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預測了起碼可以維持五天的好天氣後,德雷斯領著軍隊出門操練,巡察北境,預定三日後返家再前往梅瑟,城裡一下子顯得清冷起來。康妲爾找了任何一個願與她對劍的人練習,但因為陪她「玩」實在太耗體力,不少被美貌吸引來的青年們紛紛打了退堂鼓。剩下的時間她多半消磨在藏書室裡,兩百年來,這個城堡也累積了不少書卷,但保存的狀況則看運氣,康妲爾找到過十分完整的古老抄本,也有的一碰就碎成飛灰。
春祭已經過了,沿山開闢的棧道上仍結著霜,但已有不少雜貨販子、戲團、工人要翻越山嶺往北方去。那裡的春祭比較遲,這些居無定所的人往往從一個市鎮移往下一個市鎮,追逐著節慶、飽餐和工作的機會,所以當另一列普通的車隊出現在山道上時,把守關卡的士兵們並不覺得有何突兀。
「停!」吆喝隨著金鐵交鳴的聲音響起,在山壁上化成空虛的回音反射回來。三輛連結在一起的篷車緩緩停下,身材瘦小的男人從跳下車座,弓著腰,露出諂媚的笑容。「日安,願神保佑你,大人。」
「你們是什麼人?要到那裡去?」
「我們是戲班子,平常就在這一帶跑來跑去。格洛奧戴爾城堡剛過完節,您知道的嘛,現在茲萬尼城的祭典快到啦,所以想去謀點活計,這年頭,日子難過啊,大人。」
隊長沒有在聽他講話,下巴一揚,幾個士兵便沿車檢查,把每個簾幕掀開來,車底、車頂都不放過。有輛車上堆滿了雜物,另一輛車堆著衣物和道具,有個女人裹著粗毯和孩子睡在旁邊。他們看著沒有異狀,便回來報告。
「放行!」
老頭吆喝一聲,抽起鞭子,瘦騾子心不甘情不願地挪動腳步,破舊的篷車慢慢移動,搖搖晃晃地消失在山路上。
「痛……」康妲爾頭痛欲裂,好像有槌子在腦中敲打似的,冰冷的手腳早已失去知覺,身下硬得要命,床一直在搖,晃得她頭暈想吐。
她試著起身,卻發現動彈不得。過了好一會兒,刺痛的感覺才慢慢沁回麻木的四肢,好像有千支針在刺著末稍的皮膚似的。有人正壓在她的背上,粗魯地將她的雙臂反轉身後,捆上一圈又一圈的繩子。
她本能地掙扎起來,一隻粗糙的手迅雷不及掩耳地蒙上她的臉。康妲爾不假思索地張口便咬,頭上立即響起一聲粗野的咒罵。但男人連鬆手的遲疑都沒有,隨即抄起另一條布綁住她的嘴巴。康妲爾只能不斷掙扎,但已經被捆得嚴實的手腳完全派不上用場。
粗糙且油污處處的木頭刮著她的臉頰,從傾斜的視野望過去,狹窄的空間中堆滿了舊貨雜物,箱蓋上坐著幾個三、四歲的孩子,穿著戲班子常見的綴有彩色補丁的衣服,無動於衷地盯著她掙扎扭動。
「沒想到藥效這麼快就退了,看來下回劑量要放多點。」
女聲從頭頂落下,聽在康妲爾耳中似曾相識,但她昏沈的腦已經無法分辨了。
「眼睛也要蒙起來嗎?小姐。」
發號施令的人顯然點了下頭,黑暗便隨著布條罩了下來,康妲爾已經連掙扎的余裕都沒了,她的身體奇異地虛軟,彷彿所有力氣都被抽乾,眼睛也酸澀得不斷流淚,沾濕了臉上的布。
「小姐兩天後會直接前往目的地和我們會合。別放鬆她的手腳,這女人大意不得,只要有點機會就會搞出花樣來。叫妮可來服侍她吧。」
康妲爾數著腳步聲,三個孩子和兩個大人走了出去,透過布料可以感覺到光線陡然暗下,過了一會兒,身下的木板突然一震,接著便不規則地晃動起來,四周的木箱和雜物互相碰撞,發出各種頻率的叩嘍聲。康妲爾想了一會兒才領悟到這是車子前進造成的顛簸。
儘管頭正嗡嗡作響,她還是努力回想發生了什麼事。
在記憶變得黑暗前,她還在隆沙城堡裡,一如往常將整個早晨花在戰技的磨練上,然後和劍術長、騎師長在士兵用的食堂裡吃午餐,下午,柯曼莎邀她到房裡品嚐新運到的酒和點心……
她無法置信地屏住氣,但無論她如何搜索,都無法在記憶中尋到接下來的蛛絲馬跡,甚至無法判斷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她在心中默唸著冷靜,數到第二十三下時終於恢復了正常的呼吸。如果真的想不起來,強逼自己也無濟於事,何況綁架的手段已非重點。不論如何,眼下最重要的都是保住自己的生命,幸好看這情況,他們的目的是綁架而非取她性命,接下來就只有見機行事。
被捆綁著又被蒙住眼睛,康妲爾完全喪失了空間感,也分不出日夜的變化。每隔一段時間,車子會停下來,讓她蒙著眼睛下車走動,從聽到的聲音判斷,每回都在人煙罕至的荒野。保暖的衣服和食物倒還不缺,吃飯時臉上的束縛會被解除,由一個年幼的女孩負責服侍,康妲爾試著和她攀談,卻得不到任何回應,後來康妲爾才發現她是啞巴。
感覺上似乎是出了山區,走了幾天平地,然後又再進入山區。隊伍走的肯定不是大道,而是規避巡邏隊的僻徑,穿過森林和沼澤,在某些地方涉水而過。路面顛簸不平,震得康妲爾骨頭都快散了。經過有崗哨的地方,她身上的束縛就會暫時鬆開,但車中也同時被丟進燃燒的藥草,散發出來的香味讓康妲爾昏昏欲睡,儘管她拼命抵抗,仍是徒勞無功。
任人擺佈,不見天日的生活逼得她快瘋了。她每天都在尋找機會,只要能看一眼外面,只要能抓到什麼當武器,只要能知道對方的身份……但將她置在此處的人實在太瞭解她了,防衛得滴水不漏,連一絲一毫的機會都不給。
不知道是第幾天的什麼時候,車子再度停住,康妲爾聽到其他人下車接受招呼,夾雜著一些「辛苦了」的雜音,還有她絕不會錯認的,士兵身上發出的鋼鐵相撞聲。
康妲爾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凍成了冰塊,她最壞的預想成真了,這不只是單純的綁架而已。在她最瘋狂的各種推想中,原本還包括了無法無天的人口販子,而那絕對此刻呈現的事實好多了。
她被扶出車外,口中的束縛也被除去,但仍綁著手腳,蒙著眼睛。一離開氣悶的車廂,冰冷的空氣猛然灌入鼻腔,她嗆咳起來。
「消瘦了點,沒關係,我們還有幾天時間。」
她聽到另一個女人的聲音,似乎很熟悉,但她已經沒有力氣去分辨了。
兩個人扶著她向前走,動作十分仔細,和車中人的粗魯作風完全不同。身後士兵的鐵靴互相碰撞,發出刺耳的噪音。
走過石板鋪成的地面,登上階梯,康妲爾數著腳步,風的感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為陰濕冰涼的氣流,以及火把油脂燃燒的味道。腳步聲化成空洞的回音反彈回來,經過長長的甬道,他們登上塔樓的迴旋梯,往頂端行去。
鐵製的鎖發出尖銳的摩擦聲,上過油的門無聲無息滑開,她被推進去,一直蒙在眼上的布終於被取下了。一段時間沒見過光的眼睛受到刺激,痛得睜不開,只見得到一片閃爍。康妲爾踉蹌一下,立即靠自己的力量站穩了。
是個圓形的房間,壁爐裡燃著熊熊烈火,空氣被烤得乾燥而溫暖,充滿松脂的香味。壁上掛著紅藍兩色為主的織錦,地上鋪著厚重的毛皮,床上鋪著鬆軟的羽毛墊褥,如果不提幾乎看不到外面的細窄窗戶,以及守在外面的士兵,這裡會是個令人愉快的居處。
僕人抬著裝滿熱水的浴盆進來,濃郁的玫瑰香氣隨著蒸汽充滿室內。女僕為她清洗、梳理,換上柔軟的羊毛長袍,熱騰騰的食物也隨之送上。但無論康妲爾問她們什麼,得到的回答都只有沈默。
康妲爾看著那些漠然平板的臉龐,也只能閉起嘴巴坐回椅上。但她並非就此放棄,相反的,她已經失去了耐心,決定就算會失去此時的待遇也罷,被扔到地牢也好,都非問出些什麼不可!
一切打理妥當後,大部份人都退了出去。現在,房裡只剩一位女僕。
康妲爾面無表情地開始進餐,感到暖意漸漸隨麵包、牛肉和葡萄酒流回體內。已經不是考慮食物是否會被動手腳的時候了。如果想要殺死她,就不用費這麼多工夫了。而且,經過多天不合理的待遇,她知道自己的體力已經嚴重衰退,無論如何她都需要能量!
「鏹!」
尖銳的聲音打破房中的寂靜,酒杯被她的手肘撞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女僕立即走過來。
「不用麻煩……」康妲爾親切地對她微笑,也俯下身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抄起一塊破片,躍離椅子,撲向女僕。
年輕女人的背部重重撞上牆壁,連叫的時間都沒有,嘴巴立即被堵住。
「不准出聲,否則我馬上割斷你的脖子。」康妲爾沈聲威脅,將反射著火光的破片壓在她的喉嚨上。
女人連動都不敢動,當然也不會點頭,淺色眼睛驚恐地大睜,淚水隨著嗚咽流了出來。
「這是什麼地方?你們的主子是誰?」
「呼……連吃個飯都會出問題,果然大意不得。」
慵懶的聲音毫無預警地在背後響起,康妲爾倒抽一口氣,那聲音太過熟悉,熟悉得讓她連背脊都開始發冷。
她抓著女僕轉身,將她抵在身前做盾牌。
「不要過來!否則——」
「想殺請便。毛皮很多,髒了隨時可更換。」
從傳到手中的顫抖,康妲爾知道話中的威脅是真的。她忿忿地把女僕推開,女人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在輕蔑的命令下半跪半爬地出去了。
「你在搞什麼鬼?柯曼莎。」
女人欠了欠身,笑容一如平日美豔優雅,奪人心魂。「如你所見。」
「這是什麼地方?」
「卡德菲,在潘諾尼亞南境。」
康妲爾感到一陣暈眩,她知道這個地方,但一向只在地圖上看過,從來沒想到會有身在此處的一天。這座要塞位在潘諾尼亞和科文的交界線上,她竟落入了最值得畏懼的人物手中!
「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為了結成一樁好姻緣。」她從容回道,謙卑的用詞卻隱著惡意的嘲弄。「殿下您跟潘諾尼亞大公的……」
康妲爾馬上明白過來,不禁咬緊了牙。「哼……打不成小女孩的主意,就把腦筋動到我身上來了?」
「您這麼想會讓自己困擾,還不如視為帶來和平的契機。」
「你一直跟安吉諾夫勾結?」
「我是他的妹妹。」
看著那充滿自信的笑容,另一個更為可怕的念頭竄上來,使康妲爾連聲音都發抖了。
「德雷斯他——」
柯曼莎遲疑了一下,仍舊淡漠地說:「他只服從強者,這您應該是最清楚的。」
雖是避重就輕,但康妲爾已經沒有餘力去注意這一點了。
她曾以為能以性命相託,以為他的冷漠不過是掩飾溫柔的面具,原來那份溫柔才是掩飾醜惡的手段?
她早該知道,卻一再自欺欺人,直到眼見的現實以最殘酷的方式提醒她,這男人原本就是個遊走邊緣,只憑己意行事,不將道德規範放在眼裡的人。她不知道哪件事造成的打擊比較大,是他長期以來的背叛,還是她徹底信錯賴錯的事實。
指節被握得發白,指甲深深刺進掌心,尖銳的刺痛總算壓過心臟被絞擰的痛苦,她試著將聲音壓得冷靜自若,卻仍掩不住稜角。「做了這種事,你以為還回得去嗎?」
「回去?我為什麼要回去?這是最後一次了,我浪費這麼多年青春在陌生的土地上,浪費在老頭和小孩子上,這回也算撈夠本了。」即使她的聲音中出現過任何動搖,康妲爾也沒有注意到。「別再做剛才那種傻事了,下人會困擾的。從門口到塔底都有士兵看守,您就在這裡安心休養,直到大公抵達為止吧。」
她優雅地行禮,在康妲爾看來毋寧是種嘲諷。門口士兵致敬時的鋼鐵相撞聲清楚傳進房中,她不禁咬牙咒罵起來。
從狹小的窗戶望出去,只能驚鴻一瞥亮得刺眼的冰藍色天空,雪未融盡而顯得斑駁的遠山,以及群樹環抱中寧靜平滑的大湖,越過湖水,便是森林織出來的暗紋。
籠子鎖得嚴嚴實實,即使是鷹,也別想逃出去。
2
德雷斯勒馬停步,瞇起眼,打量著難攻不落的城堡。湖上反射的陽光像千萬支金針,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讓坐騎沿著湖畔小跑,空氣冰寒刺骨,刮在臉上有如薄刃削過。初長的春草零零落落夾在岩縫間,將貧瘠的大地襯托得更加嚴峻。卡德菲背湖建在堅硬的岩盤上,前方環著二十呎寬的護壕,使城堡看起來就像湖中的小島。只要拉起吊橋,敵人得用飛的才能抵達第一重城牆。這個位在國境線上的城堡是由科文進入潘諾尼亞的必經之地,在十八歲以前,德雷斯幾乎每年造訪此處,有時只是路過,有時則是為了與舅舅會面,但沒有一次是抱著今天這種心情。
他率領士兵回到隆沙時卻發現家中天翻地覆,康妲爾、柯曼莎、還有一些下人都不見了。德雷斯一合計,發現失蹤的都是柯曼莎的手下,加上她毫不費心掩飾,他知道她這次是不打算回來了。但他知道她會去哪裡。
他以最快的速度向思琳交代了家中的事務,差人送信給克萊蒙特和杜塞爾,當天下午便直奔潘諾尼亞。日夜兼程趕路的結果,他只比柯曼莎的隊伍晚一天抵達。
原本他還擔心柯曼莎會提早離開,但遠遠望到戒備森嚴的城堡後,他反而鬆了一口氣,這表示他趕上了。
他直奔城堡大門,在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便被擋下,全副武裝的士兵和騎著馬的小隊長圍了過來,威嚇地舉著手中的劍。
「什麼人!」
德雷斯皺了皺眉,儘管知道是例行公事,他仍不習慣受到普通士兵的喝斥。但他還沒來得即開口,尚帶稚氣卻已慣於發號施令的聲音便在背後響起。「無禮!他是大公的姪子,還不讓他過去!」
德雷斯回過頭,一個不到十六歲的少年策馬過來,端整的臉龐上不見稚氣,卻有著類似安吉諾夫的冷酷線條。
「歐根嗎?」德雷斯對這少年不能說是完全陌生的,他跟在安吉諾夫旁已經很久了,一直有人傳說他是大公的私生子,大公雖沒承認,也沒否認,而且少年的冷酷個性和軍事天分多少也支持著這個說法。
士兵立即收劍退開,德雷斯正打算向歐根解釋來意,少年已了然於心地開口:「您是來跟夫人會合的吧?」
「是的。」德雷斯點點頭。「什麼時候出發?」
「最慢三天後。在那之前,大公會先過來一趟。」
「很好。」
雙方點頭為禮後便分道揚鑣,德雷斯沒再遇到阻礙便馳過吊橋,經過三道士兵把守的關卡,進入嚴密戒備的中庭。他將坐騎交給馬夫,留意著四周士兵的人數和神態,一邊熟門熟路地進入側門,登上二樓。
柯曼莎正在房中梳妝,女侍被突然闖入的男人嚇得叫起來,被殺人般的眼光一瞪後又立刻閉上嘴。
「所有人都出去。」他陰沈地說。
「繼續,我趕時間。」
僕人在兩個截然不同的命令中躊躇著,德雷斯耐心盡失,一把揮開女侍,揪住柯曼莎的長髮。
「你是在搞什麼鬼!」
柯曼莎皺了皺眉,注視著黃銅鏡中的兒子。「德雷斯,你弄亂我的髮型了。」
「在我沒把你的臉也打爛前快說!」
「我做了什麼嗎?」
「媽的,你斷了我的後路!現在你叫我怎麼回去見凡提尼?」
「我沒要你回去。不必回去了。」
「把思琳留在那收你的爛攤子?」
「人嘛,總是沒辦法面面俱到。」
德雷斯咬了咬牙。「康妲爾呢?你把她怎麼樣了?」
「她很好。她可是安吉諾夫的上賓,很快就要變成新娘了——啊!」
柯曼莎不禁發出一聲痛叫,德雷斯抓著她的頭髮,硬把她從椅子上扯了起來。
「你說什麼?我從來沒聽過這種蠢事!」
「你最近表現欠佳,誰知道你會搞出什麼名堂。」
「在吵什麼?」低沈的聲音毫無預警地襲過來,不帶任何情緒,卻比德雷斯的怒火更為懾人,瞬間就壓住了劍拔弩張的氣氛,好像把雪灑在炭上一樣。這回不需柯曼莎開口,所有僕人都紛紛行禮,急著退出去,速度快得像在逃命。
「只是心情不好的兒子在向母親鬧脾氣。」柯曼莎嫣然一笑,站穩身子,向旁走了幾步遠離德雷斯,隨手攏了攏凌亂的頭髮。「何時到的?哥哥。」
「剛才。」嘴上在跟柯曼莎說話,散發出冷銳光芒的眼睛卻望著德雷斯,彷彿要把他內心深處的秘密都挖出來。他們隔著女人相望,有如隔著橋樑一般,事實上也是。兩人都很清楚是什麼樣的情感和血緣,將他們羈絆在一起,想掙都掙不開。「你也才剛抵達吧?歐根已經向我報告過了。」
「是。」
「下去洗洗煙塵,別在殿下前失禮了。」
德雷斯沒有多問,因為安吉諾夫一旦下令便不容反駁。他優雅地欠了欠身,退出房門。
「王儲的情況如何?」
「在東塔頂樓,兇得像野貓一樣。」柯曼莎撇撇嘴,伸手取下被扯得零零落落的髮飾,讓熔銅般的紅髮披散下來。「為著你不許傷到她的吩咐,羅蕾娜一路上可辛苦了。」
安吉諾夫敷衍地點頭,他一向只關心命令是否達成,下人的勞苦並不在他考量的範圍內。
「為什麼不讓我處理她?」
安吉諾夫聳聳肩,挑了張較大的椅子坐下。「因為沒有必要。」
柯曼莎將髮飾扔回桌上,在寶石的撞擊聲中瞥了哥哥一眼,不耐煩地翹起了唇。「你要的不就是一個足以正名的傀儡,那又何必把事情弄得這麼麻煩?你明知道她那種人,無論威逼利誘都不可能馴服得了的,我明明有更省事的方法,一些保證讓她言聽計從的藥……」
「就像斬斷翅膀的鷹嗎?」安吉諾夫笑著,似乎深覺有趣。「那種寵物,就算養在鳥籠裡也顯得礙眼吧?她會是個強勁的對手,留著也能為我增些樂趣……」
柯曼莎顯得有些惱怒。「我們在談的可是王位。」
「所以才更需要樂趣不是嗎?」他深思地瞇起了眼。「如果是我和她的孩子,一定有著令人期待的強悍吧……」
柯曼莎懷疑地打量著他,因另一個想法而皺起了眉。「你下令時我就覺得奇怪了,你曾經見過她嗎?」
「兩年前在凱斯特瓦打過照面。」
「我從沒聽你提過。」安吉諾夫臉上的笑容讓她更為不悅。「你那時為何不採取行動?」
「我並不是一個連出門散心,都非帶點獵物回來不可的人啊。」他懶洋洋地說。柯曼莎十分熟悉那種神色,混合著承認、近乎讓步,卻讓她知道他還是只會依自己的心意行動。「何況,只要我想,隨時都可以得手不是嗎?」
「你的品味就和德雷斯一樣怪異。」她忿忿地說。
「而我們都和你有血緣關係。」
柯曼莎哼了一聲。
一聽到門外士兵的動靜,康妲爾馬上就站起來,擺出了防衛的姿態。其實來的多半是送餐食或衣物的僕人,但她改不掉這個習慣,尤其是在這種狀況下。
門打開了,但進來的不是僕人。壯碩的身影填滿了整個門框,一雙冷酷、慣於睥睨人的眼睛攫住她,一絲不漏地將她看了個仔細,彷彿正在用眼神剝光她身上每一件衣服,且刺進她內心深處,硬生生挖出最脆弱黑暗的部份。在早春的冷空氣中,他仍穿得單薄,脖子、胸前和手腕上都有舊日的傷痕,彷彿風雨在山岩上刻出的痕跡。
她不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但之前隔著草坡遙遙相望時的印象,卻遠不及此刻直襲過來的尖銳壓迫感。面對突來的攻勢,康妲爾縮了一下,但馬上鎮定下來,以不相讓的氣勢瞪了回去。
「殿下。」他欠身行禮,不知道為什麼,這個中規中矩的動作比不留餘地的審視流露出更多嘲弄。
他移開幾步,讓出空間給後面的人。先是一個不到十六歲的少年,完全軍人化的動作顯示他受過良好的訓練,然後是身穿紫色長袍的柯曼莎,神情漫不經心得近乎厭煩,站姿如貓般優美而慵懶,彷彿她只是順道來看熱鬧的。
康妲爾握緊了拳,當她的眼睛和站在最後面的人相遇時,那眼光已經化成了尖銳的刃。
「你還有臉來見我,你這個叛徒!」她猛然向前一步,聲音因憤怒而顯得嘶啞。
德雷斯只遲疑了一瞬,很快地說:「我只是做我該做的事。」
「不好意思,讓您在這種時節趕來,殿下。」
「你倒知道我是誰。」康妲爾輕蔑地說。「你要為這種無禮的行為提出解釋嗎?」
「不。」他完全不為所動。「但我願向您道歉。城堡簡陋,沒什麼可招待,請您將就幾天,等回到首都……」
「做什麼?」
安吉諾夫走上前,近得幾乎碰到女孩的身體,康妲爾不願後退,卻被他的身高和氣勢壓倒了。
「舉行婚禮。」
「我沒聽過這種事。」
「很抱歉現在才通知您,但我可以保證該有的禮數一樣都不會少。那些原本就是準備好了的。」
「你想拿我做代替品?」
「有何不可?」
與其說康妲爾被這番話激怒,不如說是被他靠近的臉逼得失去控制,安吉諾夫話聲未落,她的手已經揚了起來。
但巴掌沒能落下,康妲爾猛然抽手,只換得腕上一陣扭絞的劇痛。她不願出聲求饒,只緊緊咬住唇,瞪著他的眼睛怒如火焰。
「何必動怒,殿下。」他泰然鬆手。「和凡提尼比起來,我可以讓您更早回到凱斯特瓦。」
康妲爾非常清楚他沒說出口的部份是什麼,以她為后,他當國王,不然就是她為女王,他作國王。不管是哪一種,數年後她這個傀儡一定會被除掉,這男人站立的姿態已經告訴她,他不會與任何人平起平坐。在這一點上,他們舅甥的確相似得驚人。
「屬於我的東西,我自會用我的手取回來,不希罕你的幫助。」
「很抱歉,這件事並沒有您說話的餘地,殿下。您要怪就去怪凡提尼,是他不義在先。」
康妲爾僵住了。「什麼意思?」
「我的婚禮要在春天舉行。」他冷冷地牽動嘴角。「我馬上就要代替羅納克入主王城。到那時候,如果您和凡提尼還想打,我也樂意奉陪。對,就如您知道的,那個小女孩已經死了,您以為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凡提尼這次做得太過分了。」
康妲爾心頭一驚,但並沒有表現出來。「這是很嚴重的指控,大公。你有證據嗎?」
「哼,您可以否認,我是沒有證據,可是就算抓不到兇手,我心裡也清楚得很。」
「你只是想為自己的損失找個替罪羔羊罷了,這種舉動只是加深了我的決心,我絕不會把柯羅特蘭交給你這種自私自利的傢伙!」
「自私嗎?人當然是自私的。凡提尼難道不是為了自己而擁戴您嗎?難道您真認為他是大公無私,忠心為國的?」看到康妲爾的神色,他大笑起來。「您動搖了,其實您也不相信這種鬼話吧?」
康妲爾昂起頭,聲音頓時冷澈如冰。「你說對了,凡提尼的確是為了自己而擁護我,我們並不只是君臣,而是有著共同理念的同盟,這種關係,恐怕不是你可以理解的吧?」
「理念?沒錯,我也聽過他那套以和平獲致和平的高論。哼,少痴人說夢了。從古到今,沒有一場和平不是用戰爭來獲得的,國家的基礎就是人血!我已經對吵吵鬧鬧的會議,永無休止的鬥爭,分崩離析的公國感到厭煩了!我要把整個柯羅特蘭納入一統,重新整治!」
「國家的基礎不是血!是人民!」
「沒錯,人是有奴性的,需要強有力的手來引導。您說的話,是凡提尼教的嗎?那傢伙才真正危險,比我還危險,起碼我很誠實。」帶著威脅的臉俯下來,康妲爾想閃,下巴卻被扣得死死的。
吻很快就結束,安吉諾夫抬起臉,線條嚴峻的唇浮起嘲弄的笑容。「哼……差點就被咬斷舌頭了,果然是個倔強的女人,凡提尼沒要你才真是怪事。」
「朗德才不是這種人!」
「殿下,您不理性起來了,我的話讓您亂了陣腳嗎?」
「我和凡提尼要的國家,和你絕對是不一樣的!想用我來做政治工具的話,你恐怕很難活到婚禮那一天,只要你敢接近我,我隨時會殺了你!」
「好氣魄,不愧是加爾林斯的女兒。放心,我多的是耐心……和時間來說服您,尤其是回到露菲那後。」他臉上浮起真正殘酷的微笑,有如玩弄將死獵物的猛獸。「日安,殿下。」
那個充滿力量的壯碩身體,移動起來卻有如夜行動物般無聲無息。康妲爾望回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雙手緊握得微微顫抖,努力捺下撲前扼死他的衝動。她希望自己的神色中已流露出足夠的輕蔑和憤怒,但德雷斯連看都沒看就轉過身去了。
安吉諾夫經過致敬的警衛,走下迴旋梯,頭也不回地將問題拋至身後。「聽說你和殿下走得很近?」
「那是為了取得她的信任。」德雷斯冷淡地說。「大人如果覺得我做得好,請把羅蕾娜和菲莉希恩賜給我作為女奴。」
柯曼莎變了臉色。「羅蕾娜是我的——」
安吉諾夫臉上掠過的一抹微笑,立即使柯曼莎噤聲不語。「沒問題。」
看來柯曼莎還沒有時間向安吉諾夫多說什麼,德雷斯在心中盤算著。他雖一時緩和了大公的疑心,但絕對無法持續太久。不過,對他而言,時間已經足夠了。在晚餐之前,他還有餘暇在堡內走一圈,重溫這個他已經兩年未曾踏入的地方,看看週遭環境是否變動,而在午夜之前,他有的是機會實行自己的計劃。
熟悉的興奮隨著腳步竄了上來,一如每回在黑暗中與死神錯身而過時的感覺。
3
康妲爾依舊毫無胃口,但還是強迫自己吃下一定份量的食物。現在不是奄奄一息或賭氣絕食的時候,她無論如何得維持自己的作戰能力,就算一時半刻無法脫身,她也必須耐心和他們慢慢耗下去。總是有機會的:逃避士兵的耳目,弄到可以充作武器的東西,甚至比搶奪馬匹更大膽的計畫也在她心中慢慢成形。一些從前會讓她大為驚駭的想法,在憤怒和仇恨燒灼過後的心靈中漸漸變得理所當然。康妲爾此刻還沒有餘力發現這點,但種子既已存在,終有一天她會被迫正視自己的轉變——或許,德雷斯會苦澀地稱之為成長。
鐵鎖摩擦的聲音在夜中顯得特別清晰,合衣淺眠的康妲爾沒有立即睜開眼睛,身體卻已經進入備戰狀態。門開了又關,身影如幽靈般無聲無息欺近,她迅雷不及掩耳地出手攻擊。
他早已熟悉她的行動模式,輕而易舉便避了開去,康妲爾一躍而起,卻被抓住腳踝,重重摔在床上,手腳立刻被壓制,嘴也被堵住。
「沒有把握的話,千萬別做近身搏擊,只會吃不完兜著走。」
太過熟悉的聲音令康妲爾全身發抖,滿含激情的記憶貫穿她的腦海,一如怒火刺骨穿心。有多少個夜晚,他就是用這種聲音在她耳邊呢喃的?她想掙開,卻被壓得動彈不得,俯在上方的臉被陰影所籠罩,康妲爾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
「別試了,你明知打不過我的。起來。」
康妲爾頓時全身僵硬,狠狠迸出:「你要帶我到安吉諾夫那裡?」
「不。」
「不然你要幹什麼?」
「別把時間浪費在口舌上。」他一把拉起她。「跟我走就是了。我不會做不利於你的事。」
康妲爾冷笑。「在發生了這種事後?」
「我從來沒有對自己的決定後悔過,雖然到今天這個地步並非我所願。」他冷靜地說。「虧欠你的地方,我自會償還。」
「哼,免了吧。我消受不起。」
「請再相信我一次……不是以主君的身份。」
他第一次用這種語調對她說話,嚴肅,誠摯,當中又還有一些什麼……讓康妲爾整顆心都揪起來。她幾乎對自己感到生氣,都到了這個地步,她仍眷戀著他的溫柔嗎?
猶豫不決地,她還是交出了自己的手。
守衛對他致意,兩人沒有受到刁難便走下塔樓,進入陰暗低矮的甬道,路上沒有再遇見任何人。德雷斯走得毫不猶豫,顯然對這座城堡瞭若指掌,康妲爾要加緊腳步才跟得上。冰冷的氣流將牆上的火把拉成水平,從各個方向將巨大的影子拉成古怪的形狀。微妙的沈默橫亙在兩人之間,當中還交雜了生死與共的默契。他們對彼此都太熟悉了,不論是對戰的方式或身體的部分,但這竟是他們相識以來頭一次共同行動。
「德雷斯?」
德雷斯猛然停步,差點撞上從轉角冒出來的人影。柯曼莎的貼身女侍在這裡也卸下了累贅的飾物,身著黑呢短上衣和長靴,顯露出原本掩在曳地長裙下的俐落身段。看到他們兩人,羅蕾娜揚起秀眉,警覺之色突然浮現。
「你帶她去哪裡?」
「安吉諾夫要我帶她過去。」
「是嗎?可是這裡——」
這條路明顯不是通往大公房間的,康妲爾也察覺到了。她突然躬身行禮。
「大人……」
「——?」羅蕾娜本能地向後看,德雷斯瞬間撲了過去,一手摀住她的嘴,準確地將匕首送進她的心臟。
令人背脊發麻的咯咯聲從羅蕾娜的聲帶發出,這是她唯一能發出的慘叫了。被德雷斯抵住的身體抽搐了幾下,隨即無力的傾頹下來,只剩綠眸依然圓睜,在火光下反映出怪異的光芒。
確定她沒氣後,德雷斯讓屍體倒落,拖行了一小段路,找到一個沒上鎖的房間,便把屍體扔了進去。
兩人在黑暗中繼續前行,依舊不發一語。
雖然不知道目的地,但德雷斯很明顯是在往城堡的基部走。牆上的火把愈來愈少,潮濕的霉味凝重起來,刺骨的寒意從四面八方滲進她的衣服。兩旁的石壁基部出現了青苔,某些地方有水滲出,在微弱的光線下反射幽光。
德雷斯直走進一間廢棄的房間才停下來,藉著從外邊牆上拿下的火把,康妲爾可以看到這裡沒有家具亦無燈火,久未修繕的牆壁剝痕處處,角落堆滿了破損的木箱。德雷斯搬開幾捆捲起的布軸,揚起一陣霉塵,而後在牆邊蹲下,似乎在探查什麼。
「這密道是我五年前要人開的,連安吉諾夫都不知道。」他拔出匕首,用力插進牆基的岩縫,隨著粗糙的摩擦聲,石壁裂了開來,露出一道狹窄的口子,僅容一人彎身通過。
「密道通往城堡的地下水閘,那邊有另一條路通往森林,我已經派了可信任的人守在出口,他只守到午夜,所以你動作要快。接下來就聽他的,你可以放心。」他想起什麼似地微微一笑。「不,對什麼人都不要放心。你今天已經看到了,連最親密的人,都有可能危害你的生命,你將來要站的地方很高,而且很冷,除了你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記住了!」
他從衣服下取出一件長形物體,朝康妲爾拋去。她穩穩接住,熟悉的重量傳到手上,那是她的水晶劍,他從格洛奧戴爾帶來的。
「德雷斯——」康妲爾還想說話,卻被粗暴地推進門內。
「別浪費時間,快去!」
「你呢?」
「我還有事要做。」
康妲爾倒抽一口氣,她終於知道他聲音中的違和感是什麼了,那是已經預見了死神的羽翼,因而完全超越恐懼的平靜。「該死!德雷斯!」她想跨出甬道,卻只再度映證男人堅不可撼的力量。
「不要浪費體力。」他警告道,嚴峻的聲音沒有絲毫動搖。「如果你過得了這一關,過得了遭到背叛和失去所愛的痛,並且再度堅強,你就有足夠的力量獨自走下去了。也許我的所作所為已經永遠從你心裡帶走了一些東西,但那不是我該負責的,你必須決定如何去面對。」
「德雷斯!你還欠我很多個解釋!」眼看門即將關上,她急得流出了眼淚。「該死!你一定要回來做個交代!你欠我,也欠凡提尼!」
德雷斯沒有回答,在康妲爾愈來愈窄的視界內,一絲微妙的笑意似乎出現在他眼中。然後,他嘴唇微動,雖然沒有發出聲音,康妲爾卻知道他在說什麼。
門發出粗糙的聲音關起來,將女孩隔絕在完全的黑暗中。
緊緊握著劍,康妲爾站起來,摸索著石壁,盡量快速的走著。冰冷的水從洞頂滴下,落到她的臉上,也和淚水混在一起。
他第一次承認她為愛人,第一次說他愛她。
她隱約知道,也是最後一次了。
4
不論是在格洛奧戴爾,在梅瑟或在卡德菲,柯曼莎的房間都講求安靜,遠離建築物的主體,德雷斯衷心感謝她這個習慣,這樣一來,城堡裡的騷動要傳到她那邊,還需要好一段時間。
一如平日,她就寢前會遣散多餘的人,只留羅蕾娜服侍她,但羅蕾娜今晚遲得厲害,不知是被什麼事情絆住,她只得叫另一個人留下來。想到兒子居然要走了她最得力的助手,柯曼莎仍一肚子火。算了,總比他還留戀著王儲好,只要花點心思,那種程度的人可以再培養……
她在腦中規畫著回都城後該做的事,一邊披著袍子坐在爐前,喝小杯的睡前酒,當身後傳來響動時,她並沒有回頭。會在這種時候來訪的只有兒子和哥哥,而他們是不需要通報也不需要敲門的。
「母親。」德雷斯如往常一樣的招呼,無聲無息地走近來。她若有所思地注視著酒杯,躍動的火舌也反映在淺色的眼睛中。
「來敬安吉諾夫的婚禮吧……」她在另一只杯中注入金黃的液體。
德雷斯深思地瞇起了眼睛。柯曼莎顯然比平常喝的還要多,雖然這對他即將要做的事有益無害,但……
「終於……他也要結婚了……不是這個,就是那個,反正都是小丫頭。」她的聲音十分輕細,但德雷斯仍然聽得清楚。很久以前他就發覺這對兄妹間微妙的默契,但他什麼也沒說,當然更不會問。
似乎發覺自己在兒子面前多口了,柯曼莎惱怒地抬起頭來。「有事嗎?」
「母親,回到潘諾尼亞後,還是把思琳接來比較好吧?」把先前擬好的藉口丟出來,他觀望著,盤算著,等待最好的時機……只能有一次……
優美的脖子側向一邊,眼睛懷疑地望了過來。「思琳?」
「如果凡提尼認為她也牽涉其中,一定不會放過她的。我不願將她一個人留在那裡。」
「這個嘛……」柯曼莎持著酒杯站起來,攏緊外袍的領口,沈思地在壁爐前踱步。「發生這種事情後,邊境警備應該會大幅增加吧,雖說我在格洛奧戴爾還留了幾個人,不過如果要讓思琳他們——」
身影欺上來,快得令人措手不及。酒杯落下,碎成了一地閃爍。
柯曼莎避開第一擊,抽出從不離身的小刀刺過去,速度和德雷斯比起來並不遑多讓。他在千鈞一髮之際閃過,向後躍去拉開兩人的距離,同時擲出另一把小刀,直直插進正放聲尖叫的女僕喉間,封住了刺耳的噪音。德雷斯拋出武器後並沒有費神確認,他的全副注意力都在母親身上。
兩人相搏,當中已經沒有什麼親子之情,只剩冷靜的盤算,以及最後一絲微妙的敬意。儘管類似的場面從前就曾發生過,但這是他第一回用盡全力置她於死地,所有風度或規範都被拋到腦後。柯曼莎亦行動得不假思索,每一刀落下都是直取要害。小几被踢翻在地,瓶中的液體在狼皮地毯上擴散出濃郁的酒香。
柯曼莎知道自己很久沒戰鬥得這麼辛苦了,她仗恃的一向是輕靈的身手,一擊必殺的技巧,以及淬了劇毒的武器,面對她一手訓練出來的兒子,這些卻無用武之地。她被逼到牆角,動作也大幅受限。德雷斯看穿她每一個動作,以遠超過她的力量制住她持刀的手腕,另一隻手則在骨頭斷折聲中迅速前送,準確刺入她的左胸。
柯曼莎反射性地縮起身體,卻沒有叫出來,即使在這種時候,她仍保持著優雅冷靜的身段,一如往常。
「淬了毒嗎?」
「如您的教導。」
「死在兒子手裡,算報應吧?」
「你知道就好。」
「你以為……做了這種事……」她的聲音開始變得微弱,呼吸也急促起來。「還能逃得掉嗎?」
「我沒打算逃。」
「哼……我以前……就告訴過你……別愛……我和你……都栽在……」
他撐住癱軟下來的軀體,眼中突然出現了微妙的笑意。「你不知道嗎?凡提尼,和安吉諾夫,都說我們很像呢……母親。」
他輕輕地把柯曼莎抱起來,放在床上。軀體仍溫暖而柔軟,白皙的肌膚在火光下閃耀著金色的光輝。當他起身時,手肘撞到床邊的小几,燭台翻倒下來,火星躍到絲綢的華蓋上,立刻吞噬了金色的流蘇,貪婪地向上爬升,有如蛇信。德雷斯愣了一下,本能地想去撲火,隨即又停了下來,凝視著奔騰竄升的火舌。
「別了,母親。」他微微一笑,向火焰形成的棺墎行了最敬禮,轉身離開。「……也許很快就會再見了。」
幾乎半個城堡的士兵都在追捕他,從城堡另一側竄出的黑煙和火光,分去了一半的人力,但德雷斯還是放棄了夜訪安吉諾夫的計畫。現在連能不能保命都是問題了。
幸好他對整座城堡瞭若指掌,邊逃邊打,總算避開了會被兩面包抄的最糟狀況。但連續的激戰下來,他也開始不勝負荷了。
「哼……原來我也是有極限的啊。從來沒弄得這樣狼狽過。」他抵在牆上,一邊聽著下方的動靜,一邊自嘲。
反正,與其被活捉到安吉諾夫面前,他還寧願因抵抗而被士兵亂劍砍死。他放了康妲爾又殺了柯曼莎,安吉諾夫可能會把他活活開腸破肚,在傷口灌進水銀,用火慢慢的烤,再掛在城門上……
發現自己開始在數最不堪的處刑法,德雷斯揚起嘴角,隨即被劇痛扭曲了微笑。他咬咬牙,不讓痛楚打擾他的判斷力。腳踝是冒險從樓梯躍下時傷到的,身側和肩後也留下了劍傷,左腿的傷最深,剛才差一點就要被刺中腹部,幸好他閃得快,只留下一條血痕。
「真是……這時候就會想一些有的沒的。」他一拐一拐地走上通往城垛的階梯,上去是自尋死路,他也知道,但實在無可選擇了。歐根那小子真不是蓋的,腦筋動得跟他一樣快,也一樣狠,不愧是安吉諾夫訓練出來的人。
城垛上的守兵匆匆跑來,盤算著後面的追兵沒多久就會趕上,他不但沒躲反而直迎上去,沒多久便淨空了眼前的障礙。也拜安吉諾夫所賜,多年的訓練使他能快速鎖定最有利的部位攻擊,所有他經過的地方都有倒在血泊裡的傷者和死者。
他喘著氣在城垛邊停下,鼻端充滿了濃厚欲嘔的甜腥。身上的衣服已經被血浸透,體力消耗加上傷口太多,使他每走一步都倍覺吃力。他習慣性地冷笑,低聲說:「死不了的。」但他心裡很清楚,這回沒這麼容易過關了。
他向下看,相較於燒灼身體的熱度,底下深不見底的黑暗顯得如此寧靜,湖水拍濺的聲音也顯得無比清涼。
就這樣了吧,他對自己說,驀地另一個聲音卻竄了上來,其勢之猛讓他驚愕地皺起了眉。
他在等的,不就是這個嗎?
他一直在等自己的絕境,這樣他就可以甘心就死,永遠脫離這無趣卻又抽身不得、荒謬又毫無意義的戲臺。這個想法長久以來深植心中,幾乎成了另一種奇異、卻無法動搖的信念。
現在就是了,為什麼他還撐到現在?
他收回搭在石面上的手,轉過身來,背靠著城垛。連這麼簡單的動作都幾乎耗盡了他的體力。腿際傳來的劇痛幾乎幾乎讓他跪倒下去,他咬緊了牙,舌尖嚐到鐵鏽的味道。這痛楚太過強烈,毫不留情的提醒他還活著的事實。
——不想死!
他想活下去,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想活下去!
雜沓的腳步聲追了過來,歐根提著劍,無表情的臉上微微浮現追捕獵物的快感,就像德雷斯對他沒有好感一樣,他討厭德雷斯的程度並不遑多讓。
「沒想到你會死得這麼蠢。」
「我沒打算死呢。」半靠著城垛,德雷斯微微一笑。面對明顯重傷的他,士兵們仍躊躇著不敢上前,同伴的慘狀在他們腦中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就連歐根也不敢大意。
「站起來,我會給你死在我劍下的光榮。」
「我說了,我沒打算死。」
「你以為打得過我嗎?」
他又笑了。「我也沒這麼想。」
康妲爾已經平安到達對岸裡了吧?如果他們的腳程夠快,只要進入森林就容易甩脫追兵了。越過漆黑的湖面,他可以看到成排樅樹的翦影,蒼白的弦月搖搖欲墜的掛在上方,而深不見底的水面如此黑滑寧靜,有如凝固的礦石。他踉蹌站起,突然向後傾倒,毫不遲疑地翻過城垛,跳了下去。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