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16日 星期二

第十五章


24

深冬的日子,就埋在厚厚的雪底下,靜靜地過去了。

由於雪覆蓋了道路使信差或軍隊都無法行動,冬春之際一向是休憩的季節,但卡瓦雷洛並沒有因此而鬆懈,士兵仍每日操練,會議仍定期召開,凡提尼一有機會,就和康妲爾做各種討論和沙盤推演。但和夏季消息流通時各國的勾心鬥角比起來,這種日子可說是相當悠閒了。


「乾淨俐落。」凡提尼笑得很開心。「一個晚上就解決了,不錯吧?」

他指的是剿滅南部山區盜賊的事,德雷斯懶洋洋回應,顯然對手中的酒更感興趣。「你這批貨太差了,朗德。」

「是你的標準太高了,這可是從南方港口運進來的酒呢!」

「落雪的時候什麼也不能做,只好挑剔食物和酒了。」

「抱歉,來遲了。」杜塞爾匆匆走進來,雪片融成的水在他的髮絲上閃爍。「凡提尼,那些清掃街道的人,效率太差了!」

「斯波萊托,你聽到了?」

「是。」他簡短回應,已經把這件事列進腦中的備忘錄了。

「杜塞爾,你的臉!」康妲爾還沒開口,艾瑞已經大叫起來。

「什麼?」

「你的臉啊!還什麼!」

杜塞爾的左頰上多了一道傷痕,很明顯是新傷,似乎是被利器劃過的,在白晰的膚色上看起來異常明顯。

「喔……被放冷箭了。是我自己疏忽,不要緊的。」

他說得泰然自若,好像在談晚餐的菜色,康妲爾差點沒法把他的語調和話中的內容連貫起來。「你被狙擊了?」她無法置信地問。

「又來了!」艾瑞霍地站起,差點把桌子給掀翻。「這是第幾次了,你還悠哉悠哉的!我可要——」

「艾瑞,要吵到外面去。」凡提尼端起一杯酒,淡淡說。

凡提尼的意思也許是要艾瑞小聲點,但他大聲回了一句:「是!」便大步橫越房間,抓住杜塞爾的手臂,硬把他給拖了出去。

「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們自己會處裡的,別擔心。」凡提尼輕鬆說。「如果你不滿意這種酒的話,德雷斯,要不要試試布蘭度恩產的?上次到老克洛瓦那裡去時,他給了我幾瓶珍藏的,的確沒話說,如果這個都還不能讓你滿意的話,我可要把你趕回家去了。」



「搬家。」

「不要。」

「到我家來住。」

「不可能。」

「沒看過你這種人!」艾瑞猛然收腳,往旁邊的樹幹重重一捶,弄得滿身落雪。「一個人住在那種偏僻的地方,還故意把周邊弄得只有樹和草,一個守衛也沒有!」

「我就是看上那裡孤僻才買的,如果又因為孤僻而在房子裡塞滿士兵,不是更可笑嗎?」

「但是你的狀況不一樣!」

「他們沒一次得逞過,以後也不會的。」

「你這不就受傷了嗎?」

「那是我的疏忽。」

「起碼給他們一次警告吧!」

「我懶得和他們吵。」他聳聳肩。「家裡不滿意我的人太多了,要一個個理論,太花時間。」

「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艾瑞抓住他的手臂,硬是要他轉過來。「你再不採取行動,我就代替你去!」

「艾瑞,不要把事情弄得更複雜,我告訴你了,他們不能拿我怎麼樣的。」

「那你就要讓我一直擔心下去嗎!」

強勁的力道握得他的手臂隱隱作痛,充滿怒氣的眼睛逼得他無法轉移視線,杜塞爾知道艾瑞這回是說真的了。他嘆了一口氣,擺出屈服的姿態。「好,好,我聽你的就是了。不管這次的主謀是誰,冷箭沒放成,他一定會採取別的行動,我想,殺雞儆猴,只要解決掉一個就夠了。」

「這才乖。」艾瑞笑了,突然把全身的重量都壓過來。「我怕死了。」他抵著杜塞爾的肩膀,低低地說。「想到那群豺狼每日每夜都在虎視眈眈,我又不能一直守在你身邊……剛才我看到你的臉……」

杜塞爾環住他的肩,過了好一會兒才放開他,向前走了幾步,在一棵松樹前停了下來。他沒有回頭,像被樹皮粗糙的紋路吸引住似地直盯著看,當聲音乘著冰冷的空氣傳過來時,似乎也摻雜了些許虛無飄渺的冰氣。

「艾瑞,我想去旅行……」

「旅行?」艾瑞驚訝地頓了一下:「去哪裡?」

「哪裡都去。」他回過頭,雙眼因自己說出的遠景而煥發起來。「等這場戰爭結束後就走,像天上的雲一樣,愛去哪就去哪。我已經想很久了。」

「你的家族怎麼辦?」

「管他去死。」聲音一頓,突然變得冷淡近乎殘忍。「你懂嗎?我一走,就不回來了。我要把一切羈絆都丟在這裡,地位,權力,家族,應酬陪笑,勾心鬥角……我恨死這些了!上回我奉命去沙塔林那,本來就想不回來的,可是……」

「可是?」艾瑞朝他走近一步,注視著情人若有所思的側臉。

「那是一個比我想像中還要美麗的世界……」杜塞爾過了好半晌才輕輕地說,眼神變得有些飄渺。「踏出柯羅特蘭的那一剎那,我就知道我自由了,我大可立刻拋下身後的一切,頭也不回的奔馳而去。在旅途中,那個想法就像低語一樣,日日夜夜在我耳邊徘徊不去,尤其當我親自站在凱達麥藍迪前面,親眼看到聖王蒼鷹的沙漠,走在拉斯特多法精靈王國的時候……那真是很難拒絕的誘惑。」他注視著艾瑞,嘴角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笑意。「可是我還有一個比那更強烈的願望,所以我回來了。」

「什麼願望?」

「我想……」杜塞爾剛開口又停下來,彷彿此時才察覺自己對心中所想的事並沒有把握。他猶豫了一會兒,終於深吸一口氣:「我想讓你也看到……我所看到的那片大地。」

艾瑞驚愕地沈默下來,領悟到杜塞爾的企圖後,他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轉身走了幾步又停下,望著被枯枝切成破片的灰濛濛的天空。

「真是……」他苦笑一聲。「你呀,老是這個樣子,隨隨便便就把這麼重大的問題丟給我。我也是需要時間適應的啊。」

杜塞爾無話可駁,只得低下頭。「對不起……」

「這可不是到布蘭度恩或查林西提旅行這麼簡單的事,而是得拋棄一切,包括故鄉、親人、朋友,拿自己的生命下注的賭博。我的家人……因格蘭姆的大家知道的話,一定會很驚訝的吧。」他對著天空說,依然沒有回頭。「即使是我,也知道結界外的世界充滿了無法預知的危險,也許哪天就會陳屍在不為人知的地方,連個墓碑都沒有。」

杜塞爾的聲音又低了幾分。「我知道。」

「所以啦,」艾瑞大大吐了一口氣,轉過身來,眼光終於落回杜塞爾身上。「你想我會讓你一個人去嗎?」

杜塞爾愣住了,太過直率的答案反而讓他無以為對,連道謝的時機也錯過了,儘管艾瑞並不需要。他笑著拂亂了情人的長髮,就像在安撫貓一樣,以慣有的方式去除了杜塞爾眼中的惶惑。

「如果你已經審慎地考慮過,也已經下定決心了,那為什麼要等到戰爭結束才走?」艾瑞在凍結的水池邊坐下,無視積著雪的石面,順手把杜塞爾也拉下來。

「這個嘛……我喜歡康妲爾。還有……」杜塞爾想了想,充滿自信地笑了。「柯羅特蘭正在一個最有趣的轉捩點上,誰在這裡,就將會是那操縱歷史的人!你難道不想多留一會兒,看她在你手上變成什麼樣子嗎?」

「操縱歷史?我才不去想那麼複雜的事。」艾瑞乾脆地說。「我只想要怎麼把士兵訓練得更好,怎樣讓自己變得更強……或是今晚能不能到你家過夜。」他直起身,看著杜塞爾。「最近真是忙死了,你去凱斯特瓦,我帶兵南下,回來又碰上一堆雜事,我們已經有一個月沒好好做愛了呢……」

「喂!」杜塞爾嚇了一跳,不假思索地敲他的頭。「這裡不是你家後院,說話小心點!」

「這裡不會有人來的啦……親一下就好了。」

「你不是才剛親過嗎!」

「那不算啦。別亂動……」

「……」

康妲爾退了一步,瞠目結舌地瞪著樹叢後方,那是——艾瑞和杜塞爾沒錯,但他們正坐擁在雪地裡親吻。

她小心的再退一步,轉身快步走開,雪仍在飄,柔軟盈白的地面吸納了她的腳步聲,她像鬼魂般無聲無息地穿過庭園,跑向馬廄。德雷斯正在那裡等她。

「怎麼了?臉色不大對勁。」

「……沒……」

「你不是去找杜塞爾嗎?」

「找到了……」她困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兩個目中無人的傢伙,老不挑時間地點。」德雷斯馬上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輕哼了一聲。「你看到什麼啦?瞧你窘成這樣。天氣這麼冷,我想他們不至於脫了衣服在雪裡做愛吧?」

他肆無忌憚的言詞讓康妲爾臉都紅了。她驚訝地抬起頭。「你早就知道了?」

「我知道啊!怎麼,被嚇到了嗎?」

「沒有,我只是沒想到……」康妲爾頓了一下。「所以有點驚訝,他們幾乎是天差地遠的兩種人呢!」

德雷斯笑笑。「就是因為這樣才適合。」

「結果,我也不敢出聲叫他,要問的事也沒問。」

「你就算問了,也幫不上忙。杜塞爾被自家人狙擊,早就不是新聞了,他家的狀況複雜得很,你想知道什麼,直接問我還比較快。」

「你老是什麼都知道,真叫人不舒服。」

他乾笑一聲。「不管是交朋友還是結仇家,多知道一點總是好的。」

「杜塞爾被自家人狙擊是什麼意思?」

「這種事難免的,為了那個位置,有多少人在流口水爭搶?如果杜塞爾留點心,清理一下門戶也就罷了,偏偏他把自家親戚都當笨蛋,而且從不隱瞞這個想法,其他人當然看他不順眼了。說實在的,看他那副欠揍的樣子,有親戚以外的人要狙擊他我都不驚訝呢!」

「德雷斯,你家也有這種事發生嗎?」

「沒人敢對我有意見。」他不假思索地說,康妲爾相信確實如此。

「可是,就算他的親戚都是笨蛋,也不能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啊!」康妲爾勒住馬,在城堡的護壕前停下來。「我還是不放心!」

「你要跟到他家去嗎?」

「你不介意的話。」她小心地說。德雷斯看到熟悉的神色,知道如果他說不,她晚上就會溜出門去。

「我不介意。」他慢慢地說。「不過你得保證自己的安全。」

「沒問題!」她感激地給他一吻,掉頭而去。

康妲爾牽著馬在廄前等著,沒多久就見杜塞爾和艾瑞走了過來。

「德雷斯呢?」杜塞爾驚訝地問。「你沒跟他一道回去?」

「我不放心,所以——」想起剛才撞見的一幕,康妲爾不禁有些發窘。

「不會有事的。」杜塞爾朝她安撫地微笑。「我已經習慣了。」

「他們這樣對你,你都不在乎嗎?或者做點什麼?」

「那些笨蛋傷害不了我的。」

「可是——」

「謝謝你擔心我,康妲爾。」杜塞爾溫和地說。「這只是我家的醜事而已,沒必要讓你費心。艾瑞跟我在一起,不會有事的。你回去吧!我會把事情作個了結的。」

「好……好吧。」康妲爾臉一紅,領悟到介入他家的事確是踰矩了。「請你自己小心。」

「謝謝。」

康妲爾騎馬出城,難免有點垂頭喪氣。一出大門,德雷斯赫然候在橋邊。

「你——」康妲爾一時瞠目結舌,而後完全明白了。「你這壞蛋!你早知道我會被趕回來!」

「我可沒這麼說。」他聳聳肩。「只不過天氣好,我騎馬在附近晃了晃而已。」

25

離開城堡周圍最熱鬧的地區,夜的氣息驟然濃厚起來。雪已經停了,朦朧的光線像被凍結般裹住整個街道,三三兩兩的行人幽靈般無聲無息地移動著。杜塞爾幾年前搬出海斯特家的大宅,在河岸附近另覓居處,又把周圍一大片地買下來,拆掉所有房子,植成一片林圃。這條街盡頭就是醫藥和知識之神耶‧林的神殿和附屬的學院,白天固然有參拜的人潮和學生,一旦太陽西沈,就荒涼得可以。艾瑞已經不只一次向杜塞爾抗議過,但杜塞爾就是愛這股清靜。

「而且那宅子空空蕩蕩,連個警衛都沒有!」

杜塞爾一臉無辜。「我有門房,管事和僕人呀!」

「我說的是警衛!就像在海斯特家宅子的!」

「那些人礙手礙腳,高卓愛用就留給他,我用不到。」

「你這傢伙——」艾瑞氣得冒煙,想說服杜塞爾幾乎是不可能的。「真是令人生氣!——杜塞爾,小心!」他猛地吼出來。

黑影從街旁一棟不起眼的屋子裡飛掠而下,杜塞爾沒有回頭,聽到艾瑞聲音時已經縱身躍下馬背,在地上滾了一圈又站起來,劍已出鞘。來人收勢不及,手中匕首直直插進馬背,馬匹長嘶一聲,發狂疾奔,那人被拖倒在地,隨即被艾瑞刺穿了心臟。

杜塞爾還沒站穩,另一個身影又撲上來,杜塞爾連避兩劍,幾乎沒有還手餘地,最後覷著一個空隙,急迎直刺,眨眼就在對方脖子上開了個口,回身又對上另一個人。來者身手不差,穿著普通,沒有任何標記,而且一時間無法判斷到底有多少人,只得來一個砍一個。

街上一片混亂,有人尖叫,有人奔跑,艾瑞從來沒這麼生氣過,出手也更加猛厲,甚至忘了要留活口。開什麼玩笑,居然光天化日就在街上動起手來!他向後一躍,瞄見一個拉車人竟站在身後不遠處,不禁氣得冒煙,大吼:「看什麼看,還不快滾,不要命啊!」同時揮出一個圓弧,帶出一泓鮮血,對方長劍脫手,抱著肚子倒在雪裡。

「艾瑞!」杜塞爾在不遠處喊他,對他使著眼色,他順著杜塞爾指的方向看去,群眾後方有人騎在馬上,望著這場激戰,他頓時明白過來,那個人才是帶頭的!

艾瑞猛然蹲低,砍倒身前的人,越過屍體朝他奔去,那人覺察情況不對,掉頭要走,艾瑞一躍而上,硬是扯住他的衣服,一把拽下馬來,同時劍在馬屁股上一刺,馬吃痛奔脫,兩個人都因重心不穩滾在雪裡,艾瑞一回神,發現自己居然被壓在地上,喉前利刃的光芒刺眼得討厭。他重重一踢,把對方踢飛出去,提著劍正要上前,又想起要留條活口,便把對方的劍砍飛了,一拳揍在他門面上。杜塞爾提著劍走過來時,他正把滿臉鮮血的俘虜捆綁好。

兩個人多少掛了點彩,衣服和髮上都沾著血水,石板路已不復盈白,泥濘中血污四濺,比橫陳的屍體還要刺眼。開始有人圍過來,杜塞爾不耐煩地把劍收回鞘中。

「都沒了?」艾瑞問道。

「留他一個就夠了。」杜塞爾低頭看著倒在地上的俘虜,艾瑞已經用衣服把他捆得結實。「巡邏隊馬上就會來了,殘局就給他們收吧,我馬上送信向凡提尼解釋。還有你——」他望向艾瑞的手,激戰中他的袖子被劃破,受了點傷。

「破皮而已。」

「武器可能有毒,不能大意。我們先回家再說。」

回到杜塞爾的居處,被艾瑞敲昏的俘虜也醒來了,但緊閉著眼一語不發。杜塞爾也不理他,隨便把他綁在起居室的椅子上。為艾瑞包紮過後,兩人就去處理更重要的事——吃飯。

「我沒見過這個人,不過他看起來不像平民,也不像盜匪頭子,大概是執事一類的人,來監督刺客的行動吧!」

一邊漫無目的地聊著,一邊悠閒地吃完飯,回到起居室時,俘虜仍緊閉著眼,一動也不動,之前被艾瑞當面揍了一拳,輪廓都被血弄糊了,蓬亂的頭髮上也沾著血。他們不在的時候,他顯然極力掙扎過,手腕都磨破了。

「你叫什麼名字?」

沒有回應,杜塞爾聳聳肩,從爐架上取下酒,倒了一杯給艾瑞。

「誰派你來的?」

仍舊沒有回答。

「昆迪?魯貝拉?安瓊?凡尼賽斯?」他停頓了一下。「——高卓?」

他一邊說一邊瞄著俘虜,看到他的臉抽動了一下。他嘆了口氣,對艾瑞說:「高卓已經不只一次了,沒一次成功過,還不死心,煩人得要命。」他走回俘虜面前。「是高卓吧?你是他的執事?」

「不是!」他低著頭迸出一句。

「你不承認我也沒辦法。」他轉身。「艾瑞,放了他吧!」

「什麼?」艾瑞難以置信地說。

「告訴你家少爺,我忙得很,沒時間接待三天兩頭來訪的不速之客。你回去,叫他明天來找我,有什麼不滿直接講清,別再做這種無聊事。」

他啐了一聲。「你以為少爺會屈尊降貴來跟你說話嗎?」

艾瑞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他似乎還不知道自己剛說了什麼。杜塞爾回過頭,無奈地一攤手:「你瞧,我說過他們都是笨蛋的。」

「你真的要放了他?」

「手段得當的話,警告一次就夠了。」杜塞爾看著俘虜,灰色的眼睛在燭光下有如薄冰。他轉身走開,聲音非常平靜。「殺掉吧。」



「又下雪啦……難怪我覺得冷。」杜塞爾從床上爬起來,持著蠟燭走到窗邊。從這裡望下去,只看得到輪廓模糊的庭園,一切塵煙都被摒棄在杜塞爾植起來的樹林外。雪無聲無息地飄著,融入地面,在黑暗中反射著微微的白光,和渾濁的天空形成強烈的對比。

「一邊叫冷,一邊還跑到窗邊去。」艾瑞走到他身後。

「我喜歡冷。冷讓我覺得很清醒……很疏離……很孤寂。」他停了一下。「我反而討厭春天,每到春天,我就想起喬康達離開時的情景,那種錐心刺骨被扔下來的感覺,我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他深吸一口氣。「抱歉,我不該說這些。」

「我不介意。你有權懷念以前的情人。」

「情人?」杜塞爾想了想。「那算愛嗎?我也不知道。」他輕柔地嘆了口氣,聲音徘徊在冰冷的風和爐火的芬芳間。「真諷刺……那些親戚們,根本不知道他們的怨恨是有道理的……我根本不是海斯特家的人!我連自己的父親是誰都不知道,也沒見過母親的臉孔,整個城堡裡,沒有人敢提起那個對外宣稱因病死亡,實際上是跟著樂手私奔的女人。這不是很可笑嗎?我從小就受著父親的輕蔑和侮恨,但哥哥死後,他卻把爵位傳給我了,我一直都相信他是為了面子才這麼做的……」他伸出手,接住一片落雪,握著它直到化成清澈的水流下。「……但是他臨終時,叫的為什麼卻是母親的名字呢……」

26

厚重的石牆、沈重的帷幔堵住了所有可能流洩進來的天光,爐火將精細的傢俱和錦繡蒙上一層溫柔的暈黃,過暖的空氣中瀰漫著香料的甜味。高卓窩在層層羊毛被褥下,享受著甜美的睡眠,也許正夢到他除去了最厭嫉的眼中釘,成為海斯特家的掌權者,受到大公的青睞,坐擁無上的權力和榮耀……

令人著惱的聲音闖進他的睡眠,他翻了個身,往被窩裡鑽得更深一點,試圖擋住所有的干擾。

「老爺,您有客人,伯爵——」

「滾開!」含糊不清的聲音從帷幛後傳出來。「我沒什麼客人。不見客——」

「失禮,我已經進來了。」溫和的聲音傳過來,帶進來的寒氣讓香料的味道不再濃得薰人。「你退下吧。」

「誰——?」高卓更加惱怒,勉強把頭探出來看了一眼。這一眼叫他頓時睡意全消,臉色發白。「你、你、你怎麼進來的?我沒說你可以進來,管家——」

「抱歉,你不能趕我,高卓。」他的語調有禮得叫人頭皮發麻。「別忘了我才是這房子的當家主人。」

「當家主人!放屁!」他一下子激動起來,掙扎著撐起上半身,卻突然發現身上只有單薄的睡衣,冷得縮了回去。

杜塞爾沒理他,逕自取了酒來,倒了一杯遞過去。高卓根本不想接,但身體卻不由自主地依著杜塞爾的意思行動。在昏暗的光線下,隱在陰影裡的杜塞爾看起來就像幽靈般沒有實感,他的動作太優雅,態度太不在乎,灰色眼睛中的光芒卻真實得太過凌厲。如果他曾繼承了一點精靈的血統,那定全表現在他的外表上了。高卓和所有的親戚一樣,既恨他又瞧不起他,老覺得他能逃過那些刺客只是狗運好,但現在,他顫抖著開始修正自己的想法了。

「我想跟你打個商量……」

他的態度彬彬有禮,高卓的氣焰不覺又高了些。「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

「別再費心刺殺我了……」

「我可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就像昨天一樣。」

知道厲害了吧?高卓不覺得意起來。昨天那批人是他的心腹一再保證過的高手,但是——他的臉色突然鐵青,那些人呢?為什麼杜塞爾會知道這件事,還站在這邊說給他聽?

「我知道你們是怎麼想的。找的刺客不夠高明?我運氣好沒有中毒?你們從來沒看過我是怎麼解決那些人的吧?還有,在用毒方面,我可比你們高明得多,不勞費心,例如——」他唇角微動,牽出一抹冷笑。「你剛喝的東西——」

高卓手一鬆,酒杯落到地上,濺出的液體染紅了床單,像血一樣。他突然覺得喉嚨裡有火在燒,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你……你……」

「無色,無味,真正厲害的毒藥,我多得很。」他湊近高卓毫無血色的臉,輕柔地說。「給你一點小教訓,鬧幾天肚子而已。很多年了,我一直懶得和你們周旋,現在我已經煩了。下次再有這種事,我就把你們全殺了。」他露出天真無邪的微笑。「——一個不留。」

他優雅的行禮,翩然而去,在門口又回過頭。「對了,我帶了禮物給你,請點收。」

高卓的背已經頂到床板,他努力地想再向後縮。杜塞爾微笑,像在哄小孩般輕聲說:「來啊!」

高卓拖著被單下床,爐火已經滅了,地板冷得像冰。他抖得幾乎站不住腳,好不容易移到門邊時,杜塞爾已經不見了,地上一件長型包裹,用亞麻布包得嚴實。他一看就知道那是什麼,不禁哀嚎起來。他想逃走,卻不由自主地跪下,抖著手掀開覆布,揭出一張熟悉的臉孔,但瞪著前方的眼睛已經沒有生命的氣息,喉嚨上俐落切開的洞像張開的大嘴般無聲地笑著。

高卓昏了過去,倒在執事的屍體上。

27

春之門祭典前夕,凡提尼的新娘抵達梅瑟城了。

雪融以來,卡瓦雷洛上下就陷入了興奮的狂熱,貴族、使節、商人蜂擁而至,詩人已經迫不及待讚頌新娘的美貌,裁縫和畫師被召進城堡,大量的工匠忙著裝潢,珠寶和綢緞源源不斷地抵達碼頭,人人嘴上談的,耳中聽的,全是婚禮如何如何,準新郎新娘又如何如何,在這種氣氛中,每個人多少都給弄得昏昏沈沈,還以為活在世上為的就是這場盛事。凡提尼是人們心目中完美的統治者,謙和、風趣、一表人才,統治的手段又高明,大家都高興看到他結成一樁好姻緣,至於其中的內幕,百姓是不必知道的。

在這傳染性的熱潮中,梅瑟城的中心反而不為所動。凡提尼對這樁婚事本就不抱實利以外的期望,但在人前總會裝出心滿意足的模樣。一班近臣心知肚明,冷眼旁觀,康妲爾就算為凡提尼感到難過,也明白這件事情並沒有她發言的餘地。

當天太陽還未完全升起,整座城就沸沸揚揚動起來了。守衛被迫提早打開城門,讓前一天來不及進城和找不到旅館的人進來。街道兩旁擠得密不透風,連樹上、雕像上、陽台上都攀著人,人群外圍則是各種攤販,空氣中充滿了節慶的氣味和喧聲。德雷斯早料到這種場面,前一天就通知康妲爾不要回家,在城堡裡過夜。

迎親的隊伍由凡提尼領頭,從城堡中出發,前往北城門。儘管新娘十天前就已經抵達,但依禮節不能見客,今天也一大早就出城,再由本國使節護送進來,所以凡提尼今天也是第一次見到她。

「今天我得全心看著朗德,你自己注意點。」德雷斯騎近康妲爾,小聲地說。雖然先前衛隊已經開過道,人群依然滿溢到路面上來,和貴族們僅有一身之隔。

「放心。」康妲爾用眼神答道,讓他看到披風下的水晶劍。他點點頭,便趨前趕上大公。

兩國的隊伍隔著城門相望,護旗官先上,凡提尼隨之下馬,與費拉羅的代表交換和平的擁抱。護旗官隨後交換旗幟,作為雙方聯好的象徵。新娘騎在馬上,被護送到凡提尼身邊,頭垂得低低的,厚重的頭飾垂落下來,掩住了她的臉。

典禮在城堡中的馬里帝茲主神殿舉行,卡瓦雷洛的貴族站在一起,從各地來的使者們則站在另一側,外面擁擠著更多的人,理論上是不限制觀禮的人數和身份,不過神殿本來就不大,光是各地的貴族就已經把廣場擠得水泄不通,連橡樹林內都站滿了人,不過沒人膽敢爬到神聖的橡樹上去。

新娘穿著純白的長袍,棕色的髮辮垂在身後,看起來比康妲爾還小,臉龐如玫瑰般柔嫩可人,大大的眼睛透著羞怯的神氣,看起來就像隻知更鳥。凡提尼維持著一貫的神采奕奕,臉上掛著康妲爾熟悉的「凡提尼式微笑」,那個讓人絲毫看不出其敷衍寡情的笑容。

神官長端起祭壇上的酒杯,交給凡提尼和新娘啜了一口,便把剩餘的酒灑在地上獻給神。神官開始吟詠,古老的歌謠撞擊著石柱間靜止的空氣,雖然早已沒人再使用這種語言了,但它的音調仍像初創時這般扣人心弦。禱文大致是請神認可其後裔的姻緣,允許新血的加入,並護祐夫妻雙方及其後代。

自己也有一天會成為儀式的主角吧?康妲爾想著,突然遇上德雷斯的眼光,她嚇了一跳,但德雷斯面無表情,很快掃視了一圈又轉回頭,他只是在作例行的察看。

一股微妙的不安竄過心頭,也許是德雷斯的神情,也許是她對他的瞭解,也許是更無以名之的預感,使康妲爾知道他們永遠不會有相偕進入馬里帝茲神殿的一天。她在希莉亞身上看到未來的影子。她也會把自己的手交給素不相識的人,只要這樣的結合可以帶來財富、地位或和平。感情這種事,對她而言還是太奢侈了。

站在稍後方的狄洛感到有人在拉他,便低下頭,正好迎上雅莉姍的笑容。他回以一笑,兩個人的手握得更緊。他們早已是公認的未婚夫妻,雙方的家族都有著默契,婚禮將在一年後舉行——當然不是在這座神殿中,不過意義是一樣的。

在稍遠處,杜塞爾正全神貫注地聽著這即將失傳的歌謠時,站在他身旁的艾瑞突然湊了近來,聲音壓得很低:「你是不是也想有一個?」

「有什麼?」

「婚禮啊!不過,這樣一來馬里帝茲大神可就傷腦筋了,祂該允許哪一方加入新血呢?……」

「艾瑞!」杜塞爾很想踢他一腳,但是神聖的典禮還在進行,他只得先按捺下來,等稍後再算帳。

禱文唱完後,神官長轉而詢問凡提尼是否確認新娘的行為貞潔、智慧能力足以擔任一國之母,是否真心納她為后,凡提尼也一一回答。接著,神官拿起一截帶著葉的冬青樹枝,拍打新郎新娘的肩膀,再把它折成兩段,交由他們擎著,儀式就算結束了。

群臣中有人象徵性歡呼起來,瞬時像是魔咒被打破了一般,喧嘩聲升高了,每個人都動了起來,簇擁著凡提尼和妻子走出神殿。

康妲爾第一次見到這麼多人湧進城內,每一寸空間都擠滿了盛裝的人們,城牆簡直都要被推倒了。樹上結滿了各種飾物,麵包、餡餅、布丁、加了香料的魚、肚子裡塞著果子的雞和豬、啤酒不斷從廚房中搬出。廣場上早已搭起看台,為一連串的競賽和表演作準備,馬上比武則留待城郊進行。康妲爾和雅莉姍在幾天前就約好要以箭術一較高下,兩人在報名台登記好名字和參賽時間後,康妲爾一回頭就看到德雷斯在看台上狠狠瞪著她,康妲爾知道他必須寸步不離朗德和新娘,便高高興興地朝他作鬼臉,拉著雅莉姍混入人群。

梅瑟城的中央廣場在一個月前就豎起了柱子,上面掛滿了彩帶、布條、香腸、糕餅、鮮花和葉片,預備作這幾日賽跑和賽羊的標記點。市民組成的樂團正圍著它奏曲,許多人就在廣場上跳起舞來。在另一條街上,商人公會資助的遊行隊伍佔據了整條街道,裝扮成神話角色的少年少女站在驢子拉的車上,朝四周的人灑下花瓣和穀粒。作誇張打扮的戲子以莫測高深的動作向群眾致意,還有一頭大熊在雜耍人的引導下笨拙地向前走,不時順著命令做幾個誇張的動作,將圍觀的人嚇得尖聲喊叫。

康妲爾一直玩到黃昏才回到城堡裡,她在中途就和雅莉姍走散,不過大家稍晚都是要回到這裡的,所以她也不擔心。這日的劍術競技已經結束了,看台上空無一人,地上散落著不少垃圾,幾個僕人忙著收拾殘局。從中庭可以看到宴會廳正燈火通明,康妲爾從花園的側門進入城堡,打算先去換套正式的衣服。早上進入馬里帝茲神殿時還乾淨整齊的裙裝,現在沾滿了草屑、彩帶、果醬和酒漬,要不是守門的衛兵認得她,恐怕她還會被擋在大門外呢!

登上樓梯時康妲爾聽到熟悉的聲音,她放慢了腳步,在閃爍不定的光線中看著兩個在平台上靠得很近的身影。

「我以為你今天要寸步不離朗德呢。」她過了好半晌才開口。

「艾瑞替了我的班。」德雷斯懶洋洋地說,擱在纖腰上的手並沒有放下來。

康妲爾越過他們身邊,她可以感覺到帶著敵意的眼光正盯著自己的背部,她費了很大的勁才沒有轉身瞪回去。她很生氣,但也知道該受責備的人並不是那個女孩。

當晚她沒有再見到德雷斯,凌晨時分她回到家,仍不見他的蹤影。康妲爾站在房門口瞪著空蕩蕩的大床,忍不住狠狠踢了門板一腳。今天看到的場面、德雷斯夜不歸營,對她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飯,但是,哼,可不表示她不生氣!

她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直到被輕微的異動驚醒。她還沒睜眼,床單就被粗魯的抽走,冷酷的聲音隨著冰涼的空氣刺得她背脊一縮。站在床邊的身影幾乎融進黑暗中,只有帶自街道的氣味和寒意彰示著他的存在。

「你在這裡幹什麼?」

「啊?……」她隨即領悟到自己在德雷斯的床上。「我本來只想等一下的……一不小心就睡著了。」

「我並沒有給你隨意出入房間的權力。」

「哼,你是怕我聞到你身上的脂粉味嗎?」康妲爾啐道。「我真好奇你是到什麼地方做什麼事去了!」

「無謂的好奇並不包括在我們的關係內。」

她抓起羽毛墊向他丟過去。「是!我非常瞭解!我也不過是你眾多暖床人的其中一個罷了!」

「你知道就好。」

她倒抽一口氣,這句話無異是最重的掌摑,打得她全身都顫抖起來。德雷斯已經不耐煩到可以說出最殘酷的話,只要能堵住她的嘴,讓他安睡到明天,到時他自然會有力氣安撫她。但當他想上床時,康妲爾憤怒地尖叫起來。

「別過來!天殺的懦夫!卑鄙小人!」

「我要睡了。你要嘛就乖乖睡覺,不然就滾出去。」

燭台飛過來,差一點點就砸中他的臉。「你敢靠近我!你身上的香味還沒淡呢!」

「脫掉就好了。」他面無表情地說。

「滾開!」

「這是我的床。」

他們在床上扭打,用最尖酸刻薄的言詞互相辱罵。康妲爾真希望把這顆頑固自私的頭打破算了!德雷斯也耐心盡失,他隨時可以陪她大吵一架,只除了凌晨他需要休息的時候!他怎麼會沾惹到這樣一個潑婦的?

在天明前,扭打終於變成交纏,他們在同怒火一般強烈的激情驅使下做愛,只剩這個方法能填補因爭吵引起的空虛,耗盡體力並撫平熾盛的情緒。最後兩個人都睡著了,在破曉的光線中睡得如同孩子般深沈。

康妲爾醒來時天已大亮,身邊空無一人。德雷斯很少和她同床過夜,偶爾為之,也總是比她早起,而且從不在康妲爾之前睡去。康妲爾知道那是他為了提防暗算養成的習慣,但每每在殘留著他的氣息的大床上醒來,仍是覺得悵然若失。她知道今天在宮中見到他後,兩人又會照常論事、練劍、親熱,就像昨夜的爭吵從沒發生過,直到下一次的衝突爆發。這樣的局面還要持續多久?

她在昏暗的光線中坐了好一會兒,終於厭煩地嘆口氣,把無解的問題推到一邊,起身著裝,準備到梅瑟城進行例行的工作。

婚禮所引起的漣漪,很快就消逝了。雖然街上到處都看得到狂歡留下來的痕跡,有些人也還不能馬上從放縱的情緒中恢復過來,但在梅瑟城裡,常態會議五天後就召開了。凡提尼沒有心情也沒有時間和新婚妻子溫存燕爾,會議結束後和康妲爾在中庭散步時,他才以一貫開玩笑的口氣說:「希莉亞是個好女孩,嫁給我真是糟蹋了。」

「那就讓她幸福啊!」康妲爾不以為然說。

凡提尼只是笑笑,搖了搖頭,馬上跳開這個會引起爭執的話題。

轉出樹籬環繞的小徑,康妲爾突然看到希莉雅站在廊下望著這個方向,但她一發現康妲爾的視線,就立刻退回建築物的陰影中了。康妲爾嚇了一跳,下意識的轉頭望向凡提尼,只見他一臉悠然,好像完全沒看見妻子似的。

「希莉雅在那裡呢。」康妲爾忍不住試探。

「嗯?哦。」凡提尼輕描淡寫地應了一聲。「是啊,我看到了。」

康妲爾遲疑著,剛才那快如閃電的一瞥中,包含著她絕不會錯認的情感。走了幾步後,她再度岔開話題:「你跟她解釋過了嗎?」

「解釋什麼?」

「你成天和我在一起,不怕她誤會嗎?」

凡提尼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我們是在討論正事,又不是在玩耍。」

他不可能遲鈍到聽不懂她的暗示,只是不想理會而已。康妲爾也拿他沒辦法,只得嘆了口氣,繼續剛才被打斷的討論。

有一段時間,康妲爾進出梅瑟城的時候常看到她,有時從暖房的窗外看到她在刺繡,有時在花園遇到她與女伴一起散步,甚至也在神殿的大廳裡見過一面。但她們從未交談過。想到她幾乎是被當作人質嫁過來,雖無軟禁之名卻有軟禁之實,康妲爾就不禁感到深切的同情。但她對這個女子總有著莫名的隔閡感,雖覺得她不是個難相處的人,卻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好。不久後希莉雅懷孕,將大部份的時間都消磨在室內,康妲爾也就很少看到她了。

28

「最貼近王座的武器不是寶劍,而是羽毛筆;最耗費心力的工作不是戰爭,而是公文!」

賭氣般地提高了聲音,康妲爾讓筆重新吸足墨水,加快了書寫的速度。抱著地圖走進執務室的神官長正好聽到她的抱怨,笑了出來。「這就是現實啊,說真的,國王可不是什麼浪漫的工作。你應該慶幸才是,這是君王建立有效的統治體系,並確保其運作順利的證明。持劍比拿筆多的狀況只有一種,相信我,你不會想體驗那種經歷的。」

「我知道,沙特菲亞,我只是發發牢騷。」康妲爾不好意思縮起脖子,又忍不住擱下筆,透過窗戶望著毫不保留傾洩進來的陽光:「可是啊,春天都快結束了呢。這種天氣就該讓我們在草原上策馬馳騁,而不是……」

彷彿是回應她的祈願一般,凡提尼就在這個時候走了進來。他已經換上較正式的衣服,心不在焉把配件上的飾品撞得叮噹響。「康妲爾,我們要到新碼頭去,一塊兒來嗎?」

「當然!」康妲爾跳起來,又連忙打住,心虛望向散亂的桌面。「可是我的工作……」

「只剩一些例行的報告和請願書而已,我來處理就可以了。」

「謝謝你!沙特菲亞!」康妲爾鬆了一大口氣,話聲未落,人已經在門外了。

兩匹上好鞍的馬正候在中庭,德雷斯站在一旁,身後是同樣全副武裝的十名士兵。康妲爾一見就大皺眉頭。「又不是慶典遊行,需要這麼大的陣仗嗎?」

德雷斯牽著坐騎過來,對她的抗議完全無動於衷。先行上馬的凡提尼回過頭:「商館的工程進行得不太順利,所以才要去看一下。」

康妲爾瞭解點點頭,翻身上馬。這次出巡並不是單純的視察,多少帶了點鎮壓的意味,她對這方面的治術也漸漸有些心得了。

這支小小的武裝隊伍出了城堡,避開正舉行乳酪市集的里米克廣場,從較為僻靜的路繞到舊街,再往河岸的方向走。冬天時凡提尼批准了布蘭度恩商人的請求,讓他們在新碼頭成立商館,這幾天就要開始動工了,在此之前,還要先把附近雜亂無章的建築物拆除。沿河岸的房子多半是臨時搭蓋的棲身之處,充斥著工人、船員、挑夫、苦力和遊民,也是最常生事,最讓警備隊長頭痛的地方。可想而知能把這個地方拆除——即使只是一部份,也讓韓諾十分高興了。

大公一行人抵達時,碼頭附近正一片混亂,工人和士兵一個早上都在忙著將破舊的木造房屋拉倒,韓諾騎著馬在不遠處坐鎮指揮,一些原本住在這裡的人不肯退讓,不分男女圍在四周叫囂謾罵,其他看熱鬧的人受到鼓動,也跟著起鬨,空氣中充滿了粗暴的咆哮和女人的哭喊。德雷斯遠遠望見聚集的人群,便在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停下,抬手阻住隊伍的行進,瞇起眼觀望著碼頭上的情況。凡提尼在他身後問道:「怎麼回事?」

「情況不太對勁。」德雷斯回過頭,康妲爾也好奇引領張望起來。

凡提尼皺了下眉。「又是那批人?」

「八九不離十。我看今天就別過去了,等韓諾……」

在他們說著話時,騷動又更形擴大了。幾個壯漢仗著人多或一時氣盛,衝上前去與拆屋工人拉拉扯扯,士兵只得先停了拆除的工作,回過頭來逼退他們。但那幢原本就搖搖欲墜的小屋經過剛才的拉扯,沒等人再拉動繩子就轟然倒下,揚起的塵土把站在前面的人都遮蔽了。

隨著這一聲巨響,情況突然失了控制。幾個打著赤膊,皮膚曬得黝黑的碼頭工人提著棍棒衝上來,士兵連忙拔劍威嚇,但群眾喧噪不休,反而把持劍的人逼得向後退卻。韓諾又急又氣,高聲大喊:「逮捕鬧事的人,送到東門監獄去!」

得到長官的許可,士兵開始動手逮人,有些人恐懼向後退,但後面的人仍不斷上前,場面變得更加混亂。一個被擠到人群邊緣的孩子閃避不及,跌倒在地上,好幾隻腳隨即從他身上踩過,他痛得大喊大叫,康妲爾大為不忍,連忙跳下馬,在德雷斯來得及阻止她前跑了過去,想把那個孩子扶起來。但他一看到康妲爾就拼命掙扎起身,用還能活動的左手拔出小刀,胡亂揮舞起來。

康妲爾沒想到會被攻擊,連閃避的時間都沒有,手臂馬上被劃出一道口子。她低呼一聲,退後一步,居高臨下的韓諾已經看到意外的發生,頓時驚駭大吼:「費沙爾特小姐!」

此刻場面已經稍微平靜下來,也使得他的怒吼更為驚人。韓諾跳下馬,排開人群直衝過來,大有將男孩就地正法的態勢。男孩完全被嚇呆了,緊握著闖禍的小刀,不知是要逃走還是束手認罪。康妲爾連忙擋在他前面,大聲喝道:「住手!別這樣對待一個孩子!」

這一聲把衝過來的德雷斯也喝住了,他勉強放低持劍的手,瞪著這兩個人,他是很想一劍劈了這孩子的,看到康妲爾沒事後又放下了心,取而代之的就是對她魯莽行事的憤怒了。凡提尼被侍衛擋著不能過來,但看到殿下受傷,難得使他一貫泰然的面具也掛不住了。

「我沒事!」

「可是他傷了您——」韓諾看到大公就在後面,羞愧得恨不得當場自請處分。他大步上前,奪去孩子手中的武器,把他拎了起來。

「我沒事,別這樣!」康妲爾加重了語氣,傷口的確不深,血染紅了一小塊衣袖後也不再流了。「他是被我們嚇到了。把他放下。」

這個插曲反而使碼頭上的騷動平靜了下來,所有士兵、工人、被捕的和看熱鬧的全伸長了脖子等著看好戲。韓諾心不甘情不願鬆開手,孩子踉蹌幾步,抖得幾乎站不住腳,臉上的污漬被淚水一沖,糊得黑一塊白一塊,像極了小丑。康妲爾望向士兵後方一列衣衫襤褸的人,下了另一道命令:「把他們放了吧。」

韓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費沙爾特小姐!」

康妲爾沒理他,逕自朝人群走了幾步,這樣一來她就和那群粗鄙又心懷惡意的人只有幾步的距離,而離身後的保護很遠了。如果問她害不害怕,那答案當然是肯定的,但她拼命抑制著顫抖的雙膝,也強迫自己壓下拔劍的衝動。不能輸!她提醒自己,和曾經遇過以及往後將要遇到的許多危險比起來,眼前的威脅根本微不足道。如果她現在退縮了,不僅是輸給這些人,也是輸給自己了。

「我瞭解你們的心情,這是你們生活的地方,現在卻要為不相干的理由被迫遷離。」

她並沒有揚高音量,清亮的聲音卻毫不費力傳了開去。四周響起一片同意的呢喃。康妲爾繼續說:「但布蘭度恩商館非建不可,這是大公和議會通過的決定,不可能更改。」眼見許多張臉迅速蒙上了怒氣,康妲爾深吸一口氣,揮手指向士兵身後的人群:「我知道你們很生氣,但做這種事對你們一點好處都沒有。大公雖然已經做過處置,但也許對你們而言做得還不夠。請說出你們的需要,我保證大公會盡可能安頓你們,也會做出適當的補償。」

人群再度騷動起來,又驚又疑的低語像野火般燎了開去,投過來的眼神只有少許感激,更多的是恐懼和疑慮。一瞬間場面似乎又要失控,但康妲爾堅定地站著,面對著那些穿著破爛、眼神凶惡的工人和遊民,完全沒有退縮之意。德雷斯看著她的背影,心中突然興起奇異的感觸,心想這女人終究是適合在血和塵土中打滾的,處境愈艱困,她的眼睛反而就愈明亮,眼前這小小的混亂場面,在她的氣勢前完全被壓服下來,反而不夠格襯出她的美麗了。

終於有人按捺不住叫起來:「你是什麼人?我們憑什麼相信你?」

先聲一發,叫喊便此起彼落的響開了。「女人在這裡湊什麼熱鬧!」

「我們怎麼知道大公會守信?」

「我會守信。」聲音從康妲爾身後傳來,凡提尼策馬向前,居高臨下俯視眾人。且不管他胸前代表權力的環飾,或馬甲上王室的紋章,這張臉早已為大多數人所熟悉,四周頓時響起一陣低呼,原先起鬨的人也敬畏地沈默下來。「費沙爾特小姐的話就代表大公的意志。」他特別加重了這句話的語氣。「現在凡提尼親自向你們承諾,這樣你們滿意了嗎?」

由於大公出面,艾瑞率領的士兵隨後趕到,這場騷動總算得以平息下來,集結在碼頭上的人逐漸散去,工人和士兵也重新開始拆除的工程。而康妲爾一回到城裡,就被德雷斯罵了個狗血淋頭。

「這次上次還有上上次也是,你好像出門不惹麻煩就不甘心似的,你是想逼我把你的手腳綁起來嗎!」

連韓諾也忍不住抱怨:「您太心軟了。那一帶住的多半是遊民和乞丐,平時就常聚眾滋事,我好不容易能整頓一下那裡的秩序,您卻……」

「就是因為這樣,才不能把他們放著不管啊!」康妲爾不服氣地辯解著。

「城市裡永遠會有你看不到的角落,即使梅瑟城也免不了。」一直沒說話的凡提尼離開窗邊,端著酒杯在康妲爾對面坐了下來。「你今天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也許這樣說很殘忍,但城市為了壯大,必須將一部份的人踩在腳底下。這是必要之惡啊……」

「可是!」康妲爾激動地站起身來。「如果因為做不到就放著不管,不是連解決的機會都沒有了嗎!」

這句話鎮得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一直慷慨激昂的韓諾先是愣住,然後臉紅起來,不自在地移開了目光。德雷斯不以為然地輕哼一聲,一時卻也無話可駁。凡提尼輕彈著酒杯,現出了深思的神情。

儘管卡瓦雷洛比其他公國富裕得多,人民的生活普遍來說也更好,但凡提尼並不是一個特別關注民眾的人。他只是深刻地知道羊毛出在羊身上,要養得起這麼一批武力,在戰爭到來時無後顧之憂的出兵,首先得安定金字塔的底端,否則貴族也將站不住腳,因此當目的達到後,他也就不再多操心他們的事。而這個還沒對世界失望的女孩,有可能看得比他們更深更遠嗎?……

「你說的也有道理。」說了一句後又沈默下來,這回想了更久。「這樣吧,我就把那些人的事情交給你了。我想你會比我做得更好。」

這正是康妲爾想要的結果,她滿懷感激地向凡提尼道謝,卻無法理解他唇邊的笑容意味著什麼。直到第二天她走入在梅瑟城專屬的執務室,才恍然大悟地哀叫起來:「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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