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16日 星期二

第十四章



21

輕得幾乎聽不見的敲門聲在幽暗中擴散,依然足以令德雷斯抬起頭來。微弱的氣流挑動燈焰,在一桌公文和函件上投下凌亂的陰影。清爽的香味飄過來,令人想起陽光下閃爍的橡樹葉。他收回目光,摺起手中已成文的紙,拿下一直擱在燈上的金屬小缽,小心地倒了一些蠟在封口上,再拿起沈重的印鑑蓋下去。


康妲爾站在桌旁看著他的動作,薄如蟬翼的紗錯落成優美的弧度,完全沒有遮掩的效果,只將身體曲線襯托得更加鮮明。他把信函丟上已經堆高的小山,身體放鬆地後仰,笑意漾開。

「你就穿著這玩意兒走過來?」

「僕人都去休息了,走廊上沒人。」

「你從哪裡弄來這種東西?」

康妲爾的神情一派無辜。「艾瑞送的。」

他微微皺眉。就算是生日的禮物也未免過分了。艾瑞很明顯是在捉弄他。

「……香水是杜塞爾送的。」

算了,時候不早,帳明天再去找艾瑞算,現在就先享用——

薄如蟬翼的紗衣揚起一陣香風,他一把將康妲爾抱到腿上,臉上立刻挨了一記紙捲。「等一下,公事優先。」

德雷斯嘆了一口氣。「好吧!」

「我要你早點回來的,結果你還是拖到出發前一天才趕到。」

「我待在格洛奧戴爾的時間太少了,要處理的事情很多。反正凡提尼有什麼事要交代的話,可以在路上說。」他已經回領地去一個月了,直到今天才回來,剛剛趕上即將出發的隊伍。每年秋天各地諸侯都要在凱斯特瓦齊聚一堂,說是為了商議國是,但差不多已變成勾心鬥角大會了。

「我要跟你們一起去凱斯特瓦,你知道嗎?」

德雷斯吃了一驚。「這我就不知道了。你也要出席?」

「怎麼可能。」康妲爾白他一眼。「有些人能一眼就看出我是誰,凡提尼說我和母親簡直長得一個樣。他只是要我看看首都,瞭解一下狀況。」

「我知道朗德在城郊有一棟祕密的房子,但……」

「我已經跟狄洛商量過了。」

德雷斯看她的表情,知道如果再多說,就會招來「誰叫你不在,所以也不能怪我擅做決定」一類的理論,決定閉嘴為妙。「所以?」

「我來這裡才一年,羅納克既沒有動作,表示他還不知道我的事。只要小心一點,不隨便出門,不引人注目,應該就沒有什麼危險。要不要參加聖王祭那種場合,到時再作評估。總之,」她笑起來。「這段時間我留在梅瑟城也是無聊,去凱斯特瓦玩一趟也不錯。」

德雷斯輕敲她的頭。「這才是你的真心話吧?」

「不過……我去找狄洛的時候,藍倒是說了很奇怪的話……」

「藍?」德雷斯皺了下眉頭,並不是很在意,也沒有想聽的表示。雖然他把藍安置在家,但十天也難得見到一次面,和眾多公事私事比起來,這個精靈女孩的事顯得瑣碎又麻煩,他巴不得能忘了她。

康妲爾是趁狄洛來找藍的時候問他意見的,那時他正帶著女孩在花園裡散步。當他們提起凱斯特瓦時,藍突然睜大了眼睛,抓住康妲爾的衣袖。

「我……我也要去嗎?小姐?」

「你想去嗎?」康妲爾有點驚訝。

藍眨眨眼,似乎在努力想著什麼,而後又垂下眼睛。「不……藍還不能去……還不到時候……」

「不到時候?」康妲爾一頭霧水,但再問也沒下文了,只得作罷。

「凡提尼要放你一個人住在那裡嗎?」德雷斯的聲音將她拉回神。

「還有僕人……」康妲爾回得有些心不在焉。

「我不是這個意思。」

「宅邸裡有小型的守備隊。不過,你覺得我需要嗎?」

「說的是,我有點杞人憂天了。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了。」康妲爾低聲笑著,將手中的紙捲扔向桌面。「現在可以辦私事了。」

這就是站在薄冰上的感覺,康妲爾想。也許哪天誰踏錯一步,冰層就會裂開,將他們雙雙溺死。德雷斯對她隱藏的過去意味著不信任,不為人知的另一面潛藏著危險,和她背道而馳的行事方法,終將種下未來失和的火苗,但這些理應使她離去的原因卻反而讓她留了下來。他們就像對峙的鷹和豹,為對方的美麗和危險吸引,同時也被激起狩獵的本能,雙方都在賭命看能不能捕獲這隻獵物。當她在黑暗中看著德雷斯的側臉時,不禁懷疑是不是只有其中一方死去,這無休的追逐才會停止呢?

22

從傾斜得令人失去重心的角度望下去,會令人有縱身躍下,隨風翱翔的衝動。康妲爾跨下的馬顫顫巍巍,走得非常小心。隊伍拖邐成彩色的巨龍,盤據了兩座山頭。

秋日的天空見不到一絲雲氣,澄澈得帶著透明感,有如一塊巨大的藍色水晶。分隔卡瓦雷洛和凱斯特瓦的山區地帶染著斑駁的色彩,道路沿著山壁開闢,高到使人暈眩的程度。抵達國境前一天會經過海斯特堡,雖然時間不夠他們停留,但遠遠就可以遙望到灰白色的外牆浮出樹海,好似一隻白色大鳥棲息在山間。

一進入環繞著凱斯特瓦的古老山區,康妲爾的知覺就敏銳起來了。險峻的高山城牆似環繞著這個平原,兩條大河切穿峽谷,滋潤了這裡的土地,也帶來了商人。遠在泰雷沙打造權杖,建立柯羅特蘭前,這個地區就有人居住了,但是,康妲爾並不只感受到人的氣息。從風息不歇的峰頂到糾結蔓生的森林,千百年來一直未曾變動,傳說這裡有強大的力量守護,或許不假。當這隻隊伍走在沿著山壁開鑿的棧道上時,康妲爾除了人聲、風聲和森林中流洩出來的枝葉摩娑聲外,的的確確還聽到了別的聲音。

出了山區,再行上兩天的路,就到凱斯特瓦了。當隊伍接近南城門時,一小隊人馬悄悄轉離了軍用大道,朝東邊馳去。

「宅子在東門附近,離城還有一段距離。」德雷斯說。「這些天我們都要待在宮裡,可能沒辦法來照看,你自己要小心點。」

「放心啦!我還不能照顧自己嗎?」

「這是保證嗎?」

「當然——」

「我不相信。」

「喂!」

「你要擺脫衛隊是輕而易舉,所以我只要求你,」他拉住康妲爾的馬韁,傾身過來,放沈了聲音。「不許輕舉妄動,不許暴露身份,不許到危險的地方。」

一下就被戳破盤算,康妲爾只得縮起脖子,做了個鬼臉。「知道了。」

宅邸座落在深濃的綠意間,看起來安詳而隱蔽。康妲爾大概猜得到凡提尼為什麼需要這樣一棟秘密住所,原因一點也不浪漫,但他總要貫徹一向優雅的品味。康妲爾在宅邸前下馬,驚訝地發現候在門口的是一位少年。

「我是這裡的衛隊長,小姐住在這裡時將擔任貼身護衛。」他躬身為禮。「我叫沃弗拉姆‧蒙得里。」

熟悉的姓引起了康妲爾的注意。「你是蒙得里伯爵的……?」

「姪子。」

難怪康妲爾覺得他些許眼熟,但與其說長得像伯爵,他和依莎更多神似之處。他頂多比康妲爾大上一兩歲,體型因為高而更顯得細瘦,亞麻色的短髮予人清爽的感覺,五官的線條十分俐落,黑色的眼睛在陽光下反映出紫色的光澤,幾乎可以說是冶艷了。不過,接下來的幾天證明了他不是只有外表好看而已。

宅子並不大,但讓康妲爾一個人住也顯空曠了。四周盡是小丘和稀疏的樹林,西邊的丘陵後面就是崇山峻嶺,顯然是凱斯特瓦的天然城牆的一部份。除非迷路或閒得發慌的人,大概不會有人會來到如此偏僻的地方吧!

康妲爾又作夢了。她聽到大地之母的嘆息,看見人們爭鬥,軍隊交鋒,黑色的血浸透這片大地,把各處弄得一片汙穢,甚至比柯羅特蘭外的地域還要不堪,直到一點銀白色的光芒穿透黑暗,像海般溫柔地向四方蔓延開來,黑暗在它的照射下漸漸淡去,順從地將地盤交給一個更為強大的力量。終於,整片大地都被覆蓋在那光芒底下了。

康妲爾醒過來,淚水靜靜順著眼角滑下,沾濕了鬢髮。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只知道心中被奇異的情緒所填滿。

「好悲哀……又溫柔……」

她有些恍惚步出房門,差點撞到沃弗拉姆。無論她多早起床,他一定已經全副武裝的候在門口,夜裡也是等她上床了才離開,她不禁懷疑他到底有沒有睡覺,但他看起來總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樣子。

「沃弗拉姆……我想去看聖王祭。」

「聖王祭?」

「就是今天吧?」

「是,不過……」

「只要遠遠的看就可以了。我會穿樸素一點,把頭髮盤起來。」

他躊躇著,但還是低下頭。「我不能違背您的意願,小姐。但我必須請求您受我節制,如果我認為有危險,就必須立刻離開,可以嗎?」

「沒問題。」

還沒接近王城,就感受得到那股波動,那是一座城市正處於節慶中,沸沸揚揚快要滿溢出來的狀態。從最窄的巷子到最寬廣的高街上都是人,空氣中充斥著啤酒、燒烤、人體、還有牲畜的氣味,到處掛著五彩繽紛的飾品,不時還有穀粒和花朵從天而降。廣場上擠滿了攤販、戲班子和吟遊詩人,今天最受歡迎的戲碼當然是泰雷沙戰勝黑暗之心的故事,為了迎合觀眾的品味,也加了不少插科打渾的段落。

康妲爾好不容易到達城堡的吊橋前,沃弗拉姆被人潮衝散,落後了一些。理論上今天城堡是開放給每一個人的,事實上光是容納各地的貴族就差不多了,警衛雖不擋人,但吊橋另一端的人已經多到滿出來,連橋上都水泄不通。她一向是以貴族身份站在圍牆內的,今天早上對沃弗拉姆說要看聖王祭時,她並沒有想到自己會和普通人一樣不得其門而入。

「喲,漂亮的小妞,怎麼一個人在這裡晃呀?」雖然四周吵得不得了,但聲音明顯是朝她來的。守在吊橋旁的衛士抱著劍,對她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你等多久都很難受到他們青睞的啦!不如來陪我們玩玩吧!」另一個衛士粗魯抓住康妲爾的手臂。

「放手!」康妲爾愣了一下才知道「他們」指的是城內的貴族,這些人把她當什麼了!?

她不假思索把手伸向劍柄,隨即一頓。不行,如果在這裡傷了守衛,引來更大的騷動就糟了,可是——

「不要那麼倔強嘛!跟我們也不錯啦……」臉上涎著笑,粗壯的身軀靠了近來。康妲爾想掙脫,箍著她的手卻硬如鐵鉗。

「放肆!」還有點喘卻力作威嚴的聲音壓過吵雜傳了過來。「放開你的髒手!」

「沃弗拉姆——」康妲爾感激回過頭,少年大概是跑著過來,臉上有點發紅。

「你算哪根蔥啊!小伙子,回去吃壯一點再來吧!」兩個大漢一邊笑一邊拔劍。

「她可是凡提尼大人的女人!你不要命了嗎?」

「呃——」包括康妲爾,幾個人都愣在當場。鉗住她的手不知何時鬆開了,沃弗拉姆一個箭步跳上來,拉住康妲爾的手。

「快走!」

他們匆匆鑽進人群,守衛沒敢追上來。

「對不起!」到了沃弗拉姆認為安全的地帶,他才停下來,把身體彎得幾乎折成兩半。「請原諒我保護不周,還說了大不敬的話!我那時候只想到這個方法——」

「我沒怪你,謝謝你幫我解圍。」因為他不斷道歉,康妲爾反而不知所措起來。「哎,現在再回去好像也不大妥當,我們乾脆去城郊走走吧!」

他們沿著小路,登上城南的小丘,走了一段距離後,行人就變少了,拂面而過的風帶著水氣,送來草原清新涼爽的氣息。光線轉成霧般的朦朧,雲多了起來,被逐漸沉落的太陽染上鮮豔的色彩。

「你是幾歲加入軍隊的?沃弗拉姆。」

「十一歲,小姐。」即使騎馬,他也小心不與康妲爾並肩同行,總是稍稍落在後面。

康妲爾回頭看了他一眼,秀氣的臉龐使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小。不知凡提尼是否交代過康妲爾的身份,這段時間以來,他很少說話,康妲爾找他聊天,他不會拒絕,但一次也沒問過康妲爾的私事,只是非常用心執行著貼身護衛的任務。

「你為什麼想從軍呢?」依他的姓氏,不必走這條路也可以得到相當的地位。僅僅二十歲就升到隊長,還被派作康妲爾的貼身侍衛,凡提尼應該很看重他。

「我是家裡的三子,沒有田產也沒有軍隊,想為大人效命的話,這是最直接的路。」

「為凡提尼效命?」

「是的,我很崇拜大人。他的手腕和處事方法都是一流的。」

「原來如此……」

「這是原因之一,此外,我想尋找人生的目標。在還沒找到之前,我想先以大人為榜樣。」

康妲爾勒住馬,在一棵樹邊停下來。從這個崖上看過去,剛好和飄著王旗的城堡面對面,灰白色的外牆渲染著昏黃的色澤,緩和了居高臨下俯視城市的氣勢。在紗樣的光線下,柯羅特蘭的王城,歷史的中心,安安靜靜躺在山川之間,竟添了幾許寂寞的味道。一群歸鳥急翔而過,襯著金黃的霞雲只剩黑色的剪影。

「現在連吊橋都過不去的我,以後真的能坐在城堡裡面嗎?……」

「要回去了嗎?小姐。」沃弗拉姆在她身後問道。

「再等一會兒……嗯?」

她回過頭,透明的聲音隨著風飄過來,在霧靄般的霞光中迴旋,消散。

「笛聲……」

康妲爾一瞬間似乎看到水晶碎片從天而降,帶著銳利的光芒貫穿她的心臟。

「好美……」

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康妲爾追著連綿不絕的樂音,涉過起伏的綠浪,來到高坡頂上。

「小姐……」

「你留在這裡。」

那個人剛把笛子移開唇邊,仍保持坐著的姿態,手鬆散擱在膝蓋上。淺色長髮染著黃昏的氣息,在風中微微飄動著,天藍色的便袍明顯是貴族才穿得起的。聽到身後窸窣的聲響,他轉過頭,俊秀的面孔還很年輕,帶著詩人才有的天真而夢幻的神情。

康妲爾微笑為禮。「冒昧打擾。我是被笛聲吸引來的。」

他笑了。「沒想到我的笛聲可以吸引到這麼美麗的客人,我算無憾了。請坐。」

「謝謝。」

「不介意的話,可以告知芳名嗎?」

「康妲爾。」

「狩獵女神嗎?」

「你回答的方式真奇怪。一般人都會問另一種問題。」

「在這種地方,見到神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露出淺淺的笑容,青年若有所思地望向前方,眼神變得遙遠。西方的天空融成純美的金色,另一邊則顯得朦朧,紫色、灰色和粉紅色水濛濛溶在一起。紗樣的光線籠罩著腳下的城市。坡上的綠濤一陣接一陣的襲向遠方,康妲爾一瞬間有會被潮水帶走的感覺。他們雖是第一次見面,但並肩坐在草坡上時卻沒有絲毫的隔閡,彷彿他們已經認識了很久似的。

「啊……我還沒問你的名字。」

「安瑟倫。」

「——蓋尼伯爵嗎?」

他微微一笑,算默認了。驟起的風撩起他的長髮,執著笛子的手又緩緩舉了起來,這回的樂音不再高昂得鑽人肺腑,而是溫和得近乎壓抑,壓抑得近乎哀傷。

康妲爾聽過這首歌,但不知道歌詞。流水般的樂音在風中飄散,執笛的手不知何時放了下來,溫柔而低沈的歌聲緩緩洩出。



戰士啊

你劍尖滴下的鮮血

染紅了草地上盛開的白花



我還記得那片蔥鬱沃野

流水潺潺  綠波窣窣

純白如羔羊的牧女  在花間對我展露笑顏

為什麼

現在我眼中只有飛濺的血花

橫陳的屍體

瘋狂烈怒的戰呼



戰士啊

我的愛人在家鄉等我

她的眼眸如星  笑靨如花

溫柔白皙的手指  可以撫平最焦躁的靈魂

但是  我的手已因揮劍而疲軟

無法擁抱她纖細的身軀

我的嗓子已因咆哮而嘶啞

再也說不出親切的話語



戰士啊

若你有幸賦歸

請向她傳達我的祝福

讓她像隻逃出牢籠的鳥

歡快地飛向湛藍的晴空

請在她的婚宴獻上這朵花

儘管它已經被血染紅



「女神……」

康妲爾過了一下才知道他在對她說話,抑揚有致的聲音將通用語說得無比優雅。「女神,你說,我們坐在這個位置上,為的並不是拿人命來玩弄的樂趣吧?」

「嗯……」康妲爾不確定他想說什麼,便保持沈默。

身後響起窸窸窣窣,有如潮水襲來的聲音。一個牧人帶著綿羊經過,看到康妲爾和安瑟倫時似乎有點驚訝,禮貌舉起布帽後便繼續前進。

安瑟倫躺回去。「我啊,喜歡人類創造出來的東西。」白色的笛子在修長的手指間旋轉著。「悠揚的樂曲,神殿裡的雕刻,配戴在身上的珠寶細工,還有書本……都是耗費時力才能創造出來的,可是只要一把火,就可以把它們燒得一乾二淨。我曾聽詩人歌頌過,戰爭是為了用血滋潤大地,崇敬神靈,我想他一定沒看過真正的戰場,不然就是我太迂腐,只看得到焦黑的土地,橫陳的屍體,到死都不停止的詛咒。」他嘆了一口氣,垂下手。「我只看到大地在哭,而神在嘲笑……」

「你討厭戰爭嗎?」

「為什麼這樣說呢?」他回以微笑,卻帶著憂傷。「蓋尼伯爵的兵力佔了洛林吉亞公國的五分之一,我應該像個勇猛無畏的將領,率領大家衝鋒陷陣,贏得光耀與勝利……」

「討厭戰爭並不是壞事。」

「也許吧!對大部份人而言,這樣叫做懦弱。」他向後躺進草浪中,將手枕在頭後方。「我不懂,這樣相互屠殺的意義在那裡呢?難道就沒有其他的解決方法了嗎?」

「公國會議不是才召開過嗎?」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會議很早以前就失去效用了,那是因為大家都無心談話。」

「是沒錯……」

「但是,在戰場上揮砍,看著生命在手中消逝,就會比較好嗎?就算打贏了戰爭,夜晚想起自己的手上沾了多少鮮血,難道還可以睡得安穩嗎?」

「我……」康妲爾下意識地看著自己的手,血跡早就被洗得一乾二淨,但被劍柄磨出的繭卻從沒消失過。「我沒有辦法回答你,也許,大家都要一步步的摸索,找出正確的道路。我相信總有一天找得到的。」

「你真的相信嗎?」

「我願意相信。」她頓了一下,加重了語氣。「否則的話,我們還能憑依什麼走下去呢?」

「你說的話跟泰雷沙真像。」他嘆了一口氣。「啊,你覺得很驚訝嗎?說了你別笑,不是表面做樣子,我真的很崇拜泰雷沙。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能找到另一種路,除了打仗以外,一定有更理性的方法,可以讓這個國家邁向和平吧?」他撐起身,望向康妲爾後方。「時間不早了,你該回去了吧?他已經在後面等很久了。」

康妲爾回過頭,沃弗拉姆牽著兩匹馬站在樹下,稍瘦的身體挺直有如蒼松。

「真對不起,讓你聽了這麼多廢話,可是,我總覺得很久以前就認識你似的……啊,對了,」他拉住康妲爾的手。「我還可以見到你嗎?明天——或明年……」

康妲爾愣了一下,搖搖頭。「我的隊伍明天就要出發了,有機會的話,明年也許可以再見吧!如果你想寫信給我,送到梅瑟城就可以了。」

「梅瑟城嗎……我們果然是『敵人』啊!」他露出一抹苦笑。「為了將來可以和你用朋友的身份在大殿上交談,我會好好努力的……」

康妲爾俯視著他坦率的眼睛,心中卻突然升起一股微妙的不安,使她幾乎無法說出「再見」的話語。「我……期待著。」她低聲說,天真的面孔一瞬間變得模糊起來。

23

  從首都回國的路上,隊伍再度經過海斯特堡。這次時間充裕,可以在此過夜,第二天再輕鬆上路。和前次在另一個山頭遙望不同,靠近之後,歷史悠久的建築更顯出威嚴的氣勢,光是站在門樓下,就令人深深感受到凝重的壓迫感。

「好冷……好寂寞的地方。」康妲爾忍不住脫口而出,旁邊的杜塞爾轉過頭來看她,灰色的眸子裡毫無表情。

海斯特堡是杜塞爾的領地,他出生、長大的地方。卡瓦雷洛的隊伍行經此地時,通常會在此休息。這是每年的例行公事,不過康妲爾是第一次來到這裡。

別說感受不到眷戀或懷鄉之情,杜塞爾一年中回領地的次數比德雷斯還少,感覺上似乎是能避就避,比躲宴會應酬還來得厲害。此刻康妲爾才稍微理解他的心情。

隊伍只在這裡停留一晚,安頓的事情輪不到康妲爾費心,她便一個人在城堡裡躂。這裡和其他要塞一樣,空間配置又窄又複雜,一切以軍事方便為優先,大部份的房間都簡陋冰冷,即使在大白天,走廊上也燃著火炬。

離開陰暗的石造建築,庭院裡的蔥籠讓康妲爾精神一爽,迎面而來的風混著藥用植物的強烈香味。園圃中密密麻麻栽著許多植物,但只要仔細觀看,便會感覺到這園子的不尋常。這裡沒有大片的玫瑰、菊花、番紅花,也看不到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灌木。花草雖然繁多,但並未刻意安排修置,反而像菜園一般,一畦一畦各有自己的地盤。秋風吹拂過一部份已經低垂凋萎的植物,但各處都有細碎的色彩點綴在綠意中。這裡有些植物是經年不凋的,也有些是在秋冬才開花的。

康妲爾停下腳步,她看到熟悉的身影佇立在園圃前,交抱雙手,若有所思,一瞬間看起來竟有些飄渺,好像隨時會消散在空氣中似的。

「杜塞爾!」康妲爾突然害怕起來,衝動撲上去抓住他。

受到出乎意料的衝擊,杜塞爾一個重心不穩,兩個人都跌坐在地上。

「——康妲爾?」青年驚訝地望著她,金髮散亂地落到了臉上。

「對、對不起!」康妲爾窘得無地自容,連忙從他身上爬起來。「我剛才……看到你……還以為你會不見……」

杜塞爾愣了一下,微微笑了。「不見嗎……不會的。」他沒打算坐起來,抱起雙膝,望著眼前繽紛的色彩。「可是,我以前還真的希望自己能不見呢……在……遇到那個人之前……」

「誰?」

「喬康達。」聲音低得像是嘆息,杜塞爾伸出手,無意識地摘掉了一片有斑點的葉子,在手中揉碎了。

康妲爾知道那是教導過他的法師的名字,但杜塞爾的神情卻讓她難以問下去。她遲疑了一下,終究只說:「你……討厭這裡嗎?杜塞爾。」

「沒錯。」回答毫不猶豫。

「這裡不是你長大的地方嗎?」

「有些事,你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杜塞爾站起身,冷冷丟下一句。

康妲爾嚇了一跳,杜塞爾很少用這種口氣對她說話,但下一秒鐘,溫暖的手便伸過來,聲音又恢復了她熟悉的溫和。「要不要來我的藥草房看看?」

藥草房就在庭院邊上,杜塞爾打開門,隨即一頓,不無驚訝地笑了。「被搶先了呀。」

德雷斯和凡提尼已經坐在裡面,桌上放著酒和杯子。

「沒辦法,整個城堡只有你這裡還有點氣氛,適合喝酒。」

「的確很適合。」康妲爾一邊張望一邊走進來。空氣中充滿了老舊紙張和草藥的強烈氣味,小小的窗子框出一方如畫的景致,午後的陽光將室內鍍上金色的氤氳,細微的塵埃在空氣中飛舞。書架佔了兩面牆,上面放的不只是書,還有空置的玻璃罐、粗布小袋,以及其他加封的器皿,另一面牆則掛了些乾枯的草藥。房間中央有一張長桌,擺著蒙塵的容器、火盆、蒸餾器材和其他康妲爾辨認不出來的東西。這裡有一種安詳而和平的氣氛,歡迎每個進來的人在這裡坐下冥想。

「要嗎?」德雷斯搖著酒瓶,對杜塞爾問道。

「當然。」

「這是什麼?」康妲爾拿起桌上一個小玻璃罐,裡面細緻的乳膏散發出好聞的香氣。「玫瑰嗎?好香……」

「想要嗎?」杜塞爾看過來。「我可以幫你做。那一罐是上次擱著忘了帶走的,可能已經變質了,最好別碰。」

「這到底是什麼?」

笑意漾開來,捉弄之意卻被透著紅色的酒杯掩蓋了。「……潤滑劑。」

康妲爾過了兩三秒才領悟過來,手一震差點打翻罐子,臉頓時紅到耳根。

「怎麼了嗎?」

「沒……」

「反正材料是現成的,試驗配方是我的興趣。」杜塞爾若無其事拿起酒瓶。

「才不需要那種東西,我的技——」話還沒說完,德雷斯的頭就狠狠挨了一記。

「下流!閉嘴喝你的酒!」

凡提尼笑得伏在桌上,差點沒把酒灑得滿桌。

「不要笑了,朗德!」康妲爾努力使語調顯得嚴厲。「我有正經事要問你。」

「會議的狀況嗎?」

「不,是蓋尼伯爵的事。」

「安瑟倫?我對他的印象倒挺深刻的。」凡提尼若有所思地看著血紅的液體,輕敲了一下杯緣,投在桌面的淡紅色光圈晃動起來。他坐在桌前,尤其是在思考時,手邊總要有酒,有時喝有時不喝,康妲爾私下認為他只是喜歡看那色澤。

「為什麼?」康妲爾啜著酒,香氣慢慢在口中擴散開來。

「臉很好看。」凡提尼笑著,看不出幾分真心。

「是不錯……」康妲爾等著他說下去。

「開會無聊的時候看他,可以打發時間。全場只有他一個人會露出那種表情,真正的……悲傷……」凡提尼低聲說。「生在這個時代,他一定活得很痛苦吧……」

「他的理想很崇高。」

「是個白癡。」德雷斯冷冷地說,伸手取酒。

「別這麼說。我對他的理想沒有意見,但事情沒這麼簡單。而且就我所知,他還有其他的困難在。」

「什麼困難?」

「剛即位的時候,他就派了專人調查農民的生活,而且想把一些城市的管理權轉到議會手上。」

「這做得到嗎?」

「當然做不到,而且還弄得底下的人都起來反對他。」杜塞爾說。「我想想看,從他繼位到現在,所知的叛亂就有三起,還有兩次暗殺。據說有一次還是弗萊大公授意的。」

「他就是成天唱歌吟詩弄得頭腦昏昏沈沈,以為自己無所不能。」

凡提尼容忍的笑了笑。「是,是,我知道你討厭這種天真又耿直的人。」

「這種個性不只危及自己,還危及別人。空有理想沒有手段反而危險。」

「坐在這位置上,也不是能全然隨心所欲的啊!」凡提尼輕嘆著。「不耍點手段,是很難推動改革的。如果不想左支右絀,就乾脆先想辦法攬權,自己的基礎穩固了,才有餘裕來談別的事。」

「我倒希望能再聽他說……」康妲爾輕聲說。

「如果沒有意外,你們可能會在戰場上相見喔!」德雷斯牽出一個帶著惡意的微笑。

「即使非打不可,對敵方抱著敬意也不是壞事。」凡提尼終於喝掉了他那一杯酒。「如果大家都能活下去就好了……也許真有一天,大家都能心平氣和坐下來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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