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16日 星期二

歸家(7)

卡拉贊內部像個迷宮,空間配置毫無條理,像是十幾個瘋狂建築師同時操刀,又請了瞎眼的石匠來砌牆。廚房在馬廄附近,再走下去是深不見底的洞窟,大師把實驗過後的垃圾都往這裡丟,包括活的,因此裡面總是迴盪著詭異的腳步聲和哀嚎。想到宴會廳得走上長長的階梯,卡德加一直搞不懂,摩洛斯是怎麼在湯冷掉之前送上桌的。客房早已被來歷不明的鬼魂佔據,完全不讓人靠近。還有一整座劇場,卡德加隨時可以在觀眾席坐下,看完一整齣戲,如果演員沒有突然消失,或走錯舞台打起來的話。


高塔內部比外頭起碼大了十倍,這點無庸置疑。如果你沒有轉個彎就踏進千百里外的村莊,或走上階梯,卻發現自己在懸崖頂,算你幸運。

卡德加打開門,那兩個正在吵架的幻影置若罔聞,怒氣像結在杯子上的水滴清晰,讓卡德加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你不能這樣把他帶走。」一眼就能看出聶拉斯‧埃蘭和麥迪文的關係,同樣挺拔的身形,五官深刻,頭髮漆黑,只有鬢角透出灰白。那身長袍的樣式過時,卻無損他威嚴的氣勢。

「那是我的兒子。」艾格文的幻象更淡,白髮幾乎消融在陰影裡,只有綠色眼睛亮得像火,跟麥迪文一模一樣。「他得做該做的事。」

「你所謂該做的事,就是當你的傀儡,在安排好的台子上起舞。」埃蘭粗聲說。他雙手抱胸橫在走廊上,像是寧可動手也不讓路。「你享盡提里斯法議會給予的好處,權力,名聲,金錢,就算你現在年華老去,力量大不如前,也不想放棄對吧?」

這話顯然超過前任守護者的容忍度,艾格文動都沒動,僅是眉頭一皺,閃電竄過空中,接下來的雷聲震裂了天花板,灰泥簌簌落下,連埃蘭也不得不退了幾步,頭髮燒焦的氣味瀰漫四周,卡德加差點咳嗽。

「下一道雷會落在你身上,埃蘭。識相的話就滾出去,卡拉贊不歡迎你。」

如此這般,例行公事。

卡德加迅速溜過去,以艾格文的力量,說不定會發現角落偷窺的小老鼠。很久以前,當他還是學徒的時候沒想這麼多,當真站著看戲,還好奇有什麼內幕可以探聽。好狗運就是這麼回事。或許艾格文只是懶得裡會,現在可不好說。

「你一直住在這裡,不嫌冷清?」風雨無法影響觀星台,但寒氣無處不在,他甚至可以看到冰霜沿著結界蔓延,像是煙火無聲綻放。

麥迪文盯著棋盤,連頭都懶得抬起來。「哪裡冷清,到處都吵得要命。」

如果把鬼魂也算進去,確實是這樣沒錯。這幾天太陽剛升起,就會有人飄進房裡把學徒叫醒,彷彿怕他誤了幹活。卡德加煩得要命,卻找不到方法把他趕出去。「我在學院的時候,半夜想喝酒只要翻牆就行。」

幸好每個月都有補給品運來,箱子蓋有暴風城的印記,不用問也知道是誰的主意。有時洛薩爵士親自押陣,帶著劍全副武裝,拿下頭盔後,早白的頭髮亂得像鳥窩一樣。他一來就會到處巡視,挑剔塔裡的生活品質。「暴風城還留著你的房間,回去住,大家都方便。」有次卡德加聽到他提高音量:「我當然不放心,你連那種傢伙都留在塔裡。」在說誰,卡德加心裡有數。

「我當然知道。」麥迪文前進一格,語調有點不耐煩。「他是個殺手,通緝令上的賞金還挺多。」

好吧,這也不太讓人驚訝,看摩洛斯用匕首的手法,卡德加早已猜到。「避風頭應該有更好的選擇。」

「我想,他沒打算要走。」麥迪文淡淡地說。「他很久以前潛入塔裡,打算殺我。」

卡德加瞪大眼睛,但大師無意解釋,或者,這根本是家常便飯。「你沒問他原因,或者雇主的姓名?」

「很重要嗎?」在卡德加分心的時候,又一個卒子倒了,他的王后無處可逃。「他留在這裡,幫了我不少忙。」

「那廚師呢?」

麥迪文嘴角閃過一絲笑意,卡德加心裡暗叫不妙。

「好,等等,我知道了。」他呆滯了好一會兒,釐清混亂的思緒。「但他看起來不像鬼魂。」

「我想,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定位。」大師高深莫測地說,接收了卡德加的王后。

一如往常,學徒輸得潰不成軍。麥迪文靠向椅背,從姿態就能看出他心情愉快。「我曾經試圖逃離卡拉贊。」

卡德加驚愕地眨了幾下眼,確認大師不是在開玩笑。「為什麼?」他說的是「逃」,可不是「離開」。

「我母親是個嚴格的老師,早就為我設好目標,絕不允許我走岔路。而我,就像每個十幾歲的少年一樣,對所謂的宿命深惡痛絕,恨不得能從頭重新來過。」

卡德加想起那個雪白的身影。「艾格文女士沒有押著你的頭回卡拉贊,還真是奇怪。」

「我那時也不敢置信。」麥迪文低聲笑了,但眼裡毫無暖意。「她像是想放我一條生路,要不就是太過失望而放棄了,或是忌憚萊恩王和洛薩,他們知道狀況,鎮日寸步不離盯著我。那些日子裡,我胡思亂想的理由絕對比你現在想的多。」

「後來呢?」

「我住在暴風城堡裡,過著普通的日子,雖然沒有多久。」

「普通?」卡德加毫不掩飾地翻了個白眼。「我猜那不是白天打獵,晚上參加舞會吧?」

「很奇怪嗎?通常是萊恩去哪,我就跟著,接見大臣,清淤運河,重建北城牆的防禦系統。但最有趣的還是晚上跟洛薩溜出城,在街上閒晃,或找間小酒館胡鬧。」

卡德加差點嗆到。「那種地方供應的麥酒都不怎麼樣。」

麥迪文點頭同意。「不過他們唱的歌很有趣,女侍也挺熱情。」

學徒不知道自己該擺出什麼表情。麥迪文坐在髒兮兮的桌子旁,聽荒腔走板的歌,或許還加入合唱,在女侍上酒時摸她一把?怎麼可能,這比他此刻坐在卡拉贊,絞盡腦汁想贏一局還難懂。「洛薩爵士老叫你回暴風城,是缺喝酒的伴嗎?」

「他相信卡拉贊的空氣對人有害,我一定是中了什麼詛咒才堅持回來。不,我母親沒說什麼,她下樓看到我,只點點頭,好像我從來沒離開過。」

卡德加試著想像那幅景象,也不意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啊,別以為我受到什麼崇高的理想感召,想貢獻己力拯救蒼生,或厭煩了同業的奉承,他們太容易被人耍得團團轉,簡直沒有新鮮感,但聽些蠢話也算一種調劑。」

卡德加笑了。「你就這樣告訴學院那些人?」

「總得有人來做。」麥迪文聳肩。卡德加老想不透,為何他連這種動作都能無比優雅。「如果我成為祈倫托的首席,他們在三年內就會稱霸艾澤拉斯,為萊恩王服務的話也一樣,簡直無聊透頂。那我還不如流浪各地,背上插個江湖郎中的小旗子,為百姓解決疑難雜症還比較有趣。」

「你想做任何事,都沒人可以阻止。」卡德加說。「我猜,有了守護者的力量就是這樣。」

「顯然,這就是問題所在。」麥迪文動了下手指,凌亂堆在旁邊的棋子迅速歸位。「就跟殘疾一樣,你一輩子能做的也就是試著跟它和平共處。」

在回自己房間的路上,卡德加看到學徒站在轉角,滿頭大汗,氣還沒平,嘴裡唸唸有詞,顯然被幻象嚇得夠嗆。他不止一次想過逃跑,只要走出大門,越過逆風小徑就是正常的世界,眼見為憑,不用看到什麼就懷疑自己。他還有家族作後盾,又能讀書認字,當個書記官或抄寫員,日子絕對過得比現在舒服。

學徒和他錯身而過,又突然停下腳步,彷彿在傾聽什麼。大師顯然要他去幹活。

「我將來一定會後悔沒逃走。」他咬牙小聲說,三步併兩步上樓。

卡德加笑著搖頭,走回自己房間。鬼魂跟在他身後絮叨,就像活著的時候一樣。他可以透過時間看到陽光,粉塵飛舞,再專心一點,還能聞到烤麵包的味道。牆上掛著鮮豔的畫作,磨坊、草原、獨角獸,在他走過去時慢慢燒黑,蜷曲,灰燼散落。

第一任守護者可曾發現這件事?他建了這座塔,就像個牢房,把歷代主人都加上了看不見的鐐銬。牆角覆著厚厚一層蛛網,窗戶狹窄如箭孔,望出去只有白霧瀰漫。寒意滲出石縫,帶著瘋狂、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味道。

但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自己終於回到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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