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格洛奧戴爾位在卡瓦雷洛北境,鄰近分隔卡瓦雷洛、凱斯特瓦和慕林斯的山脈,自古以來就是著名的刀劍產地,城中登記在名冊上的刀匠、製刃匠和拋光工匠就超過五十人。劍身製成後便運往鄰鎮組裝劍柄,加上劍鞘和飾帶,而後遠銷路格那、梅瑟這些大城市。
麥凱西家統治此地已有兩百多年了,緊緊控制著山間的通路和河道的渡口,城堡背山面河,灰色塔樓睥睨高聳,當地人稱為隆沙,意為山神眷顧之所。背後山脈峭直削立,有如鐵壁,也許夏天時森林織就的絨毯會柔化山岩崢嶸的角度,但在此初冬時節,高崖峭壁一片斑駁,頂端新積的皓雪散發出銳利的光芒,如同厭惡人類的神祇般冷然不可侵犯。矛尖河則橫過堡前,在離城不遠的地方匯成一個大湖,自古流傳的名字暗示著這裡曾發生過的血腥戰役。
康妲爾對隆沙的第一印象是古老,雖然尚不會給人陰沈的感覺,但那巨石堆砌而成的壯闊,很給人深刻的印象,尤其在走進它的大門時為然。外牆的大門洞開,鋪著石板的廣場上站著幾頭牛,正安靜而耐心地嚼著草,旁邊的羊則不安地騷動著。幾個農民在搬卸乾草,一個男孩跑過來卸下車上的馬,把牠帶到別的地方去喝水。經過另一道門後,迎面便是持著武器的衛兵,戰馬嘶鳴和士兵操練的吆喝近在咫尺,另一邊則是工坊打鐵的聲音,在冷徹的空氣中顯得特別清晰,聽得康妲爾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了。
車夫前來開門,康妲爾跳下車,再回頭攙扶思琳。纖細的女孩被包裹在蕾絲花邊的篷裙中,經過一場大病加上旅途勞頓,原本白晰的臉龐顯得更無生氣,看起來就像象牙雕成的人偶。但當康妲爾將手伸給她時,她仍勉強打起精神,微笑以對。
思琳病倒得毫無預兆,讓整個麥凱西宅的人都慌了手腳。在王儲臥床的期間,大家的心力都放在康妲爾身上,很少注意為照顧傷患和維持家務而不眠不休的思琳。康妲爾重傷剛癒又被雅莉姍和韓諾的事分去心神,德雷斯旋即率兵北行,也沒發現妹妹的身體已經多麼虛弱。由於德雷斯還要過一陣子才會返家,柯曼莎決定在大雪封閉各地的道路前,將思琳帶回格洛奧戴爾休養。
「她昏睡的時間愈來愈長,食慾也很差。」她在思琳床邊向康妲爾解釋,掩不住臉上的憂慮。「有時我都擔心她撐不過這個冬天。」
「如果她的身體狀況不適合遠行,為什麼不留在梅瑟城過冬?」康妲爾也放低了聲音,深怕吵醒沈睡中的女孩。
「她不願意留在這裡。」柯曼莎難過地搖頭。「這段時間發生了太多事情……」
康妲爾瞭解她的意思,也沈默下來。對現在的思琳而言,梅瑟城已經成了充滿痛苦和包袱的地方,而康妲爾又何嘗沒有這樣的感覺?她擔憂地望著床上的女孩,思琳在昏昏沈沈中發出了囈語,不安穩地翻動著身體,觸到了康妲爾的手,便抓過來貼在臉頰上。她的體溫高得異常,臉頰很明顯的凹陷了下去,儘管 醫師為她開了處方,但康妲爾知道這場病多半是心理因素造成的。
「康妲爾,」遲疑了好一會兒後,柯曼莎再度開口:「現在提出這種要求也許有點不適當,但你願意陪我們回格洛奧戴爾嗎?有個朋友跟在身邊,思琳也會比較安心。」看到康妲爾困惑的神情,她羞愧地低下頭。「對不起,我知道這太強人所難了。我——」
「您誤會了。」康妲爾連忙說。「我很樂意走這一趟,只是得先問問其他人的意見……」
康妲爾並不是沒想過這個方法,只是尚在考慮,柯曼莎已經早一步說了出來。當然這也不完全是她答應下來的原因。好友的死已經對她造成一次打擊,接下來她又被迫親手處死雅莉姍的哥哥,康妲爾的精神並沒有強韌到能對這件事一笑置之。她甚至沒有辦法再面對藍,儘管知道這並不是她的錯。
她沒有向任何人提起,但仍暗自希望能遠離梅瑟城,遠離無休止的會議和公文一段時間,即使只有短短一個月也好,然後她就可以重新振作,回來面對更為嚴苛的挑戰。當她從思琳頰邊抽回手,轉過身時,念頭已經暗自變成決心了。
代理政務的蒙得里一開始拒絕了這項請求,但康妲爾的態度也很堅定。她一連四天都守候在內務大臣的辦公室裡,對他曉以大義,將所有可能的情況都列舉出來,向他保證絕不再輕舉妄動或自陷危險。最後蒙得里終於屈服了,他的女兒和康妲爾同年紀,有時他也幾乎當她是另一個女兒,再考慮到格洛奧戴爾固若金湯的守備,保護殿下的安全應該不成問題,於是在親派五十個護衛的條件下准行了。
儘管身體還未完全恢復,但回到暌違兩年的家還是讓思琳的精神大為振奮。她下車後做的第一件事並不是回房休息,而是召來管家聽取報告,掌握城堡運作的狀況,重新下了幾道命令和規定,而後親自帶康妲爾前往臥室。
堡內走道蜿蜒曲折,全賴壁上的油燈予以照明。康妲爾經過幾個特別幽暗的岔口,不禁好奇地盯著深入黑暗中的樓梯或走廊,暗自揣想它們會通到哪裡去。隆沙位在國境邊緣,自古以來不知目睹過多少大小戰役,壁緣或轉角處仍立著舊時的盔甲或武器,細心保養過的光滑表面在火光下熱切的閃耀著,彷彿仍極度渴望上場作戰。但思琳對這些過往的遺跡顯然沒有多少敬畏之情,她不時會停下腳步,告訴康妲爾小時候在這些盔甲間玩耍的經過,或某位祖先不為人知的滑稽逸事。
康妲爾的房裡已經點起火盆,巨大的壁爐裡火光熊熊,蘋果木的芬芳充滿了房間。四面壁上都掛著厚厚的壁氈以抵擋寒氣,上頭繡滿了春野花卉的圖案。房內的陳設頗為女性化,但思琳顯然深知康妲爾的習慣,連寫字檯都準備妥當,紙筆和墨水也擺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彷彿她已經在這裡住了十年,而不是才剛抵達。
思琳也帶她去看伯爵的寢室,內部陳設意外簡單,沒有多餘的裝飾,壁爐比康妲爾房裡的還大,牆上陳列著弓和劍,地上鋪著皮毛,顯然是主人的狩獵成果。康妲爾想像著德雷斯在堡內的生活起居,不禁微笑了,同時也感到悵然。德雷斯在這裡渡過的歲月是她無法觸及的,而他顯然也不打算讓她觸及。如果說她目前擁有一片叫做德雷斯的拼圖,那麼這拼圖起碼有一半是空白的,而且永遠也填補不起來。
康妲爾在隆沙的第一晚睡得並不安穩。格洛奧戴爾的夜晚來得很快,但卻不明顯,感覺上只是原本低垂的天幕壓得更低,轉成更暗的顏色。隻身躺在古老的四柱大床上,康妲爾強烈感受到黑暗帶來的壓迫感。獨睡的滋味對她而言並不陌生,但她此刻身在德雷斯的老家,主人卻遠在千里之外,這讓康妲爾有種非常奇異的感覺。永不止息的狂風颳下峭壁,把窗戶搖撼得喀啦作響,有時小石子或樹枝被挾帶著擊向護窗板,彷彿有人在絕望地敲門。刺骨的寒意從細窄的窗戶或裂縫滲進來,並帶來嗚咽般恐怖的聲音。這些呻吟和嘆息日日夜夜在堡內迴盪,從無停歇之時,白日人群的喧囂會驅散不祥的幽魂,但到了夜晚,它們便隨著過往的傳說在黑暗中飄盪遊走。
「哼……我才不是想你呢。」翻身將帶著陽光氣味的羊毛毯擁在胸前,康妲爾對著黑暗喃喃自語。「只是想看看你發現我在這兒時會露出什麼表情罷了……而且這段時間也發生了不少事,我還得告訴你呢……」
康妲爾花了幾天探索城堡內部,此地已有兩百多年歷史,到處都遺留著過往的痕跡,掛著祖先肖像的大廳中,最古老的幾幅早已損毀得無法辨認。多數人都身著戎裝,騎在馬上或手執武器,他們的事蹟和功業就是一部活生生的卡瓦雷洛史。古老的神祇和鬼魂似乎仍遊走在冰冷的石牆間,有時夜晚經過陰暗的樓梯,儘管四下無人,康妲爾仍覺得四周有眼睛在窺伺,但她既感覺不到惡意,也就不介意與他們同行。
徵得主人的同意後,康妲爾便迫不及待借出廄中的馬,帶了個熟悉附近地形的護衛出門馳騁。里森是個高大的年輕人,在格洛奧戴爾出生長大,十五歲就進入隆沙成為衛隊的一員,當他第一次見到康妲爾時,足足愣了五瞬才想起來要行禮,此後就以用對待易碎品般的謹慎來服侍這位貴客,直到城外的野地上,他才知道康妲爾的騎術比他還好,隨後幾天又發現她弓箭劍術無一不精,對她的態度又轉為尊敬中帶著幾分競意。他並不知道康妲爾的真實身份,只當她是隨夫人小姐回來的訪客,因此並無過分的戒懼之情,說話也十分爽直,這正是康妲爾所需要的。
他們競逐的場地很快從河邊的石灘拓展到佈滿荊棘的山坡,無論是多崎嶇難行的野地,里森從不讓她專美於前。但只要康妲爾靠近森林,年輕人便露出明顯抗拒的神色,無論如何也不肯再向前一步。
「那裡是山神的領域,只有受到允許的人可以進去,否則會受到懲罰的。」
康妲爾挑起眉。「什麼懲罰?」
里森聳聳肩,坦白承認他也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因為從沒有人敢觸犯禁忌。
「你們把這座城堡稱作隆沙,不就是為了感謝山神的眷顧嗎?既然如此,為什麼又要害怕祂呢?」
「那是兩回事啊!小姐!」里森憤然說。「我喜歡在冬天的爐火邊聽這些故事,也從沒有在祭典時疏忽過禮數,但可不想在森林裡和祂打照面啊!更何況還有那些——」他突然住口,一副懊悔自己多口的樣子。
康妲爾的好奇心馬上就被挑起來了。「還有什麼?」
他遲疑了好一會兒,康妲爾一再追問,他才不甚甘願的承認地確有人住在山中,混跡於草木鳥獸之間,自稱為山神的後裔。他們偶爾會下山進入市鎮,用毛皮交易布匹或鐵器,或是參加慶典。里森有時會看到他們,但他對這些人深懷戒心,因此總是躲得遠遠的。
康妲爾一聽就明白了。她回頭注視著那片褐中帶藍的陰影,掩不住臉上的好奇。她知道山中居民的存在,但一直以為那是過往傳說的一部份。據說他們大多褐髮褐眼,長相一如他們與之為伴的林木,也擁有與自然溝通的能力。遠在泰雷沙建立結界前,遠在柯羅特蘭建國前,他們就已經遠遁山中,不受塵世政權的統治,只聽族中長老的號令。有時獵人或迷途的旅人見到他們的蹤影,便以為他們是傳說中的妖精。也許事實的確相距不遠。
她在森林邊緣徘徊了好一會兒, 最後還是在里森的催促下掉轉馬頭。她在上次的事件中已經受夠教訓,不願再因自己的任性波及無辜的人。儘管德雷斯義務性地給了莫里的家人補償,康妲爾也親自前去向哀傷的家人致意,仍抹不去莫里為她平白犧牲的罪惡感。但當她正準備離去時,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騷動,伴隨著一聲哀鳴。
里森立即臉色發白。「我們快走吧,小姐。」
康妲爾皺起眉,回頭望去。「那聽起來像是……」
「是山神發怒了,你沒聽到嗎——」
康妲爾瞪了他一眼。「你連神和人的聲音都分不清楚嗎?一定有人受傷了。快過去看看!」
我又沒聽過神的聲音,怎麼知道哪裡不一樣……里森張著大嘴吞回聲音,心不甘情不願地策馬跟上,一邊拔出了劍。「費沙爾特 小姐!請讓我走在前面!」
聲音的來源就倒在不遠處的落葉堆處,蜷著身體哭泣著。里森跳下馬,走了幾步,那人便驚恐地抬起頭,向後縮去,但隨即痛得哀叫出聲,淚水再度奪眶而出。那是個不到十歲的孩子,額上被劃開一道傷口,污泥和血塗了一臉,腳上沒有鞋子,獸皮和粗布縫綴的衣服僅僅遮住了瘦弱的身軀。
「你是誰?」里森粗聲問道。握緊了劍柄。
孩子顫抖著迸出一句話,里森皺起眉,懷疑的神色更增了幾分。「你說什麼?」
站在後方的康妲爾驚訝地眨著眼,上前一步,努力在記憶中集起這種對她來說已經快變得陌生的語言。如果杜塞爾在就好了,她有些慚愧地想,他對柯羅特蘭的古語比她熟稔得多。雖然只聽懂一半,但她推測這孩子是在尋找食物時一腳踩空,從崖上滾了下來。沒錯,她注意到掉在不遠處的粗布袋,裡面想必裝著獵物和漿果。
「呃……朋友。」康妲爾努力發出好不容易才想起來的音節。「治療。來。」
孩子直盯著她,黑色的大眼中盛滿了困惑與驚恐。康妲爾知道自己的發音很蹩腳,畢竟她離開水晶宮後就很少接觸這種語言了。但孩子顯然聽懂了,當康妲爾試探地朝他走去時,他沒有再試圖逃跑,只是仰著被淚水糊得更加髒污的臉,全身僵直以待。康妲爾鬆了口氣,回頭對里森說:「把他帶回隆沙吧。」
里森露出了驚慌的神情。「小姐?」
「你不會想把一個傷得動彈不得的孩子丟在森林裡吧?」
「當然不!」里森大聲說。「可是、可是……他……這……森林……」
康妲爾嘆了口氣,隨即朝他走近一步,仰起臉,露出了微笑。「里森,我知道你很為難,但拜託,容忍我一次的任性好嗎?」
年輕人立即向後退了一大步,臉直紅到耳根,但並不是因為羞愧。康妲爾早就發現這一招十分有效,早先她是用在麥凱西宅的馬夫身上,然後她就可以瞞著德雷斯借出馬匹,隻身馳向獵場。
里森重重咳了一聲。「這……是……您說的也有道理,可是……」
「那就拜託你了。」康妲爾再度微笑,里森看得呆了,不覺跟著微笑起來,過了半晌才猛然醒覺,連忙走上前去抱起孩子。他吃驚地發現懷中的軀體非常瘦小,幾乎沒有重量,憐憫之情頓時油然而生。他很快脫下自己的衣服為孩子裹上,騎上坐騎。「我們快回去為他治療吧!」
康妲爾帶著笑容騎上自己的馬。她喜歡里森不是沒有理由的。
將孩子徹底擦拭乾淨,又換上保暖的衣服後,康妲爾才知道原來她是個女孩。除了遍佈全身的擦傷和瘀傷,最嚴重的就是右小腿的斷折了。城裡的藥草師為她處理過後,向康妲爾保證只要好好休養,完全回復不成問題。康妲爾鬆了口氣,將她托給里森照料後便去找思琳,告訴她家裡多了客人。思琳對此不置可否,堡中成員眾多,並不在乎多一個人。
女孩從昏睡中醒來時已近黃昏,康妲爾見她眼中的畏懼減少了些,便試著對她說話,好不容易才知道了她的名字。
「賽米。」她輕聲重複。在古語中,這是「月亮」的意思。
康妲爾很想多問些關於山中居民的事,但她本身能用的字彙既少,能問的問題也就有限。而女孩很少主動開口,頂多以單字回答康妲爾的問題,大部份時候都望著窗外,彷彿急著想脫離石牆的圍困,回到廣闊的山林裡去。
幾天後的清晨,康妲爾走進安頓孩子的客房時,驚訝地發現她已經不知去向。窗櫺上覆著一層薄薄的冰霜,峭壁上直刮下來的風鑽進室內,凍結了爐內的餘燼。房中陳設絲毫未變,只有床上放了一束乾燥的風鈴草,康妲爾知道那是表示感謝的意思。
她拾起草束,慢慢走出房間,一邊思量著格洛奧戴爾的警備,據說那些山中居民穿梭林間就像風般來去自如,攀爬山岩也能如履平地,但格洛奧戴爾好歹也是個要塞,號稱兩百年來未曾陷落,如今卻輕易就被侵入,未免有失顏面。等德雷斯回來,她得好好跟他商量——
她走下通往二樓的階梯,突然聽到大門方向起了一陣騷動。她好奇地加快腳步,走向俯瞰門廳的陽台,探頭向下望。當那個覆著一身雪的人褪下兜帽,脫掉斗篷後,她頓時倒抽一口氣,又驚又喜地叫起來:「德雷斯!」
52
德雷斯簡直不知道該把怒氣發洩在誰身上。是不聽命令待在梅瑟,反而又千里迢迢跑到格洛奧戴爾的康妲爾,還是不知用心何在、提出邀請的柯曼莎;是偏挑這時候生病,給了母親可趁之機的思琳,還是輕易准許康妲爾出門遠行的蒙得里;甚至是在這件事上處處與他作對的命運之神。最後他什麼也沒做,只接受了家人和情人的擁抱,然後等著回首都後接受朗德的白眼。他知道凡提尼從布蘭度恩回來後一定會這麼做的。
他原本想立刻帶著康妲爾回梅瑟城,但第二天清晨看到窗外的景象後,他知道命運之神這回是打算和他作對到底了。他帶著不可思議的心情走上陽台,只見天地間一片混沌,連下方的庭院都隱沒在無盡的蒼茫中。暴風挾著雪片鋪天蓋地席捲而來,狠狠擊打著他的臉頰,使他耳中除了尖銳的嘯聲再也聽不到其他聲音。他咒罵著轉身走回寢室,一邊開始在心中描繪他和蒙得里被凡提尼吊在城牆上的樣子。
不過兩天的時間,厚雪就像一張羊毛毯,把格洛奧戴爾嚴嚴實實地覆蓋住了。矛尖之河上浮動著冰塊,船隻也無法通行。在銀色山脈的庇護下,城堡與市鎮自成一個天地,與外界斷絕了聯繫。
康妲爾很快就適應了這裡的作息,開始忙碌又規律的日子。她白天跟著士兵操練,跟德雷斯切磋戰技,偶爾下山巡視市鎮,參觀工匠的作業,領主法庭開庭時她也在旁觀摩。晚上則陪思琳和柯曼莎聊天,跟德雷斯下棋或從事其他的私密活動。她知道明春雪融時,也就是戰爭來臨的時刻,因此格外珍惜這最後磨礪自己的機會。
士兵一開始很不習慣有個女人和他們一起操練,這也是她先前沒有貿然加入的原因。現在有德雷斯撐腰,她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出現在校場上。雖然第一天小風波不斷,有人明顯嗤之以鼻,認為是伯爵的女人閒著沒事來湊熱鬧,有人刻意在她面前表現而失手傷了自己,還有人為她打起架來。但康妲爾很快以實力贏得了尊敬,不到十天,他們也把康妲爾當作自己的夥伴了。
德雷斯也完全不給她偷閒的機會,兩人在練兵場上對劍時,他對她的要求比其他士兵更嚴格。這是康妲爾第一次接受他的武技指導,之前這一向是艾瑞和貝因的工作。
「動作太慢!」他沈聲喝道,重重擊中康妲爾的手臂,把她的劍打落在地。「武技這種東西只要稍微鬆懈就會退步,你先前荒廢了兩個月,現在要花三倍的精力補回來!」
康妲爾咬住嘴唇吞回痛呼,反倒是在旁觀戰的里森驚叫起來,一邊忙著扶她一邊忍不住埋怨:「老爺,您出手是不是重了點?」
德雷斯瞟他一眼,嘲弄地揚起了嘴角。「才不過幾日,你又迷倒多少無辜男人了?」
康妲爾拾起劍,回了一個嫵媚的微笑。「誰叫我魅力無邊,連麥凱西伯爵都拜倒在我腳下?」
德雷斯忍不住大笑。「你進步最多的恐怕是口才吧?」
「託你和朗德的福。」她笑道,再度舉起劍攻向德雷斯。
正午的陽光融化了樹上的積雪,呼嘯而過的北風又將之凍成透明的冰條,放眼望去一片晶亮閃爍。劍鋒相撞的激烈聲響蓋過了其他士兵製造的雜音,在冷澈的空氣中顯得特別清晰。不少人暫停手邊的事,紛紛聚攏過來。兩人用的都是未開鋒的練習用劍,攻守往還卻一點不減力道,看得圍觀的士兵都捏了把冷汗。
「好久沒有杜塞爾他們的消息了。」避開正面擊來的劍,康妲爾突然冒出一句,呼出的氣立即凝成白霧。
「有我陪你還不夠嗎?」
「少耍嘴皮子。」康妲爾瞪了他一眼,儘管嘴上交戰得激烈,他們的動作卻沒停過。「現在想想,又覺得我還是不該來這裡的。」
「你現在才知道嗎?要不是你,我也不會被關在這一點樂子也沒有的鳥籠裡。」
「什麼樂子啊!」康妲爾狠狠卸開他的劍鋒,急迎直刺。德雷斯隨即向後躍去,閃開她的攻擊。
康妲爾失去平衡,踉蹌一步,很快穩住重心。德雷斯搖頭。「又犯了!砍不到對方的攻擊就是無益的浪費!與其孤注一擲,還不如靜候時機!」
康妲爾咋舌,稍微退後重整態勢。「我沒想到一下雪,這裡就被封得嚴嚴實實的,連隻鳥都飛不進來。如果這段時間發生了異動,消息又無法送達怎麼辦?」
「你以為梅瑟和格洛奧戴爾間的消息斷絕,其他地方的交通就能如常運作嗎?我從路格那城回來的時候知道羅納克的女兒被刺,到現在又有哪個公國得知消息了?」
「那不只是因為交通受阻,也是羅納克拼命掩飾的結果吧?話說回來,你又是怎麼知道這回事的?」
「我自有辦法。」
「又來了!」
「哼,聰明人最好不要每件事都尋根究柢。」他突然收手,將劍杵在地上,眼中又出現了那種神色。「當國王的不必弄髒自己的手,自然會有人把獵物呈上來,權力還真是方便的東西啊。」
「那你呢?」
「我?」笑意一瞬間就消失了。「我比較喜歡玩自己的命。」
「你呀……」康妲爾想露出縱容的微笑,但只流露出更多無奈的酸楚。她很清楚那神情的意義,那一瞬間他又隱入黑色的斗蓬後,而且拒絕她任何接近或窺探的企圖。
兩人間的氣氛再度僵硬起來,德雷斯擺擺手,彷彿想迴避這個話題似地轉身走開。「休息半個時辰後再繼續。」
康妲爾提著劍走向中庭邊緣,在石階上坐了下來,眼光卻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的背影,直到其他士兵群集之處。陰影柔化了他俊挺的側臉線條,看似漫不經心的站姿卻蘊含著不可忽視的力量。他提著劍遊走在練習的士兵中間,不時停下腳步提醒重點或出手指正,他的腳步一向無聲無息,有如影子滑過,士兵們往往挨了罵或被打了才會發現他的存在。
康妲爾不覺看得入神,就像知道來日無多,想把他的模樣烙印在心中般的看著。那是一個可以手上帶著血便走進宴會廳中談笑的男人,即使站在白日天光下,他依然帶有闇夜的氣息。她痛恨他的殘忍無情,卻又無可自拔的被那份邪惡吸引。她不是喜歡這個男人,她想。更確切的說,是迷戀。不論是他的精神、肉體、迷霧籠罩的過往,甚至是深不可測的心機。
他逛了一圈庭院,又走回康妲爾面前,用劍背輕敲她的頭。「有什麼好看的?」他早就發現尾隨身後的眼光了。
康妲爾笑笑,移開些讓他坐在身邊,順手拉下已經鬆脫的綁髮繩。烏亮的長髮披散而下,削減幾分銳氣,多添幾分柔美,當她歪著頭重新紮起髮束時,自然流露的嫵媚讓不少士兵看得發怔,但康妲爾並沒有發現。
她知道他是不能信任的,不論是在理智上,情感上或身體上。但當兩人並肩坐在中庭的台階上時,她卻感到無可言喻的心安。那種心安並不是因為知道他會保護自己,而是——
「如果我在這裡睡著了,你會把我抱回屋裡嗎?」
他監看著校場內的動態,頭也不回。「我會讓你在這裡凍一次,好知道教訓。」
「我想也是。」康妲爾笑出來,一躍而起。「再比三局,輸的人就得任憑使喚!」
「這可是你說的。」他揚起眉,眼中浮現再明白不過的意味,讓康妲爾窘紅了臉。但說出的話無法收回,她只得狠狠瞪了他一眼,舉劍上前。
「哼,自滿是失敗的開始!接招!」
德雷斯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應該是很急著帶康妲爾回梅瑟城,逃避母親可能帶來的威脅,向朗德確保她平安無事,並投入開戰前最為忙碌的準備中。他們這些重臣很快就要日日集會,做各種討論決策和沙盤推演,軍隊要加強操練,裝備要確保無虞,行動和補給路線要事先規畫。但環繞著城堡的陡峭山陵,籠罩了大地的狂風暴雪,卻把他平靜的留下來等待。雪勢稍歇後,大公的信函終於送達,字裡行間倒沒有不悅的意味,儘管他心中明白,朗德就算生氣也不會表現出來。在另一封給康妲爾的信中則說梅瑟城一切安好,各項事務正穩定進行,康妲爾既已平安抵達格洛奧戴爾,便無須冒惡劣天氣的危險跋涉回梅瑟城,等春天道路通行後再回來也不遲。事實上覆蓋厚雪的山陵早已將他們困成籠中鳥,在隆沙塔頂眺望到遠山雪崩的驚人氣勢後,連康妲爾都不免對穿越峽谷的險道心生畏懼。
在被石頭和冰雪封閉的城堡中,不安的關係也被凍結起來,似乎可以安靜地持續下去。
幾乎可以讓人忘記,春天總是會來的。
眼看不到,耳聽不見,無法訴諸言詞,但春天的到來清晰可辨,彷彿卡羅提娜女神真的帶著花籃從面前走過似的。康妲爾有天早晨步出城堡大門時,便發現風的流向變了。刀般的尖刻被溫潤的水氣所緩和,低垂的暴風雲稀薄了些,滲出灰濛濛的藍色。玻璃腰帶般的矛尖之河發出細微的聲響,好像某種被封住的東西急著逃脫出來,這個時候的河最為危險,表面看不出任何異狀,卻可能在踏上去的瞬間崩落斷裂,將人甩進足以麻痺心臟的冰水中。
春天來了。康妲爾踏在泥濘中輕語。某種聲音正在她心中蠢蠢欲動,是嘆息——春天即將揭開人禍的序幕;是戰呼——野蠻的鷹已經被迫蟄伏太久,本能正促她展翅高飛,睥睨一切,用鮮紅的血作爪上的裝飾,用扯裂的獵物來餵養尖銳的喙。
德雷斯看到了那種熟悉的神色,充滿了渴望冒險的衝動和躍躍欲飛的生機。從第一次相遇開始,她的眼睛就總是越過他,遙望著地平線的另一端,彷彿急著想飛出去,將自己投向更廣闊的世界。而他有種奇妙的感覺,只要這次放開了手,她就再也不會斂翅回到自己身邊了。
「怎麼了?」感受到肩上的壓力,康妲爾轉過頭,疑惑地看著他。
「沒事。」他泰然回道,將手自她肩上抽了回來,背在身後。
53
春祭往往在最惡劣的時候舉行,雪融掉之後,和泥土垃圾混在一起,把整個街道弄得髒兮兮、濕漉漉的,在沒有鋪石板的地方,人車常常一個不小心就陷到坑裡面去,接下來就是一連串氣急敗壞的詛咒和拖拉。陽光依然難得露臉,空氣冷得刺骨,微風中飄著細雨,沾在身上比落雪還難受,沒有人想出門,人們裹著毛毯,在火盆前縮成一團。為了打破低迷的氣氛,春祭就要有更多五彩繽紛的裝飾品,更多溫暖身體的美酒和食物,更多雜耍表演,以及更多粗俗猥褻的活動。
為了這個節日,商人、吟遊詩人和雜耍班子從四方蜂擁而來,格洛奧戴爾頓時顯得熱鬧非凡。在梅瑟城,這類活動是時常都有的,祭典、貴族婚禮、大公出巡、使節來訪,都可以作為宴飲的理由,但在這個地形孤絕,一年到頭戒備森嚴的要塞,這是難得可以狂歡作樂、痛飲啤酒和見識外地事物的時刻,就連康妲爾,因為已經被關在雪籠裡近兩個月,也不免感到特別興奮。
因節日而遽增的陌生人讓德雷斯傷透了腦筋。他當然不能勒停祭典,也不能禁止旅客出入,若想把康妲爾隔離在房裡,不讓她接近那些龍蛇雜處的地方,她恐怕會先把他的頭打下來。最後他乾脆派了一隊士兵給康妲爾,命令她擔任巡邏的工作,這樣她就不致過於清閒而亂逛惹事,隨行的士兵也可以達到保護的目的。
農民們正聚集在城外的耕地上,大聲唱著歌,用麵餅和果乾向葛亞迪斯女神獻祭,同時祈願今年穀物的豐收和牲畜的增產。空氣仍冷得刺骨,城中卻熱鬧非凡,擁擠的人群將最後的冬意驅趕得無影無蹤。儘管沒有高懸的花環,卻有繽紛的衣飾和來自各地的貨品做裝點。小販、旅客、戲班子隨處可見,空氣中充滿了食物的香氣。來到城堡投宿的外地人特別多,德雷斯也依照慣例,敞開城堡的大門讓每一個人進來。
「真和平……」從城垛上看著大道上的熙熙攘攘,康妲爾不禁感慨:「對他們大概會覺得我們的爭擾很不可思議吧!如果可以的話,即使要打仗,也希望能不要侵擾到他們……」
「這是不可能的。」德雷斯冷冷地說,康妲爾早知道會得到這種回應,卻聽他說:「不過,能記得自己給多少人帶來了麻煩,總是件好事。」
「德雷斯……」康妲爾睜大了眼,脫口而出:「居然會說出這種話來,真不像你!」
德雷斯也察覺到了,但說出的話無法收回,他只得苦笑。「啐……看來婦人之仁是會傳染的。」
原本空曠的隆沙大廳如今煙霧瀰漫,擠滿了吟遊詩人、戲班子、雜耍團、因旅店客滿而借宿城堡的商販。無論男女都在聚在一起賭骰子,暢飲領主供應的啤酒,年紀較小的孩子們東奔西跑,惡作劇、打架或哭鬧。思琳興奮得坐立難安,往往在大廳逗留直到午夜。源源不絕的外地人帶來數不清的有趣玩意和說不完的新鮮故事,對生活圈子狹窄的思琳而言,那些不同的口音和服飾就好像另一個世界來的一樣。康妲爾也坐在大廳一角,聽一個上城來打發時間的老農夫說話。他的右手已經沒了,橫過臉頰的疤使得面目有些猙獰,這些都是他參加過十年前那場戰爭的證明。康妲爾聽著他對莊稼的預測,對身體毛病的抱怨,直到思琳在大廳另一端對她揮手。
「康妲爾!過來!這裡!」
依思琳的習慣,被點名的人若不馬上趕到,她就會親自跑來把對方拖走,所以康妲爾也只能先跟身邊的老人說聲失陪,起身過去。她走得太過匆忙,不小心絆著了別人的身體。
「對不起。」她連忙低頭道歉,卻突然睜大眼睛,蹲了下來。「賽米!」
小女孩抬起頭,羞怯地微笑了一下。她身上仍穿著康妲爾送的衣服,儘管已經磨損,卻洗得很乾淨。後方的男人將手放在她的肩上,對康妲爾深深頷首,一張臉飽經風霜,有如樹皮般褐色多皺。在這寒冷的夜晚,他身上只穿著近乎無袖的獸皮,似乎也不覺得冷。
他說的通用語口音很重,但康妲爾還聽得懂。「感謝您當時的幫助。」
「不客氣,這是應該的。」康妲爾笑道,撫著女孩的臉頰。「賽米的腳已經沒問題了吧?」
他們說話時,另一個坐在陰影中的身形也直起背脊,褪下了斗篷的兜帽。男子隨即低下頭,帶著小女孩退到一旁,從而顯示出了兩人的身份差距。火光映出了一張瘦削粗糙的臉,儘管鬢髮若霜,從外表卻很難判斷他的年紀,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直盯著康妲爾,彷彿在估量她的份量。而後,他也深深低下了頭。
「泰雷沙之子。」
康妲爾大吃一驚,但隨即冷靜下來,穩穩迎上他的視線。「你知道我?」
長老淡淡地笑了。「我們遁居山中,但山下的一切都逃不過我們的眼睛。山中的族民散居各地,傳遞消息就像鳥一樣快,星辰大地也會給予我們指引。」他說的是古老的通用語,但已因長久的離群索居而變得模糊,而且吸收了各地方言中的字彙,以及一些類似蜇居山中的動物的聲音,儘管康妲爾對國內大部分的語言都有所涉獵,但要完全聽懂他的話還真有點困難。「我們知道你回到柯羅特蘭,夏天時星辰向我顯示了權杖的光芒,所以我才來到卡瓦雷洛。」
康妲爾警覺地掃了四周一眼,人們依舊吃喝玩樂,並沒有人注意這邊。她回頭注視著長老,改用古語說:「你知道我找到權杖?」
一個穿得五彩繽紛的雜耍人拿著小球即興表演起來,引來一陣歡呼,坐在附近的吟遊詩人開始唱起通俗的小調,儘管四周人聲嘈雜,談話仍不受干擾地進行,彷彿他們正身在空曠的林野,而不是煙霧瀰漫的城堡大廳。
「不,但懷疑已經得到您的證實。既然您找到權杖,表示您的確是泰雷沙選擇的人。」
「我不是被選擇的人,只是接受他的引導。」康妲爾有禮卻堅決地駁回了他的話。
老者直視著她的眼睛,神色中似乎有著讚賞。在火光的照射下,一瞬間他的眼光顯得有些渙散,好像靈魂突然飄離了身體,到達一個似近又遠,無法捉摸的地方。他再度開口,聲音變得低沈而嚴肅,令人想起在山巔受著日曬雨淋,卻從不動搖一分一毫的巨岩。
「殿下,也許您已經發現,柯羅特蘭病了。守護權杖者變成生靈的支配者,持秤者變成欺騙者,應帶來光明的卻帶來了黑暗。權杖的光滅了,大地動盪不安,擁有力量的人互相傾軋,以力量奪取力量。我們期望的是一個能以銀色火燄洗淨慾望濁流,以自身的光將柯羅特蘭引回正道上的國王。希望你能把我的話記在心中。」
「我將盡力……」她頓了一下,抬起頭來。「不,我將做到。」
「不愧是泰雷沙之子。在你得到冠冕之前,山中的居民已經承認你了。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們一定會竭誠相助。」
「康妲爾!康妲爾!」帶著不耐的清脆嗓音打破了幽深的迷霧,將康妲爾帶回人聲嘈雜的大廳。思琳提著裙擺,三步併兩步越過人群,抓住了她的臂膀。「先跟我來嘛!看看那邊,剛才——」
康妲爾無奈地抽回手,有些尷尬地對女孩笑著。「我還有事,等會兒再——」
「咦?」思琳突然睜大眼睛,在長者面前蹲了下來,充滿興趣地端詳著他。「你們是山神的後裔?」
康妲爾吃了一驚。「你知道他們?」
「嗯,我小時候在鎮上看到過,可是從沒和他們說過話。奶媽總是會把我拉走,叫我小心不要觸犯山神。」
長老對這番評論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沒有說話。
思琳再度好奇地打量老者,連他身後的男人和女孩都不放過。「聽說你們看得懂星象,也會占卜,是真的嗎?」
長老淡淡地笑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我們可以預見……必要的話……」
思琳似乎沒聽見末尾壓低了聲音的警告,只是興奮地合起雙掌,做出半撒嬌半懇求的姿態:「可以表演給我看嗎?那邊有個女人會用刻了符文的小石子占卜,她剛說我有個很美好的未來哦!」
「是的……美好或悲慘,端看你望向硬幣的正反面。」火光一瞬間高竄起來,將巨大的陰影投在後方的牆上,長者的眼中也彷彿跳動著火焰。「連現在都無法掌握的女孩啊,你想知道什麼?是要藉著預視而避禍,還是想得到未來的保證?」
「啊……我……」思琳被長老突然轉變的態度弄得不知所措,臉上浮現了畏縮的神情。「我只是想知道願望能不能實現……」
「預示總是恐怖的,言語一旦成形,便擁有連神也無法干涉的力量。原本能夠隱埋的過去被揭露,原本可以改變的未來被嵌固。小女孩,當心你所要求的……」他突然將手中的木杖重重擊向地面,發出的沈鈍聲響好像敲在康妲爾的心上,她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氣。「我看到你站在高崖上,眼睜睜看著血腥的浪頭拍打。邪惡與暴戾都侵擾不到你,正如你所希望,但凡事都有代價,血肉必須以血肉來換償……」
康妲爾打了個寒顫,臉色不覺發白了。思琳因為聽不懂那濃重的口音和吟誦的語調,只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我聽不懂。」
康妲爾勉強對她笑笑。「他說你的願望將會實現。」
思琳立即喜形於色。康妲爾嚥著口水,回頭對長老說:「這就是思琳的未來?為何我聽來如此不祥?」
「我說了,美好或悲慘只是硬幣的正反面。你無法替她決定,正如你無法替另一個人決定一樣。你們身後都有巨大的黑影,隨著我今夜進入這座城堡,黑暗也將沾染到我身上。隆沙的基礎就是戰死者的屍骨,歷代城主都浸浴在鮮血中,背負著無法抹滅的罪惡……」
陰影突然籠罩下來,康妲爾沈浸在老者的語調中,差點驚叫出聲。嚴峻的聲音衝進她的聽覺:「思琳!康妲爾!已經過午夜了,你們還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快上樓去!」
康妲爾暗自咋舌,知道德雷斯真的生氣了。他原本就不贊成她們混在這些三教九流間,何況今夜兩人都玩得忘了時辰。
但思琳才不怕哥哥的疾言厲色,她像小鹿般輕盈跳起,一把抱住哥哥的手臂,把他拖了過來。
德雷斯愣了一下,看清坐在火盆邊的人時,他也不得不敷衍的向長老點頭為禮。他向來不喜歡這些山民,但也知道他們是不能等閒視之的人物。
「德雷斯,老爺爺剛才幫我預言呢!他說我的願望都會實現哦!」
「是嗎?太好了。」德雷斯吞回幾乎脫口而出的譏刺,和藹地朝她微笑,但卻不打算再讓她留在這裡。
「你也來聽聽看嘛?老爺爺,拜託。」
德雷斯吊起了眉,幾乎要把手從妹妹懷中抽出來。但他一向無法拒絕思琳的請求,尤其在那場大病之後,他對她更是百依百順了。康妲爾看到他嘴角抽動了一下,不禁噗哧出來,德雷斯立即白她一眼,康妲爾連忙把頭轉開。
長者舉起手中的木杖,淡淡地笑了。「你不必刻意對我友善。我剛才對令妹說過,預言是不應輕易洩漏的。雙面刃的可怕,想必您再清楚不過吧?」
德雷斯被他所用的字眼觸動了。他瞇起了眼,看著老者乾褐多皺的臉,想著話中是否另藏玄機。但那雙映著火光的眼睛卻把他的盯視摒除在外,完全不給他窺探的縫隙。一股不服輸的心情頓時湧了上來。
「畏懼從來不是麥凱西家的美德。我非常樂意洗耳恭聽……如果你有勇氣說出口的話。」
「即使那是用血蝕刻,掩於陰影之下的符跡?」
德雷斯冷笑一聲。「那正是我們伴以為生的東西。」
「果然是陰影中的陰影,隆沙城主。那把雙面刃切割著你的心靈和肉體,你不僅承繼祖先的罪惡,並且踏著血腥登上寶座,腳邊屍骨成山。你帶來的暗影將吞噬一切,連自己的血親都不放過。」他直起背脊,抬頭直視著德雷斯,眼中跳動著火焰,原本模糊的語調突然清晰起來,一字一句彷彿深深蝕刻在岩石上。「你……將死於兵刃,在眾目睽睽下被審判……」
死寂。
關心地湊過來聽的人,胡鬧的人都恐懼地噤聲,遠處的人也靜下來看這邊發生了什麼事,一時間偌大的廳內竟死寂如墳墓,只聽得到火焰的劈啪和風透過牆壁發出的嗚咽。巨大的黑影無聲地在人群間舞動,幾乎吞噬了光線。
德雷斯也不覺變了臉色,這番話雖然隱晦,聽在他耳中可是句句刺心。但他終究維持住風度,微微一笑,行了個禮。「我拭目以待,先生。明年這個時候,我們再來看看預言是否成真吧……夜安。」
嘈雜的聲響漸漸升高,人們對這邊的事情失去興趣,重新開始聊天、吵嘴、賭博,終於驅散了些許不祥的氣息。德雷斯越過大廳往樓上去,思琳連忙追上去。
「哥哥,對不起,哥——」
「道什麼歉,我又沒生氣。」他停下腳步等她。「我還有事情要做,去叫康妲爾上來,你們都該睡了,女孩子家不該三更半夜還待在這種地方。」
他撇下思琳,很明顯是叫她不要再跟上來,康妲爾追上他的腳步,低聲說了幾句話,兩人便在樓梯旁爭論起來。突然門口處一陣騷動,管家連忙走出去,德雷斯和康妲爾也停下來,等著看發生什麼事。深夜的訪客只可能是信差,而且是專送壞消息的信差。管家沒多久就領著滿臉疲色的男人回來,呈上一封蓋著卡瓦雷洛大公徽記的信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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