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知道這一切會很麻煩,但我沒想到會有這麼麻煩!」康妲爾壓下大聲講出這句話的衝動,試探地動了一下寬大的袖子,淡藍色繡花的布料發出柔和的窸窣聲,擦著手臂的感覺像冷水流過。背後幫她梳理頭髮的手依然忙碌不停,她僵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敢動,想不透花這麼大工夫在頭上編花樣有什麼意義。
今天他們全都起得很早,天沒亮就離開紅鹿旅店了。天空還灰濛濛的,白霧凍結般的棲息在原野上。冰冷的空氣中還殘留著夜的氣息,結霜的石頭路上點點晶瑩,馬蹄聲和輕微的碎冰聲交錯著,隨即被寂靜所吞滅。他們到達梅瑟城門口時,初昇的朝陽突然衝破了殘餘的夜幕,從他們背後直射過來,將灰色的城牆潑上一層流金,首都四周的豐饒平原也緩緩舒活開來。城門才剛開啟,但已經有不少人忙著進出了。
他們在城門邊分道,狄洛和杜塞爾急著回自己的家,德雷斯卻掉轉馬頭,帶著康妲爾和藍轉回郊外。原來麥凱西家的別館不在城裡,而在北門外,靠近白原森林。
從康妲爾此時的座位望出窗外,天空呈現寶石般的藍,不帶一絲雜色,底下是枝葉扶疏的林園,開展到令康妲爾驚訝的遠方。儘管風中已帶著刺骨的寒意,冬葵、薔薇和雪絨草卻正欣欣向榮,枯萎的植物早就被小心的摘掉或遮掩起來,花園看起來依然繁盛得不可思議。高大的樹木簇擁在宅邸周圍,有如守衛一般,並防止任何可能窺伺的眼睛——後者幾乎是不必要的顧慮,因為宅邸座落在皇家獵場的荒地上,除了獵人不會有人經過,何況沒有人敢靠近這裡。康妲爾不禁疑惑大公竟允許貴族建起城中之城,也許稍後她要與凡提尼討論一下這件事。
女僕做完分內的事,向她行禮便退下去了。康妲爾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碰僵硬的頭髮,壓下把它拆掉的衝動,站起來,提著裙擺在房裡規規矩矩走了一圈,調整自己的動作,同時再度仔細地打量房間。爐火燒得正旺,空氣中飄著蘋果木的芳香。所有傢俱纖塵不染,椅子磨得光可鑑人,椅腳雕著細緻的圖案。壁上掛著繡幃,牆角的箱子有著黃銅鑲邊,雪白的羊毛被褥膨鬆柔軟,帶流蘇的金綠華蓋從床頂垂下來。他們回來得這樣突然,照理一時半刻是不可能收好一間女房給她住的,但這裡就像是早就準備妥當,只等她住進來一樣。
康妲爾沒多久就覺得無聊。藍在隔壁房間,但她可不是打發時間的好對象——也許對狄洛除外。她想去找德雷斯,又不知道書房的位置。她不想驚動僕人,從小到大她都是自己打理一切,弗洛拉和林恩從沒因她的身份而稍加縱容,要她立即習慣被人服侍的生活還真難。
反正,走一走總找得到的,她對自己說,隨即一腳踩在裙擺上,撞翻了一把椅子。
儘管已有心理準備,柔軟曳地的衣服仍讓康妲爾大感不便。她轉進不知第幾個通道,知道自己一定離書房愈來愈遠,而且連回房的路都找不到了。她闖進一間大廳,還有幾個明顯是私人房間的地方,幸好裡面都空無一人。走廊都長得一個樣子,陰暗深沈,唯一的光源是一些狹長的窗子,有些角落還點著蠟燭。她攏著裙子走得飛快,在轉角和人迎面撞上。
「對不起——」
「深感抱歉,費沙爾特小姐。」管家從容不迫地向她行禮。「有什麼可為您效勞的嗎?」
「書房在哪裡?」她衝口而出,自知口氣一定很兇。
「書房?您走錯方向了,這裡是東翼三樓,請隨我來。」
「謝——」她又踩上裙擺,一頭撞上他。
管家為她打開沈重的橡木門,向德雷斯通報後就退出去了,留下康妲爾站在門邊,好奇地打量這個房間。右邊牆上聳著高及天花板的書架,陽光從窗戶流洩而入,將桌上的卷宗、紙鎮、筆和墨水清晰地用金線描繪出來,使它們在幽暗的室內看起來亮眼得不像真的。左面牆上砌著巨大的壁爐,德雷斯正坐在爐前,翻閱手中一疊厚厚的文件。他已換上了簡單的家常服,暫且卸下了一貫戒懼謹慎的態勢,就像一頭獵罷暫憩的豹,儘管舒懶,卻不減其危險和魅惑。當康妲爾走近時,他正將其中一張紙丟進火中,而後抬起頭,興味盎然地看著她走路時小心翼翼的姿態。
「沒有其他人在這裡嗎?」康妲爾忍不住問。「我經過的地方都空蕩蕩的,整棟屋子靜得像鬼屋似的。」
「平時就我一個人。我妹妹每隔一段時間會來,我母親——」他移開視線,掩住提到母親時常會出現的尖銳。「不大來這兒。她多半待在格洛奧戴爾的家裡。」
「我以後都得穿這種衣服嗎?」康妲爾總算安全移動到德雷斯對面的椅子上,不禁抱怨起來。
「很適合你啊。」德雷斯笑道,遞出一杯酒,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她。裝飾過的頭髮使她看起來成熟許多,細緻的衣料緊貼身軀,將玲瓏的曲線表露無遺。單以面貌而論,康妲爾就勝過宮廷中大多數的女人,何況她的魅力和活力都是那些溫馴如兔的仕女們遠不及的。哪個人能不被她吸引?他不無怒意地想,哪個男人能不被她吸引?只要她一進宮,追求者勢必絡繹不絕——他無意識地捏皺了一張紙,他皺眉看著,隨即把這個念頭投進火裡燒掉了。
「我想念原來的衣服。」康妲爾拉著寬大的袖子,忍不住抱怨。「我知道你會告訴我該早點習慣,但我不是明天就要戴上王冠,再讓我輕鬆一段時間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吧?」
「放心,你現在穿的是太過正式了,你在家裡不能穿那種粗衣,僕人應該是從我母親的衣箱裡找出來的。我明天會叫裁縫師過來。不過我告訴你,正式場合要穿的就是這種衣服,你將來有夠多機會的,多到讓你想撞牆。」
康妲爾做了個鬼臉。「我乾脆裝扮成男人算了!」
「你真要這麼做的話,我也無法阻止你。」德雷斯微笑。「只是我的衣服就和你的一樣厚重,複雜,讓人想撞牆。」
「敬可笑的繁文縟節!」康妲爾笑了,舉起酒杯。「你看來倒頗能自得其樂。」
他聳聳肩。「我已經習慣鎖鍊和籠子了。」
她大嘆。「我也得變成這個樣子嗎?」
德雷斯沒有回答。他無意識地翻著手裡的文件,把紙張弄得窸窣作響,而後抬起頭,專心注視著康妲爾,那眼光令她不自在起來。
「我也不討厭你現在的樣子。」他過了很久才低聲說。「坦率,熱情,不受拘束,不懂人情世故……」
康妲爾困惑地眨著眼。「你是在褒我還是貶我?」
「看你怎麼想了。」他笑著,眼中又出現了康妲爾熟悉的帶著惡意的捉弄之色。「不過,你要一直坐在那兒嗎?還是站起來走走吧,直到你不會踩著裙擺栽到地上為止。」
6
當眼角一抹金色的閃爍飄過,達芙妮的心頓時抽緊了一下,她不假思索地轉身,向前走了幾步,透過雕花的欄杆追著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隨即又失望地嘆口氣,將眼光移回懷中火焰般的花朵。
當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什麼,達芙妮不禁臉紅起來。她將臉埋進玫瑰花瓣中,深深吸進薰人欲醉的甜香。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改掉這個壞習慣呢?她咬住唇。這樣悸動地、想望地追著那縷如絲的金髮,儘管那從來不是,以後也不可能是她的——
好久沒見到他了……不知他近來可好?達芙妮有些罪惡感,大哥也離家近一年了,可她雖然想念他,卻沒有這般揪心的焦慮。卡斯提家的孩子,不論離家多遠多久,一定會回來的,這是他們深深懷抱著的信念。
她擁著滿懷玫瑰走回屋裡,身後突然傳來粗暴的馬蹄聲,闖進花園直朝她衝來。她大吃一驚,還沒來得及轉身就被一雙大手抱起,胸中的氣頓時被擠光,滿懷的玫瑰全落到地上。
「達芙妮!我回來了!」
她尖叫起來,緊緊抱住他的脖子。「哥哥!」她不敢置信地大叫。「哥哥!你哪時候回來的?怎麼不先捎個信來?」
「一路上經過的都是鳥不生蛋的地方,哪找得到人送信啊!」狄洛把她放下來,順便拍掉身上黏膩的花瓣。「家裡都還好嗎?」
「當然囉!大家都在照管,沒什麼好擔心的!艾瑞也在,爸爸前幾天來過,昨天才走!你快找時間回家去,讓大家看看你!」她說得又急又快,沒有發現狄洛在聽到弟弟名字時臉上掠過的陰影。「你們的任務進行得怎麼樣?聽說北方有很多好馬和美女,是真的嗎?」
「等一下再慢慢說,先讓我安頓下來,喂,怎麼搞的,管家到哪裡去了?」狄洛板起臉說,但聲音中並無怒意,卡斯提家的人從不把心思放在這種小事上。「啊哈,福吉,你可來了,趕得喘噓噓的,啊?我才不在家幾個月,你就懶得像什麼似的——」
「抱歉,老爺,歡迎你回來!」頂著花白頭髮的管家,一跑起來全身的肉都在動。「廚房剛做出來特別美味的蘋果鬆糕,我就多吃了幾個——」
「鬆糕?」狄洛的臉一下子亮起來,連忙拉著達芙妮往屋裡跑。「我們還杵在這兒幹嘛?鬆糕冷了就不好吃了!不是我在說,旅途上簡直沒吃過幾餐像樣的,都快瘦成皮包骨——」
輕健的馬蹄聲不知何時進了院子,停在大門前,明朗的聲音如流水般傳進屋中。「達芙妮,準備好出門了嗎?那個金匠脾氣大得很……」
「雅莉姍的聲音!」達芙妮突然想起被她忘了的約會,連忙揪住狄洛。「哥哥,雅莉姍姊姊來了,你快出去!」
「雅莉姍!」鬆糕頓時被拋在腦後,狄洛一個轉身,搶在達芙妮之前衝出了門。
看到突然出現的男人,馬上的女孩吃驚地睜圓了眼,彷彿在光天化日下見到鬼一般。「狄洛!」
「雅……雅莉姍。」狄洛突然靦靦起來,不好意思地站在門邊傻笑。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她一溜煙下馬,將長髮甩到身後,揚起一陣金色水波,美麗的綠色眼眸依然圓睜,纖瘦的體型使她原本高挑的個頭顯得更高了。
「剛剛才到,我們本來打算吃了鬆糕就去——」
「原來我的地位還比不上鬆糕。」她的聲音很冷,帶著挑釁。
「不,不是啦……」
「你不聲不響就走掉了,連目的地都不肯說。」
「因、因為……你知道嘛‥…大公的命令……我們也沒辦法……」狄洛愈加手足無措。
「完全不懂得體貼別人,我真不知道當初怎麼會聽信你的花言巧語。」
「我……我……」
「我真該去找個更溫柔體貼的人才對!」她滿懷怒氣地說,突然快步上前,一把抱住狄洛,將臉埋進他的胸膛裡,淚水泉湧而出。「混帳東西!我想死你了!」
「雅莉姍,對不起嘛,別哭,別哭。」狄洛安撫地摸著她的頭髮。「哪,和我們一起去吃鬆糕吧!」
「那怎麼行!」她掙脫他,用他的衣擺一把抹掉眼淚。「我和達芙妮已經約好要去金匠那裡了!要麼你自個兒去吃,要麼跟我們去!」
「雅莉姍……」
她臉上一副懇求無用的表情。
福吉挺著裝滿鬆糕的肚子,將小姐、老爺和未婚妻送上馬車,吩咐車夫開走,便搖搖晃晃,舒舒服服的打算回廚房再吃點東西。但他還沒走上台階,就聽見馬蹄聲從街上響了進來。
今天到底是吹什麼風!他不禁咕噥起來,滿心不情願地轉身。杜塞爾已經下馬,大步走上來。
「海斯特伯爵!」管家不勝驚訝地打量著他。「半年沒見到您了!」他的態度比面對主人時拘謹多了,事實上,很少人能在面對這個伯爵時感到自在的。杜塞爾已經回過家,洗淨煙塵,換過衣服,此刻在庭樹的陰影下,看起來就像傳說中的精靈。
「老爺剛出去,和達芙妮、雅莉姍小姐——」
「沒關係,艾瑞在嗎?」
「少爺在中庭,請您稍候,我——」
「不必了,我過去就好。」
「那我來帶——」
「我知道怎麼走,沒關係,你下去吧。」
管家鬆了一口氣,很高興能避開這個令人不自在的訪客,早點回廚房裡去。
卡斯提家的宅邸是四方形的,雖然座落在大街上,但深廣的庭園卻把它與塵世的喧囂隔離開來了。房屋中央還有一座庭院,外圍環繞著優美的石柱廊道,內側掩映在橡樹和榆樹的蔭影中,雖不算大卻十分隱蔽。此時園中一片寧寂,不見人影,秋末的斜陽暖暖地落在草地和矮樹上,融解出一種混合著凋殘和涼爽的清香。
杜塞爾沿著石柱拱廊走著,直到看見躺在石凳上小憩的人。杜塞爾幾乎要出聲喚他,終究是捺住滿腔興奮,輕手輕腳地走過去。
「你瘦了。」他不知是在對自己,還是對閉著眼睛的人說話。魂牽夢縈的臉孔近在眼前,杜塞爾才知道自己比原先以為的還要想念他。他低嘆一聲,伸出手,又有些猶豫地縮回,考慮著要不要吵醒他,最後終是低喚了一聲:「艾瑞﹗」
杜塞爾並不期望這一聲能叫醒他,以往艾瑞是不會睡得這麼淺的,但艾瑞應了一聲,睜開眼,看向杜塞爾,又閉回去。
「……夢嗎﹖真好,總算……」
杜塞爾楞了一下,俯下身。「你睡糊塗啦﹖快醒醒!」
「別吵我,福吉,我正坐著好夢呢……」他一揮手,翻過身去,突然身下一空!
「哇呀!」他一頭栽進薰衣草叢裡,這下完全清醒了!
杜塞爾被他少根筋的動作嚇了一跳,連忙跨過石凳,俯下身去。「喂!你沒事吧?」
「杜塞爾!」艾瑞大叫一聲,猛然坐起,瞠目結舌地瞪著彎身看他的青年。半晌陡地伸手,握住了近在眼前的手臂。
「艾——」毫無心理準備的杜塞爾一個踉蹌,跌進了艾瑞懷中,還沒來得及開口抗議,眼光卻注意到被壓在兩人身下的薰衣草,頓時皺起眉頭。「快挪開,花都被壓壞了!」
久別重逢後聽到的卻是毫無感動之意的句子,艾瑞反而笑得更開心了。「果然不是夢啊,你真的回來了,太好了。」
杜塞爾忍不住跟著笑了,率直的話語直入心中,他到此刻才終於有了回家的真實感。「嗯,我回來了。」
「一路還順利吧?有沒有遇到什麼好玩的事?」
「很多呢。我會慢慢說給你聽。」
「你瘦了。沒有好好吃東西吧?我非把你養回來不可。對了,」他像是想起了什麼,高興地笑起來。「聞到那味道了嗎?我們去吃鬆糕吧!」
7
康妲爾一手撐著走廊的牆壁,擋住身穿全套朝服的德雷斯。
「我、無、聊、死、了!」她提高聲音,努力想把眼神變得更具威脅性。
德雷斯腳下未停,手一攬就把她抱到一旁。「別鬧了,我要去開會。」
「我要出去。」
「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她追上去。「你們到底要把我關到什麼時候?」
「當初就告訴過你要藏個十天半月了。」
「我以為那只是形容詞!我已經待在這裡十一天了,只見過狄洛、杜塞爾和凡提尼!」
「這座宅子很大,你可以到處逛逛。」
「哼,每個能進去的房間,我都已經探過五遍,比打掃的女僕還熟悉了!」
德雷斯終於停下腳步,沈著臉轉身。「殿下,如果凡提尼知道您如此沈不住氣,一定會很失望的。」
「你只有這個時候才知道我是王儲!」
「知道就好。」他頭也不回地走開。
康妲爾氣憤地衝向大門,管家剛送走德雷斯,康妲爾看著他把門關上還落了鎖。
「你在做什麼?」
「爵爺有令,不能讓小姐出門。」管家恭敬地說。
第五天來不知第幾次得到同樣的回答,但今天康妲爾的氣是賭定了,德雷斯那傢伙,說話時正眼都不瞧她,好像她是隻惹人厭的昆蟲。來到這裡後,除了第一天他還顯得和顏悅色外,接下來幾天根本就回復了本性,甚至還變本加厲,可是,每當有訪客來到麥凱西家,她從樓上觀望到德雷斯和那些女客調笑的樣子,哼,多親切多倜儻!他真要不喜歡她,為什麼又處處護她,真要喜歡她,為什麼又老擺出這種態度?
她繞到大廳後的走廊,從窗戶一躍而出,隨即奔向馬廄,沒想到那個一臉憨樣,壯得和牛不相上下的馬伕一看到她,立刻丟了手上的東西,忙不迭的把門關上。
「你做什麼?」
「老爺有令,為了您的安全著想,不論是從這裡牽馬或出門,都不可以。」
康妲爾不禁氣結。「我本事好得很,用不著你們操心我的安全!你要不要和我打一架試試?」
「小姐,您要打便打,我們不會還手的。」
「一群呆瓜!」康妲爾氣得跺腳。「德雷斯是怎麼對你們的!一句話叫你們怕成這樣!」
那人臉上露出困惑的神情。「小姐,老爺對我們很好,我們只是奉命行事。」
康妲爾大步走回去,把所有能用來罵人的字都砸到德雷斯頭上,馬伕呆呆看著她提到小腿上打結的裙子,下巴幾乎掉了下來。
這次她乖乖從大門進去,差點撞上一堵寬厚的胸膛。
「康妲爾,你在生什麼氣?」狄洛笑嘻嘻地說,然後睜大了眼。
「藍在房間裡。」不用他開口,康妲爾就知道他來的目的。「帶她出去走走吧,若沒看到你,她幾乎連房間都不願走出來呢。」
「康妲爾——你的——衣服——」
「喔。」康妲爾若無其事地撩起裙子,把結解開。「是我綁的,不然跳窗不方便——」
狄洛噗哧一聲,哈哈大笑。「你還不死心啊?麥凱西家的僕人向來以一板一眼聞名,想通過他們這一關很難喔!你直接求德雷斯可能還比較有效。」
「他根本不瞧我——咦,狄洛,你不用去開會嗎?」
男人一臉茫然。「開什麼會?」
「他一身正式的出門了,說要去開會——」
「是嗎,那大概是紅酒會議吧。」
「紅酒會議?」
「那是凡提尼的私人會議,只有他遴選的親信可以參加。時間不定,人數也不定,老實講還真像吃喝玩樂的聚會呢。不過重要的決策都是在這種時候決定的,可以說是核心中的核心哦!凡提尼今天有沒有邀我是不知道啦,反正我沒接到通知就是了。」
「你不擔心嗎?要不要過去看看?」
「哎,沒關係啦,大公需要的時候自然會找我,我先去看藍了……」
狄洛降低了聲音,兩人都聽到可怕的喧嘩聲由遠而近逼向宅邸,人聲、馬嘶聲和車聲洶洶而來,聽起來像是國王率著全部的貴族駕臨了!康妲爾和狄洛吃驚地對望,猜不透發生了什麼事,管家滿頭大汗地找著鑰匙,極後悔剛剛又把門鎖上了。門一打開,一團豔紅的火焰就捲了進來,差點把管家撞倒在地。
「狄洛‧卡斯提!這可不是你嗎?好久不見了!你一點也沒變嘛!德雷斯呢?」那團火焰直直跳到狄洛身上,清脆的嗓音連珠砲般說得飛快。「我一接到消息就趕回來了!可這時節道路真不好走,還遇到大雨落石,害我們耽擱了好幾天!」
「她是?」康妲爾著實被嚇了一跳。
「她——她——」狄洛只擠得出這個字,因為他已經被勒得透不過氣來。
「你們怎麼一走就音訊全無啊?害我擔心得要死!」
「我——」狄洛困難地想說話,不斷掙扎著。
「咦?這是誰?」她終於注意到尷尬地站在旁邊的康妲爾,便稍微放鬆狄洛,轉過頭來。那雙明亮的大眼充滿活力,蜂蜜色的頭髮原本盤成典雅的式樣,但已經亂得東落一綹,西翻一簇的,不知為何卻顯得很適合她。「嘿,狄洛,你終於被雅莉姍姊姊甩了呀?」
「胡說!我們好得很呢!」狄洛面紅耳赤,居然說得出話來了。
「那她是德雷斯的新歡囉?」她毫不掩飾打量的眼光。「幸運的傢伙!這位小姐可不是他配得上的呢!他在哪兒——」
「思琳!不得無禮!」狄洛急得大喝。「她是你的——你的遠房——親戚,」不習慣說謊的他結結巴巴。「——前幾天才到梅瑟城來的。」
「親戚?」她登時嚇傻了,急急忙忙行了一個禮。「對不起、對不起,我太沒禮貌了!我是德雷斯的妹妹!我叫思琳。」
「幸會。」康妲爾微微一笑。「我是康妲爾……康妲爾‧費沙爾特。」
「康妲爾?好名字,和你的人一樣漂亮。」
康妲爾不確定是否在那雙眸中看到一絲異彩,但女孩依舊笑得天真無邪,親熱地拉住康妲爾的手。
「你也住在這裡嗎?」
「是的——」
「太好了!我老嫌這房子冷冷清清,多一個人住,熱鬧多了!我一直想要一個姊姊呢!德雷斯那傢伙,不體貼又不溫柔,跟他在一起,有夠氣悶的!嗯,我說,你該不會有什麼事要忙吧?還是你要出門?」
康妲爾被她不大停頓的說話方式弄得有點愣住了,她費了點力才弄清思琳最後一句問了什麼。
「哦,沒有——」她有點慌張地回答。
「太好了,哪,我可以跟你聊聊嗎?我想多了解你一些,嗯,我房間不好,現在還空蕩蕩的,要等我的東西整理好再說,我們找一間靠近花園的房間吧!傑斯塔,我的行李拜託你了!等一下送茶點來!」
完全不給人插嘴的餘地,思琳拖著康妲爾跑開了。
「真是的,好久沒聽到思琳說話,都快不習慣了!」狄洛一邊咕噥一邊往藍的房間走。
藍的房間和康妲爾只有一牆之隔,她不像康妲爾這麼不安分,十天來都安靜地待在房裡。德雷斯也沒有忽略她,一切都打理得好好的,但她似乎除了藍色的衣服外一概不接受,德雷斯只好為她做了各式各樣的藍色衣服和首飾。
狄洛打開門,藍好像早就知道他要來似的,很高興地站在門邊對他微笑。
「藍,這幾天過得怎麼樣?」狄洛輕而易舉抱起她,在她額上印下一吻。「不好意思,一回來就忙東忙西的,沒辦法天天來看你。」
「沒關係,我會等你。」她輕聲說,然後蹙起了眉頭。「狄洛,你的手……」
「什麼?喔,這個啊?沒事的啦,帶士兵操練,難免的嘛。」
「我不喜歡流血……我不要你受傷。」她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
「好,好,我下次會小心。」狄洛輕輕拍著她的背,那纖細的身軀,楚楚的神情,都讓他覺得好像面對極細的玻璃,稍加用力就會粉碎了。
「我說,藍,等過一段時間,你就到我家來住,好不好?」
「到……你家去?」
「對呀,你瞧德雷斯這裡,冷冷清清的,他也忙得很,沒辦法天天照顧你吧?我家裡人多,比較熱鬧,你一定會喜歡的。你知道嗎?光是我的弟妹,就有七個人呢!」
「小姐……小姐也會去嗎?……」
「康妲爾?」狄洛愣了一下。「她得住在這裡,因為凡提尼說——」
「那……我不能去。我要和小姐在一起。」
「……是嗎?」狄洛頗覺失望。「為什麼不呢?你待在這裡會比較快樂嗎?康妲爾也不需要你跟在身邊啊——」
他急忙打住,只見藍哀傷地垂下眼睛,狄洛又羞又愧,臉都脹紅了。「對……對不起,我不是有意——」
「我得待在小姐身邊。」她的聲音很細,卻很堅決。「她會需要我……等到那一天……」一根木頭在爐中爆裂開來,吞噬了她的聲音。
「沒……沒關係,就照你喜歡的去做吧!等過一陣子我帶你到我家去玩好了,嗯,還有雅莉姍……我還沒告訴雅莉姍你的事呢!她一定會很驚訝的!」
「雅莉姍……就是那個……你的未……」她想不起那個字。「要嫁給你的人嗎?」
「『未婚妻』,對,就是她。」
「你喜歡她嗎?」
「當然啦!」狄洛笑起來。「不然怎麼會跟她訂婚呢?我說,你一定也會喜歡她的,她是個很有趣的女孩,說話苛點……咦?藍,你還好嗎?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大好。」
「我……我沒事……」藍低垂著頭,聲音幾不可聞。
「唉呀!你一定是累了,我只顧著自己講話,居然沒顧到你。來,乖乖睡覺吧!」狄洛把她抱到床上,替她蓋好被褥。「我不吵你了,明天再來看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喔!」他整好那流水般的藍色長髮,便盡量安靜地離去了。
藍縮在羊毛被下啜泣起來。「哦,泰雷沙,哦,迪墨非。」她緊緊抓住床單,彷彿想尋求一個穩固可以支撐的東西。「我到底該怎麼辦?你告訴我沒問題,可是這不是我該有的感覺,對不對?我應該愛所有的人,可是現在有人在我心中的地位勝過了其他人,我怎麼能繼續下去?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迪墨非,迪墨非。」她蜷成一團,哭得像剛出生的小孩。「救救我……」
8
在梅瑟城,麥凱西伯爵對妹妹的寵愛是人盡皆知的,甚至傳說想接近伯爵的女人,都得先討思琳的歡心才行。康妲爾也約略知道她的事,但完全沒料到面對的會是這樣一個女孩。
出生在卡瓦雷洛數一數二的家族,思琳身上卻沒有絲毫浮誇之氣,甚至不像德雷斯這般世故圓滑。很奇妙的,儘管她真的是如此沈不住氣,卻不會給人厭煩之感。她就像個玻璃匣中的娃娃,纖麗不染塵埃,完全不知道世間還有所謂的醜惡貧病。
「伯爵對我很好,沒什麼不安適的,這已經超過我應得的了。」康妲爾微笑地說,把茶杯放回桌上,紅色的液體搖晃著,在陽光下閃著寶石般的光澤。
「真的嗎?你不要客套哦!這些事一向是我在負責,我不負責怎麼行呢?沒人會做嘛!德雷斯根本不會招待人,老把客人丟在一邊,只顧自己的事,連請他在宴會上露個臉都推三阻四,超會擺架子的……」
門砰然打開,德雷斯大步走進來,臉色陰沈到極點。
「思琳,你這小混蛋,你這是在搬家嗎?弄得前庭大廳一片混亂,僕人都快瘋了,我差點走不進來——我真該好好打你一頓屁股!」他笑開來,張開手臂,思琳一下子撲進他懷裡。
「你居然這樣罵我!」思琳噘起嘴,一副受委屈的樣子。「虧我一聽到你回來的消息,就急急忙忙趕回來……」
「參加冬之門的祭典是吧?」
「亂講!」思琳急得跺腳。「這時節的梅瑟城無聊死了!人家明明是來看你……」
「好、好,真是的,跟你開個玩笑就認真起來了。」
「你離開這麼久,連封信都沒捎回來過,我還沒跟你算帳……」
康妲爾識趣地站起身,對仍掛在德雷斯身上說個不停的思琳微笑。「你們剛見面,一定有很多話要聊吧?我到花園去走走。」
風很冰,帶著秋盡蕭索的氣味,腳下的泥土凍得堅硬,一部份植物已經凋萎成乾枯的褐色,但遠處的薔薇和冬葵依然抖擻,準備在落雪的季節綻放芳華。一叢枯枝勾住康妲爾的裙擺,她一個重心不穩,跌坐在地。她惱怒地用力一扯,只聽啪啦一聲,一塊紅色的布懸在枝椏間隨風飄盪,有如早開的薔薇。一雙手突然從後環住康妲爾,把她抱了起來。
她想也不想就反手攻擊,然後又急忙打住,迎上德雷斯似笑非笑的神情。
「朗德如果知道你在我家還這麼緊張,一定會罵死我。」
「在你家就可以鬆懈了嗎?」
「當然,否則他怎麼會把你交給我?」
「你不陪思琳了嗎?」
「她回房去整理行李了。」他頓了一下。「康妲爾……不要跟她說太多。」
「什麼?」
「她什麼都不知道。我從來不讓煩擾我的煩擾到她。別跟她談政治,別跟她談我們的勾心鬥角,她只要做個單純的孩子就好了。」
康妲爾呆住了。玻璃匣中的娃娃?這個意象再一次浮現在她心頭。「所以你才能這樣對她笑?就因為她什麼都不知道?」
「你要這麼說也可以。」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的聲音很冷。「這對我和她都好。」
「可是——」她還想說什麼,可是德雷斯的眼光叫她縮了回去。
「這是麥凱西家的事情,別再問下去了。」他簡短地說。「凡提尼要我通知你參加三日後的冬之門祭典,你就算是在梅瑟城正式露面了。雖然不是每個貴族都參加,不過你還是可以見到真正重要的人,我們的時間很多……」
他每次談起公事時都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情,甚至接近開玩笑的語調,可是眼中卻燃著灼灼的光芒,像煞了在樹叢中等待獵物鬆懈注意力的豹。康妲爾覺得有點冷,不覺向德雷斯靠了過去,他才剛從城裡回來,身上還留著街道的味道,馬匹和男人的味道。她慌張地低下頭,希望德雷斯不要注意到她酡紅的雙頰,同時試著追上他剛說的話。「朗德參加的會議,你也要參加,有些人可以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你應該知道,就是紅酒會議的成員,他們都是親信中的親信……」
他的聲音降低,然後消失,康妲爾等了一下,沒聽到下文,連忙抬頭,卻看到德雷斯正用奇異的眼光打量她。
「你在聽嗎?」
「有……有!」她慌亂地說。德雷斯並沒有碰觸她,可是她卻動也不能動,像是那雙灼灼的眼眸把她釘在原地一樣。
「那就好。」他低聲說,溫柔地將她臉上的髮絲撥去,康妲爾屏住氣,又恐慌又期待,全身的神經都繃緊了,她一定在作夢……
德雷斯突然抽回手,臉上閃過一絲怒氣,冷風迎面而來,刺得康妲爾倒抽一口氣。她睜大了眼,一顆心沈到谷底,好夢果然容易醒,現在站在她面前的才是真正的德雷斯。
「我要說的就這些了。」他冷淡地說。「關於祭典的細節,我會請思琳和韓諾 夫人向你說明。不要在外面待太久,這可不是你能生病的時候。」他猛然轉身,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開了。
9
冬之門祭典的當天,街上的活動很早就結束了,但入夜後,城堡裡的燈火一一燃起,屬於貴族的宴會現在才要開始。冬之門祭典原不是一個重要的例事,凡提尼也不是特別愛好宴飲大肆花費的人,不過當大公的總是有些特權,他既要請客,受邀的貴族也樂得來城裡露露臉,但除了極少數的幾個人,沒有人知道這場盛宴竟只是為了一個新入宮的女子。
城堡在暮色中呈現冰冷的灰色,巍巍有如山岩,只有大廳像一盞金色的燈,懸在無際的混沌海洋中。從護城河上的石橋看過去,越過士兵把關的大門就是另一個世界,火焰驅走了寒氣,混著酒氣和食物香使人暈然,綢緞和珠寶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在那裡虛偽成為真實,暴戾隱藏在絢麗的色彩後,陰謀則在醉人的香氣中流動。
「好,第一場仗稍息。」凡提尼笑著,低聲對康妲爾說,同時體貼地遞過去一杯摻水的酒。康妲爾感激地接過來,一飲而盡,深深吐出一口氣。她的腦中還有點混亂,這是她第一次面對這麼多社交辭令,第一次同時記下這麼多人名,第一次必須保持微笑到整張臉都發僵。
好奇的人群暫時散去,不死心的人也被凡提尼技巧地趕開,不過等會兒就會有更多人重整旗鼓前來,所以他又再給了康妲爾一杯酒。
「我表現得怎麼樣?」美酒讓她的精神好了些,也可以泰然自若地微笑了。
「好極了,連我都想拜倒在你裙下呢。」凡提尼笑著。「還要酒嗎?算了,你還是別喝太多,這酒很甜,可是失去戒心的喝還是會醉,我可不希望讓那些狼有機可乘。」
「別擔心這種事。」她心不在焉地說。「德雷斯呢?我一直沒有看到他。」
「在那邊。剛才你被男士擋住了看不到,現在,他又被女士擋住啦!」
她順著凡提尼的手望過去,德雷斯其實離得不太遠,但身邊都是人,而且多半是女人。她的眼光一落到他身上,就再也移不開了。那是她熟悉的德雷斯,一隻戒懼潛行,隨時準備出手掠奪的豹,但又太魅惑,太男性化到讓她覺得陌生。她不禁打了個寒顫,這些人難道沒有看到他眼底的冷酷,感受到他禮節下的暴戾,知道這個人是不能靠近的嗎?但是,當他排開身邊的人朝她走來,而她不由自主地綻出歡迎的微笑時,她才領悟到他的邪惡才是那塊磁石,讓所有人都無法抗拒地被吸引過去。
見到麥凱西伯爵,眾人都識趣地退開了些。德雷斯微微躬身,執起她的手,以只有兩人聽得到的聲音說:「美極了,康妲爾……像個女王。」
從未見過的殷勤姿態令她吃了一驚,暗自希望臉上的紅暈不會這麼明顯。明明每天都見得到面的,為什麼現在她竟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呢?
「來,我們到那邊去。」他不由分說地環住她的肩膀,不顧四周吃驚的瞪視和抗議的呢喃。她被這突然的行動嚇了一跳,也意識到身邊女性投來的目光。她注意到其中一個特別美豔的女子,綠眸中混雜了不尋常的憤恨和驕傲,幾乎像把無形的劍,但康妲爾還沒來得及看清,她就轉身消失在人群中了。
原來德雷斯是要向她介紹日後將常見到的一些人。梅瑟警備隊長韓諾,一個瘦削高大,個性和外表一樣銳利的人,在社交場合幾乎沒什麼話說,但私底下常有出人意表的幽默表現。他的妻子,也就是杜塞爾的姊姊康妮,是個溫柔體貼又不流於沈悶的少婦。他們兩人在宴會中也很少各自行動,深厚的感情在眼神動作中明顯可見。貝因,一個壯碩如熊的漢子,前任凡提尼大公在位時就擔任將軍,是個豪爽不拘小節的人,對凡提尼供應的美酒比對康妲爾的美貌更感興趣,直到發現康妲爾也是使劍高手時才把注意力轉回來。內務大臣蒙得里站在角落,灰色濃眉下有著銳利如劍的眼睛,很難想像他會有依莎這樣嬌縱的女兒。德雷斯在途中被一個女人拉走,看樣子好像和德雷斯很熟,康妲爾只得繼續孤軍奮戰。
「嗯,真的很漂亮,我甘拜下風。」聲音沒頭沒腦地從她身後冒出來,康妲爾嚇了一跳,連忙轉身。高挑的女孩把一頭金髮甩到身後,毫不掩飾打量的眼光:「你從哪裡來的?」
「我……」康妲爾毫不遲疑地把背得爛熟的地名報出來。
她皺皺眉。「我沒聽過那個地方。」
「小地方罷了。」她謙虛地說。
「我說,你不會也很好動吧?」
「好動……?」康妲爾遲疑地重複,對方不像是故意挑釁,但逼直的說話方式也讓人有點吃不消。
「對呀!你的手不像她們那麼細,你很習慣握劍吧?」
被這樣一語道破,康妲爾承認也不是,不承認也不是,不禁狼狽地退了一步。
「啊,我嚇到你了嗎?」她恍然大悟。「我又忘了自我介紹!我是雅莉姍‧韓諾。我——」
「雅莉姍,原來你跑到這裡來了!」
康妲爾聽到熟悉的聲音,感激地吐了一口氣。「狄洛!」
「唉呀,我本來想為你們介紹的,你自己搶先一步啦?康妲爾,她就是我的未婚妻,雅莉姍。」
康妲爾發現自己傻傻張著嘴,連忙閉上。「未婚妻?」她清清喉嚨。
那雙綠眸頓時多了挑釁的意味。「有問題嗎?」
「不……不,你們很相配。」康妲爾連忙穩住自己,擠出一個微笑。這就是雅莉姍?和她原先想像的差了十萬八千里!
她又打量了康妲爾一回,決定了什麼似地點頭。「下次找你去騎馬。」沒等康妲爾回答,她就轉身走回人群中了。
「別被那孩子嚇著了,她只是想跟你示好而已。」一旁的康妮笑了起來。「她從小跟著哥哥,等於在男人圈裡長大的,所以說話直了點。」
康妲爾被眼角一抹閃爍的光芒吸引,原來是杜塞爾一個人站在大廳的角落。她吃驚地屏住氣,他臉上的表情是她從未見過的,顯得如此厭煩、冷漠,好像一尊大理石像,美到了極點,卻令人無法接近,即使有人鼓起勇氣去攀談,從他的態度和對方離開的速度,就可以想見那是怎樣一番景象。
另一個人走過去,康妲爾看到他嚴峻的神情放鬆下來,甚至露出了笑容,現在他又像康妲爾熟悉的那個人了。他們交換了幾句話,同時朝康妲爾看過來,康妲爾領悟到他一定早就發現她呆呆瞪著他了,不禁羞赧地想逃,但他們已經走過來了。
「康妲爾。」杜塞爾的聲音中帶著笑意,康妲爾知道他在取笑她了。
「幸會,我是艾瑞‧卡斯提。」青年的聲音有如陽光般溫暖。
「你是狄洛的弟弟?」康妲爾好奇地看著他,他就像小一號的狄洛,只是更愉快,更有活力。
「沒錯,很驚訝吧?他居然有我這種不肖的弟弟。」他笑得很開心。「你比杜塞爾說的還漂亮,我從沒這麼慶幸過自己是紅酒會議的一員!想到以後能常常見到這麼美麗的女士,我就覺得前途充滿了光明!」
「好了,艾瑞,小心咬到舌頭。」杜塞爾淡淡地說。
艾瑞用受傷的眼神看他。「我只是說出心裡的話而已!瞧,康妲爾,他老是說我說話不用大腦,不加節制……」
「不管別人眼光。」
「率直!是率直啦!哪像你,什麼事都憋在心裡面。康妲爾也知道吧?『積了太多空氣的酒桶,是會爆炸的』!」
康妲爾沒聽過這句諺語,愣了一下,杜塞爾已經笑起來。「康妲爾,別理他,他只是在胡說罷了,你不當心的話,會被他耍得團團轉的。」
康妲爾笑出來,她知道這樣不太禮貌,可是杜塞爾酒桶化的形象卻在腦中愈發鮮明,艾瑞也跟著笑,愈笑愈止不住,引來了不少狐疑的眼光。
「天啊,真是謝謝你。」她深吸一口氣。「我覺得輕鬆一點了。」
「很煩人吧?一定有不少人追著你不放。」艾瑞了解的說。
「對了。」她想起另一件事。「杜塞爾,你沒有帶女伴來嗎?」
他一臉不解:「女伴?」
「對呀!你說過要介紹給我的……我真想見見她。」
「嗯。」杜塞爾顯得有些不自在,艾瑞先是訝異,接著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你真是失禮耶,老兄。」
「這件事過幾天再說吧,康妲爾。」杜塞爾對她笑笑,剛好又有幾個人過來要求介紹,杜塞爾就趁機離開了。
德雷斯又轉回來,康妲爾聞到他身上各種香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心中怪不舒服。
「斯波萊托來了。」他低聲說,沒問一聲就推著她走,好像她本該聽他號令一樣。「他不會待很久,把握時間。」
國務大臣已經五十多歲了,個頭雖小,但全身硬挺有如松木,灰白的頭髮和鬍子修飾得一絲不苟,藍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彷彿要看進人心裡面去。這顆腦袋裡裝著卡瓦雷洛所有的建設藍圖,所有的權謀鬥爭,所有最隱晦不為人知的秘密。
德雷斯和他簡單的寒暄過後就把康妲爾留在原地,不引人注意地溜走了。為著私人的原因,他並不喜歡和這個情報頭子打交道。斯波萊托對這種場合沒有興趣,充其量是來露露臉,當然更不可能和康妲爾話家常。他只有在某些時候會待得久些,而那之後總有人要倒大楣。既然這次已經見到康妲爾,他也打算要離開了,正事可以留到會議上再談。
折騰了大半夜,康妲爾開始不耐煩起來,即使日後她已能對社交駕輕就熟,她也沒多喜歡一些那種充滿了忌諱、耳語和竊笑的談話。直到午夜,她才得隙溜到大廳外,深吸了幾口她渴望已久的新鮮空氣。
外頭只留了必要的燈光,十來步之外的庭園便只見一片漆黑。她在樹叢間走著,沒有什麼目的,只是喜歡在未知中漫闖的感覺,就如她在沙塔林那山中常做的一樣,洋溢著清香的冷風也多少撫平了她的煩亂。她停下腳步,嘆口氣,決定還是回去的好,免得被別人發現她不見了。此時,她聽到了德雷斯的聲音。
她吃了一驚,所有念頭頓時都被拋諸腦後。聲音又傳過來了,很近,就在另一條小徑上……康妲爾停住了腳步。
一開始她以為自己認錯了人,但那的確是德雷斯,隱在幽暗的樹影下,懷中還有一個女人。兩人相擁親吻,難捨難分,身體的每一部份幾乎都貼合在一起。當她稍微鬆開,德雷斯笑了,低聲說了幾句話,便又低頭吻她,並把她的髮結拆了開來。
康妲爾僵直地站著,完全忘了他們可能會看到她。她本能地退了一步,又退一步,腦中一片空白,然後,當理智沖走了一些最初的震驚,她唯一想得到的,就是轉身逃走。
她一直跑,直到樹籬勾住她的裙擺把她絆倒在草地上。毫無預警的,淚水突然一湧而出,快得讓她來不及吞回肚裡。她跪在草地上連連吸氣,努力想壓下心中尖銳的疼痛。
天真又愚蠢的小女孩!只因為在漫長的旅行中,他們一直眾星拱月地保護著她,她就妄自尊大的以為,天底下只有她一個女人,所有人都該讓她予取予求了!是啊,狄洛有情人,杜塞爾也有,憑什麼德雷斯不會有呢?她憑什麼以為德雷斯會喜歡她呢?他——
她喪氣地把頭埋進膝蓋。如果這時候有個人在身邊多好!一個足以信賴的人,一個父親或兄長般的人……像林恩……像迪墨非……對了,迪墨非答應要寫信來的,到現在也是音訊全無,難道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真的是如此脆弱嗎?友誼、愛情、期望,總是輕輕一碰就碎裂了……
「真是的!我為什麼要為這種小事哭泣!」她大聲說,甩掉灰暗的想法,站起身來,望向宴會廳。從這裡看起來,大廳似乎比她置身其中時更為明亮,金黃色的燈火夾雜著綾羅珠寶的光芒,不斷地融合、流動、旋轉,相形之下她所立之處就像是另一個時空,落寞地被隔絕在無止盡的黑暗中……她連忙轉身,逃離那眩目的光線,沿著城牆,投進全然的闇寂中。
這是她第二次到梅瑟城來,前幾天凡提尼曾帶她粗略地轉了一圈,但那時是在白天,而黑暗中的城堡看來完全不同,甚至比夜間的麥凱西宅更令人畏懼。那似乎支撐著夜空的高牆,打從石心透至表面的寒意,月光在庭中製造出的幽綽暗影,直滲進鞋中的冰冷水氣,在牆的另一面隱約閃動的火光……這一切都太像了,像極了那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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