換,一進家門就直闖柯曼莎的房間。「你一來就沒好事。」

「誰的人?」

「何尼.斯波萊托。」

國務大臣的名字使柯曼莎心裡一緊,她起身披衣,手持燭臺下床,冷冷地說:「可見他們什麼也不知道,否則我們早就被扔進白塔裡了。」

「我懷疑他會讓我們舒舒服服的蹲在牢裡。」他譏諷地說。「你最好回格洛奧戴爾去,免得他們把目標轉到你身上。」

「我還有事情沒辦完。」

「交給我不行嗎?」

「我現在走,他們可能會一路跟到格洛奧戴爾去。」

德雷斯早知道她不會輕易離開,但仍掩不住暴躁的語氣。「那你想怎麼樣?」

「拜訪我的朋友,參加女士的茶會……」她聳聳肩。「我來梅瑟城探望親友,露露臉,凡提尼總不至於連一個伯爵夫人的社交活動都要干涉吧?」

「少給我打什麼不乾淨的主意!」

她揚起秀眉,故作驚異地看著他。「好兒子,少來這套高論了……好吧,你這麼不放心的話,我就挑明了說,我這回來有別的事,和你心愛的人無關,我最近還不會對她動手……最近還不會。這樣,你總滿意了吧?」

德雷斯瞪著她,壓下掐住那只纖細脖子的衝動。「如果你的話能信,我就能當神官了。」他憤怒地咕噥,一旋身大步走出房間。

平心而論,這回的麻煩其實也不比從前糟,柯曼莎是個值得尊敬的對手,而帶來的挑戰也總是能激起他的鬥志。在內心深處,他其實很喜歡與柯曼莎的較勁,不論是公開的或暗中的,口頭的或刀劍相向的——從前曾發生過幾次。但這回他沒辦法再這麼悠哉了,因為事情攸關康妲爾的生命,甚至更糟。

他換下染血的黑衣,煩躁的在透進室內的晨光中踱步,未幾又轉身下樓,吩咐備馬。

步出麥凱西宅大門迎面就是獵場,坐騎的鼻息在冰冷的空氣終結成白霧,霜在馬蹄底下破裂,發出清脆的聲音。低垂的雲鬱積著風雨將至的鐵灰色,枯褐的平野在蒼白的天光下閃著細碎的光芒,地平線上的森林只是一團模糊的影子。蒼鷹神殿門前的草已經垂至階石,洞開的大門吞吐著濕冷的氣息,顯得鬼氣森森。

德雷斯用足以跌斷脖子的速度馳騁了好一會兒,又掉頭轉往梅瑟城。今天凡提尼並沒有交代事情,但每天早上進宮已經成了他的習慣。剛好柏林頓有份人事調動令要交給韓諾,就托給了德雷斯。

韓諾今天休假,德雷斯直接繞到他家去,驚訝地發現警備軍長剛過中午就在書房裡埋頭喝酒,對他送來的東西只看了一眼,就堆到成疊的卷宗上去了。德雷斯聳聳肩,反正今天是韓諾的假日,除非發生緊急事件,否則沒人可以強迫他辦公。他正想轉身離去,韓諾已經拎著酒瓶站起來,精瘦的身體站立不穩,搖搖欲倒。

「要不要來一點?這可是卡斯提伯爵送來的,因格蘭姆的新酒……」

德雷斯瞥了他一眼,懷疑他知不知道自己喝下肚的到底是什麼,同時又覺得可惜,因格蘭姆的葡萄酒向來遠近馳名。但他走回來時心裡想的並不是美酒,而是這個一向自制的男人竟然在大白天喝得口齒不清,想必事情不太尋常。既然他正閒著沒事,心裡也悶著,留下來看看情況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他從壁爐上方拿了個銀杯,在韓諾對面坐下,為自己斟了小半杯,閉上眼睛讓餘韻在舌尖徘徊,享受那份微帶辛辣的甜味。而韓諾早已喝乾了自己的份,正顫抖著手重新倒酒。德雷斯睜開眼睛,若無其事地問:「尊夫人不在家嗎?」

「她和雅莉姍出去了,所以我才能喝個痛快。」韓諾咧出一個近乎孩子氣的笑容。「不過等她回來,我一定會被罵得很慘吧。」

不是家庭問題。德雷斯半閉起眼,注視著男人通紅的臉和顫抖的手。這下可有趣了。他想起柏林頓前陣子不識相地提出了拔擢韓諾的主意,不過提案送到凡提尼那兒就被打了回來,韓諾理應不知道這回事,不,誰知道呢——

尖銳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韓諾在倒酒的當兒打翻了杯子,酒液頓時濺了滿桌,匯成小河沿著桌緣流淌下來。玻璃在桌上滾了幾圈便翻到桌下,在德雷斯腳邊摔成碎片。

「你最近有點失常哦。」德雷斯看著這片狼藉,皺了皺眉。「凡提尼也說……」

「他說了什麼?」韓諾猛然撲近,揪住了德雷斯的衣領。

「怎麼搞的?」德雷斯厭惡地撥開他的手,不悅地理平衣服。

「他說了什麼?」佈滿血絲的眼睛睜得更大。「快告訴我!」

德雷斯警覺地看著他的臉,那上面顯出被逼到死角的人才有的驚恐表情,恰似落入陷阱的野獸。

「你做了什麼?」他單刀直入地問。

「不是我!是他!」韓諾被火燒著似的猛然抽手,大吼出來。

德雷斯揚起了眉。「他……?」

「你告訴我,我怎麼還能在他手下做事?每次看到他,我就看到父母淌血的臉!我一直當作兄弟,當作父親的人——」他一拳搥在桌上,哽咽的無法再說下去。

德雷斯愣住了,但驚愕只有一瞬間,他馬上掌握了幾分事情的狀況。坎柏林特伯爵家的事發生時,他年紀還很小,但作為情報的話,他倒對其中內幕知之甚詳。他瞄了一眼伏在桌上的人,另一個疑問衝上心頭:「你怎麼知道的?」

這話問得突兀,但他也不擔心韓諾昏醉的腦子能發現其中的破綻。果然他抬起頭,含糊不清地報了一個名字。「……坎柏林特家的老僕人,我在東門監獄遇到……留他看馬……」

那個在他進門時過來牽馬,卑躬屈膝的小老人。當年的漏網之魚嗎?德雷斯閉上了眼睛,懷疑這只是巧合,還是其中有著更深的陰謀。

「我付出這麼多年爭取的,到底是什麼?我所效命的,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聽著咬牙切齒的低吼,德雷斯的唇角不覺微揚。「這種事……我也常在想呢……」

但,誰不是這樣活下來的呢?韓諾在為凡提尼效命的這段期間,不也忠實的執行過命令,用類似的手法為凡提尼除去異己嗎?

同樣的事情落到自己頭上,就受不了啊……

「我沒辦法待在這裡……我要到別的地方去……我要離開這裡……離開凡提尼……對,我可以到北方去……」

「潘諾尼亞嗎?」德雷斯冷笑一聲,繼續喝酒,也順便拉來另一個杯子,為韓諾注滿。「真是的……凡提尼……自己做的事不處理乾淨,總不能每次都要我來收拾……」他無聲地說,猛地另一個念頭竄了上來,使他把原先想說的話吞了回去。

送個禮物……給柯曼莎吧,也省得她一直為了康妲爾的事嘮嘮叨叨。

「潘諾尼亞?」韓諾搖晃著頭,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對,對,這主意不錯。喂,你母親不就是安吉諾夫的妹妹嗎?你見過他吧?告訴我,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德雷斯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我沒有私下見過他。」說得又快又自然,長久以來這句話已經像血液一樣融入他的體內。「所以也稱不上瞭解……不過我母親有時會說起他。」他謹慎地揀選著字句,既要讓對方信服,又不能透露太多落人把柄。「……他是個意志堅強,具有遠大抱負的人,」而且會眼也不眨地把道上的障礙一律剷除。「他的武技是有名的,這你應該很清楚吧?」

「沒錯,聽說他是能橫掃千軍的勇者呢!上回在凱斯特瓦的競技賽上,他一個人就把二十多個騎士挑下馬去!」韓諾的眼中發出了光芒,神智也清醒了些。身為一個武人,他一向對以勇技聞名的武士有著惺惺相惜之情。

「的確。」德雷斯微微一笑。「就連羅納克身邊的麥爾達特將軍也成為他的手下敗將,那場劍術比賽真是精彩……」

「只可惜他不願擁護殿下。」韓諾搖頭。「否則一定能成為最大的助力——」

「他說過任何反對殿下的話嗎?」德雷斯淡然回問。「還是因為凡提尼將他視為假想敵,你也就一直認為他是敵人了呢?……」

韓諾愣了一下,啞口無言地瞪著他,臉上突然浮起了不安的紅潮。德雷斯靠回椅背,知道自己已經戳中了要害。對韓諾這種生活單純、思想明確的人而言,只要鑿出一個缺口,他的世界很輕易就會碎成片片。當然安吉諾夫從沒說過這樣的話,因為他的目標不在反對或擁護殿下,而是那頂王冠。在他的計劃中,根本就沒有康妲爾的存在。

「對他而言,柯羅特蘭的和平才是第一要務,在這個國家統一之前,什麼藍圖都是紙上空談。儘管方式不太一樣,但我想他的理念和凡提尼其實是很相近的……」他輕啜著酒,而沒有告訴韓諾,安吉諾夫強硬近乎蠻橫的作法,連德雷斯都無法完全苟同。但即使是對凡提尼,他也未能完全滿意。也許這就是他服事兩位君主卻面無愧色的原因。

「哈哈,對,對,這才是王者應有的作為啊!成天躲在暗處算計別人……算什麼人物……對吧?……」韓諾用顫抖的手把酒杯注滿,說出來的話也是顫抖的。

麥凱西伯爵離去時已近黃昏,剛好遇上返家的康妮和雅莉姍,雙方客套了一番招待不週的話。伯爵以一貫的態度從容回禮,目送兩位女士的身影消失在門後,這才接過韁繩,跨上馬匹,若有所思地俯視腳邊的老人,將那飽經風霜的臉,指節粗大生繭的手,長年負重而再也直不起來的背脊看進眼中,好一會兒才問:「你叫什麼名字?」

老人立刻畏縮起來,將兩腳的重心移來移去,緊緊抓著那頂破舊的布帽,駑鈍的眼中有著驚恐。「我、我做錯了什麼事嗎?老爺請別生氣,我……」

「別慌,我不是要責備你。」德雷斯露出了笑容。「你把馬照顧得很好,裡面每一匹都是毛色乾淨,眼睛明亮。我家的老馬夫最近退下來了,希望新來的也有你這樣的技巧。」

老頭一聽鬆了口氣,正絞盡腦汁要怎麼回覆爵爺,德雷斯已經一夾馬腹,輕快地步出了韓諾家大門。

39

一定有問題。她的直覺如此警告著,肉眼卻跟不上心靈的腳步,這使康妲爾的情緒異常焦躁。

麥凱西宅的生活因柯曼莎的加入而有了些許改變,改變又很快成了常態。母親、兒女和住客表面上相處愉快,彼此間卻瀰漫著無可言喻的緊張氣氛,康妲爾自信這絕對不是她的錯覺。但每回面對柯曼莎迷人的笑容,康妲爾又會感到疑慮如陽光下的烏雲般消散無蹤,那溫柔的聲音和微笑總是讓她想起幼時的歲月,儘管她早已記不清母親的容顏。

還有德雷斯。

這段時間以來,他總是有意無意迴避她的視線,有時他的眼中會不經意流露出近乎憤怒的苦惱,卻總是在她想刺探時,迅速把自己隱藏在深不可測的黑暗中。表面上,他們照常出雙入對,親密如昔,先前的齟齬似乎已消失無蹤,但他們說話的時間反而少了,而他在夜晚擁抱她的方式,就好像她將隨著白日的到來消逝一般。

她放開手中的韁繩,讓坐騎放慢速度。泛著秋褐的茂草在冽風下發出清爽的聲音,高遠無雲的蒼穹映在女孩眼中,烏玉般的瞳眸卻是思緒萬千。她沒等被拋在後頭的侍從趕上來,便一夾馬腹開始小跑,急得男孩扯著喉嚨大喊:「費沙爾特小姐!等等我!等等我啊!」

康妲爾嘆了一口氣。輕拉馬韁停下腳步。侍從好不容易才追上來,氣喘吁吁地懇求康妲爾小心點,儘管天氣很冷,他卻騎得滿身大汗,一頭紅髮被風吹得像鳥巢。他比康妲爾小了好幾歲,卻總是裝出大人的神氣,也因為康妲爾沒有主人的架子,他說起話來更是百無禁忌。康妲爾最討厭在自家附近散心都有人亦步亦趨,但若讓德雷斯知道她隻身出門,接下來肯定沒完沒了,她才心存僥倖挑了在馬房打雜的莫里。和那些嚴厲又不知變通的護衛比起來,他還算是個令人愉快的伙伴,最重要的是他馬術不佳,追不上女主人,自然也無法限制她的行動。

康妲爾等男孩拉近兩人的距離,然後再度一拉韁繩。白馬放蹄奔馳,飛越過一排半人高的矮樹,直到森林邊緣才停下來。莫里不敢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只得乖乖繞過樹叢,一路叫著:「費、費沙爾特、小姐!您別亂、亂來啊!」

他在馬上一顛一顛的叫著,康妲爾不禁也好笑起來。她朝林子裡走了兩三步,又掉轉馬頭,對莫里笑道:「你少在那裡鬼叫了,莫里。再婆婆媽媽的話,我真要把你丟下了。」

「我有職責在身哪!小姐。」他說得理直氣壯。「而且您那種騎法誰不怕啊?小姐文武雙全是很好,可是也要為我們下人著想……」

「好了,好了,莫里,別說教了。」康妲爾哭笑不得。「我難得出來走走,就放過我吧。」

「但也不好進森林吧?小姐,您又不是不知道,這時節林子裡特別不寧靖,野豬強盜到處竄——」

康妲爾嘆了口氣,懶得再和他爭辯,一旋馬頭便直往森林裡衝。

「小姐!」莫里又急又無奈追上去。康妲爾的速度極快,沒多久就遠離森林邊緣了。厚軟的土壤和樹葉吸納了馬蹄聲,陽光透不進細密羅織的山毛櫸蔭頂,只篩落懸浮的灰藍粒子,朦朧的色彩讓莫里有種踏入異界的錯覺。各種幽靈鬼怪的故事在那沒讀過書的腦中栩栩浮現,偏巧不知什麼動物竄過他前方的樹梢,嚇得他大叫起來,聲音在凝滯的空氣中迴響,彷彿未現身形的生物也加入了合鳴。莫里在馬背上縮成一團,笨拙地控制坐騎越過盤根錯節的地面,努力盯著康妲爾東奔西竄,靈活得有如人馬合一的身影,欲哭無淚地叫著:「小姐!你再這樣我就要去跟爵爺報告了啦……」

「沒關係啦!」康妲爾在前方十數步處喊回來。「等我們回去——」

聲音嘎然而止,白馬突然發出吃痛的哀鳴,人立起來,而後向前疾衝。莫里倒抽一口氣,看著康妲爾在馬背上激烈地扭動身體,彷彿在閃避什麼,一邊猛拉韁繩想控住坐騎。白馬躍了幾步,衝勢頓然止住,下一瞬就砰然倒地,把背上的騎士拋了出去。

莫里沒聽到女主人的叫聲,反倒是自己慘叫了起來。他跳下馬,沒命地朝康妲爾奔去,越過那匹仍在抽動後腿的白馬,即使是他這樣經驗淺薄的新手,也看得出這匹馬沒救了。牠的前蹄卡在樹根中,右前腿折成不自然的角度,頸部和腹部則插著幾枝箭。

莫里呆了一下,一時反應不過來。落地的女孩以訓練有素的身手護住要害,在落葉堆中滾了三圈才止住衝勢,一起身便朝男孩大吼:「莫里!快跑!」

莫里沒有聽到她的聲音,或者該說聽不到了。他低下頭,驚恐看著露出胃部的箭身,尖叫還來不及發出,另一枝箭又插進他的喉嚨,男孩一聲不吭仰天倒下。

康妲爾也只來得及出聲警告,甚至沒看到莫里倒下。她在馬背上時就被箭射中了右腿,而且落地時的滾動更加重了傷勢。她拔劍出鞘,還沒完全穩住身體,數枝箭又迎面射來,她就地滾開,卻沒能避開身後的襲擊。尖銳的疼痛貫穿了左肩,她一個踉蹌跪倒在地,立即又掙扎站起,朝莫里的坐騎跑去。

那匹馬比人類更敏銳地察覺到危險的氣息,正在原地跺腳噴息,全賴嚴格的訓練才使牠不致立即放蹄奔逃。但康妲爾還沒接近,一個瘦小的男人就從樹叢中鑽出來,拉住了韁繩。康妲爾腳下一頓,領悟到自己已經衝不出包圍,立即握緊劍柄,環視著從四方逐漸逼近的人們。

他們就像林間的幽靈一樣,無聲無息從樹幹後、從樹叢間冒出來。一共有七個人,個個都是不修邊幅的邋遢模樣,簡陋的衣服用粗布和獸皮補綴在一起,有兩個手上還拿著樺木削成的粗製短弓,其他人手上的劍把都鏽蝕了,鋒刃卻磨得雪亮。

康妲爾咬了咬牙,強迫自己忘卻痛楚,伏低身體將重心放在沒有受傷的腿上,手心緊抵著冰涼的劍柄。傷處正隨著心跳悸動,血絲從大腿和肩膀流下,沾濕了抹著塵土的藍色天鵝絨。此刻她感受到的不是恐懼,而是近乎憤怒的戰意。心有旁騖讓她失去應有的警覺,但這並不是能合理化自己錯誤的藉口。身為水晶宮戰士林恩的弟子,她該為沒注意到林間暗伏的敵人而羞愧,而身為柯羅特蘭繫未來於一身的王儲,她更該為不帶衛士輕率行動而向泰雷沙下跪。康妲爾嚐到口中酸苦的味道,德雷斯和凡提尼會怎麼說她呢……

「喂,葛萊利,是這個嗎?」右邊一個臉色蒼白,黑髮亂得像荊棘的男人粗聲問道,打量她的眼中流露出輕蔑之意,似乎在嘲笑她持劍的虛張聲勢。

「沒錯。」身後有人回道,他便點點頭,上前一步,康妲爾握緊劍柄正待揚起,那個粗礪的聲音又喝了一聲:「等等。」

一個提著斧頭的彪形大漢走到她面前,舔著唇,眼中浮起了貪婪之色。康妲爾知道他正在打量自己的臉、身上的衣服和手中的水晶劍。如果他們是要搶劫,她身上還有幾個金幣,但事情絕不只這麼簡單。

果然他點點頭,露出了肉食動物般的笑容。「把她帶回去,還有那匹馬。」

另一個年紀稍長的紅髮男子看了她一眼,遲疑的說:「可是……」

大漢瞟了他一眼,不屑哼了一聲。「怎麼,你有意見?」

他聳聳肩,臉上浮起厭惡的神情。「可別又惹出多餘的麻煩。你忘了上回的教訓嗎?差點害我們在冰封的山裡活活凍死,連牧人都不願把茅屋借給我們……」

「只要不讓她再出現,結果不都一樣。」另一個人插嘴。

「我們平常也受夠這些貴族的窩囊氣了,難得有肥羊上門,不好好剝皮刮骨怎麼成。」另一個尖細的聲音傳過來,說話的人穿著不合身的亞麻襯衫和羊毛背心,上頭沾滿塵土和可疑的褐跡,看起來就像是從某個倒楣人身上剝下來的。

「聽到了吧,巴迪。」那個顯然是帶頭的大漢又上下量了她一會兒,轉身走開。「密朗,先繳了那把劍,把她捆起來。」

黑髮男子提著劍走向康妲爾,頗感興趣盯著她手中的武器,現出混著驚奇和貪婪的神色。「這是玻璃嗎?水晶?整塊水晶耶!老大,這可不得了!」

「少囉唆!」葛萊利喊回來。「快動手!」

「來,小姑娘,乖一點。」他伸向康妲爾握劍的手。「女人家不適合這種裝飾品,等會兒有更好的刀讓你嚐——」

話音被劍鋒相撞的聲音掩蓋,粗劣的長劍隨著凌厲的藍光飛向空中,密朗還維持著彎腰的姿勢,腹部卻已被利刃穿透。

還沒有人反應過來,康妲爾已抽劍揮向離她最近的男人。對方閃躲不及,粗製的皮衣馬上被砍穿。康妲爾閃過來自右方的攻擊,砍中矮個子男人的身側,順勢將他推向直衝過來的同夥,同時卻感到尖銳的痛楚掠過背脊,她咬牙忍住一聲喊叫,回頭打掉紅髮男人手中的匕首,他立即戰意全失地抱頭鼠竄。康妲爾很快轉身,跑向馬匹所在的位置。

眼看到手的肥肉就快飛了,葛萊利氣得大吼大叫,提著斧頭直衝過來。康妲爾拖著腿傷加上剛才打鬥消耗的體力,沒幾步就被趕上,只得轉身卸開直砍過來的斧頭,鋒刃相撞的衝擊震得她手臂發麻,差點鬆手。她連忙後退,男人毫不放鬆地繼續攻擊。另一個人又從旁邊砍過來,刀鋒劃過她毫無防禦力可言的天鵝絨外衣,在右臂拉下一長條的血痕。

康妲爾顧不得痛,用帶傷的手擊中他持劍的手腕,低頭閃過斧頭斜削下來的鋒刃,順勢揮向漢子的腹部,砍穿了粗劣的皮甲,沒造成什麼傷害,對大漢的自尊心卻是個強烈的打擊。他大吼一聲掄起斧頭重重劈下,卻砍中康妲爾旁邊的樹幹,鋒刃深深陷進木頭,康妲爾立即轉身就跑。

拉著馬的男人見情況不對,連忙掉頭想上馬逃走,康妲爾怒吼一聲,撲上前去緊緊拽住他的衣服,男人原本只打算作壁上觀,頓時驚慌失措,連劍都拔不出來,輕易就被康妲爾撂倒在地。康妲爾立即搶過韁繩,一躍而上,箭般飛馳而去。

馬上的顛簸一再提醒她傷口的存在,每跨一步都好像在用燃燒的鞭子抽她似的。低垂的樹枝一路鞭打她的臉,而且馬受了驚,變得很難控制,但她不敢放慢速度,伏低身體緊貼馬背,只顧向前奔馳。

很快的,荒涼的野地近在眼前了。康妲爾鬆了口氣,他們不會冒險出林,追她到可能被人看見的地方。

她趴在馬背上,全身的力氣都耗盡了。她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濕透,腿上的傷口經過拉扯裂得更加嚴重,除了箭傷,她在戰鬥中又掛了不少彩,痛楚太多,反而使她麻痺了。

她勉強抬起頭,望向地平線的另一端,感到視野逐漸模糊。她撐得到家嗎?麥凱西宅在哪裡?她完全辨認不出來了。

這片原野何時變得這麼大了?好像——永遠都走不完似的……

康妲爾並不知道她倒在馬上,也不知道馬載著人事不知的她走了一段路,終於在一座石造建築前丟下她,跑開了。

40

「思琳,康妲爾人呢?」德雷斯的聲音衝進起居室,帶著壓迫感。「我從回來到現在都沒看到她。」

「咦,她還沒回來嗎?」思琳驚訝地回過頭。

德雷斯很想用吼的,但還是壓下了語氣:「你是說她出去了?」

「她說要去散心,應該是騎馬去獵場了吧?」

德雷斯立即轉身出門,在大廳撞上了才剛進門的柯曼莎。接觸到兒子的視線,優雅的貴婦挑挑眉,問道:「怎麼了?」

「你到哪裡去了?」

「我和西格莉雅到卡南的金鋪去了。有什麼問題嗎?」

「康妲爾還沒有回來。天都快黑了。」

柯曼莎聳聳肩,自顧往內室走。「別什麼事都往我身上推,保護她不是你的責任嗎?」

德雷斯聽到話中的挑釁之意,但在這裡拌嘴也於事無補。他大步走進馬廄,發現康妲爾帶出門的是個馬僮而不是衛士時,委實想把馬夫、門房和衛士都刺個對穿。馬夫可憐兮兮地解釋小姐根本不聽勸,他們又不敢對她用強。德雷斯把馬牽出廄房,掩不住語氣中的粗暴。

「你們全都給我聽好了,下回她再想不帶衛士出門,就把她五花大綁送回屋裡!伊恩!你跟我來!」

在昏黃的天光下,遼闊的狩獵場像是蒙著一層霧靄,遠方的森林早已退為一片黑影,背後櫬著大片血似的霞雲,逐漸增強的晚風颳來陣陣寒意,把原野上的草吹得簌簌作響,在毫無遮蔽的視界中,看不到一個人影。德雷斯在草原間巡了一回,逐漸接近了森林,跨下的馬突然驚惶地抬起頭噴氣,他叱了一聲,背脊卻陡地升起一股涼意,眼睛和嗅覺都告訴他,幾步遠處濺在地上的斑斑汙點是——

血!

「爵爺!爵爺!」伊恩在他身後大叫,聲音發著顫:「您看……您看……」

「什麼?」

「蒼鷹大神的神殿……」他做了個避邪的手勢,喃喃念著諸神的名字,臉色十分蒼白。

德雷斯轉頭望去,斥責道:「少愚蠢了!那是馬,不是什麼妖魔鬼怪!快走!」

他們在距神殿一段距離的地方迎上了馬,德雷斯的心立即冷了半截。那是麥凱西家的馬沒錯,一隻腳受了傷,垂頭喪氣地在草間跛行,馬鬃、鞍上到處血跡斑斑。他幾乎要對牠大吼出來:「你的主人呢?」終是壓下了這幼稚的衝動,把馬丟給伊恩,朝神殿急奔而去。

馬每跨一步,德雷斯的恐懼也隨著水漲船高。他的血液幾乎要沸騰了,心跳得快迸出胸口,腦中好像有鎚子在敲打一樣。這是不可能的,這是不可能的,他無意識地念著,康妲爾怎麼會出事呢?她的反應這麼敏捷,身手這麼了得,那血一定是別人的,一定是的,一定要讓它是——

看清了蒼鷹神殿下的那塊暗影時,他的腦中突然一片空白,只聽得到血液在耳中拍擊的聲音。他連自己怎麼停下,怎麼走到她跟前的都不知道,只意識到那是他離家前還笑著對他道別的人。「我才不過離開了一下而已……」他愕然低語,伸出手去觸碰那冰涼的皮膚。他無法相信,這樣一個髒污又毫無生氣的軀體會是那個美艷絕倫,神采飛揚的女孩。他想叫她,聲音卻卡在喉嚨裡——



「叫維格尼奧來!快!到城裡去找他!」

思琳被樓下傳來的吼聲嚇得跳起來,她提著裙子急急跑下樓,差點和德雷斯迎頭撞上。她還沒搞清楚怎麼回事,德雷斯又咆哮了一聲:「讓開!」

「老天!」思琳看清他懷中的人時不禁驚叫:「發生了什麼事?」

「你沒長眼睛嗎?她快死了——快死了!」他一邊吼一邊大步往內室走,聲音響得一清二楚。「還不去叫維格尼奧來!」

思琳急急跑開,德雷斯的聲音追著她:「把杜塞爾也給我找來!」

全國素負盛名的宮廷醫生衣衫不整的趕來,一句話都還來不及問就被德雷斯趕進房間。維格尼奧行醫四十年,跟兩代大公上了好幾次戰場,見到床上的人臉也不禁垮了一半。他開始指揮助手擺開器材,德雷斯在一旁咄咄逼人地問:「她還有救嗎?」

「看馬里帝茲的旨意了。」維格尼奧搖著泛灰的亂髮。助手正小心剪開女孩髒污的外衣,露出大小不一的傷口。在暖和得近乎悶熱的房內,蒼白的皮膚卻冰涼如水。「你是怎麼搞的,居然讓一個小姐弄成這副模樣?沒有人跟著她嗎?你——」

「少囉唆!」德雷斯粗暴地打斷他的話。「想辦法救她就是了!」

門開了又關,清涼的空氣隨著聲音飄進來,稍微制住了緊張得快要裂開的氣氛。「我可以幫得上忙嗎?」

維格尼奧望向大步走進來的金髮青年,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海斯特伯爵!太好了,有您在這裡,我就輕鬆多了。」

看到床上的人,杜塞爾腳下一頓,猛然轉頭看向德雷斯,低聲咆哮:「這是怎麼回事?」

德雷斯無話可答,只得低下了頭。杜塞爾咬咬牙,救人要緊。「回頭你再給我解釋清楚,現在滾出去,別在這裡礙手礙腳!」

德雷斯被趕出房間,思琳正站在門外,臉色蒼白如紙。德雷斯看了她一眼,不耐煩地說:「你在這裡做什麼?」

思琳看了雙唇緊閉的哥哥一眼,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些什麼,終究又吞了回去,德雷斯意識到自己的神情和舉動已經嚇著了妹妹,勉強放緩了聲音:「你在這裡也幫不上忙,而且今晚家裡很亂,你還是回房去吧。」

思琳張開口,迸出了一個「我……」就再也發不出聲音了。德雷斯瞥了一眼房門,再也掩不住急躁的語氣:「回房去!」

思琳垂下頭,乖乖轉過身,走廊上擠著士兵、僕人和醫生的助手,沒有人多看她一眼。上樓時她撞到了人,思琳抬起頭,看見一張比她還蒼白的臉。纖細的精靈女孩撐壁站著,全身發抖,水色長髮凌亂的拖到地上。

「藍……?」

女孩開口迸出思琳不懂的語言,緊緊抓住她的手臂直到她痛叫出來,重複幾遍後才領悟到思琳不懂她說的話,這才用顫抖的通用語問:「小姐……小姐怎麼了?」

思琳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她……受傷……」

掐住手臂的指尖頓時又加重了力道,思琳沒有掙脫,就好像那是給予自己的懲罰。「她會死嗎?會死嗎?」藍狂亂地重複,嘴唇變得更白,好像全身的血液都被抽乾殆盡。

「我……我不知道……」思琳再也說不下去,腿一軟跪倒在地,哭得全身顫抖。

藍困惑地看著她,似乎無法理解女孩突然的爆發,但這一個的崩潰似乎讓另一個冷靜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藍慢慢跟著跪下,笨拙地試著將女孩擁入懷中,就像狄洛常對她做的一樣。

「怎麼辦……我沒有……沒有希望她變成這個樣子……我只是祈禱她不要和哥哥在一起……怎麼辦……如果、如果她死了……」

夜深了,早應沈入闇寂的森林卻顯得不尋常的騷亂。火把一枝接一枝的燃起,被驚動的鳥兒的拍翅聲、被驅趕的野獸的竄逃聲、混雜著不耐與粗暴的人聲、馬蹄聲、金鐵交鳴聲,幾乎要把一向猖狂的黑暗嚇得倉皇而逃。蒼白的月亮掛在深沈的空中,略帶恐懼地俯視枝葉叢中的點點鬼火。麥凱西宅猶如鬼域,燈火徹夜未熄,明亮得有如宴樂,卻籠罩著肅殺之氣。凡提尼和其他重臣在德雷斯的書房裡,臉色凝重地商議對策,德雷斯整晚在康妲爾的門外踱步,有如一隻受困的野獸,隨時想撞開那道木門衝將進去。

凌晨時分維格尼奧步出房門,馬上被德雷斯一把揪住。「怎麼樣了?」

遭到突然的攻擊,宮廷醫師嚇了一大跳,愣了幾秒才回過神來。「很難說,她會死會活,就看這幾天了。」

「你是說她沒死——」德雷斯手一鬆,看起來像是隨時要坐倒。維格尼奧懷疑他有沒有聽進他的話,她也可能會死啊。但他不敢再開口。

「我可以進去嗎?」

「請便。」維格尼奧走得很快。「凡提尼大人要我過去一趟,海斯特伯爵還在裡面。」

房裡的血腥味凝厚得令人窒息,連藥味都被掩蓋過去了。維格尼奧的幾個助手還在收拾善後,杜塞爾立在桌邊,調著一碗乳白色的漿液。德雷斯衝到床邊,立即將先前的希望全盤推翻了。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會有那樣全然死白的臉,靜止不動的身軀呢?杜塞爾看到他的表情,冷冷地說:「她不會死的,所以不用擺出那種臉了。」他沒有如德雷斯料想的先揮來一拳,也許是因為康妲爾的情況比預期穩定,也使杜塞爾冷靜了些。

「她的傷是……?」

「看起來像是從馬上掉下來,傷了手和腳,又被好幾個人圍剿似的。手法實在太狠了。若不是有計畫的謀刺,就是康妲爾反擊得太狠,反而嚇了他們吧!」

德雷斯垂著頭站在床邊,拳頭緊握得連指甲都陷入肉中。光想像那幅景象就讓他心痛如絞,連一貫的思考能力都失去了。現在他腦中沒有政局或陰謀,只有單純的怒火,只有將兇手一片一片剁下來的殘忍欲望。

杜塞爾調好了藥,把碗放在桌上,對助手下了些指示,而後對德雷斯說:「走吧,凡提尼還等著見我們。」

「我……」

「你待在這裡也不能做什麼,還是先想辦法捉拿犯人吧。我也想聽事情的原委,然後才能決定——」他等著德雷斯走出房間,聲音又冷了幾分。「要不要現在殺了你。」

兩人穿過走廊上的僕人和士兵,連沾滿血和污漬的衣服都來不及換,便直接來到麥凱西宅的書房。維格尼奧向大公報告後便離去了,暗沈沈的房間中圍坐著噤聲不語的人,更添詭異。

凡提尼原在低頭沈思,見他們進來,他稍微調整了坐姿,依然是以不慌不忙的態度迎向來人。

「這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德雷斯沈痛地說。他從未如此厭惡說出這種話的自己。「我送調動令到韓諾家去後,一直到黃昏才回來,那時她已經出去了。等我發現不對出門去找時,已經……」他咬了咬牙。「我是在蒼鷹神殿前找到她的,侍從的馬在附近,但侍從本人和殿下的馬都不見了。」

「你認為……」

德雷斯搖搖頭。「莫里從小就在我家,個性莽撞了點,但忠誠心是沒話說的。從她身上的箭枝看起來,兇手是林中的流民。」

凡提尼點點頭,沈思良久,火燄的光芒映得蜂蜜色的頭髮閃閃發亮,和隱在陰影中的臉龐呈現強烈的對比。「封鎖消息。」他終於說。「殿下還沒死,沒必要讓大家驚慌。抓到那些人以後,直接帶到我面前來。」他抬起頭,聲音中首次掠過一絲情緒。「就算把森林夷平,也要抓到他們。」

黎明時分,一部份的士兵先行回來,抬著莫里和馬,還有三具陌生的屍體。從身上的打扮看來,他們的確是以林為家,四處遊竄的不法之徒。

「有價值的東西都被剝光了,看來是他們的同夥幹的。」貝因跪在屍體邊,以行家的眼光檢視著他們身上的物品。「現在說這種話可能不適當,但如果是單純的強盜殺人,情況就比我們預估的要好一點。」

狄洛在他身後搖頭。「幾乎都是一劍斃命,康妲爾的身手可不得了啊……」

「我寧可她把身手用在戰場上。」德雷斯苦澀地說。不要死在這裡……死在微不足道的強盜手中啊!

「那是她的劍嗎?」貝因指向一把水晶鑄成的劍。「掉在草叢裡,幸好沒被帶走。」

「嗯。那是她從水晶宮帶來的。」德雷斯拿起劍,很緩慢的把它擦拭乾淨。「我……拿回去給她。」

杜塞爾還在康妲爾房中,看到那把劍,他露出釋然的神情。「幸好找到了。如果丟了劍,康妲爾一定會很難過的。」

德雷斯將劍放在床邊的小几上,藍色水晶在陰影中依然不受影響的閃爍著,那光芒既冷澈又溫柔,長久以來一直在女孩身邊守護著她。儘管德雷斯從不喜歡魔法咒術之類的東西,此刻也不禁向那虛無飄渺的希望祈禱。請求馬里帝茲,請求沙塔林那的守護,請求由神聖水晶鑄造的劍的力量,讓你們眷顧的女孩回來吧……

儘管家裡出了這樣驚天動地的大事,柯曼莎卻好似一點都沒有察覺,從前一天晚餐過後便待在自己的房裡沒有出來。她的房間位在宅邸最僻靜的角落,即使主屋吵得翻天覆地,這裡也不會受到干擾。

如往常一樣,她遲至中午才起身,喚來貼身侍女,在梳妝時才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事情辦好了嗎?」

羅蕾娜遲疑了一下,才以同樣平靜的語氣答道:「沒有,夫人。」

「沒有?」她下意識抓住一把梳子,緊緊握在手裡。

「她受了重傷,但沒有死。維格尼奧和海斯特伯爵花了一個晚上在救她。」她的聲音溫柔而富有磁性,帶著習慣性的壓抑和冷漠。「有三個人被她殺死了,伯爵正在追捕其餘的人。」

「沒用的傢伙。」柯曼莎尖銳地說,但怒氣一下子就過去了,她把梳子放回粧台,冷冷地說:「別管他們了,就讓他們上示眾台吧,如果這件事成了懸案,凡提尼會更加警戒的。」她盯著鏡中的自己,以及身後黑色鬈髮及肩的女郎,瞇起了眼睛。「這件事就先算了……反正,就算安吉諾夫用不著她,也不能留著給凡提尼……」

「那麼今天的行程……」

「照常。把那件紫色的外出服拿過來。」

宅子裡依然亂哄哄的,前庭裡有不少士兵在待命,柯曼莎出門時並沒有引起多少注意,連德雷斯都不知道。

41

「她還沒醒嗎?」焦躁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已經整整一天了。」

杜塞爾沈默搖頭,看了一眼大步走進來的德雷斯,又將眼光移回床上。

「思琳呢?」

「去睡了。她從清晨忙到現在,已經快累倒了。人抓到了嗎?」

「抓到四個。」德雷斯吐了一口氣。「他們根本不知道傷的是什麼人,一點逃的打算都沒有!艾瑞已經把他們送到城裡去了,凡提尼要親自處理。貝因還在森林裡搜索。」

「你居然肯把他們送到城裡。」杜塞爾揚起嘴角。「我以為你會對他們處以私刑呢。」

「還不是艾瑞多事。」德雷斯苦笑,承認了自己的確很想這麼做,而後注意到杜塞爾異樣的動作。「你在做什麼?」

杜塞爾在他說話時已經檢視過盛藥的杯子,嚐了嚐,一語不發地走出門。德雷斯警覺起來,也跟著上去,只見杜塞爾走到壁爐前,手腕一翻把藥連杯子都丟了進去。尖銳的破碎聲後,火焰發出噗哧聲響,青草燃燒的味道隨著白煙溢了出來。

「你說呢?」他轉身面對德雷斯,冷漠的語調下有著一觸即發的怒氣。「要不是康妲爾無法移動,我真不想把她留在這裡。內賊才是最難防的。」

德雷斯迸出一句:「你是說——」

「我沒辦法一直守在這裡,所以藥品和食物都要經過你的檢查,知道嗎?如果不能確定,就等我來,千萬別疏忽了!」他走回房裡。「我還會在這裡待一段時間,你先去睡一會兒吧。」

「不,我來看著她。」他不敢說的是,如果——如果在他睡著的時候,她就走了——

他該怎麼辦?

儘管已經做了這麼多的設想,當事實逼近眼前時,卻總是比假設更錐心刺骨。他對自己和康妲爾都太有信心,從沒想過自己會被迫站在床緣,看著她寂然不動的身軀,除了注意每一絲聲息外什麼也不能做。艾絲菲狄雅女神是在懲罰他嗎?懲罰他睜著眼睛陷愛人於危機的自私——

「把這個喝了吧!可以維持你的體力。」杜塞爾遞給他一杯淡黃色的果漿,他感激地接過來。不過他不知道裡面摻了罌粟,不一會兒他就睡著了。



德雷斯醒來好一會兒才領悟到自己睡著了,他驚惶地跳起來,直衝向康妲爾的床,還好,她還有呼吸,儘管眼眸仍緊緊的閉著,但她還活著——

「你才睡了一個時辰。」杜塞爾在房間另一端說。

他立即領悟到是杜塞爾讓他睡著的,但他沒時間去對他發洩怒氣。一個小廝帶來凡提尼的命令,請他到城堡去一趟。

「你去吧!我會待在這裡的。」杜塞爾說。

「麻煩你了。」德雷斯無奈地說。「我很快就回來。」

德雷斯走進大廳時,正好看到柯曼莎走下另一邊的階梯,他很快叫住她,趕上前去。

「你下午是不是出去了?」

「是啊!我去韓諾家的茶會。」端詳著她的兒子,柯曼莎也不禁暗暗吃驚。說起來也不過一天的光景,德雷斯整個人就變了個模樣,頭髮篷亂,鬍渣滿佈,缺乏睡眠的眼睛看起來黯淡無神。再幾天下去,恐怕她都要認不出他了。

德雷斯哼了一聲。「門前門後都有重兵把守,斯波萊托的人馬大大方方地進出這座宅邸,你倒是挺悠閒的。」

「如果你是在暗示我老頭子想趁機探查什麼,就讓他來吧……」她聳聳肩,將垂落胸前的髮絲撥到身後,簡單的動作卻流露出近乎傲慢的自信。「你倒該感謝我為康妲爾在茶會上的缺席找個了託辭,你最好也趕緊作些掩飾,否則你們刻意封鎖消息,卻任憑她行蹤成謎?」

德雷斯瞪著她好一會兒,但他既沒有時間也沒有耐心與她周旋,最後還是選擇了單刀直入:「這件事和你有沒有關係?」

「你可不要出了事就往我身上推。那些強盜不是被抓了嗎?怎麼不去審問他們?」

「有人想對康妲爾下毒,家裡除了你還有誰會做這種事?」

柯曼莎倒不知道這件事,不過她知道是誰做的。「羅蕾娜是個貼心的僕人,她不主動去做我明天也可能起意下令。想暗殺王儲的話,還有比現在更方便的時機嗎?不過既然你已經知道要防範,我就不會徒勞費事了。」

「你——」德雷斯欲言又止,心有不甘地決定暫時打住,先去赴凡提尼的命令再說。柯曼莎是不會欺瞞他的,他想,卻又覺得好像是在自我安慰。不會的,她從來沒有欺瞞過他,不論她用的手段是如何卑劣,說出的事實是如何殘酷。但他知道自己放棄追根究底的另一個原因,是怕接到不想聽的答案時,就將是和母親攤牌反目的時刻。

可別怪我欺瞞你,兒子。柯曼莎看著他的背影,聳聳肩轉過身。既然你已經開始欺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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