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康妲爾發現她隻身站在山巔,身邊盡是不毛岩礫。天空清澈得像塊水晶,卻不見太陽的蹤影。
一片陰影迎風迅速朝她而來,影變成雲,變成老鷹,尖銳的雙爪扣住她的肩膀,將她帶向高空。
來自異國的海浪永不止息地拍打岸邊,柯羅特蘭屹立在廣野上,四周有結界環繞。越過長河和山脈,精靈在林間輕盈來去,飄逸有如夏日清晨的微風。沙漠以王者之姿臥在大地上,岩上立著蒼鷹百年孤寂的身影。矮人在地底訖訖挖掘,為無生命的礦石賦予生命。沙塔林那坐鎮大陸中央,有如天平的基軸。長袍法師手拄木杖站在谷中,遙望悠遠不可見之物。米拉爾罕特和萊恩迪斯間鐵蹄隆隆,無法和睦相處的種族持續百年未曾消弭的爭鬥。受神詛咒的平原只餘黑燼,天火已奪去其上一切生命。銀衣女王站在永不缺角的圓月下,腳邊是永不消融的冰結。更遠的山谷為陰影所籠罩,只有流浪的死靈得以進入。
「我在哪裡?」
「在雲端。」
她抬起頭,上方已不見陰影籠罩,她揮動雙翼,乘風滑向蒼空。
山巒在她腳下展成丘陵,谷底銀蛇似的河流閃閃發亮,衝下綿延平緩的綠野。狼在高岩上撕扯獵物,飽滿的麥原迎風揚金。船隻在河中來去,旅人不止息地奔走在大道上。軍隊的鐵蹄踏過城市的廢墟,綠芽在焦黑的土地上重新抽長。
她看到凡提尼坐在桌前攤開地圖,臉上泛起若有所思的微笑。看到狄洛手持火把帶著士兵,在林間搜索追獵。看到杜塞爾和艾瑞風般馳騁競逐。看到藍跪在地上,水般的長髮掩住了淚水。看到自己率領千軍萬馬,口中發出戰呼,旌旗在頭上飛揚。看到德雷斯倒在黑暗的森林中,被自己的血所浸染。
「這是哪裡?」
「你的國家。」
風托不動她的重量,她直直朝下墜落,風尖嘯著刮過臉頰,但她並不害怕。落地時她的身體將會四分五裂,每一部份都成為柯羅特蘭的苗壤。
但她卻掉進了火中。
高溫燒得她頭暈目眩,濃煙灌進她的肺部,再從體內熊熊燃起,她嗆得不斷咳嗽,痛得無法呼吸,眼前一片紅翳。她身上的衣服破了好幾處,箭枝深深插進肌肉,被劍割開的傷口深可見骨,血液不斷湧出。她哭喊著求救,卻沒人幫她一把,城堡裡所有的人都已經死了。
火仍在燒著,空氣中充滿有毒的惡臭。散亂的肢體絆住了她的腳步,黏膩的血液從屍體中噴出,染紅了她的小腿。她跌跌撞撞地逃進寶座室,父親正站在大廳中央,全副武裝,頭上帶著王冠,身邊是穿著禮服的母親,看起來就像國王和王后。但當她跑過去時,發現他們的衣服和甲冑早已碎裂,身上插著箭矢,血從深深的傷口朝外湧出。
她傷痛欲絕地大喊,扶住父母的屍體,滾燙的血液染紅了她的手,從指尖流到肘部。她把他們放到地上,像國王和王后般莊嚴地躺著,然後跪在他們身邊哭泣。現在她連父母都失去了,既無助又脆弱,只能等著被敵人宰割。
沈重的腳步聲從門外響起,她抬起頭,驚恐地看著身穿甲冑的武士走進大廳,手中的巨劍在火焰中亮得刺眼,鐵靴在地板上刮出尖銳的聲音,面甲之後深沈無光,只有死亡的顏色。
她恐懼地後退,直到背脊抵住了牆。但他仍踏著緩慢、沈重的腳步不斷進逼,離她愈來愈近。
她縮成一團,等著致命的一擊落下,身後的牆壁卻突然崩塌,她仰天倒下,直直掉進了黑暗。
沒有一絲光線,沒有一絲聲音,女孩蜷縮在角落裡,無法遏抑地哭泣著。
「你在害怕什麼?」聲音很溫和,卻飽含無法忽視的力量。她抬起頭,迎上夜星般閃耀的雙眸。女孩美麗的臉龐充滿英氣,絹般的黑髮直曳過腰,姣好的身形無一處不女性化,挺拔的站姿卻像個青年,手中的水晶劍在黑暗中散發光芒,宛如身體的一部份。
「你在害怕什麼?」她問著,紅潤的嘴唇帶著自信的微笑。「你生下來就是要作國王的,你有著受神眷顧的光榮血統,人類和精靈最強的後裔!你知道他們用什麼眼光看你,你也當得起這樣的讚美!如月亮般美麗,如太陽般耀眼,如蒼鷹般睿智,如猛獅般強悍!」
「不,不。」蜷在角落的女孩縮得更深,淚水不斷滑下雙頰。「我討厭血,害怕死亡,痛恨輕易取人性命的自己。我好累好怕,整個國家的擔子都壓在我身上,這麼多人仰賴我,依靠我,為我做了這麼多事,我卻連能不能帶給他們希望都不知道。因為我不說,他們就以為我從不害怕,其實我只是連說出恐懼的勇氣都沒有!」
「你可以放棄。」
光切裂了黑暗,刺得她連心臟都開始發痛。她縮起身體把臉埋得更深,無形的力量卻逼使她抬起頭,正視銀色的火焰,以及手持權杖的人。幾乎融進黑暗的雙翼使他看起來就像這個世界的一部份,但他的眼睛就像太陽一樣,閃耀著金色的輝光。
「這片大地,對任何人的肩膀而言都是沈重的。你要統治的國家,比此刻眼前所見更寬廣千萬倍!這是你出生就必須承擔的責任,只有死亡能將之卸下。」
康妲爾顫抖著,神的聲音壓迫著她的聽覺,幾乎令她無法承受。
「是的,這裡就是門檻。你可以選擇放棄,就此沈入沒有過去,沒有未來的黑暗中。但如果你已有覺悟,願意接受那樣的痛苦,就好好記住它的重量,不要再逃避!」
「我……」康妲爾迷惘地眨眼,權杖上白蛇的藍眼注視著她,如秋空般高遠,如流水般溫柔。「我不想……」她吞嚥了一下,困難地擠出聲音。「我不想放棄,否則我努力了這麼久,又是為了什麼?」
神沒有回答,只將手中的東西遞向她。女孩垂著手,猶豫不決地站著,期望能得到一絲撫慰,但蒼鷹眼中除了如冰的冷,別無他物。他們隔著流離絢爛的銀色火焰對峙,康妲爾終於下定決心,向前一步,伸出手,泰雷沙的權杖離開了蒼鷹,掉落在他們之間的地上。她跪下來摸索著,卻遍尋不獲。站起身時,蒼鷹已經不見了,只剩她自己的聲音盪回來:「我努力了這麼久,又是為了什麼?……」
最後一絲光也消失了,康妲爾錯愕地站在黑暗中,蒼鷹……權杖……她不是在做夢吧?這裡又是什麼地方?
摸了幾步沒有遇到任何阻礙,她小心翼翼地繼續向前,但陷在純粹的黑暗中,康妲爾已經喪失了空間感和時間感,即使是在原地打轉,她也分辨不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終於透出了一絲亮光。她頓了一下,猶豫著是否上前,但與其待在黑暗中,還不如去一探究竟,可能還有機會脫離這個地方。
走近些後,她不禁站住,低頭看著腳下,感覺自己好像走在一片透明的地板上。下方無數發著光的絲線自不可見處伸展而來,又延伸進無限的黑暗中,交織成一片銀白色的網。她被這些炫目的光線弄得有些暈眩,便跪下來,又忍不住伸出手想摸摸看,卻碰到了無形的障壁,只得再度站起。在遙遠的另一端,隱約有個人形,全身包裹在黑色的外衣中,石像般一動也不動地坐著。
康妲爾正想走過去,已經有人搶先一步了。那是個身穿黑色罩袍的女人,兜帽遮掩了她大部分的臉,只見到一頭黑色長髮自帽沿流洩而出。
「有何貴幹?史卡德利的凡妮爾絲。」坐著的人開口了,聲音中有一種奇特的,近乎嘲弄的意味。
凡妮爾絲,大陸北方的統治者,連弗洛拉等人也敬畏三分的死靈法師!康妲爾驚訝得幾乎叫出聲來,她究竟來到了什麼地方?
「我來要求我兒子的命運之線。」
他輕哼了一聲,伸出手向下一撈,將其中一根線勾到眼前。「雙胞胎,嗯?」他低笑幾聲,彷彿在品味只有自己知道的趣事。「真有趣啊……」
「我只要一個人的。」
「呵……我也料到你會這麼說。不過……很可惜,夫人,」嘲謔的意味又加重了幾分。「線的起點只有一個,所以嘛……毀了一條,另一個也會消失,你懂吧?」
「好吧!隨便你。」她冷漠地說。
他並沒有動作,但手上的線卻漸漸粉碎成閃爍不定的光點,終於消散在黑暗中了。
「我得提醒你,夫人,你能要的命運之線不多了。」
「到時我會和你另定契約的,不必擔心。」她丟下這些話,轉身便消失在一片虛無中。
絲網上方的人又再度恢復成石像般的坐姿。康妲爾等了一會兒不見動靜,便大著膽子走過去。
「請問……這裡是什麼地方?」
他被驚醒般地震了一下,抬頭直瞪著女孩。「你是什麼人?你怎麼能到這裡來呢?」
「……我也不知道。」康妲爾遲疑地說。「我在這裡繞很久了,一直走不出去。然後我看到這裡有光,就走過來了。」
「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還是快滾吧!你可能是在通往冥界的路上走岔了。」
「冥——冥界?」康妲爾張大了嘴,彷彿遭到當頭重擊。「你是說我死了?」
「我也不知道。我看看吧!」他傾身伸手撈起一根線。儘管底下的白線多得數不清,他卻毫不遲疑。「咦,你的生命還長得很哪!那你更不能待在這裡了。」
不能待在這裡,可是她也不知道能往哪兒走啊。好不容易才來到有人的地方,再離開就不知又要瞎闖多久了。她一邊想著,一邊試著拖延時間。「這就是命運之線?那你就是萊克凱得了?」
「還用問嗎?」他撇了撇嘴,不可一世地說。
康妲爾想起剛才看到的一幕,便問道:「如果線斷了,會發生什麼事?」
「那就超出我的管轄了。」他聳肩。「沒有了命運之線,連死神都找不到他。」
「原來……」康妲爾低聲自語。「從死神的名單上除名就是這麼回事!」
「喂!你到底走不走啊!」他不耐的說。「你再不走,我要叫冥界的人來抓你了!」
「你不是說我的生命還未走到盡頭?」
「命運之線歸我管轄當然也歸我處置……」他透過低垂的帽沿窺看她的神色,臉上浮起不懷好意的笑容,有如逗弄老鼠的老貓。「何況弄熄生命之火是很簡單的事……」
「等等!」康妲爾著急起來,她剛剛才向蒼鷹許下承諾,若因為得罪了這個怪人而變成死靈,豈不愚蠢到家!「我還有事沒做完!我一定得回去!」
覆蓋在斗篷下方的身體聳肩似的動了動。「你算什麼東西,敢對我發號施令?何況人界的事也和我無關……」
「你……」康妲爾強烈感到事情不妙,聲音也大了起來。「你敢動它,我就把它給弄斷!」
他一愣,這回是真正笑了出來,那聲音卻像破裂的瓷器互相刮擦。「就連凡妮爾絲也不敢對我說這種話哪……你動得了這東西嗎?除非是沙塔林那的神聖水晶——」
他勾住線,手指在線上繞了兩圈,整隻手便籠罩在銀白色的光中。康妲爾倒抽一口氣,氣急敗壞地叫喊起來,也顧不得他的警告,拔劍便砍。
水晶在黑暗中劃出藍色的光芒,映亮了萊克凱得突然扭曲的臉。
「你——」聲音哽在喉間,凝成窒息般的呻吟,有一瞬間,他的手和身體劇烈的動了一下,彷彿想護住絲線,但映入眼中的卻是無聲無息斷成兩截的光,隨即化成閃爍的點,沈進了幽邃虛遠的黑暗中。
斷了!康妲爾吃驚的倒退一步,看著手中閃閃發亮的水晶劍。剛才的短暫騷動並沒有留下痕跡,絲網依然冷靜地綻發光芒,映亮了兜帽下緣扭曲死白的臉。
「你……」哽咽的聲音迸出來,變成斷續的叫嚷,又轉為絕望的哀嚎。「你怎麼不早說?你麼能做這種事?我的命運之線……我的命運之線……」
歇斯底里的聲音刮擦著康妲爾的聽覺,她害怕地往後退,為了逃避鷹爪般抓來的手而轉身跑了起來。尖厲的叫嚷充滿整個黑暗的空間,不斷迴盪擴散,而她只能拼命奔跑,直到腦中只剩下一個聲音:離開這裡!
離開這裡!
她跌倒在地上,痛得爬不起來。高溫燒得她頭暈目眩,濃煙灌進她的肺部,再從體內熊熊燃起,她嗆得不斷咳嗽,幾乎無法呼吸,眼前一片紅翳。她身上的衣服破了好幾處,箭枝深深插進肌肉,被劍割開的傷口深可見骨,血液不斷湧出。她哭喊著求救,卻沒人幫她一把,城堡裡所有的人都已經死了。
火仍在燒著,空氣中充滿有毒的惡臭。散亂的肢體絆住了她的腳步,黏膩的血液從屍體中噴出,染紅了她的小腿。她跌跌撞撞的逃進寶座室,父親正站在大廳中央,全副武裝,頭上帶著王冠,身邊是穿著禮服的母親,看起來就像國王和王后。但當她跑過去時,發現他們的衣服和甲冑早已碎裂,身上插著箭矢,血從深深的傷口朝外湧出。
她傷痛欲絕地大喊,扶住父母的屍體,滾燙的血液染紅了她的手,從指尖流到肘部。她把他們放到地上,像國王和王后般莊嚴地躺著,然後跪在他們身邊哭泣,深深哀悼。
沈重的腳步聲從門外響起,她抬起頭,看著身穿甲冑的武士走進大廳,手中的巨劍在火焰中亮得刺眼,鐵靴在地板上刮出尖銳的聲音,面甲之後深沈無光,只有死亡的顏色。
她伸手取下父親頭上沾血的王冠,一如接下他肩上所有重擔,然後放置自己額上。
起身拔劍。
她擋下對方的攻勢,劍刃切進黑色的鋼鐵,把武士從左肩到右腹斬成兩半。甲冑碎成片片,頹然落地,裡面卻空空如也,漆黑如夜。
那把巨劍掉在地上,發出尖銳的聲音,震得她腦中嗡嗡作響。她退了好幾步,不由得丟下劍,摀起耳朵。
女僕手忙腳亂地拾起水壺的碎片,一面害怕地望向伯爵,深怕遭到重責,卻見他睜大眼睛,一躍而起,撲向床上的人。
「康妲爾……康妲爾?康妲爾!」
光罩了下來,刺得康妲爾直眨眼。這是什麼地方?怎麼這麼亮……
「康妲爾!」壓抑不住的聲音衝進她的聽覺,一張臉的特寫湊了過來,近得讓她又閉上了眼。她感覺到自己的手被緊緊握著,便張開眼睛,這回她看得比較清楚了,那個俯在她頭上,驚惶萬狀地盯著她、叫著她的人,是德雷斯。
德雷斯?她嚇了一跳,德雷斯怎麼會是這個樣子的呢?髭鬚叢生,頭髮蓬亂,憔悴得像流浪漢一般——
「醒了嗎?很好。」另一個陰影欺了近來,她轉動著頭,搜尋著這熟悉得令人心安的聲音來源。杜塞爾看起來也憔悴了些,但還沒德雷斯這麼令人觸目驚心。越過他,康妲爾看到思琳倒在椅上沈沈地睡著。這已經是極限了。她眨了眨眼,極力抗拒眼睛的酸譅感和席捲而來的睡意……
「康妲爾!」
「沒事了。讓她睡吧!」杜塞爾把手搭在德雷斯的肩上。「你也該去睡了。」
「嗯……嗯。」德雷斯應著,卻沒有移動的意思。杜塞爾無奈的微微一笑,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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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道晨光躍上梅瑟城堡的塔端時,麥凱西伯爵和國務大臣在大公的書房外不期而遇,兩人都形容疲憊,黑眼圈明顯可見。德雷斯是因照顧康妲爾而徹夜未眠,儘管杜塞爾一再強調此刻康妲爾需要的是醫生,而不是一個就算睜眼守望也幫不上忙的外行人,甚至說出了「就算把自己累倒,也不會因此得到艾絲菲狄雅女神的原諒」這種重話,但德雷斯依舊不肯退讓。斯波萊托則是在白塔內和犯人共渡了好幾天,他高超的用刑技巧,精細的審訊方式,以及縝密的思考推理,讓德雷斯在他面前也不免收斂三分。他一直懷疑斯波萊托手上早就有他的卷宗了,儘管老人從未透露一絲口風。
但現在,沒什麼比見到這個情報頭子更讓德雷斯欣慰的了,這表示審訊有了結果。他迫不及待地想問詳情,但斯波萊托搖搖頭,在他來得及開口前便指向書房的門,示意德雷斯先進去。
室內很冷,儘管爐中火勢正旺,夜氣帶來的陰鬱仍在壁間踟躕不去。枝狀銅檯上的蠟燭仍在燃燒,顯示大公從昨夜就沒步出房間。凡提尼坐在透進窗內的灰白天光中,轉著手中的水晶玻璃杯,視線卻穿透了金色的液體,沈落到不知名的遠方。直到斯波萊托關上門,他才抬起頭來,望向出現在門邊的不速之客,想是猜到德雷斯出現在此的原因,聲音跟著緊張起來:「什麼事?」
「康妲爾醒過來了。」
「是嗎……那就好。」凡提尼一瞬間顯得有點茫然,彷彿無法理解話中的意思,但他很快恢復鎮定,轉向一臉漠然的老者。
「結果如何?」
「沒有結果。」
「他們不肯招供?」德雷斯不悅地插嘴。到目前為止,他只見過那幾個可憎的流民一次,連他們的囚牢在哪裡都不知道。逮到犯人的是艾瑞,負責審訊的是斯波萊托,而所有人都不肯讓他參與此事,這令他非常惱怒。
「不,他們什麼也不知道。」聲音依然平板。「就算他們真是被人收買,主使者也隱藏得很好。在提供線索方面,這幾個人已經沒有用處了。」
聽到國務大臣的結論,凡提尼擱下酒杯,望著雙手抱胸背靠護壁板的男人。德雷斯沈著臉一語不發,過了好半晌才開口。
「你要怎麼處置?」
「除了叛逆罪,還有什麼好說?」凡提尼露出了苦笑。「我知道你的心情,但卡瓦雷洛到底是個有法紀的地方啊。」
「憑那幾條爛命就想補償王儲所受的傷害,真是太便宜了。」
「我想卡班師傅的技術應該能讓您滿意才對。」斯波萊托看著凡提尼上方的窗戶,頭也不回地說。德雷斯瞟了他一眼,想著這是個不甚高明的玩笑,還是不甚高明的暗示。
凡提尼拿起早已備妥的判決令,再次瀏覽一遍,隨即拿起筆簽下自己的名字。「如果這樣能讓你高興點的話,我可以叫他們在穆洛廣場的窗口為你保留一個位置。或者你想親自處刑?」
「你還真是冷靜。」
凡提尼聳聳肩,拿起盛著封蠟的小缽,像是沒聽到話中的諷刺。「這是我唯一的優點。」
德雷斯走向凌亂的桌子,伸手捻熄了在白日天光中失去顏色,只剩微弱熱度的燭焰。「明明心神不寧卻還笑著說話,睡不著覺就乾脆徹夜批改公文,你這麼擔心的話,為什麼連一次都沒有去探望她?就連她出事的那天晚上,你都不願進她的房門。別以為我不知道——」
凡提尼眼中閃過尖銳的光芒,但他這回沒有試著掩飾。德雷斯嚥了口氣,抽回手,知道自己做了危險的事。他冷眼旁觀好友注視康妲爾的溫柔眼神很久了,但朗德不說,他也不問,長久以來他們君臣就是這樣保持著微妙的平衡,而現在並不是讓天平翻覆的好時機。
「那麼你就應該知道我把自己關在城裡,一步也不踏出去的理由。」失去了刻意保持的溫和,凡提尼的聲音聽起來就像磨利的槍尖。「夠了,麥凱西伯爵,退下吧,我和斯波萊托還有事要處理。」
他猛然蓋下手中的印璽,發出的沈重聲響同時敲在每個人的心上。德雷斯沒有再說話,只是看著浮現在鮮紅封蠟上的、代表卡瓦雷洛大公的徽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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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妲爾又睡了整整兩天,再次清醒時熱度終於消褪,也能夠開口說話了。以傷重的程度而言,復原的速度十分令人滿意,背部和大腿可能會留下明顯的疤痕,維格尼奧為此頗為煩惱,康妲爾本人倒不以為意。兩位醫生每天都會過來探視換藥,德雷斯也積極防範內賊下手的可能性。等宮廷醫師宣佈她可以會客,卡瓦雷洛的中心就彷彿換了地點,從凡提尼大公到卡斯提伯爵,一干重要人物在康妲爾房裡進進出出。
「從今天開始換喝這種藥,早晚各一次。」以彷彿在作公務報告的平板語調交代完畢,杜塞爾接過康妲爾遞回來的空碗,轉身放置桌上,而後在床邊單膝跪下,解開女孩小腿上的繃帶。塗著藥泥的敷布移開後,紫黑交雜的腫傷處便暴露出來,杜塞爾小心地將殘餘的藥劑清潔乾淨,覆上另一片敷布,重新將傷處包紮起來。大腿上的傷口已經開始結痂,只需清潔縫線處滲出的液體,再換上乾淨的紗布。他做得很快,很熟練,自始至終一語不發,也沒有看康妲爾一眼。從她清醒以來,他就一直保持著這種冷漠的態度。
包紮完畢後,杜塞爾站起身,康妲爾跟著抬頭,小心翼翼地開口:「杜塞爾……你有話想說嗎?」
「沒有。」他冷淡地回道,但沒有背過身去。
「你在生氣嗎?」
「是的。」
太過簡潔的回答反而讓康妲爾無言以對,只得低下頭,注視自己擱在羊毛被上的手。過了好似一個時辰之久的沈默,杜塞爾突然嘆了口氣,康妲爾連忙抬頭,卻見那張端整的臉上凝結著冰般的怒意,那是她從沒見過的充滿壓迫感的冷峻神情。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今天你死在強盜手中,剩下來的會是什麼?『康妲爾‧葳‧昂斯菲爾德,於流亡期間遇襲而死』,能記錄在史冊中的也只有這一段話而已。不是國王,不是殿下,什麼名分都沒有,連仗都還沒打過一次。我們該怎麼辦?那些向你宣示忠誠,將希望寄託在你身上的大公們會作何感想?柯羅特蘭又會變成什麼樣子?我知道要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孩挑起一國的重擔是殘忍了些,但你既然已經選擇接受,就再也沒有隨意放下的權力!」
「我知道……我不會再逃避了。」康妲爾握緊了雙手,過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直直望進青年的眼睛。「謝謝你,杜塞爾。」
杜塞爾臉上浮起了微微的紅暈,他隨即轉過身,故作冷漠地回道:「這話應該去跟凡提尼和德雷斯說。」
「我會的。」
此時僕人進來,通報有客人來訪,杜塞爾難得真心感謝幫他解了圍的狄洛。伯爵剛從練兵場上下來,身上還穿著胸甲,背著巨劍,手上卻很不搭調地抱了一大把月見草。康妲爾忍不住笑出來,狄洛紅著臉把花放到桌上,一邊笨拙地試著解釋,在撞翻兩個藥瓶後終於被杜塞爾趕出去,他便去找藍。
沒多久韓諾也帶著雅莉姍來了,警備軍長只是來做例行的拜訪,寒暄幾句後便退出房間去找伯爵。雅莉姍抱著滿懷的薔薇進來,一進門就皺起鼻子。
「氣味真差!怎麼搞的!」她聞不慣滿室的草藥味,忙不迭把粉色的薔薇堆到桌上,又去把窗前的帷幕拉開,把秋日的陽光和風迎進來。忙了一陣後,高挑的女孩轉身打量躺在床上的康妲爾,高高揚起了眉。
「真慘!」她抱起雙手,誇張地嘆了一口氣。「慘不忍睹!」
康妲爾只能苦笑。「受了一次教訓。」
「不過,聽說對方也被你整慘了!三具。」雅莉姍比了個手勢。「那天被抬回來的。後來逮到的也有負傷。這些都是我偷聽來的,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
康妲爾笑了,開始敘述那天落馬又被圍剿的經過。她並不在意回想這慘痛的記憶,事實上,兩個女孩的話題很快就變成在類似情況下該如何應變,如何脫逃,如何以最少的力量制敵,聽得坐在角落的杜塞爾頻頻搖頭,卻又忍不住露出微笑。直到康妲爾提起來春即將舉行的婚禮,對話才有了些溫柔的氣氛。
「準備工作?哎,才剛開始。以前都沒想過婚禮這麼麻煩,光是需要挑選的衣料就堆滿兩個房間。狄洛?」雅莉姍輕哼,卻掩不住滿漾的笑意。「他怎麼可能幫忙,沒搗蛋就是萬幸。他只會說每一件都很好看,不然就告訴我男人婆穿什麼都一樣。昨天我們拿著布捲打架,還被康妮罵了一頓……」
她們又聊了一會兒,直到雅莉姍站起來,露出抱歉的神情。「得走了,康妮要我早點回去選首飾。我明天再來看你。」
「替我向康妮問好。」
她以笑容目送雅莉姍出門,直到輕快的腳步聲消失,她才皺起了眉。
「痛……」
剛進門的德雷斯立即走過來。「怎麼了?」
「沒事的。」杜塞爾站起身,輕描淡寫地說:「她只是不肯吃止痛藥。」
「我不想麻痺自己。這點傷都不能忍,以後上了戰場怎麼辦?」
「你上了戰場也未必會受這麼嚴重的傷。」德雷斯很想對她說些溫柔的話,但硬是說不出口,只得轉身去倒水。杜塞爾識趣地退了出去。
「犯人的身份查清了嗎?」她搖搖頭,拒絕了他遞過來的水杯。
「只是普通的流民,除了被你殺死的三個,後來又抓到八個人。斯波萊托把他們關在白塔裡,兩天後處刑。」
「這麼快?」
「你忘了自己昏睡多久,酒神節都已經過了。你想見他們?還是想看處刑?」
康妲爾有好一會兒沒說話,只是盯著被單上一方金黃的秋日斜陽,黑色的長髮垂落胸前,掩住了臉上的表情。
「我簽過不少判決書,但因為自己的緣故動用刑場,這還是頭一遭。」
「你該不會是想奉行『取他人性命時,起碼得看著對方眼睛』的古禮吧?」
康妲爾笑了。「我很喜歡這句話,但吟遊詩人的理想不能拿來戰鬥,更不能拿來治理國家。」
「你知道就好。」
「我知道他們做的事是不對的,但讓自己落到那種境地的我也有錯。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這種感覺,雖然我對那些死在我劍下的人並沒有歉意,但我也沒辦法真正去憎恨他們……」
德雷斯感到啼笑皆非。康妲爾這番話說得毫無章法,但德雷斯大略能明白她的心思。水晶宮的人從沒有忽略她身為王儲的教育,就因為如此,反而造成她把所有責任攬到自己身上的習慣。她差點就被殺死,卻說無法去憎恨那些人?
「你太心軟了,不,應該說你過得太安逸了。」
「安逸?」
「所以才有心思掛慮別人。」
「『不早點覺悟的話,有朝一日當你手持長劍,站在戰場上回首後顧,眼中只有屍橫遍野時,你還能憑依什麼走下去?』」康妲爾平靜地接下去。「這是你以前說過的話。但是,因為害怕未來可能看到的景象,就讓自己變得麻木不仁,不是另一種逃避嗎?可怕的並不是沾滿鮮血的雙手,而是因此對自己的道路產生疑惑吧?」
「你又想跟我討論人命的價值嗎?」德雷斯乾笑。「不要把你的價值觀套在我身上。我們的立場是不一樣的……」
他沒有說下去。看著康妲爾清澄的眼睛,德雷斯覺得好像被當面摑了一掌,隨即惱怒起來。因為有一瞬間他竟然想否認,想抹殺過去的一切,只要能使她眼中的悲哀消失……但女孩很快挺直背脊,毫不退讓地直視著他。
「我不會退縮的。身為王室的一員,我有義務維持國家的運作,執行社會的正義,確保大多數人的利益,在這個前提下,不論要奪取多少人命,我都不會退縮。但我會牢牢記住,每一個被我奪走的性命都是無可取代的,而我的寶座正奠基其上……」
杜塞爾把時間估算得一分不差,當他捧著散發陽光味道的毛巾走回康妲爾的房間時,德雷斯正好走出來,不發出一點聲音的把門帶上,對杜塞爾點點頭。
「她已經睡了,今晚我還有事,她就拜託你了。」
杜塞爾應了一聲,正想越過友人身邊,又突然停下腳步,饒富興味地審視著德雷斯的臉。
「你還好吧?看起來好像在夢遊似的。」
「啊?」德雷斯過了一秒才回過神來,露出了苦笑,隨即把方才的對話告訴了杜塞爾。
「她一直都很天真。」
杜塞爾微微一笑。「我知道。」
「我知道不可能靠熱情,尤其不可能靠溫柔來治理國家,在這個節骨眼上還想著重視人命,我的理智認為這就是不夠成熟的證明。」他移開目光,聲音不覺低了下去。「可是為什麼,聽她說出那種話時,我會覺得看到了王冠呢……?」那頂他認為凡提尼、安吉諾夫都還沒有資格戴上的王冠……
「統治國家也許和操縱棋局有點類似,但別忘了,人到底不是棋卒啊。」杜塞爾一邊笑著,一邊走進了門。
「不是棋卒……嗎?」德雷斯苦笑,腳步在冰冷的空氣中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可是,我已經不知道還能把『別人』當作什麼了啊……」
雅莉姍在走廊上和麥凱西伯爵打了招呼,便以一貫輕盈流暢的步伐邁向大門,帶著松香的秋風襲過來,將她的金髮攏得閃耀如瀑。在等候馬伕的當兒,她站在灌木叢邊深深吸氣,盡情地伸展身體,決定從康妮那兒脫身後立即去馳騁一番。
她接過韁繩,上馬時卻聽到屋側傳來笑聲,使她勒馬停步。是狄洛的聲音。
「卡斯提伯爵在這兒嗎?」
正要走開的馬伕回過頭來。「是的,小姐。」
雅莉姍沒有下馬,直接沿著車道騎向聲音源處。在庭院裡的果真是狄洛,他正高舉雙手,把一個女孩從樹幹上抱下來。
雅莉姍呆了一下,她原本以為那是思琳,但卻是一個從未見過的女孩。輕柔微笑的臉細緻盈白,惹人愛憐,有如稍碰即碎的瓷器,流水般的藍色長髮長及足踝,纖細的身軀因失去平衡而緊倚著壯碩的男人。毋需言語詢問,看動作就知道那女孩對狄洛的意義非同小可,那又愛又憐的笑容,捧著易碎品般小心翼翼的動作,都是身為未婚妻的雅莉姍從未見過的。
怒火席捲而上,強烈得幾乎燒斷她的理智。她狠狠抽向身旁的樹幹,發出了比鞭聲更凌厲的斥喝。
「狄洛‧卡斯提!」
聲音對著狄洛而來,黑色的怒火卻直擊藍的心臟,立即挑起多年前那場浩劫的記憶,她恐懼地叫起來,本能地緊緊攀住狄洛。狄洛轉頭一望,頓時呆立原地,腦中一片空白。
「雅、雅莉姍……」
「她是什麼人?」
「她——這——」
「少給我吞吞吐吐,敢做就不敢說嗎?」
「她……她是我們在路上遇到的……嗯……就是我跟德雷斯出任務……」
雅莉姍直直瞪著他,被風撩起的金髮高舞有如火炎,綠色的眼睛卻因怒氣而冰冷無比。「你瞞我這麼久?」
「不……不是的……我不是有意……」狄洛的臉漲得通紅,他愈急著解釋,聲音卻像被哽住了一樣,只迸出了不成句的字。
他不是有意瞞她,起碼他是這麼想的。他一直想找機會跟雅莉姍談,也覺得她一定會喜歡多個妹妹,但老找不到適當的時機,事情就一天拖一天的延宕下來,而今雅莉姍的怒氣使場面變得更加難堪,也讓他更不知如何解釋。
雅莉姍一溜煙下馬,帶著驚人的氣勢大步走近,重重甩了狄洛一個耳光,同時抓住藍的長髮,硬是將她從青年身上拉了下來。「滾開!」
藍發出微弱的叫聲,站立不穩跌倒在地,五官因痛苦而扭曲。雅莉姍隨即揚起右手,朝倒在地上的軀體抽了過去。
巴掌打在狄洛臉上只像被蟲子叮咬,但看到馬鞭襲向藍,吼聲頓時震耳欲聾。
「雅莉姍!你做什麼!」
被巨大的力量打到臉頰,雅莉姍不由自主的踉蹌後退,總算穩住自己沒有跌倒下去,狄洛過了好幾秒才領悟到自己做了什麼,臉色頓時慘白。
「雅莉姍……」
「很好,狄洛‧卡斯提,你有種,你行。」她猛然昂頭直視狄洛,將下唇咬得毫無血色。「從今天開始,別再讓我看見你,否則的話,我就活生生把你的眼睛挖出來!」
因憤恨而嘶啞的聲音在風中盪開,雅莉姍一躍上馬,狠狠踢向馬腹,疾風般揚長而去。
45
「怎麼了,雅莉姍,氣成這個樣子?」卡斯提家的長子從躺著的石凳起身,驚訝地迎上大步走進中庭的女孩。「劍技比賽輸了嗎?還是狄洛又不聽話了?」當雅莉姍將鍾愛的灰色駿馬取作這個名字時,狄洛著實抗議了很久,但在莫可奈何下也習慣了。
「我才不會為那種事生氣呢!」雅莉姍不屑地說,依平日的習慣想跨過廊柱間的石礅,卻差點被裙擺絆了個狗吃屎。狄洛一把撈住她,順勢將她抱了起來。
「你去參加茶會了是吧?」狄洛笑嘻嘻地說,注意到被女孩的粗暴舉止折磨得變了色的蕾絲袖口。
「該死的西格莉雅,竟敢當著大家的面嘲笑我的女工,要不是哥哥在場,我真想把花瓶裡的水全澆在她頭上!」
狄洛一聽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韓諾家這個在男人圈中長大的女孩,一向是罵人比唱歌流利,耍劍比刺繡高明,美貌加上特立獨行的行為,卻意外使她在社交圈中受到矚目,也因此常成為其他女孩帶著妒意的諷刺對象。拙於言語的狄洛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安慰之詞,只得把雅莉姍摟在胸前,安撫孩子似地輕拍她的背,雅莉姍也蜷起身體,像隻貓般安安靜靜趴著,好半晌又突然掙扎起身,綠色眼眸中盈滿頑皮的笑意。「所以我們移到庭院以後,我偷偷放了隻青蛙到她身上……」她得意地揮舞著寬大的衣袖,感激地吻了一下袖擺。「你真該聽她叫的!現場亂成一團,我就趁機跑出來了……」
「喂!……」狄洛板起臉,想教訓這不成體統的行為,但想到那個總是如雕像般冰冷高傲的西格莉雅,披頭散髮地在草地上蹦跳尖叫,連狄洛也忍不住捧腹大笑。雅莉姍卻在此時斂起了神情。
「她說的是事實,所以我才生氣。不,是害怕。」
「咦?」
「我連針線都拿不好,燒菜也一塌糊塗。」直視他的眼中沒有自憐,聲音反而像在挑釁。「為什麼要娶我?」
狄洛呆了一下,茫然地說:「我家已經有很多裁縫和廚子了,為什麼要妻子去學這些東西?」
「可是她們——」
「管她們說什麼。」狄洛露出了笑容,輕撫著她的金髮。「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
「騙子!懦夫!負心漢!你該被剝光衣服吊在城門上,曬著太陽鞭打五百下!老闆!酒!」
方才還鬧哄哄的酒館不知何時安靜了下來,收工後來喝一杯的碼頭工人,穿著邋遢的小販,形容猥瑣的流浪漢,各自帶著不同的目光注視著怒吼的來源。女孩對面的老人則低垂著頭,盡量往陰影裡縮,只差沒有鑽到桌下藏身。馬里帝茲大神在上,他只不過是臨時被派出來跑腿,哪知會在街上遇到小姐,還被拉到這種地方來。碼頭邊的酒館區是出了名的龍蛇混雜,工人、窮人、流浪漢、小偷、皮條客全在這兒出沒,大大小小的犯罪事件層出不窮。小姐若惹了事有韓諾子爵撐著,但他哈倫可沒一個作警備隊長的哥哥啊!
雅莉姍不知道哈倫為什麼苦著一張臉,也不碰面前的酒,不過她懶得理會,只要有個認識的人陪著就好了。她也搞不清楚這裡是什麼地方,只是看它昏昏暗暗很合她的心境,就拉著哈倫坐了進去。她抓起新送上桌的酒壺,注滿杯子後狠狠灌了一口,劣質酒的辛辣氣味直衝腦門,該死,她的眼睛又被嗆出淚水來了。
一隻手突然撐上她肘側的桌面,另一隻手帶著惡意的重量壓上肩頭,男人彎腰靠近她的臉,半誘哄半威嚇地放低了聲音。「別哭了,小妞,在為逝去的戀情傷心嗎?別掛念那個負心漢了,跟我們去更好的地方散心吧!」
「誰要跟你們去散心。」雅莉姍不屑地撥開肩上的手。「我喜歡這裡,而且有哈倫陪我。」
另一個男人立即將哈倫從椅子上拉起來,老人毫無反抗能力地向後倒,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剛好位在牆壁和那些凶神惡煞的腳邊,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得慘白著一張臉,屈起雙膝盡量往角落縮。
雅莉姍站起身,生氣地瞪著男人。「把哈倫扶起來!」
「管那個老頭做啥,小妞,我是可憐你被拋棄,才想陪陪你的——」
「滾開!」
「少裝模作樣了,」一個矮個子男人涎著臉搭上她的肩頭。「你在這裡搔首弄姿,不是在等客人嗎?……」
話聲未落,雅莉姍已經一肘擊中他的鼻梁,男人慘叫起來,摀住鮮血泉湧的臉。他身後的人立即拔出匕首,但雅莉姍揮劍的速度更快,一眨眼就打飛了他的武器,在粗壯的臂膀上留下一道口子。
儘管然韓諾並不贊成妹妹和男人一樣耍刀弄劍,但也沒認真阻止,有時拗不過她也會親授個兩三招,警備隊員私底下也很樂意教導她。因此她雖然不像康妲爾受到如此嚴謹的訓練,但也絕非花拳繡腿,這些大漢很快就痛苦地領悟到了這一點。一陣混亂後,只見最早向她搭訕的男人捧著血流不止的手向外奔逃,另一個人四肢著地爬開,中途就吐了一地,老闆匆匆忙忙跑過來,一面大聲怒罵。幾個站得比較遠的早就溜回自己座位,裝作什麼也不知道地繼續喝酒。雅莉姍用短劍抵住最後一個人的咽喉,冷冷問道:「你要我切哪裡?耳朵?舌頭?還是你的命根子?」
「夠了,夠了,小妞,別搞得我不能做生意!」老闆終於看不下去了。「雖然這裡是三不管區,事情鬧大了警備隊還是會來啊!」
雅莉姍狠狠瞪他一眼,但老闆在這裡開了十年酒店,哪這麼輕易被她嚇倒。「你要割他耳朵舌頭命根子我都沒意見,只要別在我店裡就行。這個也帶出去一併解決吧!」他拎起趴在地上的男人,向前一推。
「呿。」想到再打下去也沒好處,若驚動警備隊遇上哥哥,接下來恐怕有得瞧,雅莉姍心有不甘地垂下手,男人立即連滾帶爬地向外逃去。環顧四周迎上其他酒客的視線,有幾個人立即慌慌張張地低下頭。看著身邊一片狼藉,雅莉姍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整整衣服拋給老闆一枚銀幣,傾身拉起哈倫。
「走吧,我們換家店喝。」
「換家店」?「我們」?哈倫還來不及發出慘叫,雅莉姍已經走出去了,他只得苦著臉,拖著腳步趕上去。未料才出店門,就聽到小姐一聲驚叫:「我的馬!」
原先繫馬的地方早已空空如也,只留下牆邊泥濘上幾個蹄印,哈倫的臉頓時褪成白色,聲音也抖起來:「我、我去找、找老闆、問……」
雅莉姍呆了一呆,卻突然笑出來,大步向前走。「妙,真是妙,我倒要看看今晚還會倒楣到什麼地步。你放心,馬是我弄丟的,回去我馬上向哥哥認錯,不會連累到你的。」
哈倫沒有回答,比起將來被韓諾責備的恐懼,他更擔心的是此刻的安危。小姐看來一點也沒有回家的打算,反而一逕往偏僻的地方走,一面充滿興趣地左瞧右望。從有記憶開始,她就生活在哥哥嚴密的保護下,從不知道熱鬧繁華的梅瑟城還有這麼一副面貌。
夜色已濃,稀薄的霧氣從凍硬的地面升起,人們三三兩兩的聚在路邊的火盆旁取暖,一扇門前站了幾個乾瘦的妓女,暴露的衣著看來不全是破爛的結果。路上堆滿了爛泥、垃圾和糞便,違章建築和搭篷使原本狹窄的巷弄更加壅塞,有些地方甚至被堵成了死路。雅莉姍走了很久後才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停下腳步,一臉困惑地回頭看著哈倫:「你認得路嗎?」
老人的聲音像是快哭出來:「不、不認得呢,小姐,您方才走得飛快,我根本叫不住您,差點也跟不上,只顧著追——」
雅莉姍聳聳肩,首次想到現在不知什麼時辰了。她從來沒在外面晃蕩到這麼晚過,回去肯定要被哥哥狠狠教訓一頓了。現在出來尋歡作樂的人們早已散去,路上只剩幾個醉得站不起身的酒鬼,對雅莉姍的問路只報以恍惚的微笑或粗野的叫囂。街上一片漆黑,只有月亮沈重的懸在天頂,近得使人心生不安。蒼白的光線隱隱描出傾頹木屋的輪廓,低矮的屋簷後一片黑暗,彷彿早已被遺棄多年。她隨便挑了一個比較寬的巷口走進去,既然兩人都不認得路,走哪條似乎也沒有差別了。
這樣拐了幾個巷口,走過一個堆滿垃圾的空地,冰冷潮濕的夜風突然撲面而來,像觸手般緊緊纏住了她。再向前幾步,四周便開闊起來,濕軟的土地在靴下凹陷,發出黏膩的聲音。被月光描出邊緣的矮堤向兩旁延伸,黑色的河水無聲無息地向前流動,彷彿凝固了一般。在河的另一端,碼頭的倉庫仍亮著燈火,工人也許還在忙著裝卸,但他們的聲音傳不到這裡,只讓雅莉姍覺得自己在看一幅遙遠的畫。她冷得發抖,酒精帶來的溫暖早已消失無蹤,她身上只穿著簡單的天鵝絨騎裝,連外套都沒有帶,出門時她根本沒想到會在外頭待到這麼晚。她原本想探望康妲爾後跟康妮去選首飾,然後找狄洛一起去騎馬……
該死,她盯著河面太久,月亮的光芒刺得她眼睛發痛,連淚水都流出來了。她粗暴地一把抹掉,一股說不出是憤怒、嫉妒、心酸還是寂寞的情緒突然席捲而來。她還是很生氣,氣得想找人狠打一架,氣得想把狄洛大卸八塊,氣得想抓住那女人的頭髮拖在地上走,可是為什麼,她現在還會這麼想念狄洛的臂膀和聲音呢?
「……這個……給……」
黑暗中隱隱傳來了說話聲,雅莉姍回過頭,正想問哈倫是不是說了什麼,但見老人縮著脖子,環抱雙手在寒風中發抖,根本無力開口。她朝右方走了幾步,確定那模模糊糊、刻意壓低的聲音是從某條小巷中傳出來的。
雅莉姍先是鬆了口氣,既然附近有人在,也許可以指點她回家的方向。但她隨即警醒過來,夜半時分會在無人河邊遊蕩的,不是小偷就是走私販子,此刻和他們對上顯然不是聰明的選擇。儘管她稍早才打倒四個大男人,但那時天色尚早,她身處火光和人群的包圍,又多喝了幾杯酒。而經過大半夜的遊蕩,她已經又餓又累,黑暗和孤寂更加深了她內心的恐懼。她握住劍柄,無聲地後退,打算在不驚動對方的情況下悄悄離去,哈倫卻在這個時候走上來。
「小姐,小姐,你就別鬧脾氣了,回家去吧!」他凍得口齒不清,沙啞的聲音在冰冷的空氣中顯得格外響亮。「就算不顧慮我這老骨頭,也掛念一下您的身體——」
雅莉姍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凍結了,心臟卻以瘋狂的速度鼓動起來。她反射性地拔出短劍,在眨眼的瞬間前方卻多了個人影。
雅莉姍愣住了,猶豫不決地垂下手,盯著那張半隱在陰影中的臉,過了好半晌才茫然開口。
「是你?……」
「你在這裡做什麼?」
的確是熟悉的聲音。雅莉姍鬆了一口氣,但她隨即發現自己錯了。
她注視著的,是有生以來見過最可怕的眼睛。
「……我……我只是……我不小心……」她退後一步,聲音不覺顫抖起來。
「我知道了。你今天和卡斯提吵架了吧?」
雅莉姍點點頭,感覺淚水又快奪眶而出,不是因為氣憤、傷心,而是因為恐懼。她暴露在寒風中的手早已僵得毫無知覺,腳沈得像被縛了千斤大石,喉中卻像哽了塊燃燒的木炭。她突然有種身陷惡夢的恍惚感,覺得水氣正一點一滴浸滲她的身體,融化她的血肉,再流進無邊無盡的黑暗——
「為了這種原因而死,真是可惜。」
雅莉姍茫然地望著他,無法理解話中的意思。身後的哈倫慘叫起來,沒命地轉身奔逃,但不過幾步就僵住了動作,仆倒在地,背上一抹寒光僅微弱的閃了一下。
雅莉姍睜大了眼,猛然回頭,黑影已然逼近,籠罩了她全部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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