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16日 星期二

第十七章


33

「凡提尼大人,時機已經成熟了!」挑高的大議事堂圓頂下,柯里弗德男爵的聲音輕易就蓋過其他人的低語,顯得分外昂揚。「羅納克已經自顧不暇,殿下也已經坐在這裡,所有人都只等兩位一聲令下,便會帶著自己的人馬集結在梅瑟城下!為什麼我們還不採取行動?在冬天到來之前——」

坐在高位的大公點著頭,用手指輕敲桌面,不時傾身和坐在左邊的殿下交頭接耳,臉上神情肅穆得令人屏息,但他又把聲音壓得這麼低,以致沒有人聽得到話中的內容。看到大公如此重視自己的意見,柯里弗德得意地又加重了語調,好確實將聲音送進每一個豎起的耳中。


「剛才送上的酒還挺不錯的,要再來一點嗎?」

「不了,等會兒吧。」康妲爾搖搖頭。遇到這種無益的冗談或爭論,她早就深感不耐,何況她已經穿著綴滿蕾絲和珠寶的衣服,在這兒正襟危坐三整天了。

「說的是。那,柏林頓呢?」凡提尼傾過桌面,問著坐在康妲爾左側的軍務大臣。

臉上橫了一道刀疤的老將軍搖搖頭,凡提尼便縮回身子,一旁的斯波萊托喃喃自語:「我倒想來一杯薄荷茶,這些傻瓜快讓我睡著了。」

柯里弗德的長篇大論告一段落,人們再度交頭接耳,嗡嗡聲響瀰漫整個大廳,但凡提尼一開口,室內又立即安靜得只剩衣服摩擦的聲音。

「我相信高貴勇武受人愛戴的柯里弗德子爵的寶貴意見絕對是中肯精彩得令人肅然起敬。」凡提尼毫不費力便吐出一串華麗的外交詞藻,中間完全沒有停頓,由於康妲爾在聽到最後一個字時已經忘了開頭,不由得特別佩服朗德毋需換氣的技巧。「但屆時卡瓦雷洛要對付的不僅是凱斯特瓦,還有北方素稱凶猛的軍隊,而聯盟並沒有表面看起來這麼緊密。時間,子爵,恐怕我們還需要一點時間,更多的人才,更充裕的補給,以及更穩定的後方。」

「但我們有最精銳的軍隊,要攻下王城輕而易舉!只要正統的王位繼承人——」

「子爵,你太操之過急了。」柏林頓用指節敲敲桌面,起身開口,聲音有如磨利的槍尖。「戰爭並不只是場上的廝殺而已,如果不想敗,就要連退的計畫都準備好!你懂嗎?」

年紀不到老者三分之一的青年瞪著他好一會兒,終於不甘不願地吞回了聲音。「……是。」

柏林頓坐下來,摩娑著粗硬泛白的鬍子,銳利的視線掃視下方,彷彿在問還有誰敢質疑他的聲明。儘管一開始反駁柯里弗德的是凡提尼,但柏林頓輕而易舉就奪過視線的焦點,這樣貴族或有不滿,也會將矛頭指向他。凡提尼可以保持笑容可掬的好君主形象,而柏林頓並不介意扮演黑臉的角色。

在有人來得及接續這個話題前,軍務大臣和海斯特伯爵交換了一個眼神,飄逸得有如精靈的年輕貴族便站起來,用溫和悅耳的嗓音蓋過會堂中逐漸吵雜的聲浪。

「關於沿帕索多山的防禦線,修復的工程已經接近完成,遵照之前地方執法官、議會和御前會議的決定,兵力配置的部份……」

會議繼續進行,就像往常一樣,各種聲音都有,有時場面失了控制,便由大公出面排解。這樣下去,十天也不會有一個確切的結論出來。但當天的議程總會結束的,等大家都累了也餓了,自然就將未決的事情推待明天處理。事實上這種種爭論都是無意義的,真正的決策者們都心知肚明。凡提尼認真地傾聽,做細節上的讓步,最後的結論總是早就決定好的,但讓各地的貴族都以為自己受到重視,佔到便宜,因此心甘情願地稱讚他是個好的統治者。

這天的議程就在帶些火爆的混亂中結束了。會後貴族們相繼離去,享用稍遲的大餐,只有康妲爾和凡提尼從主位附近的小門退出,沿著一座狹窄的階梯回到大公的書房。僕人已經在這裡備好酒,放了一籃點心。康妲爾感激地嘆了一口氣,她已經餓慌了。

「抱歉,康妲爾。」連僕人都退下去後,他才像平常一樣直呼她的名字。「我早該向你報告會議的情況,沒想到遇上一堆雜事——」

「沒關係,我已經知道大概了。」正式的會議記錄自有書面報告可看,康妲爾其實是來聽所謂的閒話的。

「德雷斯告訴你了?」凡提尼一邊理著卷宗一邊順口問道。

「參加過會議的又不是只有他。」康妲爾回了一句,那語氣使凡提尼抬起頭來,但他馬上又低下頭去,劃掉了一張紙頭,聲音依然若無其事。

「我只是順口說說罷了。」

「是杜塞爾告訴我的。」康妲爾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便順手拿起桌上的文件,打量著其中的內容。「柏林頓推薦韓諾升為卡瓦雷洛城防將軍之一?」

「你認為如何?」

「我贊成。韓諾在警備軍長任內表現得很稱職,對你更是忠心耿耿,是個有前途的人才吧?」

「是啊……」凡提尼笑著不再說下去。

察覺到那笑容中有些奇怪的意味,康妲爾疑惑地看他一眼,而後看到了公文尾端,不覺揚起了眉。「駁回?為什麼?」

「……留下來的東西還是要小心使用啊……」含糊不清地低喃了一句,凡提尼抬起頭,臉上笑容依舊爽朗。

「——因為某些考量。不過,我想你應該不是來談人事調動的吧?」

聽凡提尼這麼說,康妲爾也就把文件放回桌上,在凡提尼對面坐了下來。

「結果如何?」

她指的是日前在凱斯特瓦召開的公國會議。凡提尼把一疊紙丟到桌上,露出嘲諷的笑容。「就跟往年一樣……熱鬧。每個人都各說各話,互不相讓,最後就大叫大嚷。我相信那些宮廷禮儀教師一定非常不滿意我們的表現。」

康妲爾笑了。「反正你也不是真心去開會的。」

「大型會議的目的就是提醒國王你還活著,正隨時隨地威脅他的錢包和地位,再來就是讓大家互別苗頭,打探情報,散播謠言,運氣好的話可以在餐桌上化解幾個諸侯的爭執……但絕不是決策!」凡提尼做出一個苦臉。「絕不!」

「與會者的狀況呢?」

「唔……該到的都到了,缺席的都是些無足輕重的角色……」凡提尼露出了笑容。「慕林斯的羅梅倒是來啦!他已經連續四年在會議期間生病,由弟弟代理出席了。今年初那些海盜的入侵,倒把他的病給治好了!」

康妲爾也笑了。「他要了多少?」

「夠多了。你真該看看羅納克的臉色。就道義上他不能不支援,羅梅就是看準了這一點,索性獅子大開口狠敲一筆。當然,他會出席也可能是因為那些謠傳——」

「你是說他生病的事?」

「嗯。這樣說雖有點不厚道,但我當初聽到消息時還真鬆了一口氣。不論個性或手腕,歐里亞克都比他更適合大公的位置。但據我看到的,羅梅除了肚子又大了一圈,似乎沒什麼精神不濟的樣子,在餐桌上吃了七個人的份,調戲了每一個表演的舞孃。看來慕林斯要恢復從前的景況,還得等上一段時間,除非……」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康妲爾已經領會到他的意思。「歐里亞克是這樣的人嗎?」

「難說。九年來他一直表現得中規中矩,扮演著影子大公的角色,但我不認為他會成為另一個歐文斯……」他頓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他有一雙狼的眼睛……」

康妲爾遲疑了一下,還是問了:「安瑟倫有來嗎?」

「沒有。」凡提尼乾脆地說。「聽說又鬧出了亂子,正想辦法在處理。」

「原來如此……希望沒事才好。」

「弗萊也被搞得很頭痛吧!碰上這個三不五時就惹麻煩的伯爵……」凡提尼無奈地搖頭。「安吉諾夫今年倒很安靜,話說回來,這一兩年內他和羅納克女兒的婚禮就要舉行了,這樁婚事能帶來的利益可比我的大得多呢!在那之前……」

「那個女孩子才四歲吧?」康妲爾有些憤慨地說,然後注意到凡提尼深思的神情。「怎麼了?」

「我在想……哎,沒什麼,又是一些不能說出口的把戲。不知道豺狼是不是也會有罪惡感呢?」他笑笑,伸手取酒,打住了這個話題。康妲爾瞥了他一眼,沒有再問下去,但臉上現出一種半瞭然、半容忍的笑意,她在這方面也學得很快。凡提尼看著掩在陰影中,幾乎帶著些許邪氣的美麗,不禁帶著敬畏想,將來有一天,會不會是她對他露出「別再問下去」的微笑呢?

「我在城裡看到加賽琳,她是從堡裡衝出來的,看起來好像很生氣的樣子。」

「你看到了?」凡提尼笑了起來。「沒錯,那天會場裡吵得太過分了,她一拍桌子站起來就開始罵人……啊!你真該聽她說的!訓完後她掉頭就走,連守衛都趕緊讓路,不敢攔她!」

「後來怎麼樣了?」

「她乖乖的回來道歉,話又說得動聽,連想找碴的人都沒得挑剔,這就是她厲害的地方。」

  「真是個奇女子。」康妲爾不禁讚道。

  「是啊!」凡提尼轉著酒杯,眼中閃著饒富興味的光芒。「你知道,科文被夾在凱斯特瓦、慕林斯和卡瓦雷洛中間,又守著克羅托山和狼河的隘口,就像三條狗中間的肥肉一樣,柯洛夫生前光是要維持平衡的局面,就夠焦頭爛額的了。他死了以後,我看繼位的是個女人,還以為科文在劫難逃呢!沒想到加賽琳手段高明得不得了,誰也不拒,誰也不靠,就把大家理得服服貼貼的了。」

  「你很欣賞她吧?」

察覺到她話中有話,凡提尼笑了出來,將酒一飲而盡。「欣賞歸欣賞,那種女人我不敢碰的。你以後就知道了,她嘴巴可利得很。」

康妲爾退出書房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中庭各處都燃著火鼎,將各家旌旗映得閃閃發光。包括各級貴族和城市代表的大會議每三年召開一次,象徵意義其實多過實質功能。凡提尼重視的是地方執法官每三個月一次的集會,以及梅瑟城的命令是否確實送達,被接受或是被駁回。至於決策,自有閣臣會議和紅酒會議來做。康妲爾很慶幸不用留下來和他們宴飲,參與那永無休止的爭辯。

經過階梯時康妲爾與希莉亞錯身而過,大公的妻子在侍女攙扶下走得很慢,臃腫的身形卻更顯得楚楚可憐。她在看到康妲爾時微笑著點了下頭,什麼也沒說就走過去了,但從前那種若有似無的敵意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近乎滿足的安詳。康妲爾停下腳步,不可思議地望著她的背影。以後她也會在體內孕育生命,挺著大肚子,露出那種表情嗎?她無法理解,而且也難以想像。最後她以「想這種事還太早」結束這個問題,匆匆步下階梯,走進二樓的迴廊。

開了許多扇大窗戶的廊道正面對著中庭花園,逐漸增強的晚風挾著夜氣撲進室內,撕扯著康妲爾的頭髮。墨藍的夜幕正一步步席捲晚天,纖細的月弧微微透出了蒼白的輪廓,葉華落盡的樹木在黑暗中只剩骨骸般的殘影,在風中發出乾燥的刮擦擦聲。康妲爾突然停下腳步,越過窗櫺向下望,在穿越園圃的小徑中,有個人影正無聲走過,有如出沒古堡的幽靈。她咬住了唇,內心又是高興,又是惱怒,由於德雷斯最近都沒有回家,他們已經好幾天沒見過面了。

「德雷斯!」她大喊起來,男人停了一停,望向聲音來處,而後像是什麼也沒看到似地收回目光,繼續向前走。

康妲爾咒罵一聲,不假思索地撐住石櫺,從二樓一躍而下。她到現在還是不知道他為什麼生氣,但她已經受夠這樣的僵局,決定就算用逼的也要叫他講出來!

德雷斯再怎麼裝得若無其事,也不免被她的舉動驚住,直到她提著裙擺,大步踩過花圃逼近跟前,他才回過神來,淡淡拋下一句:「下回別做這種事,很危險的。」隨即轉身就走。

康妲爾愣了一下,立即跑到他面前,擋住了他的去路。德雷斯皺了皺眉。

「朗德馬上就要到雄鹿大廳去了,我不能讓他等候。」

「那種事情,誰來做都無所謂吧?」

她說的是實情,德雷斯一時找不到別的藉口,只得厭煩地嘆了口氣。「所以?」

「為什麼躲我?」

德雷斯揚起眉,露出了有點驚訝的表情。「我沒有躲你。」

「那你這麼多天避不見面是什麼意思?」

「我沒有向你報備行動的義務吧?」

康妲爾忍不住揚高了聲音。「你是想打架嗎!」

「別跟我打架。」他繞過康妲爾,聲音又冷了幾分。「會死的。」

「站住!」康妲爾再度擋住他的去路。「我最討厭悶不吭聲的冷戰!既然我不記得做過什麼讓你生氣的事,所以請你直接告訴我!」

「你在凱斯特瓦的時候做了什麼?」他脫口而出,連自己都嚇了一大跳。他並不是想問這種事的!她和迪墨非的關係不干他的事,她的一切都不干他的事了!但他心裡又悄悄的希望她辯解,即使是說謊也好——

「凱斯特瓦?我一直都和迪墨非在一起啊!」

理直氣壯的陳述反而驚得德雷斯說不出話來,他愣了好半晌才回神,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比較想掐死她,還是想一把抱住她。他一向最欣賞的,就是那樣的眼神和氣勢,但絕不是她用來說出這種事的時候!他想掉頭離去,不要繼續這麼愚蠢的爭吵,手卻伸過去抓住了康妲爾,一把將她拉進懷中。

康妲爾呆了一下,但立即反應過來,狠狠咬了德雷斯的唇。他一痛,稍微鬆開手,康妲爾立即掙脫開來,毫不猶豫地揮拳相向。

「你幹什麼!」

德雷斯勉強閃過,被逼得向後退去,唇上被咬破的地方十分明顯。

「我想,」康妲爾瞪著他,聲音冷如利刃。「這就是無話可說的意思吧?」

他無言看著康妲爾的背影,舌尖嚐到苦澀的鹹味。他不是要說這種話,做這種事的,比起被打的羞辱,他對失控的自己更感到惱怒。從沒有人能像現在一樣,激起他心中近乎殺意的佔有欲,只要想到康妲爾在那男人的懷裡,他就有把刀子插進他們體內的衝動。正如他與之來往的女人不只一個,那些女人也並不對他忠誠,他從來沒有在意過,反正這種事在宮中是家常便飯,但他一直認為康妲爾不會這麼做,不,是他不希望她這麼做——

「要不是你還得去值勤,我真想現在就打斷你的鼻子。」

聲音從身後傳來,艾瑞正站在不遠的地方,冷冷地瞪著他。

「韓諾叫你去替他的班,他要去東門監獄處理一些事情。」

德雷斯乾笑一聲。「你看到了?」

「我討厭對女人用強的傢伙。」艾瑞不屑地說。「不論那個女人是不是王儲。」

「你是騎士,我不是。」難得衷心地說出了一句嘆息,德雷斯頭也不回地走進陰暗的廊下。



康妲爾大步走向馬廄,一面把所有想得到的髒話都丟到德雷斯頭上,她實在不應該就這麼拂袖而去,起碼要跟他打一架,揍他個兩三拳才對!

雅莉姍在廄門前朝她揮手,狄洛也在旁邊,他是來護送康妲爾回家的。看到朋友讓康妲爾的情緒穩定了些,腳步也放慢了。儘管她一點也不想回麥凱西宅,但這幾天進出城裡的人太多,任她威脅誘哄,動情動理,凡提尼也不肯讓她留在宮中。

馬僮牽來上好鞍的馬,他們騎上吊橋時,雅莉姍突然開口:「吵架了是不是?你和德雷斯。」

康妲爾嚇了一跳,下意識望向狄洛。「你告訴她了?」

狄洛緊張地搖頭,雅莉姍說:「不,我看到了。你們在宮裡遇到的時候,表情就像踩到蛞蝓一樣。」

康妲爾聳聳肩,想裝作不在乎的樣子,但再度開口時聲音中仍多了許多稜角。「從凱斯特瓦開會回來以後,他就一直擺著這張臭臉,我也不知道是哪裡得罪他了。」

「問過了嗎?」

「剛才。」康妲爾的臉更沈了。「結果他更生氣,還強吻我,所以我咬了他。」

雅莉姍點點頭。「你應該揍他一頓。」

狄洛驚訝地眨著眼,但什麼也沒說。他從沒聽過德雷斯這樣失控。

雅莉姍轉向他。「狄洛,你知道什麼嗎?」

他搖搖頭,做了個苦臉。「我也不知道。這幾天他簡直像刺蝟一樣,碰都碰不得。」

「開會的時候出了狀況?」

狄洛認真地想了想,仍舊搖頭。「會場是很混亂沒錯,話說回來,哪次開會的時候不亂的?可是我看他心情都還不錯——你也知道的,他和凡提尼大人根本就是以看熱鬧為樂。對了,他好像是上了路以後才變得怪裡怪氣的。」

「真是不可理喻,你們這些傢伙!」女孩哼了一聲。「瞧,康妲爾,沒有男人的話,世界一定美好多了!沒有紛爭,沒有暴力,沒有傻裡傻氣的吃醋……」不過她是對著狄洛說的,示威的成份遠大於真心。

康妲爾只能苦笑。雅莉姍是真關心她,但她實在不適合安慰別人,也幫不上什麼忙。唯一能為這尷尬氣氛緩頰的人,卻明白的選擇了裝聾作啞。

康妲爾回到麥凱西宅時,思琳正抱著早開的冬薔薇從屋後走出來,身後跟著定期來訪的克萊蒙特。康妲爾把韁繩拋給馬伕,遲疑地對她說:「德雷斯今晚要待在宮裡。」這已經是她第三天說出同樣的話了。

「我知道了。」思琳拋給她一個燦爛的微笑,滿懷的薔薇襯得她的身軀更為嬌小。「哥哥最近真是太忙了。」

康妲爾懷疑地看著她。「你不想念他嗎?」她早就發現,當思琳心中有事,或刻意引開話題時,說話的速度就會恢復正常。

「當然想啊,可他又不是出遠門,只是在宮裡多待幾天而已,想見他的話,進城一趟不就得了?每年這時候都是這個樣子的,家裡也很忙啊,你瞧來了這麼多客人,幸好有傑斯塔和克萊蒙特幫我,我想把這些花插在前廳,你覺得好不好?也該給你房間放幾朵,我回頭就叫傑斯塔送上去……」

她再度微笑,抱著花輕快地往屋內走,把康妲爾和克萊蒙特留在身後。對,就這樣吧。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也從來沒看過哥哥這麼陰鬱,但這樣是最好的。為了哥哥,為了麥凱西家,為了你自己,我倒希望你們之間的誤會永遠不要冰釋……

34

將近衛的職務交給德雷斯後,韓諾立即趕往軍務大臣的執務室,請他再撥一隊士兵支援梅瑟城的警備。柏林頓不在,韓諾在房裡等了一會兒,焦急地踱來踱去,他的時間不多,等會兒還要趕去東門監獄,那兒的雜事更為繁瑣。他想今天大概又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了。

他看到桌上的文件時完全是無心的,他一點也沒有翻閱他人機密的習慣,但在匆匆一瞥下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一時好奇就站住了。那是柏林頓向大公推薦他成為禁軍將軍的公函,空白處有著凡提尼飛揚的字跡,大公拒絕了這個提議。

他有些驚訝,但也立即意識到這不是他該看的東西,連忙後退幾步遠離書桌,大公對他的職位自有考量,輪不到他來操心。門外傳來衛兵致敬的聲音,韓諾立即迎上去,開始向柏林頓說明來意,很快就把剛才的事拋到腦後。

討論完調派兵力的事宜,韓諾仍一刻不得閒,他在接到報告後立即策馬出城,穿過中央廣場上的遊行隊伍,沿著蒂安街朝東城門的方向走。

這幾天梅瑟城門戶大開,不僅四方人士雲集,也吸引了更多商販、農民、窮人和流浪漢,加上酒宴和慶祝活動不斷,鬧事鬥毆的事件也層出不窮,雖然已經出動軍隊和市民自衛隊支援,警備隊仍疲於奔命。監獄中擠滿了臨時逮捕的人,連貴族專用的白塔都被移做容納之用。但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韓諾只得下令,情節輕微的犯人只要懲戒性的關一天就放出去,剩下的人等這段期間過了再來處理。

東門監獄是座高大陰沈的建築,矗立在東城門和盧克萬橋之間,威嚇般地俯視著其下來往的人群。中間的木頭大門平時是不開的,只留兩邊的柵欄小門供人進出。幾個全副武裝的士兵守在院子裡,見到長官進來紛紛行禮致敬。韓諾下了馬便大步走上台階,他手下的小隊長正站在門前和典獄長說話。

「又有狀況了?」

「可多著呢,大人。」名叫葛森的年輕人厭煩地嘆了口氣。「早上魚市邊發生鬥毆事件,連房子都燒起來,兩個人被殺死了。我們逮捕了所有打架的人,還沒時間追問詳情。中午遊行隊伍裡有隻熊突然發了狂,打傷了好幾個人,我們好不容易才把牠刺死……」

「現在這裡又爆滿了,大人。」典獄長插嘴。「昨天醉酒闖進蒙得里伯爵家庭院的那群人可以放了吧?您說過只要關一天就行了。」

「就放了吧。」韓諾揉著隱隱作痛的額角。「我上去看看。」

在走到樓梯前要先經過拷問室,不大不小的室內沿牆放著石凳,旁邊附著固定在牆上的鐵圈,牆角放著水罐、楔子和木槌,幾根鐵棒插在火盆裡。其實大部份的用刑都不在這裡施行,樓上有另一間更寬敞、設備更為齊全的,但把拷問室設在這裡有威嚇的意味,能讓被押送上樓的囚犯先膽怯起來。

二、三樓的光線十分陰暗,每層樓和每個過道都設著附了好幾道鎖和鐵閂的門,狹窄的窗眼只容空氣透進來,從裡面甚至望不到天空。現在每間牢房都擠滿了人,氣味十分難聞,咒罵呻吟不絕於耳,在陰冷潮濕的黑暗中形成深沈的回音。守衛踏著重重的步子來回巡視,不耐煩地用劍敲打著鐵柵欄,喝令犯人安靜下來。裡面什麼人都有,衣衫襤褸的流浪漢、哭泣的女人、呼呼大睡的酒鬼、穿著戲服的演員,一個商賈打扮的人看到韓諾就大喊起來,說不該把他關在這個地方,害他身上的錢都被同監的人搶光了。但韓諾現在沒時間理他。他匆匆巡視一遍,回到院子裡,典獄長已經把要釋放的人帶下來了,這些都是昨天喝多了酒在城裡胡鬧的人,韓諾看其中並沒有重大的罪犯或逃犯,訓誡幾句就揮揮手,示意他們可以走了。

囚犯們相繼離去,韓諾轉而向葛森問起清晨鬥毆事件的詳情,突然聽到一聲:「麥理斯少爺。」他轉過身,看到一個老農夫佝僂著背脊站在後方,緊張地扭絞著手中的布帽,乾褐多皺的臉垂得低低的。

「還有事嗎?」

老農夫馬上笑開了。「啊啊,果真是麥理斯少爺。我從剛才就一直看著您,總是不敢確定。」

「到底有什麼事?」語氣稍微不耐煩起來。他已經一天一夜未曾闔眼,只想早點結束這裡的事回去小睡一下。

「少爺,您不記得我了嗎?我是坎柏林特家的馬伕啊,在紐垂特的……」

韓諾的心臟跳漏了半拍,他定了定神,再度望向老頭,現在,那張臉似乎多了些熟悉感,但還是模模糊糊的,畢竟,他住在紐垂特的時候還很小,而且十歲以後就再也沒回去過了。

「我是哈倫啊,少爺,您想起來了嗎?」

意識到小隊長和典獄長還在等著,韓諾連忙清清喉嚨,示意他先到一旁去。直到公務交接完畢,他才再度把注意力移回老農身上。

「你說你叫哈倫?」

「是啊,我在坎柏林特伯爵家待了三十年呢。」

「你住在哪裡?怎麼會被抓進來的?」

「啊啊,全卡瓦雷洛的大人物都到這兒來了嘛,街上還有酒館供應免費的麥酒,您知道,這種日子少有呢,一時高興就多喝了幾杯,尤其是牲畜市場旁邊那家牛尾,老闆……對、對不起,我說太多了,我只記得跟幾個朋友聊得高興,醒來就發現自己在這裡了……」老農緊抓著帽子,露出卑微的笑容。「至於住的地方……還沒著落呢。我本來在佩里史達農莊工作的,可是今年收成不好,用不著這麼多人手……」

「這麼說你沒地方去了?」

「是、是這樣沒錯……」

韓諾看著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老人,不禁可憐起他來,這當中也包含了模模糊糊的懷鄉之情,他從沒想過這輩子還會遇到記得那個家、與他的童年有所相關的人。他跨上坐騎,示意老農也跟上來。「到我家去吧。我想我還可以安置你。」

老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一邊跟在馬屁股後面小跑,沿路還不停地道著謝。

韓諾到家時午飯已經準備好,康妮正為他的遲歸而擔心著。夫妻交換了見面的親吻,韓諾招來管家安置老人,草草填飽肚子便回房裡睡下,直到傍晚才醒來。

「再睡一會兒吧,你看起來很累的樣子。」康妮看他睡眼惺忪走路的樣子,擔心地說。

「晚上有場宴會,我得負責警備,還得去找貝因才行。」韓諾苦笑。「哈倫呢?」

「誰?」

「我中午帶回來的老人。他是坎柏林特家以前的僕人,早上在城裡遇到的。」

「我剛才在外頭看到他。管家好像叫他負責餵馬。」

韓諾直到出門時才又見到他,他已經換上較體面的衣服,仍戴著那頂破爛帽子,坐在乾草堆上打盹。聽到韓諾的腳步聲,他忙不迭跳起來,對韓諾深深行禮。

「這工作還做得來吧?」

「沒問題、沒問題,這樣真像回到從前了呢,我在坎柏林特伯爵家做的也是這活計,一直到那件事發生……不過,還真沒想到呢,沒想到少爺還會在大公手下做事……」

韓諾原本轉身要走,聞言又停下了腳步。

「有什麼好奇怪的?韓諾家世代擔任坎柏林特的侍衛長,就算我父母早死,凡提尼大人也不會棄我不顧吧?」他頓了一下,突然意識到對方的言下之意,聲音跟著險峻起來。「你說『直到那件事發生』?這是什麼意思?」

「您、您不知道嗎?」老人慌張地抬頭看他,臉色突然刷白。「對、對不起,我一時溜了口,我……」

「說清楚!」韓諾向他逼近一步,老者恐懼的神色更加深了他的疑慮。「你知道在紐垂特發生的事?」

「不、不,我……」

「把你知道的全說出來!否則我就把你關回東門監獄去!」

「請原諒我,少爺!」老者抖得站不住腳,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我什麼都不知道,凡提尼大人逮捕伯爵和侍衛長的時候,我正好回家參加父親的葬禮,聽到消息後就不敢回來了,我只是個馬伕而已,我什麼都不知道……」

「逮捕……我父親?」

「……其他的事我也是聽人說的,坎柏林特伯爵做了一些事情……和大公的姪子有關,最後就被牽連了……反正就是那麼一回事……而且都已經過去這麼久了……」

韓諾仍站得直挺挺的,眼前突然一片黑暗。

他還記得那一天,清楚到他十歲以前的記憶都消失不見,只剩那天的景象深烙在腦中,有時在夢中仍不斷重演。和往常一樣的夏日清晨,和往常一樣的家人招呼,和往常一樣父親出門——再也沒有回來過。

第二天有幾位騎士來訪,母親跟著他們離去,從此也音訊杳然。

一切都發生得很突然,很平靜,紐垂特亂成一團是後來的事,他詢問過,但沒人給他答案,沒多久他就被自稱親戚的人接到梅瑟城,大公十分照顧他,甚至讓兒子與他平起平坐。他沒有再回過紐垂特,因為那裡發生大火,城堡被燒毀得很難重建,伯爵大部份的家屬也死於火中。他很少過問以前的事,因為大公就如他的父親,而朗德就是他的兄弟。

培育他、寵遇他的人,就是殺他父母,毀他家園的人?

韓諾有股衝動想大笑,喉中卻像哽了一塊焦炭,他止不住的嗆咳起來,直到溫熱的液體沾濕了眼眶。現在他已經不感到震駭,只感到驚訝,二十年的全心信任和感情,讓他竟沒早些發現那情節的熟悉。他也曾為凡提尼執行過類似的任務……弭亂,暗殺,但大公從不趕盡殺絕,如果還有可以利用的部份,他總是留下來……

原來自己也是留下來的一部份。

他想起在柏林頓桌上看到的公文,總算明白它的意思了。留下來的東西即使能用,也要多加提防……他注定一輩子待在這個位置上,為凡提尼效力到死。

「少、少爺?」畏怯的聲音衝進他的聽覺。「您還好嗎?我不該提這種事的,就當我在胡言亂語吧,請原諒——」

「沒事,沒事。」他揮揮手,終於笑出聲來了。「我只是想到以前的日子,感到非常懷念罷了……」

「啊啊,是啊,那幾年真是好……」

韓諾沒在聽,他已經走出去了。剛送丈夫出門的康妮見他又走回來,驚訝地迎上去。

「忘了什麼東西嗎?」

「不不,我只是覺得很累,想再睡一下。」他含糊不清地說,一面向上走。「城堡那邊如果差人來,就說我累倒了,正在休息……」

35

雖非康妲爾所願,但她和麥凱西伯爵的齟齬終究會影響到其他人,首當其衝的就是紅酒會議的成員們。就算不影響到重要事務的討論,僵硬的氣氛仍然使每個與會者感到不自在。趁著會後在庭院散步的時候,凡提尼忍不住又問:「你和德雷斯怎麼了?這麼多天來,你們開會的時候看也不看對方。」

「朗德,你開會不專心,盡在看我們兩個啊?」康妲爾半開玩笑地說,但語調已經變了,凡提尼一聽就知道情況依舊。「別說了,現在根本就見不到他的人。前幾天我要他把話講清楚,他居然動起手來了!」

凡提尼移開目光,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原本他寧可作壁上觀,讓他們自己去解決誤會,但眼下看來不能再放任不管了。如果德雷斯做出什麼不可挽回的事……他向前走了幾步,若無其事地讓聲音乘著冰冷的風飄回去。

「沒想到麥凱西伯爵也會吃醋啊……」

康妲爾愣了幾秒才領悟到話中的意思。「吃醋?你在說什麼?」

「啊,是的。」凡提尼的神情一派無辜。「我想是這樣沒錯。」

女孩的眼睛睜得更大。「我做了什麼會遭人誤會的事?」

凡提尼撫著額頭似在沈思,實際上卻透過低垂的眼簾觀察康妲爾臉上的表情。從凱斯特瓦歸來後,他一直沒向她問過這件事,但看康妲爾的反應,他判斷那份訝異是真的。

「聽說你在凱斯特瓦的時候,都和一個叫迪墨非的人在一起?」

「迪墨非?」康妲爾一頭霧水。「他和這件事有什麼——等等,你怎麼知道他的?」

「沃弗拉姆說的。」凡提尼露出了笑容。「別急著責備他,我相信他是為了幫你開脫才供出這個名字的。那時德雷斯正為你單獨行動的事發脾氣呢。」

「難道德雷斯以為我和他——」康妲爾終於明白過來,頓感哭笑不得。「迪墨非就像我的哥哥一樣,我們一起旅行了這麼久,他難道還不知道嗎!」

「只能一切都太湊巧了吧。」凡提尼苦笑。「儘管你問心無愧,但你在那種時候以那副模樣衝進來,連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呢。」

但康妲爾已經沒在聽他說話了。她一語不發走了幾步,又猝然回頭。「抱歉,朗德,我要先走了。」

「你要去哪裡?」

「先找到那個混蛋,」她邊說邊走。「剩下的就等找到再說。」

「您該不會找他打架吧?」凡提尼笑著問,半是認真。相識以來他還未看過德雷斯真正動氣,而他一點也不好奇結果。

「我不會考慮無益的方法,不過我也有自己的手段。」

凡提尼望著她的背影,最後還是叫住了她。「德雷斯不在城裡。開會前他告訴我要回家一趟。」

康妲爾鬆了口氣,這可省了她到處跑的麻煩。「謝了,朗德。」

「還有……」頓了一下,凡提尼猶豫地拖長了聲音。

「什麼?」

「我一直不願意說,而且也知道這不是我能干涉的事,但是,殿下,」他斂起了笑容,聲音也嚴肅起來。「您和麥凱西伯爵——」

康妲爾已經知道他想說什麼了,因此當凡提尼遲疑地停下時,她主動接了下去。「我知道。不論在血統、地位或個人因素上,我都不會把他當作婚嫁的對象。」

凡提尼愣了一下,深深低下了頭。「恕我失言失禮。」

「不會的,朗德。」康妲爾頓了一下,放柔了聲音。「謝謝你。」

仍低垂著的臉上一瞬間掠過許多情緒,但康妲爾並沒有看到,她已經匆匆忙忙的離開了。

她不耐煩地等著馬僮牽出坐騎,隨即旋風般騎下吊橋,衝出廣場,內心又是氣憤,又是好笑。這個自私又自傲的傻瓜!一個人生了這麼多天悶氣,還把卡瓦雷洛的中心搞得烏煙瘴氣,卻不肯開口問個明白。儘管她比誰都清楚,要他做這種無異低聲下氣的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可是……康妲爾將手指按在唇上,忍不住微笑起來。吃醋?她實在很難把這個詞和德雷斯聯想在一起。她可以因此自認在那人心中的地位有了些許改變嗎?那個從沒對她說過一次「喜歡」的人?

她未曾減速地馳進麥凱西家廣大的庭園,在主屋前一躍下馬,大步朝門內走,在門廳中差點和德雷斯撞了個滿懷。他走得很急,神色也很嚴肅,似乎要去趕辦什麼重要的事。康妲爾不假思索地問道:「你要去哪裡?」

他看了她一眼,那道十數天來一直橫在他們之間的牆,此時又以強硬的姿態升了起來。「回梅瑟城。」

「朗德那裡應該沒事了吧?」

「我不是要去朗德那裡。而且我也沒有向你報備行動的義務。」

「你沒有嗎?」

充滿威嚴的語氣逼得他停下腳步,還沒來得及開口,康妲爾已經接了下去。「我是凡提尼的主君,同時也是你的主君,是吧?」

德雷斯無法反駁,只得畢恭畢敬地回了聲「是。」

「既然你不肯用朋友的態度面對我,那我就以主君的名義命令你聽話。」

德雷斯沒有說話,只再度欠身作為回答。但他低下頭時卻感到無以名狀的不安,由於康妲爾很少拿王儲的身份來壓他,他從來沒想到,當她聲色俱厲地站在面前時,會是如此威嚴,如此不可侵犯。是的,正是如此。他閉了閉眼,望向那個穿著男裝卻宛如身披皇袍的女孩。終有一天他們的身份會拉大成無法跨越的鴻溝,也許這就是他們的關係無法持續下去的最佳理由。

「朗德把事情告訴我了。我們在凱斯特瓦的時候,迪墨非他——」

「別再提他的名字!」在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事之前,德雷斯就以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的聲音吼起來。

康妲爾驚訝地看著他,德雷斯很快移開目光,藏起臉上的表情,他此刻的怒氣有一半是針對自己的。「既然如此,我就再以主君的身份問你,為什麼如此在意他的事?」

「那麼我也以臣下的身份回答您。」德雷斯咬了咬牙。「他行動詭異,意圖不明,可能不利於殿下。」

「這是你個人的揣測,不,是敵意吧?我們結伴旅行時,他懷抱了不軌的意圖沒有?當你們在凱斯特瓦開會而我獨居在外的時候,他做了不利於我的事情沒有?」

「您盡可為他辯解,但我相信自己的判斷。他是個危險人物,也許比我還要危險!」

「也許你說得對。」康妲爾露出了深思的神情。「就某方面而言,他的確是個這樣的人。你討厭他其實是因為他和你太像了,就跟蒼鷹一樣,對不對?」

德雷斯沒有回答。

「那麼,就算我告訴你這件事,你應該也不會太驚訝吧?迪墨非就是蒼鷹。」

德雷斯皺起眉,眼中閃過一絲困惑。他不像康妲爾,能輕易接受這種事。「蒼鷹?你在說什麼?」

她耐心地解釋:「是蒼鷹開了我們玩笑。他化成另一個人,用另一個名字來接近我們,為的是就近照顧我——」她有些心虛地停下來。「呃,當然他自己也是很頑皮的……」

德雷斯楞楞地眨著眼,試著釐清字裡行間的意思。康妲爾明白他的混亂,因為她多少也有同樣的感受。曾經朝夕相處了這麼久的一個人,到頭來卻發現他根本是不存在的,但他又不是完全不在了,只是化成了另一個人,不對,應該是那個人化成他——

「你可以放心了吧?蒼鷹是我的哥哥,不可能成為我的情人。」康妲爾輕輕吐了一口氣,放低了聲音。「我沒笨到去招惹神的寵愛。」

「那天早上的事又怎麼說?」

「我們去游泳了。」

「游泳?」德雷斯因這離譜的答案而提高了聲音。

「湖中央有座小島,我們到那裡去探險了。」她說出了一部份實情。如果她說謊,一定馬上就會被德雷斯識破,到時絕對是有理也說不清了。

德雷斯很想嗤之以鼻,但就是因為太荒謬了,反而讓整件事顯得再真實不過。在內心深處,他知道康妲爾不是一個會羅織藉口的人,如果她真的跟迪墨非有所來往,也絕對會乾乾脆脆地說出來。她一向都如此光明磊落,充滿自信,不像他——

當最初的困惑過去,另一種他更不願面對的情緒就升起了。儘管臉上仍維持著僵硬的漠然,愧疚、尷尬卻相繼從他眼中掠過。康妲爾滿意地等待著,不能否認當中帶了點惡意的樂趣。他會怎麼做呢?道歉?繼續沈默?顧左右而言他?她想不出他會怎麼做,也因此使得等待更為值得。

康妲爾沒能看到結局,此時從車道上傳來的聲響不啻救了德雷斯一命。他先是望出門外,隨即下了罕見的決定,亦即親自出去迎接客人,於是掉頭就走。

康妲爾愣了一下,不無惱怒地跟上去,她看出他臉上有鬆了口氣的神色,不禁輕哼一聲。等著瞧吧,逃得了現在,稍晚他還是得面對,她暗暗在心中決定,這回非逼他親口道歉不可,不是每個人都會容忍他的任性!

但他才走出門就猝然停步,其勢之猛讓跟在後面的康妲爾差點撞上去。

她困惑地抬起頭,正想問是怎麼回事,思琳已經越過他們身邊,提著裙擺奔下台階,又驚又喜地叫了出來:「柯曼莎!」

德雷斯瞇起眼,看著停在階下的馬車,以及正微笑著親吻思琳的女人,臉上浮起半是自嘲,半是認命的冷笑。眼前麥凱西家的紋章在陽光下閃著刺目的光芒,就像黑暗中白刃的反光。該來的終於來了。

他走下階梯,康妲爾猶豫了一下,也跟著走下去。

思琳仍然拉著客人笑著說著,最後乾脆伸出雙手,給了一個肯定讓對方喘不過氣來的思琳式擁抱。那是個瓷偶般美麗的女人,墨藍長裙襯托出穠纖合度的身材,熔銅般的紅髮盤在頭上,寶石在白皙的頸間射出逼人的光芒,琥珀色的眼睛卻帶著如煙似霧的朦朧。

德雷斯敷衍地欠身為禮,算是打了招呼,隨即將康妲爾推上前,越過女孩的肩膀直視著來客。

「這是康妲爾‧費沙爾特,目前在我的監護之下。」語氣平板漠然,唇邊卻揚著近乎挑釁的微笑。「康妲爾,這是我母親,柯曼莎‧亞德里恩。」

「母親?」康妲爾嚇了一跳,在行禮的同時連忙再度打量眼前的貴婦。的確,她是有些年紀了,雖然不明顯,但眼角的紋路卻是千真萬確的。這就是那場集政治、眼光、揣測於一身的婚禮中的新娘了。康妲爾不禁肅然起敬。

在潘諾尼亞的宮廷中,安吉諾夫對這個妹妹的寵愛是人盡皆知的,然而手足之情終究比不過政治利益,十六歲那年,她被迫跋山涉水來到異鄉,嫁入麥凱西家。當時人人都以為這是企盼和平的最高表現了,沒想到幾年後內戰烽起,卡瓦雷洛和潘諾尼亞成了死對頭,整個宮廷都在引領瞧著柯曼莎會做何反應,謠言滿天飛,有時連麥凱西伯爵都被扯進去,說他也將背叛云云。但柯曼莎仍過得一如往常,似乎已把潘諾尼亞拋在腦後,大公也沒有把她當人質對待的意思,這件事才慢慢平息下來。丈夫死後,她長年住在麥凱西家的領地,過著近乎隱居的生活,但每當局勢又緊張起來,總還會有人記起她的身分,再度交頭接耳地評論一番。

「柯曼莎,我們到溫室去好不好?康妲爾也一起來嘛,玫瑰已經開了,很漂亮呢,我再叫傑斯塔送茶點來,你真是嚇壞我了,怎麼不先捎封信通知我們呢?你這回會待多久?我正在想是不是該回家一趟……」

趁著思琳纏住柯曼莎又說又笑,德雷斯不發出一點聲音地走開了。這是十分無禮的表現,但身為主人,也沒有人能強迫他留下來。原本進城就只是個藉口,現在他也沒有避開康妲爾的理由了——理論上是如此,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強烈的想逃離這裡,不僅因為需要道歉的尷尬,也為了那個女人。

他緩慢、沈思般的走上樓梯,腳步輕得像是蛇在滑行,本能地捕捉著身後每一絲聲音,直到完全聽不見為止。他沒有把康妲爾帶走,就讓她留在那兒,讓柯曼莎仔細瞧瞧吧!事已至此,他大可不必多做無益的事。他並不覺得驚訝,事實上,她來得太慢了,這才是他該擔心的。

他回到臥室,在地毯上踱了好一會兒,然後想起房裡沒有生火。僕人走後,他在壁爐前烘暖雙手,未幾又開始踱步。他的思緒十分清晰,心情卻有點浮躁,就像期待一場精彩狩獵前的早晨。從窗口望出去,車道上已空無一人,想必她們正坐在暖房內,享用傑斯塔送上的茶點。他能想像那幅景象,思琳會熱烈地同柯曼莎談笑,交換最新的社交情報,同時積極地把康妲爾也拉進來。柯曼莎會溫柔地應著思琳又快又急的句子,笑得像個可親可愛的母親——他嘲諷地揚起嘴角,柯曼莎的笑容有時連他都會受到蠱惑。

他打開床邊護板後一個隱密的壁櫥,微弱的光芒溢了出來,裡面放的不是珠寶,而是對德雷斯而言更為貴重的東西。他拈起其中一把匕首,褪下鞘,檢視著微泛藍光的刃口,而後朝掛在壁爐上的織錦一擲,又一支,再一支。他做這些動作時並沒有全神貫注,也沒有刻意瞄準,全然是多年訓練下的反射動作。這些技巧可以說是柯曼莎給他的禮物,但絕不是憑空得來的,粗糙的雙手和傷痕滿佈的身體便是明證。

他走向壁爐,拔下那幾支匕首,收回鞘中。他想起身上只帶了一把劍、一把匕首和兩支小刀,便決定多帶上兩把更為銳利、鋒刃呈波形的小刀,以及一支淬過毒的長針。準備妥當後,德雷斯才滿意地下樓去吃晚餐。

晚餐桌上的氣氛比平時都要怪異,儘管思琳表現得如此熱烈,柯曼莎笑得如此親切, 但夾在他們當中的康妲爾仍本能地感到不自在。德雷斯幾乎從頭到尾不發一語,只在旁人問及時簡短地回答幾句,眼光也從未落到康妲爾身上,倒是時時留意著他的母親。那態度卻又不像一個兒子,康妲爾覺得不是自己多心,他看起來就像在觀察或戒備著什麼似的。

由於柯曼莎表示經過長途旅行很累了,晚餐結束後大家便各自散去。康妲爾回到房裡,把白天沒看完的信函處理完,然後又拿起一本書打發時間。她原本希望德雷斯會來敲門,這個期待也落空了。他還在生氣嗎?她說出迪墨非的事,並不是希望挑起另一場戰爭的。

她放下書,坐立不安地踱了好一會兒,愈來愈不耐煩。拖延事情不是她的習慣,午夜過後,她終於決定先把驕傲放在一邊,到他房裡去瞧瞧。

臥房是空的。

她呆了一下,轉到書房去,那裡也是一片闃寂,不見人影。

她找來管家,傑斯塔說主人未曾出門。

她謝過管家,坐在空蕩的大床邊緣,心浮氣躁地盯著壁爐前方散亂的光影。她沒有夜晚查勤的習慣,也不是第一次遇上德雷斯夜不歸營,但為何不詳的陰影卻隨著黑暗爬進窗櫺,一點一滴滲進了她的心中呢?

36

德雷斯在過道上站了一會兒,燭火在他手中散發著微弱的光芒,隱約描出了門板上的雕刻。他無聲地推開門,連敲都懶了,她反正是在等的。

柯曼莎背對房門坐在壁爐前,對身後的動靜毫無所覺似的,連德雷斯走近了都沒有抬頭。她已經沐浴梳洗過,罩著一件羊毛外袍,熔銅般的鬈髮垂落在肩上,白晰的手指擱在書頁間,眼睛卻若有所思地盯視著爐光。她身上已經找不到一絲宣稱的旅途勞頓的跡象,只剩任何一個擅於誘惑的女人在午夜能表現出的慵懶。這是一個氛圍,德雷斯踏進房間時就已經感覺到了,包括飄散在室內的薰香,女人的動作,連同她手上的那本書,都是經過算計的舞臺上的道具。很久以來,他們母子間的對話,就已經像是兩隻豺郎的較勁了。

「大老遠來梅瑟城,」德雷斯在她身後站定,冷冷開口:「真辛苦你了。」

嘴上這麼說,聲音中可沒一點歡迎之意。柯曼莎闔上手中的書,嘴唇彎成優美的弧度。「我好幾年沒回來了,看看老朋友也不行嗎?」

「你哪有什麼朋友?」他粗魯的說。

她聳聳肩,自顧自地說:「你的新情婦很可愛。」

「她不是我的情婦。」

她一挑眉。「可別告訴我你結婚了。」

德雷斯忍不住牽動嘴角。「這倒沒有。」

「我得承認這是個挺高明的主意,如果能把王儲弄進門,將來還有誰敵得過麥凱西家?搞不好在十年內,你們就可以取代大公的地位了。」

德雷斯沒有回答,讓柯曼莎這樣以為也好。「你知道多久了?」

「夠久了。我原本沒打算聽他們的,沒想到我是被自己的兒子給欺瞞了。」

德雷斯嘲諷地揚起嘴角,柯曼莎就和他一樣,除了自己,誰也不相信。「你不是大老遠的趕來了?如何,結果令你滿意嗎?」

「非常……」柯曼莎笑了,像煞一隻心滿意足的貓。「我真驚訝憑她的名字、她的容貌、她的氣質,怎麼還沒有弄得滿城風雨?她簡直是頂著泰雷沙的王冠在走路!」她說了一句德雷斯常說的話,事實上這是她教他的:「世上有眼無珠的人,多得叫人吃驚!」

「你不是為了讚美她而跑這一趟的吧?」德雷斯冷冷地說。「安吉諾夫說了什麼?」

「這點你倒不用擔心。」柯曼莎輕哼了一聲。「哥哥什麼也沒說……目前……」

「別以為我不知道他這許多年派出的密探和刺客,要不是畏懼水晶宮的力量,他早在凡提尼之前就殺到沙塔林那去了吧?」

「在能力範圍內盡人事……我是這麼勸告他的。」她聳聳肩。「他若真想依靠康妲爾的力量,哪會等到今天?你當我手下都是無能的瞎子?」

他琢磨著這句話的意思,這是事實?試探?要脅?或是下一步陰謀的踏腳石?許多想法一瞬間掠過腦際,他再度開口時聲音仍然平板:「安吉諾夫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

柯曼莎卻沒放過他一瞬間的遲疑。「你鬆了口氣,兒子……你不是在為自己著想,而是為那個女孩打算吧?」

德雷斯沒有回答。

她轉過頭,撥弄著手上的書頁,輕輕地笑了。「你總是能讓我驚訝……而且也讓我改變了主意。就算哥哥用不著她,我也不希望你受到令人困擾的影響。一個女人會改變很多事,人心的向背甚至國家的版圖……」

聲音被略過耳際的鋒刃打斷,幾綹紅髮零零落落飄到柯曼莎手上,和白晰的膚色形成鮮明的對比。小刀直直插進爐前的地板上,露在外面的柄頭幾乎沒有動搖。

「你的技術愈來愈好了。」盯著刀柄在爐火下的反光,柯曼莎瞇起了眼。

「比我十二歲的時候好太多了。」德雷斯冷冷的說,走到她面前。「既然你已經知道,我也就不必費心再跟你周旋。為了你自己的性命著想,你最好祈禱她日日健康無事,因為如果她有任何閃失,甚至只是小病一場,你就得當心……」

他沒有把話說完,那語調卻已把他的意思表達無遺。對峙持續了好一會兒,柯曼莎終於移開目光,放下書,優雅地伸了個懶腰。

「我想睡了,長途旅行實在是件耗費體力的事。你出去的時候,麻煩幫我叫羅蕾娜來。」

「你自己去叫。」德雷斯討厭她的程度並不下於柯曼莎。

「對了,我們聊得太遠,害我把正題都給忘了。其實我來梅瑟城是為了……」

伸向門把的手硬生生停下,德雷斯直視著前方。「什麼?」

「瞧你。」柯曼莎笑了。「都幾歲的人了,對自己的事還這麼不經心。你早過了成婚的年紀,身為麥凱西家的家長,也該娶一個門當戶對的妻子了吧?」



德雷斯一路咒罵著走回房間,門還沒打開他就知道不對勁,根植的訓練加上緊繃了整晚的神經,使他反射性地抽出小刀就擲了過去。房裡的人輕而易舉避開了這一擊,那種速度和俐落,不是常人做得到的。吃驚的聲音貫穿了他的聽覺:「德雷斯,你在做什麼?」

「康妲爾?」他鬆了一口氣,同時窘得無地自容。但他已經累得不想對剛才的行為多做解釋了。「三更半夜的,你在這裡做什麼?」

「你到哪裡去了?我到處都找不到你。」

「……散步。」他走進房間,隨手帶上門。

儘管語氣明顯敷衍,但他沒有像平常一樣惡言相向,還是讓康妲爾嚇了一跳。她沈默地看著他的動作,半晌才突然問道:「出了什麼事?」

她的聲音幾乎解除了他的武裝,情感一時攫住了他,他有股衝動想把所有的事情傾吐出來,但理智立即接管了他,這樣做無異自尋死路。他在壁爐前坐下,冷漠地搖頭。「怎會有事呢?」

康妲爾再度被他的態度激怒了,幾乎想掉頭離去,他還沒為這些天來的事情道歉呢,就又故態復萌了。但她直覺有些事不太對勁,因為德雷斯很少露出這種疲憊的神情。她銳利地打量著他,另一個懷疑在心中升起。「你受傷了嗎?」

「受傷?」他愣了一瞬才搖頭。「沒有。」

「那就好。」康妲爾看出留在這裡也沒什麼意義了,不論德雷斯是不願說還是不想說,今晚他都不會有精力跟她談話或吵嘴了。「沒事的話我要回去了。」

但當她轉身要走時,一隻手伸過來拉住了她。

「……留下來。」在浮動的光線中,他的聲音首次流露出了軟弱的意味。「請你……留下來。」

德雷斯想起自己英挺威嚴的父親。他在內戰中打了敗仗,到死仍然抑鬱難平。他對王室一片赤膽忠心,在和兒子有限的相處時間裡,他一再以言語和行動教導德雷斯何謂忠誠,何謂義務,死時留給德雷斯的話就是擁護殿下,打倒篡位者。他不知道與此同時,他的妻子也在對德雷斯耳濡目染,依她原本的計畫,把兒子訓練成最有力的工具。這兩個人都是意志堅強的人中之傑,因此德雷斯從未對任何一方持異議。他面無愧色地服侍兩位主君,也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得很好。長久以來,他成了卡瓦雷洛和潘諾尼亞都不可或缺的人物。

他從來沒有嚐過後悔的滋味,即使現在,他也不認為自己選擇了錯誤的道路。這不是道德的問題,只是一種生活方式。在不到普通人生命一半的歲月裡,他看盡了政治黑幕的醜惡、生命的脆弱無依、人世間的不可思議,以致所有的一切對他而言就像遊戲般沒有實感。但當他在黑暗中清醒地品嚐冰冷的空氣,看著身邊女孩安詳的睡臉時,為什麼會突然想用自己的手抓住一點什麼,同時又感到極端的茫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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