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曾經美麗的軀體躺在冰冷的街角,看起來孤獨、無助得令人心痛。
天空也感到惋惜似地下起雨來,冷澈的水滴輕輕落下,洗去了泥濘和血跡,將女孩恢復成剛出浴般的潔淨。現在,她看起來好像剛剛睡著。
男人在屍體旁,動也不動,跪成懺悔者的姿勢,任雨水浸透全身,似乎想把自己連同屍體共同埋入冰冷的永恆。
士兵為難地站在一旁,男人不讓開,他們沒辦法搬動屍體,但誰也沒有勇氣上前。由於圍觀的群眾已經被趕開,原本壅塞的巷道顯得奇異的空曠,甚至在冰冷中帶了點神秘的意味。但德雷斯走上前時,心中所想的倒不是如此風花雪月的念頭,只為這幕被死亡和情感襯托得太過莊嚴的景象微微觸動,但也不超過看到一把好劍的程度。畢竟他已經仁至義盡,把雅莉姍的屍體近乎完好無缺的還給了他。
「老哥。」艾瑞輕聲喚著,但男人置若罔聞,冰冷的身體僵硬一如石像。
「狄洛,別在這裡礙手礙腳。」德雷斯不耐煩地抱起雙臂。他實在不該挑這個時候進宮的。要不是剛好遇上前來通報噩耗的士兵,他也不會被艾瑞拖著到這裡來。
艾瑞越過他想抱起雅莉姍,但立即被狄洛一把揮開。「別動她!誰都不准動她!」
艾瑞吞嚥著,最後還是小聲地說:「不動她就沒辦法知道她是怎麼死的。」
「她沒死,你不知道嗎?她沒死,她只是累了……只是跟我吵累了……她馬上就會醒……」把臉深深埋在冰冷的胸前,狄洛的聲音幾不可聞。「我還要跟她商量婚禮的事……我要在因格蘭姆辦最盛大的宴會……」
嘶啞的吼聲打斷了他的呢喃,韓諾跳下馬,困難地試圖在霜上穩住身體,跌跌撞撞地撲向狄洛,五官因極度的憤怒而扭曲。「你對她做了什麼!你這個騙子!殺人兇手!」
狄洛一逕低著頭,緊緊抱著冰冷的軀體,任韓諾叫罵踢打,臉上毫無表情,好像體內的靈魂都已被抽乾似的。
德雷斯惱怒地嘆氣,向後退開幾步免得受到波及。士兵們面面相覷,既不想讓場面混亂下去,又礙於他們的身份而無法強制驅離。韓諾手下的小隊長求助似地看向麥凱西伯爵,臉上明白寫著:「該怎麼辦好?」
「有兩個方法。」德雷斯簡短地說。「一是等他們打完,二是讓我處理。」
「讓您……?」小隊長有些懷疑地看著他,站在一旁的艾瑞搖搖頭。他聽得出德雷斯冷靜語調下的不耐,知道他絕對不會採用太溫和的手段,但此刻似乎也沒有其他選擇了。「算了,你來吧。我沒辦法對哥哥做這種事。」
德雷斯無聲無息地走上前去,韓諾正揪著狄洛的領子想把他拖起來,壓根沒注意到身後掩至的人影。德雷斯一擊就讓他癱軟倒地,狄洛還沒發現異況,另一記手刀已經劈向他的頸間。太過俐落的手法讓旁邊的士兵看得目瞪口呆,當德雷斯走回來時,他們紛紛向旁退開,讓出一條路來。
「你沒有更好的方法嗎?」艾瑞嘆氣,單膝跪地扶起哥哥的身體。
「沒有。」德雷斯聳聳肩,走開讓其他士兵收拾殘局。
好不容易從混亂的場面中脫身,德雷斯回到家時已近黃昏。他示意杜塞爾離開康妲爾的房間,在走廊上對他解釋了情況,決定盡可能對康妲爾隱瞞這件事,免得她的情緒受到太大的影響。
「但她已經得知雅莉姍和狄洛為藍吵架的事了,如果她問起——」
「就說雅莉姍到親戚家小住,轉換心情吧。雖然康妲爾已經能夠走動了,但多的是藉口不讓她出門,能拖一天算一天。」他厭煩地嘆氣。「那女孩呢?」
「在房間裡。她的情緒很低落的樣子。」
德雷斯對藍的情緒好壞沒興趣,他此刻考慮的是另外一件事。
「如果韓諾遷怒於她,該怎麼辦?」杜塞爾問道。
「韓諾不至於做這種事,他和狄洛一樣,習慣把女性捧在手心呵護。」德雷斯聳聳肩。「不過,如果真的發生這種事,當然是護衛她到底了。她是康妲爾帶回來的,如果向韓諾低頭,會影響到王儲和麥凱西家的威信……」他打住聲音,抬起手示意杜塞爾噤聲,然後回頭對走道上的人影厲聲喝道:「什麼事?」
女僕被他的語調嚇了一跳,慌亂地屈膝行禮。「夫人請您過去一趟。」
「我知道了。」
女僕再度屈膝,用比來時快得多的速度走開了。
每天的這個時候,柯曼莎都會待在同一個地方,因此德雷斯不費力就找到了她。她獨自坐在溫室中,面前擺著偏愛的香草茶,修長的手指撕著開過了頭的薔薇,花瓣落在她的膝上,有如斑斑血跡。
聽到兒子的腳步聲,她抬起頭,依平時的習慣,在杯中放了幾片新鮮的花瓣作為點綴。「我聽說了。」
德雷斯沒有多費唇舌問她知道什麼,只是聳聳肩,漠不關心地應了一聲。
「你是要讓韓諾斷念嗎?」她帶著輕微的好奇問道。
「只是碰巧而已。」
柯曼莎笑了,以優雅的動作端起瓷杯,輕聲說了一句話。那是潘諾尼亞的方言,意思是:「雲自會順風而走。」
「——也可能被風撕扯。」德雷斯本能地回了一句,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47
在鉛灰色的重雲壓迫下,韓諾子爵的宅邸更顯得黯淡而森嚴,但既無陽光來驅逐寒風,也沒有落雪來消融雲層的沈重,宅子裡人來人往,夾雜著壓低的私語,非但不能帶來些許生氣,反而使空氣籠罩著莫名的恐怖。雅莉姍的遺體即將運往因格蘭姆,狄洛徵得韓諾的同意,將雅莉姍葬在卡斯提家的墓園,儘管會面的過程不十分友善,協議還是達成了。
會見完絡繹不絕的弔客,接過一封信差送來的短箋,梅瑟城的警備軍長走進書房,無力地倒落在椅子上,為自己倒了一杯酒。這些天來,酒精成了唯一止住他雙手顫抖的藥方。短短數日,他的外表老了很多,精神上的折磨比肉體上的勞累更消耗他的生氣。他幾乎沒有辦法再待在家中,面對堆積如山的布匹、首飾、箱櫃……那些全都是為了婚禮準備的東西,卻在一夜間成了可笑的累贅。
韓諾還記得三年前的那個黃昏,雅莉姍提著劍回到家中,開口宣佈:「我答應了。」
「答應什麼?」韓諾困惑地問。
「嫁給狄洛‧卡斯提。」
儘管早已習慣妹妹的說話方式,韓諾還是差點把口中的水全噴出來。他嗆咳了好一會兒,終於擠出聲音:「這、這麼突然?你不是說過,無論是誰,只要想談論婚嫁就得先打敗你?」
「我輸了。」
韓諾瞠目結舌。到目前為止,雅莉姍已經擊敗了六個想向她求婚的男人「可是……就這樣?未免也太……」
「我喜歡他,當然。」雅莉姍轉過頭,韓諾才發現她一直背對著他,是為了掩飾臉上的紅暈,而不是挫敗。「不然怎麼會接受挑戰?」
是那個男人造成的。他欺騙了雅莉姍,間接將她送進了死亡。
韓諾無法接受,無法接受自小相依為命的妹妹這麼輕易就香消玉殞。那天下午他們兩人並肩馳向麥凱西家,韓諾還記得那頭金髮高揚在風中的樣子,只有她敢抱著滿懷薔薇在獵場上策馬騰越。為什麼過了一夜,回到家中的卻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雅莉姍和哈倫在河邊的暗巷中被發現時已經氣絕多時,身上財物被洗劫一空,很明顯的,她是在和未婚夫大吵一架後,賭氣的到處遊蕩,沒想到遇上了不法之徒。
就連報仇都成了不可能的事。現場沒有任何足以追查兇手的線索,兩人臉上猶存驚恐,身上卻沒有掙扎打鬥的痕跡。這點特別令韓諾心神不寧。撇開馬夫不談,雅莉姍不是會坐以待斃的女孩。致她於死的傷口亦乾淨俐落,不像一般宵小之輩的手法,簡直就像……
簡直就像殺手。
韓諾有幾秒鐘忘了呼吸,腦中被雷劈到般的疼痛。
在他的保護下,雅莉姍的交友圈子十分單純,更不可能牽扯進惹來殺身之禍的糾葛。如果這件事不是單純的意外,難道會是針對他而來的警告?
酒杯在他手中破裂,但他沒有感覺到痛楚,只呆呆瞪著流出鮮血的手,突然感到被嚴密監視的恐怖。凡提尼知道哈倫的事,知道秘密已經洩漏,更可能知道韓諾已有叛心。
雅莉姍死後的這段期間,他一直像個在霧中迷路的人,成日渾渾沌沌,恍恍惚惚,迨迷霧散去,卻赫然發現自己正一腳懸在深淵之上。斯波萊托手下有不少密探,其中一部份就歸韓諾管轄。這麼多年來,他一向指揮密探監視別人,卻沒想過自己可能成為被刺探的對象。他有叛意,那是事實,但凡提尼懷疑他,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稍嫌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韓諾猛然站起,抹去前額滲出的冷汗,應了一聲。年邁的管家走進來,臉上佈滿憂慮。
「什麼事?」
「夫人、夫人她……回來了……」
「回來了?」韓諾揚起一邊眉毛。「她出門去卡斯提家,當然是要回來……」他領悟到了什麼,聲音頓時高揚。「康妮出事了?」
「夫人她……遇到攻擊……和海斯特伯爵……」
韓諾沒等他說完就從桌後一躍而出,衝出門外,沒命地奔向樓梯。
康妮已經把弟弟帶進居室,泡了一壺茶讓自己安定心神。艾瑞一臉惱怒地在旁踱步,看到韓諾後劈頭就說:「老兄,這城市真是愈來愈目無法紀了,我知道這不能全怪你,可是有部份也是你的責任吧?警備隊長!」
「法紀?梅瑟城有這種東西嗎?」韓諾虛弱地笑了一下,艾瑞皺起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韓諾發現自己溜了口,趕緊閉上嘴,轉向坐在椅子上的青年。
「你們都沒事吧?」他問著,半是出於義務,而不是發自內心的關懷。他並不討厭這個內弟,但此刻他的心思全貫注在別的地方。
「沒事的,是康妮太緊張了。」杜塞爾微笑以對。
「胡說八道!」康妮立即反駁,彷彿他還是個小孩。「大白天的就在街上遭到攻擊,算是小事嗎?年頭真是愈來愈亂了!」
「到底怎麼回事?」
「我們離開卡斯提家後原本打算直接回來的,不過康妮中途在『根與葉稍』停留了一下……」
「我只是去拿上回訂做的香囊,走出店門的時候突然有好幾個人撲上來,嚇死我了。」康妮下意識撫著胸口,眼中餘悸猶存。
「我和艾瑞一趕過去,他們就作鳥獸散了。有四到五個人,看起來只是一般的流民。事發時我和艾瑞在車上,他們可能以為她是單身一人吧。」
韓諾咬緊牙,緊緊擁住妻子,好像一放手她就會消失似的。康妮察覺到他的異樣,擔憂地抬起頭。「怎麼了,麥理斯?」
韓諾勉強對她笑笑,隨即轉過頭,不讓她看到他眼中的恐懼。態勢再明顯不過,他已經沒有退路了。「杜塞爾,這個請求可能過分了些,但在這段時間,可以請你陪著康妮嗎?我必須要處理喪禮的事,無法一直守在她身邊。如果又發生像今天的事……」他沒有提及也將返回因格蘭姆的艾瑞,甚至說話時也避著他的眼睛。不論兩人的交情曾經多麼深厚,此刻艾瑞依然是狄洛的弟弟。艾瑞瞭解他的心情,也就沒有開口。
杜塞爾有些驚訝,但韓諾的請求並非全無道理,他也就點點頭。「沒問題。」
「是的。」韓諾低聲說,抓緊了康妮的肩膀。「只到喪禮結束為止。」
48
杜塞爾站在低矮的石牆邊,沈默地看著魚貫而出的人群。每個人都低垂著頭,一語不發,只偶爾有一聲強自壓抑的啜泣打破寂靜。這當中真正認識雅莉姍的不多,但都衷心為狄洛的悲痛而哀悼。達芙妮沒精打彩地經過他面前,原本蘋果般的雙頰如今黯淡蒼白,眼袋明顯可見。杜塞爾伸手摟了摟她的肩膀,女孩抬起頭,感激地朝他笑了一下。韓諾跟在人群後方,機械性地移動腳步,緊緊握著康妮的手。最後走出來的是身穿白袍的神官,短小精悍的中年男子向海斯特伯爵點頭致意,便披上斗篷,拉下兜帽,消失在陡峭的小徑上。
他回頭看著墓園內部。形狀年代各異的碑石各自訴說著不同的故事,但這裡並無鬼魂環伺的陰森。活著的人將淚水和悲傷帶走後,沈澱下來的空氣顯得安詳而靜謐,甚至透著置身事外的冷漠。葉華落盡的樹木凍結在灰色的光線中,襯著蒼白的天空有如嵌畫一般。天鳥的羽絲沈思般地緩緩飄落,很快就會將新土的痕跡掩成光潔無瑕的純淨。據村人說,今年的初雪比往年早了整整一個月。
狄洛文風不動地站在新墳前,低頭垂手沒有絲毫離去的打算。他寬闊的肩膀很明顯的垮了下來,好像背負著無法卸除的重擔。卡斯提家的二子馬里昂勸了他好一會兒,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只得挫敗地轉身離去。艾瑞跟在哥哥身後走了幾步,中途又改變了主意,轉身回到狄洛身邊,繼續對他說話,僵直有如雕像的身體仍沒有任何反應。艾瑞終於動了怒,一把揪住大哥的領子。杜塞爾嘆了口氣,走上前去,抓住艾瑞的肩膀。「走吧。」
「別拉我!」艾瑞想掙脫,但杜塞爾以外表看不出的力量強拖著他走,直到大門外才鬆開。艾瑞站穩身子,生氣地瞪著杜塞爾。「你做什麼?」
「別打擾他。」
「我不能把他一個人留在那裡!」
「讓他和雅莉姍獨處一會兒吧。」杜塞爾實事求是地說。「即使是家人,也有必須走開的時候。」
「你懂什麼!這是我家的事!」
杜塞爾抽回手,眼底浮起了淡淡的血氣,一瞬間似乎想掉頭走開,但他很快抬起頭,直視著艾瑞的眼睛。「我是不了解。」他溫和的說。「但我關心你所關心的。」
艾瑞終於領悟到自己說了什麼,不禁羞愧地臉紅起來。他看了狄洛的背影最後一眼,深深嘆息。「對不起。」
「沒關係。」杜塞爾靜靜地說,跟著艾瑞走下被無數雙腳踩得泥濘不堪的小徑。雪片毫無重量感地掠過他的臉頰,隨著帶起的氣流飛舞打轉。五年前他曾造訪過此地,而記憶中的景象和此刻的感受完全不同。這片總是洋溢著節慶氣息的沃土產出了絕佳的葡萄酒和羊毛,也育出了狄洛和艾瑞這般愉快爽朗的大男孩,而今乾枯的草地上不見羊群,收割過的田野籠罩在灰色的寂靜中,亂雲沈鬱的積在天際,冷冽的風掃過城堡,發出又似嘆息又似尖嘯的聲音。偶然留下的收穫節痕跡,只讓人覺得怵目驚心。
「從我有記憶開始,狄洛就是家裡的中心,因格蘭姆的支柱。」艾瑞沈重地說。「不管事情再怎麼糟,我都沒看他頹喪過。而現在——」他停下腳步,直視著杜塞爾的眼睛,坦白承認:「我很害怕。」
「別擔心,狄洛很快就會振作起來的。」杜塞爾輕聲說,摟住了艾瑞的肩膀。儘管他對自己說的話一點信心都沒有,此刻卻也和艾瑞一樣需要這種空泛的保證,好像將希望訴諸於口,就會多些實現的可能。「一定會的……」
艾瑞點點頭,半晌又說:「韓諾和康妮那邊就請你費點心了。以我現在的立場,連向他們表達哀悼之意都有顧慮。」
杜塞爾點點頭,跟著艾瑞走進大廳,前來參加葬禮的客人都聚集在此。既然主人不在,招待和接受致意的責任就落到年紀較長的卡斯提家人身上。但身為雅莉珊真正的親人,韓諾夫婦卻不在場。杜塞爾掃了室內一圈,困惑地皺起眉。
「韓諾和康妮呢?」
站在他身邊的達芙妮搖搖頭。「我從墓園回來後就沒看到他們,也許康妮姊姊回房去了。」
不祥的預感在杜塞爾心中升起,康妮該不會病倒了吧?以她最近承受的精神壓力來看,這是很有可能的事。女孩像是感應到他的想法似的,臉上也浮起了不安的神情。他安撫地對達芙妮笑笑:「別擔心,我去看看。」
杜塞爾不一會兒就匆匆回來,神色異常嚴肅。「他們不在房裡。」他低聲對艾瑞說。
「有急事的話,差僕人去找吧?」
「不……」杜塞爾慢慢搖頭,揮不去盤桓心上的烏雲。
「『不』?」艾瑞困惑地瞪著他。
「快差人去找他們,我去看看馬廄。」
艾瑞楞了一下,很快向前追上他的腳步。「馬廄?為什麼?」
「只是預感而已,我擔心……」杜塞爾頓了一下,搖搖頭,繼續往前走。「希望是我錯了。」
雪從黃昏就停止飄落,但鉛灰色的雲仍鬱積在天頂,沈重得令人喘不過氣來。入夜後,孤立在原野中的小鎮顯得更加冷寂,居民很早就回到家中,縮在火盆前或鑽進被窩裡,連客棧老闆都早早關上大門歇息,反倒是二樓僅有的兩位旅人毫無睡意,卻又相對無言。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康妮拉緊領口,朝火盆移近了些。馬背上的持續顛簸令她全身酸痛,硬挺的外出服也令她無法放鬆,但她手邊沒有睡袍可替換。「你要帶我去哪裡?我以為你是要出來散心,可是這裡離因格蘭姆很遠了,卡斯提伯爵會擔心——」
「別提他的名字!」韓諾陰沈地迸出,康妮打住聲音,不安地移開目光。看到妻子近乎驚嚇的神情,韓諾嘆口氣,放緩了聲音。「我們……要往北走。」
康妮睜大了眼,因丈夫的異想天開而笑了出來。「你該不會想在這種天氣騎回梅瑟城吧?」
「不……」韓諾猶豫著拖長了聲音。他原本以為將康妮帶離因格蘭姆後,再開口解釋會容易得多,沒想到依然難以啟齒。「更北。」
康妮的笑容因那異常嚴肅的語調而消失了。她直起背脊,聲音跟著緊張起來。「什麼意思?」
韓諾深吸一口氣,避開妻子的眼睛,索性直接托出:「潘諾尼亞。」
康妮困惑地眨著眼,過了數秒才完全領悟這個名詞的含意,臉色頓時蒼白如紙。「潘諾尼亞?……可是那……你在說什麼啊?」
「是的。」過了最困難的部份,韓諾不再猶豫,態度跟著強硬起來。「我要去投入安吉諾夫麾下。」
「什麼?」康妮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這是背叛的行為!你怎麼能做這種事——」
尖銳的字眼令韓諾皺起了眉。「是凡提尼虧欠我在先!」
「虧欠?」康妮同樣震驚於這個字眼。「大公給了你地位、榮譽、我們所有的一切!你不是常說——」
「你不知道他對我做了什麼!」韓諾突然大吼,驚得康妮縮起身體。「他殺了我父母!還有雅莉姍!」
接收到太過突然的資訊,康妮不禁驚慌失措,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開口:「你父親不是跟隨坎柏林特伯爵狩獵時發生意外而去世的嗎?雅莉姍她……麥凱西伯爵說……」
「他們全都是一丘之貉!他們!我也是!凡提尼從來沒有信任過我,只是在利用我而已!他一向都是這樣對待留下來的東西,等到沒有價值了,再一腳踢開!」韓諾咬緊了牙。他看過太多同樣的手段,甚至自己也指揮過其中數樁。強烈的羞愧和厭惡感湧上心頭,他到底被凡提尼培養成了什麼樣的人?「雅莉姍的事是對我的警告,接下來則是你,我——」
「這些……這些都只是臆測吧?」康妮拉緊領口,挺直背脊,試著讓聲音不因寒冷和恐懼而顫抖。火盆中的光芒正逐漸黯淡,熱度也逐漸減退,但兩人都無暇顧及。審判的景象開始栩栩如生地浮現在她腦中,不論在什麼時代,叛國都是最無可赦的罪。就算她不在乎叛國的道德意義,也無法不考量實質的後果。她吞嚥著,再度集起勇氣:「這些都只是臆測。可是如果你真的叛逃,就真正構成大公追捕我們的理由了。回去吧,趁還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韓諾苦澀地笑了一聲。「我還以為你對我的感情深厚到願意跟我走呢。」
「就是因為我愛你,才不能讓你做這種事。就算逃到了潘諾尼亞,又能怎麼樣呢?安吉諾夫會接納一個背叛者嗎?韓諾家和海斯特家又會落得什麼下場?你有沒有想過——」
「我當然想過,我已經想很久了。」他握住康妮的臂膀,眼中燃燒著近乎瘋狂的光芒。「事情會很順利的,我們可以在新的地方從頭來過,什麼地方都比在凡提尼的眼皮子底下好——」
康妮痛得叫起來,掙扎著想掙脫,卻動彈不得。她開始感到害怕,結褵多年,韓諾頭一次對她暴力相向。「放開我,麥理斯——」
「你不了解,大公想除掉一個人的時候,是絕對不會手下留情的!我已經沒有退路了!我非帶你一起走不可,否則——」
門猛然被推開,重重撞在牆上,截斷了韓諾的聲音。夜的寒氣席捲而入,伴隨著比雪還冷的嗓音:「麥理斯‧韓諾,你想把康妮帶到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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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本以為他要尋死。」杜塞爾把酒杯放回桌上,靜靜地說。「葬禮過後,我發現他和康妮都不見了,就馬上和艾瑞追了出去。可是韓諾早有計畫,新雪又掩蓋了足跡,所以我們多費了半天才得知他們的下落。」
「沒想到他是要叛逃。」艾瑞沈重地說。「他身上還帶著城防地形圖和兵力配置表。」
韓諾漠然聽著房中的交談,沒有移動也沒有開口,就好像他並不是事件的主角,甚至一點關係也沒有。他已經數天未眠,頭痛欲裂,眼睛調不準焦距,耳中嗡嗡作響。他的四肢並沒有受到束縛,卻僵冷而酸痛,連移動都有困難。他用力眨著眼睛,掐著手臂直到痛得能集中注意力,才重新抬頭,面對坐在眼前的人。
「沒事吧?你的臉色很不好。」凡提尼遞過來一杯酒,聲音中的關懷依然真誠。
韓諾搖頭拒絕,努力想讓腦中的敲打聲平息下來。威脅太近,反而使韓諾麻木了,也可能是混亂的頭腦反而讓他失去了害怕的能力。
「你應該有話要說吧?」
「什麼?」
「你來,不就是為了這個嗎?」凡提尼的態度很溫和。「請說,我會聽,想問的話,我也會回答。」
韓諾低垂著頭,從眼角餘光窺視著凡提尼,坐在右側的康妲爾,以及左側的杜塞爾和艾瑞。很慢很慢的,他從心底把那件事剜出來,說得很自制,很費力,每個字似乎都要耗掉他一部份的生命。他說得既不詳細,也不明白,但凡提尼並不需要知道更多。
「我沒什麼可說的。」在毫無暖意的天光中,他的表情被壁影遮掩,只剩聲音依然清晰。
韓諾握緊了拳,過了好半晌才重新開口。
「是嗎?您沒什麼可說了嗎?」
「是的。因為那的確是事實。」聲音依然沈穩。「你父親曾經協助我的堂兄叛亂,站在大公的立場,我不認為我父親做錯了。換做是我,也會做同樣的事,所以我無法向你道歉或補償。」
「為什麼留下我?」他抬起頭,費了些力才吐出那個名字:「——和雅莉姍?」
「罪不及於不相干的人,這也是我的原則。」
「因為那是還能利用的部分?」
「你要這麼說也可以。」
「我瞭解了……」韓諾沈痛地說。「我承認您所做的是正確的,我也不會要求道歉或補償,但相對的,我無法再待在您麾下了,每一次看到您,我就會看到我的父母,想到您也是毀我家園的兇手。請您放我自由。」
凡提尼頓了一下,驚訝似地皺起了眉。「你選擇自由?」
「我知道應得的下場。」韓諾自嘲地笑了。「無須再勞煩別人出馬。我只有一個請求。」
「請說。」
「請放過康妮,她什麼都不知道。」
杜塞爾開口:「我會讓康妮回到海斯特家去,她可以在那裡平靜的過完餘生。」
韓諾看了他好一會兒,深深低下了頭。「謝謝。」
凡提尼沈默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而後將手中的紙推向康妲爾。這份文件將被蓋上特殊的印信,送到斯波萊托處,通常意味著見不得光的決策,尤其是暗殺。康妲爾愣了一下,很快看了大公一眼,臉色有些發白。凡提尼沈默但堅決地點了下頭,這是他第一次要求康妲爾簽署這種密令。
她滴了一塊墨跡在紙上,但還是簽完了自己的名字。她想起剛到梅瑟城時,曾為了檯面下的種種手段而震驚,韓諾還耐心向她解釋「國家事沒什麼光明正大的」,沒想到兩年後竟是由她來簽署他的死刑令。韓諾沒等士兵走近便站起來,沈默地背轉過身。康妲爾顫抖了一下,知道這是最後一次看到他的背影了。
凡提尼站起身,心不在焉地扒著蜂蜜色的頭髮,露出一貫溫文儒雅的笑容。「走吧,各位,其他人還在等我們呢。今天似乎有些好玩的事……起碼斯波萊托是這樣告訴我的。」
康妲爾刻意遲了幾步,直到凡提尼走出門外,她才猶豫地叫住了杜塞爾。金髮的青年在門邊轉身,詢問地望著她。
「……對不起。」
杜塞爾搖搖頭。「你只是做了該做的事。」
康妲爾撥弄著手中的卷宗,無意義的改換羊皮紙的順序,最後終於衝口而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嗎?」
「什麼意思?」
「你不覺得奇怪嗎?我認識韓諾兩年了,從不覺得他是會做這種事的人。你們和他的交情更久,應該比我更瞭解他。難道你們全都接受了叛逃的說法,只因為他沒有為自己辯護?」
「這是兩回事。朗德和斯波萊托應該瞭解事情的真相,你也可以私下詢問他們,但結果還是一樣的。事已至此,就算是為了封鎖消息,穩定人心,韓諾也非犧牲不可。我們能做的,只是盡量彌補這件事造成的傷害。」
「將來你會遇到更多必須用秘密飭令解決的事。」艾瑞不知何時走了回來,將一隻手撐在門緣,神色十分嚴肅。「說得難聽一點,你對王國中每個人都有生殺予奪的權力,所以我很高興你還有道歉的能力。但是,別忘了這份罪惡感,更不要把這份權力視作理所當然。」他沒等康妲爾回答,便轉身走了。
康妲爾一進入房門就感覺到了,雖還談不上興奮,但會議室內瀰漫著蠢蠢欲動的緊張氣息,國務大臣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手指規律地敲著桌面;貝因將軍正和柏林頓低聲交談,臉上掛著近乎惡意的微笑,艾瑞聽到後揚起眉,很快也加入了討論。蒙得里埋首在面前的卷宗中,濃密的鬍子幾乎夾到了羊皮紙裡去。
德雷斯抬頭看了一眼魚貫進來的人,又將注意力轉回手中的酒。他知道剛才結束的是什麼樣的會議,儘管未曾親自參與韓諾的審判,但手中的情報已足夠他想像出來龍去脈。不愧是杜塞爾,居然在短時間內就識破了韓諾的行動,追跡的功夫一點也不比他差。德雷斯並不覺得遺憾。對他而言,與其說這樁計劃被破壞,更像是在棋局中輸了一子,而這正是他縱橫雙方最大的樂趣所在。
康妲爾在凡提尼身邊坐下,接過他遞來的紙。
「北方依然歉收啊……」凡提尼將手肘靠在桌上,交叉手指抵著下巴,若有所思地注視著釘在會議桌面的地圖。「這已經是第二年了。」
「潘諾尼亞也是?」
「毫無疑問。」
「安吉諾夫是會忙著穩定自己國內的局勢,還是趁別人也焦頭爛額的時候,一股作氣往外發展呢?」貝因不懷好意地輕笑著。「真令人期待呀……」
「用我廄中最好的馬打賭,」斯波萊托閉著眼睛說。「戰爭會在明年夏天前爆發。」
「但是,慕林斯南部也是歉收的地區之一呢!」蒙得里抬起頭,兩道灰色的濃眉如往常般糾結在一起。「在對付潘諾尼亞前,我們最好先解決那裡的事。」
會議室內一陣沈默,憂慮的氣息突然像隻觸手,無聲地爬上了每個人的背脊。在柯羅特蘭的東端,慕林斯的領域目前插的是白旗,但並不表示羅梅嚴守中立,而是誰也無法掌握他的動向。他是個貪得無饜的人,敞開海上的大門讓來自另一個大陸的商人和海盜自由往來,為他個人帶來各地的奇珍異寶,必要時也會幫他掠奪。一言以敝之,慕林斯是柯羅特蘭最龍蛇雜處,麻煩也最多的地方。
「聽說史卡曼好像有意攻打我們。」凡提尼說。
「攻打?」德雷斯嗤之以鼻。「說得太好聽了。他只是想掠奪卡瓦雷洛的邊境然後拔腿就溜吧?」
「但另有好玩的事。關於史卡曼的這個情報,是歐里亞克給我的。」
幾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人眼裡都射出了光芒,德雷斯低笑一聲。「有好戲看了!」
「歐里亞克想借我們的力量推翻他的哥哥嗎?」
「即使如此,他也沒說。他只要我小心史卡曼那班強盜而已。」
「見面禮倒送得不錯。」杜塞爾冷淡地說。
「麥凱西,貝因,你們帶兩百騎上去,必要的話再向路格那城的指揮官調派人手。」凡提尼輕描淡寫的下了指令。「明天就出發,給那幫人一個措手不及。不過看來慕林斯遲早會生變,小心一點,別落入歐里亞克或羅梅的陷阱。」
「若慕林斯出了亂子,就放任他們去嗎?」
「是的。」凡提尼簡單的回答後就不再說話,德雷斯知道他的意思,也就不再問了。凡提尼轉而說起另一件事。「其拉頓,給你一天時間準備,你帶些人去夏普爾城看一下,最近那裡的守軍似乎和凱斯特瓦的邊境警備起了小衝突。別讓騷動再擴大下去,平白給羅納克把柄。」
「是。」
「另外,前往布蘭度恩的隊伍將於明晨出發,康妲爾重傷剛癒,不宜遠行,就留在梅瑟和蒙得里代掌政務,艾瑞和杜塞爾要回因格蘭姆處理葬禮事宜,所以這回的隨行人員有……」
康妲爾打了個寒噤,很快低下頭去藏住臉上的表情。事實上她到現在仍無法理解,僅不過數日時間,當她再度問起友人的近況時,得到的回答竟是一場葬禮?也許就是因為消息來得太突然,反而讓康妲爾沒有實感,今晨她經過梅瑟城內的街道時,仍下意識抱著與雅莉姍不期而遇的期待,彷彿她會突然騎著馬從街角出現,輕快地揚手招呼……
「沒有別的事的話,會議就到此結束。德雷斯,你留下來陪我喝杯酒吧。」
這通常是私下會談的暗示,所以不是會掉腦袋就是特別有趣的事。康妲爾也知道,因此在出門前好奇地看了他們一眼。德雷斯坐在原地等其他人離去,順便用桌上的地圖開始計畫北行的路線。
「有腹案了?」經過一小段沈默後,凡提尼走過來,遞給他一杯酒。
德雷斯抬頭望了他一眼。「我們直接往東北方走,用最短的時間到邊境,如果史卡曼真的來了,我們就可以在這裡給他迎頭痛擊。」德雷斯指著地圖上的一個小點。「接著可以順道沿北境巡查一下,在路格那打道回府。」
「路格那城嗎?」凡提尼應著,顯然有些心不在焉。德雷斯等著他再度開口。
「有件事要拜託你。」凡提尼坐在離他較近的椅子上。「因為事關重大,所以我希望你去做,也因為事關重大,所以你可以拒絕。」
「說來聽聽。」看來,是有趣的事了,德雷斯想。
「你知道,明年春天,安吉諾夫和羅納克女兒的婚禮就要舉行了。」
「你很不甘心吧?」
「豈只是不甘心。」凡提尼對他做了一個苦臉。「如果婚事成立的話,對他們雙方都有好處。安吉諾夫需要一個名號和對首都的控制力,羅納克也急著把這匹狼安撫下來。有句話說,敵人的利益,就是我方的損失……」
「你要我去破壞婚禮?」德雷斯一臉無辜地問。
「你很不適合裝傻哪,伯爵!」凡提尼忍不住大笑。
他聳聳肩。「我不喜歡對小孩子動手。」
「但是如果失敗了,下場恐怕沒有絞刑這麼簡單。」
「聽你這麼說,好像我就是專挑崖邊的路走似的。」德雷斯嘆了口氣,眼底卻閃著光芒,那神情令人想起發現了獵物的豹。
凡提尼笑了。「人生要多點刺激才有樂趣,這不是你說的嗎?」
「你要我什麼時候動手?」
「當軍隊回到路格那時,你就留在那裡,我會給你別的命令讓你去處理其他事情。等貝因一離開,你就可以自由行動了。如果你不走卡瓦雷洛的棧道,直接潛往北方,渡過狼河,會省下不少時間。」
德雷斯想了一會兒,在腦中安排了一下路線,點點頭。「好吧,我會去做這差事。不過,這麼做會有什麼後果,你可想清楚了?」
「最好的結果,當然就是他們互相諉過,自相殘殺——哈哈,我知道這是太美好了,不過也不是不可能呀!無論如何,總不會讓這門親事成立更糟,是不是?」
「這種事應該問神,不是問我。」德雷斯聳聳肩,離開了會議室。
杜塞爾慢慢走出城堡側門,站在泥濘的中庭邊緣,直到艾瑞從身後趕上,才再度舉步跨下階梯,朝馬廄走去。他的步伐沒有平日的輕盈流暢,就好像被泥濘絆住了靴底似的。他其實不太願意去做這件即將要做的事,卻也知道沒有人可以代替他完成任務。
兩人策馬出城,沈默地沿著熟悉的道路走向熟悉的目的地。街上的行人比往常少,石板路面積著昨日的雨水,太陽被掩在雲後,看起來像一顆蒼白的珍珠。潮濕冰冷的風掠過杜塞爾的臉頰,帶著風雨將至的氣息。
從外表看起來,韓諾邸一切如常,車道上的落葉早已打掃乾淨,花園依然修剪整齊,但某些東西已永遠被抽離,遺下的只是一句蒼白乾枯的骨架,很難相信他們上次來訪,僅不過是十天以前的事。緊閉的門窗和噤聲的僕人比院中枯萎的草木更刻骨地傳達出那份淒冷。艾瑞跟著在大門前下馬,接過他手中的韁繩。「我在這裡等你。」
管家直接帶他到康妮私人的起居室,他也趁機問了一些家中的現況。令他鬆了口氣的是,僕人依然各守崗位,不知內情的他們只以為家中連遭厄運,除了特別迷信的幾個,需要的人手倒還不缺。但他知道這對康妮並沒有什麼幫助。
康妮身著黑衣坐在軟椅上,雙手交疊腹部,面對他的神情冷漠一如石像。室內冷寂得令人摒息,儘管爐中火勢正旺,仍驅逐不了那份寒意。杜塞爾俯視著她,突然發現她如此蒼白、纖弱、不堪一擊,彷彿一碰就會碎成片片。姊弟兩人相處的時日其實很短,她在他出生後沒多久就被送到姑母家,直到他十歲時才回到海斯特堡,幾年後就依大公和父親的決定嫁給了韓諾。但她卻是整個家族中唯一不畏懼這個不祥之子,對他伸出友善之手的人。杜塞爾想起第一次見面時,她雙手插腰氣勢洶洶問他「別張著大嘴站在那兒呀!你不認識我嗎?」的模樣,這麼多年來,儘管他早已長大成人,也繼承了伯爵的稱號,她還是以姊姊的口吻對他說話。但現在她沈默不語,彷彿世上再也沒有事情值得她開口了。
杜塞爾用最簡潔的句子告訴她,凡提尼決定將韓諾永遠放逐,既然處刑並未公開,他無須擔心謊言被拆穿。康妮靜靜地聽完,依然保持端坐垂首的姿勢,久到令杜塞爾開始懷疑她是否聽進了他的話。他在姊姊面前單膝跪下,想看清她臉上的表情,康妮就在這個時候開口了。
「我再也見不到他了,是吧?」
杜塞爾猶豫地移開了目光。「恐怕……」
「他那時說了……要把我帶到潘諾尼亞去……」康妮說得很慢,彷彿每個字都要耗去一部份的心力。「我試著和他講理,告訴他這一定是誤會,在你進來前……」
「你勸服不了他的。」
「那麼,我會跟他走的。」康妮抬起頭,聲音突然尖銳起來。「我會這麼做的,你知道嗎?你不了解他對我的意義,因為你從來沒有那樣愛過,從在海斯特堡的時候就是——」
她打住聲音,看到杜塞爾震驚的神情,她突然膽怯起來,本能地縮起身體。杜塞爾嘆了口氣,抽回原本想伸出的手,站起身來。
「如果韓諾成功叛逃,你知道會帶給卡瓦雷洛什麼影響嗎?」
「我才不在乎……」康妮喃喃地說。「誰坐在那個位置上,有什麼意義嗎?只要不打擾到我的生活……」
「是的,我承認,很多時候,誰坐在那個位置上其實並不重要,但對另一部份人而言,卻是生死攸關的大事。包括我,也包括你的丈夫。」他聽著自己的聲音,一邊想著他為什麼要站在這裡,說這些毫無意義的話?他知道他是想用冠冕堂皇的藉口阻住康妮的怨懟,以掩飾自己的無力。在他心中,康妮一直是個能掌握所有狀況,氣勢強勁的姊姊,他無法處理,也無法面對她軟弱反覆的模樣。那令他覺得手足無措。
「這幾天,我常夢見以前的事情。你,我,還有……」康妮盯著腳邊的地板,聲音輕得像是自言自語。尖銳的怒氣已經過去,但她的情緒仍找不到發洩的目標,只得全轉回了自己身上。「這是艾絲菲狄雅女神的懲罰吧……我一直沈浸在自己的幸福中,從來沒能體會你的感覺,就連喬康達離去時,我也沒能阻止父親,直到現在——」
「我並沒有這樣想,別把喬康達的事扯進來。」杜塞爾有些粗暴地打斷她,口氣跟著急躁起來。「我說過了,我本來以為韓諾想帶著你尋死!我很抱歉……事情變成這個樣子。我向大公說過了,他同意讓你回到海斯特堡,你可以在那裡過平靜的日子——」
這句話似乎觸動了她的思緒,她抬起頭,簡潔地說:「我並不打算回海斯特堡。」
杜塞爾沒想到會聽到這種回答,吃驚地眨著眼。「你打算以未亡人的身份繼承韓諾家?」
「我沒有那樣的野心。但如果我現在離開,隱居在山中,我孩子的權力該怎麼辦?更何況,海斯特堡並不是一個適合教育孩子的地方。」
杜塞爾過了好半晌才再度發出聲音。「孩子?」
「對,我懷孕了。我原本想過陣子再告訴他,等葬禮結束……」康妮用漠然的語調吐出這個字,聽起來卻更為不祥。「我已經奪走了孩子的父親,不能連他應有的名份也奪走。十幾年的時間,我還撐得過,等他繼承了子爵的名號,你要怎麼處置我都可以。」
「你怎麼知道孩子是男是女?」
「不論他是男是女,我都會讓他足以繼承這個姓氏的。」康妮說得很平靜,聲音中卻多了份無與倫比的力量。那和面對弟弟的強勢不同,而是為了自己的骨肉,即使賭上自己的性命也不願退讓的決心。
杜塞爾低下頭。這並不是太困難的要求,而他知道不論康妮提出什麼,他都會想辦法做到的。「我會把你的話轉告給凡提尼大人的。我走了……」他頓了一下,有些遲疑才吐出最後那個字。「姊姊。」
康妮抬起頭,有那麼一瞬,她眼中又出現了往日的光芒。「你第一次這樣叫我呢……弟弟。」她幽幽的說。
「是嗎?」他愣了一下,不覺咬住唇,深刻的懊悔突然湧了上來。他知道,很久以來,他對康妮都太殘酷了。所有對父親的憎恨,對自身的厭惡,都被他扔擲到無辜的姊姊身上,只因她是唯一伸手可及的親人,而現在,他甚至奪去了她的丈夫,親手毀了她的家。儘管康妮從沒這樣侮辱他,但對她而言,也許他真的是個不祥之子吧。
憑著突如其來的衝動,他走回康妮面前跪下,仰望著她的臉。「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康妮。現在不說,也許以後就沒有機會,也許我就沒有勇氣說了。等到戰爭結束,我就要拋棄海斯特家,離開卡瓦雷洛,也許再也不回來了。我知道這是不負責任的行為,但總比讓我佔著伯爵的位置強。比我適任的人多得是。」
「你……」康妮的臉色變白了。「你想自我放逐嗎?杜塞爾。」
他沒想到康妮會這麼說,楞了一下。「不,不是放逐,康妮,我已經被不當的地位和責任束縛太久,我離開是為了找尋自我。」他放開她的手,直起身。「我不想讓你擔心,所以說出來了,希望你不要向其他人提起。我想說的就是這些了。」
「你一直都是個任性的孩子……」康妮在他身後說,聲音悠長有如嘆息,杜塞爾遲疑地停下腳步,但並沒有轉身。「我已經無權置喙海斯特家的事,但如果這是你真心想做的事,就放手去做吧……我會支持你的。」
杜塞爾輕輕吁了一口氣,轉身面對康妮。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深刻感受到血緣羈絆的意義。這回,這個字似乎沒有這麼難以啟口了。「謝謝你……姊姊。」
50
鋪著石板的軍用大道切過山的緣線,延伸到看不見的遠方。灰色的天幕沈沈掛著,亂雲積聚在山頭,正午的太陽看起來只是一輪毫無熱度的紅球,空氣是靜止的,但只要一走動,暴露在外的部份便感受到刀割般的疼痛。兩國交界處的石柱,墓碑般靜靜躺著。
「你真的要這樣做嗎?」貝因轉過頭,聲音中有趣的成分遠大於驚訝。「不是防守邊境,而是直擣老巢?羅梅知道的話會氣炸吧?」
「那就連邊境警備隊一起剿滅,別讓消息走漏。」
「你——」
「開玩笑的。」德雷斯這麼說著,眼中卻沒有笑意。「你也知道,與其三兩年來這一次,還不如一次解決,永絕後患。歐里亞克既然給了我們情報,表示他也有這種打算。」
「我知道了。速戰速決,別讓他們抓到把柄就是。」
「沒錯。」
貝因舉起手,向身後的軍隊發出了命令:「前進!」
結果他們所憂心的事,在碰上前就已經解決了。卡瓦雷洛的軍隊順利進入慕林斯境內,沒有遇到阻礙。當天晚上他們便在軍用大道旁紮營。
在微弱的燭光下,德雷斯與貝因一邊對酌,一邊心不在焉地傳閱凡提尼給的情報。衝著這強盜頭子的武勇之名,貝因對他極感興趣,德雷斯則只想快點把這件無聊事結束,好去執行更為刺激有趣的任務。
以史卡曼為首的一幫匪徒並不只把目標放在卡瓦雷洛上,他們也照樣掠奪慕林斯境內,對這個現象羅梅或感無奈或不關痛癢,總之他並沒有試圖去阻止。邊境離首都實在太遠,那兒發生的事情並不能影響羅梅的日常作息。
畏怯怕事,是羅梅從小就得到的評價。在他統治慕林斯的九年中,前期因為他喜愛各地的奇珍異寶,給了商人許多權益和便利,曾使得這個公國空前繁榮,但大家很快就發現情況不對,羅梅好奢華,又厭戰,開支浩大不說,軍費也被大幅縮減,公國的法治和軍紀一路下滑,許多軍人成了盜匪,騷擾過路的行旅,有些勢力大的甚至勒索城市。
史卡曼就是一個標準的例子。他原是慕林斯邊境的下級軍官,年紀輕輕便戰功彪炳,原本前途大好,卻捲進和錢有關的糾紛中,和長官結下樑子,同時又覺得當軍人還不如當強盜來得有賺頭,反正在羅梅的漠視下,軍隊常向四周的地區超額徵收,早已和強盜無甚差別,於是心一橫,率著親近的弟兄發起一次叛變,宰了與他有怨的軍官,便逃進南境的山中,做起賊王來了。數年下來,居然成了慕林斯南部最有規模的強盜集團。
這個團體的人數據說已超過三百人,當然確實數字無人知曉,但馬匹揚起的砂塵在數哩外就見得到。他們的手段也是極其乾淨俐落的,他們經過的村莊,往往有如蝗蟲過境,只剩一座空城,遇到有人抵抗的話,村民的下場往往是很悽慘的。
門簾被掀開,一陣風鑽進來,把桌上的燭火撩得左搖右晃,帳中頓時灑滿巨大古怪的影子。一個騎士帶著偵察兵進來,報出所得的消息。
「哼……連警備軍都撤走了啊。」德雷斯冷笑一聲。「想用卡瓦雷洛的兵力替他們去除難纏的盜賊嗎?這算盤打得可精。」
「既然他們這麼不客氣,想不想一路攻進慕林斯算了?」貝因懶洋洋地笑著,一邊倒了杯酒給德雷斯。
「不想。」德雷斯乾脆地說。貝因挑挑眉,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第一,現在不到跟凱斯特瓦扯破臉的時候,沒必要做這種會引來攻擊的事。第二,慕林斯本身的混亂已經到了臨界點,羅梅和他的弟弟是遲早要決裂的,我們不用去管,它自然就會爆發。第三,吞併了慕林斯,就會和潘諾尼亞為鄰,這可是一點好處也沒有。」
「說的好。我就沒想這麼多。」貝因爽快地說,絲毫沒有不悅之意。「我只知道糧食並不夠支撐我們做大規模的進擊,所以不能在此久待。你想在哪裡截住他們?」
「當然是在谷道裡了。據說他們的根據地極其隱密,硬搜山未必能有所獲,只能等他們出洞。他們絕沒料到我們速度如此之快,剛好來個甕中捉鱉。」
「啊,戰場、醇酒、美人,人生夫復何求?」貝因嘆了一大口氣,將酒一飲而盡。
狼山橫亙在卡瓦雷洛和慕林斯之間,陡峭高峻,亂岩滿佈,形成一道天然防禦線,從山上發源的河就叫狼河,一直流向潘諾尼亞境內。據說從某個角度看去,山岩的形狀就像一隻伏坐的狼,因而得「狼山」之名。當然山裡是有狼的,但自從道路開通了之後,牠們就很少接近谷底,自從史卡曼等人盤據了山腰地帶,連人都不再接近了。
出入狼山唯一的路是一條年代久遠的乾涸溪床,兩旁被切穿的山岩並不高,但因為光滑峭直,充滿了威脅的態勢。在這冬初的正午時分,凜冽的暴風刮著山岩和光裸的樹林,在山谷上方形成旋風,發出難以形容的詭譎聲音,和著急促而雜沓的馬蹄聲,混成一片不安的和聲。
史卡曼驅著跨下的馬,率著大隊人馬通過這條長達兩哩的狹道。他並非初出茅廬的黃毛小子,深知這種道路可能潛藏的危險,更何況這是通過狼山必經之路。但在他的預想中,尚不包括來自卡瓦雷洛的威脅,從他們開始行動起,至少也要二到三天才會有軍隊趕來支援,足夠他們滿載而歸了。
德雷斯在岩壁頂端俯視著三百人馬奔馳所造成的壯闊景象,他的馬也許是為嘈雜的噪音所激動,也許是感受到了即將來臨的血腥味而不安,在他身下煩躁地扭動著。德雷斯仍不為所動,面無表情地算準了最佳時機,才舉起了右手。
剎那間,兩哩長的谷裡下起了箭所形成的暴雨,隨之而來的是充滿了驚懼和絕望的慘叫聲,震撼了山中冷冽的空氣。強盜的裝備並不佳,靠的一向就是機動性和不怕死的脾性,遇到這種狀況簡直是束手無策,原本就無甚秩序的隊伍此時更是亂成一團,馬和人東奔西竄,互相傾軋,混亂中除了被弓箭射死的,更多了被踐踏而死的人。
「媽的,被設計了!到底是哪條道上的?」史卡曼氣得臉色發紫,但他立即冷靜下來,一邊尋求掩護,一邊大聲吼著撤退。不愧是縱橫山林幾十年的強盜頭子,非但沒有隻身逃命,而且在崖上人馬的箭隻還未用罄時就奪回了控制權,領著殘兵向慕林斯的方向奔去。就在這個時候,溪谷另一端響起了柔和的悶雷聲——當然,那不是雷,而是貝因所率領的人馬。
遇到這樣的突襲,對這群殘兵當然是雪上加霜,但陸上的攻擊總比從天而降的好,而且強盜們應付這種場面才真正是得心應手。史卡曼在貝因趕上前就已組織好剩餘的人馬,兩方一交鋒,就像巨岩落地一般,天崩地裂的聲響和豔紅的鮮血四處飛濺。
強盜原本只有兩百多人,受到剛才單方面的屠殺後人數更減,但他們的狠勁卻是正規軍所不及的,加上地勢狹長無法擺開陣形,谷內便成了一片混戰,強盜和軍隊的人馬雜在一起,到處都是小集團的打鬥,光是人數就壓倒對方的軍隊一時間也無所發揮,無法得到決定性的優勢。
即使一時形成僵持的局勢,這班殘兵也不可能維持太久,史卡曼很清楚這一點,他有計畫地領著屬下邊打邊退,一邊在卡瓦雷洛的士兵中砍出一條路,凡是他所經過的地方都掀起一陣血雨,這個氣勢壓倒了對方,士兵紛紛讓路,沒人敢接近。貝因遠遠望到這一幕,也從那人傷痕斑斑的光裸上身知道了他是誰,便從混戰中脫身而出,直追上去,大喝一聲:「史卡曼!」一面揮劍便砍。
史卡曼接下這一擊,頓時從手腕直麻到手臂,他暗暗吃驚,縱橫山林數十年,這回是頭一次碰到有這等力氣的對手。他一面掉轉馬頭,一面喝道:「名字?」
「我討厭沒禮貌的人,不過還是回答你!」貝因挑過他砍來的一劍,反手奉還。「我是卡瓦雷洛的貝因將軍,到了冥府可別忘了!」
「放屁!」史卡曼大怒,兩人纏鬥了幾回合,仍是不分勝負,原本這較量是會繼續下去的,但戰場上突然一陣騷動,叫喊聲和金鐵交鳴聲似乎又更大了些,原來德雷斯領著原先部署在崖上的士兵,繞下山路攻進谷裡來了。史卡曼眼看情況愈來愈不利,再待下去可能會全軍覆沒,便一股作氣擊退貝因,覷著空隙掉頭朝慕林斯的方向疾奔,一邊高喊:「退!撤退!」
強盜打鬥時的狠勁很是驚人,逃跑時的機動性也是一流,沒多久狹窄的谷道中就形成了軍隊在追擊強盜的態勢。經過方才的一方激戰,史卡曼的手下只勝下五十人左右了。
史卡曼沒空去想這次失敗後要怎麼辦,只拼了命想逃進慕林斯的山區,只要脫離岩壁的包夾,進入迷宮般的森林就沒人追得到他了。
當希望之光遙遙在望時,史卡曼看到了令他涼透背脊的景象——整整齊齊,守在谷口的士兵。那是慕林斯的軍隊!
羅梅派了兵來?以他多年來對羅梅的瞭解,這是不可能的!這事吃力不討好,而且對羅梅一點好處都沒有!史卡曼不懂,也沒有機會懂。強盜前進的態勢已經無法停止,守在谷口的軍隊發動了攻擊。
「那不是慕林斯的軍隊嗎?」貝因和德雷斯也同樣詫異。眼看前方已陷入一片混戰,貝因眼中迸出了光芒。「管他的,先打再說!我和那個強盜頭子還沒完呢!」他一拉馬韁,率先衝進了戰場。
這場人數懸殊的激戰很快就結束了,整條溪谷沿路散佈著屍體,連兩旁的峭壁都濺著紅黑色的血。史卡曼在竄逃時被貝因一劍砍下馬來,雖然不是致命傷,但不巧被旁邊的馬踢中頭部,貝因也失去了跟他對決的機會。
由於不清楚強盜到底有多少人,所以光從屍體的數目也不能判斷他們是不是全被剿滅了,但沒有了史卡曼,即使有幾隻漏網之魚也成不了氣候。善後工作完畢後,卡瓦雷洛和慕林斯的將領分別召回了士兵待命,谷中形成了並非毫無敵意的奇異態勢:兩支不相干的軍隊剛合力剿滅了一班惡名昭彰的強盜,現在正待命兩邊,誰也不越雷池一步。
不多時,有名傳令官奔出了慕林斯的陣營,馳向對方的軍隊。他要求見卡瓦雷洛的將領。
「歐里亞克大人有請,他希望能見麥凱西伯爵和貝因將軍。」
「連我們的名字都打聽到了。」貝因對德雷斯笑著,不過聲音中並沒有多少善意。
「率兵前來的是歐里亞克?」德雷斯問道。
「是的。」
「這是羅梅授意的?」德雷斯很難相信羅梅會突然勤勉起來,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工作。
傳令官低下頭。「歐里亞克大人已經繼承大公之名了。」
一陣沈默,德雷斯和貝因交換著視線。「有趣了。」德雷斯低聲說。「好,我去見他。」他對傳令官說。
「別耍什麼花樣。」貝因警告道:「如果我發現不對,守在這裡的軍隊馬上就會踩平慕林斯!」
傳令官低下頭,極其恭謹地退出去了。
德雷斯跟著傳令官走近慕林斯的陣營,一路小心地觀察著四周,一方面提防暗算,一方面估計他們的人數。不會超過兩百人。可見他們一開始就打算讓卡瓦雷洛來幫他們解決強盜,再出面收拾殘局,既省了事,也保了面子。
事情發展至此,很明顯的凡提尼和他是著了歐里亞克的道,不僅幫他解決一個大麻煩,還率兵進入別人的勢力範圍,自做把柄予人。如果歐里亞克要藉此追究起來,恐怕又是沒完沒了的爛帳。
就算已經繼承大公位置,但歐里亞克親自率兵前來一事也十分蹊蹺。德雷斯並未聽說羅梅臥病在床,不可能無故暴斃,不論歐里亞克是如何得到大公地位的,此時慕林斯的局勢真有穩定到他可以離開的程度?
儘管是在軍營裡,對待德雷斯的禮數倒還沒有疏忽。歐里亞克長得和羅梅很像,但多了一種精幹的神氣,身材也沒有羅梅那麼胖。他一見德雷斯便開門見山地說:「我想您還不知道,我已經接任大公的位置了。」
「羅梅還活著嗎?」德雷斯輕描淡寫地拋出一句。
歐里亞克絲毫不為所動。「家兄因疾退隱,目前正在靜養。」
過不了多久就會消失了吧?德雷斯想著。「你能帶兵來此,可見情勢很穩定了?」
「是的,臣民都很支持我。」
不支持的人呢?他想,這種事問不得,反正回梅瑟城後就會知道一切的。
「伯爵你也看到我所做的了,慕林斯在家兄的統治下偏離了常軌,而我希望能把它扶持到正道上。」
「你是在對卡瓦雷洛示好?」
「不,事實上,我在請求你允許慕林斯保持中立,尤其在大戰發生之後。」他若無其事地預言了未來使得德雷斯的眉毛一挑。「我相信這個要求不算過分,慕林斯國力嚴重衰退的現在,是否派兵援助對你們的影響並不大,但這卻關係到一國百姓的存亡。」
德雷斯深覺有趣。「你竟然敢在我面前說這種話?可別忘了外頭就是卡瓦雷洛的精兵,你不怕我踩平慕林斯,乾脆把你們併入卡瓦雷洛?」
「我知道你是個講理的人,不會了解我必須中立的苦衷。更何況,併了慕林斯,卡瓦雷洛的麻煩恐怕會更多吧?」
德雷斯臉上現出了微笑,那種承認對方實力的鷹揚笑容。「你的口才倒不錯,我就答應你的要求吧!但是,我能做的只是凡人的保證,只有馬里帝茲能決定慕林斯在大戰中的命運。」
「我明白。那麼凡提尼大人那邊……」
「我的話就是他的話,不必憂慮。」
這話狂妄得過分,但就算凡提尼聽到恐怕也不會有異議。
德雷斯被護送回營,兩方的人馬在第二天一早便各自回國了。對歐里亞克而言,比較實際,且比較重要的事才剛開始,他得恢復慕林斯的秩序,重建它的力量,在傳統和未來的局勢中尋找一個平衡點。對德雷斯而言,更刺激且牽連更為廣泛的任務現在才要開始。正如他和凡提尼事先計畫好的,他在路格那和貝因分手,北上潛出國境,渡過狼河,追上護送新娘的隊伍,去見那個尚不知世事,只因出身就注定了地位、丈夫和死亡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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