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克利塞羅神官長？是您在那裡嗎？」男孩停下腳步，聲音因害怕而顯得遲疑，連手中的油燈都搖晃不定。隱在黑暗後方的石牆和廊柱把他的呼喚送回來，引起漣漪般的回響，倒像棲息在殿裡的神靈給他的回答。

透出昏黃光線的門縫稍微打開了些，探出一個黑色的剪影。少年先是緊張得僵了身體，而後明顯放鬆下來，小心護著手中的油燈走過去。

「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在神殿裡呢？」

「我——我是來查燈的。」少年站在門口，惶恐地看著他從沒想過能進來的書室內部。神官燃起的蠟燭散發出月下草的清香，伴著暈黃的光線籠罩住他。四面架上全是書卷，從成冊的書籍到散亂的紙捲都有，還有更多更高的架子延伸到黑暗的內室中。幾隻巨大的木箱堆在角落，其中一個已經搬到房間中央，裡面層層疊疊的也都是書。箱子旁邊是一張石桌，側面刻著葛亞迪斯女神滋潤大地的情景，桌上散落著墨水、筆、寫到一半的紙和翻開的書，彷彿是主人工作到一半時突然被打斷了。

「查燈？平常不是弗爾特在做這個工作嗎？」穿著白色寬大長袍的神官俯下身，從木箱中取出幾捲紙來。幾乎拖曳及地的頭髮在燈下反映著微微的金光，和原本的銀色混雜在一起，神官的眼睛也是銀色的，尖而細長的耳朵充分顯示了他的出身。少年在很小的時候就見過神官，而今他已長大成人，神官卻依然是他記憶中二十多歲的樣子。

「是，但他今天準備祭典的東西已經很累了，所以貝利菲爾神官就叫我代替他一天。」儘管神官長態度溫和，少年仍然心存敬畏。

「貝利菲爾沒告訴你我最近都會在神殿待到很晚嗎？難怪你會被我嚇著了。你的工作已經結束了嗎？」

少年乖順地點頭。

「來，把燈放著，小心別碰到紙了。可以麻煩你把那邊的箱子搬過來嗎？」

少年欣然從命，俐落地把角落的一隻木箱拖到房間中央。神官謝過他，取出鑰匙開鎖，揭出幾乎溢出箱緣的書和卷宗。少年睜大眼睛，好奇地盯著神官謹慎翻撿的動作。他活了十五年還沒見過這麼多書。

像是感受到少年驚異的視線，神官抬起頭，笑了笑。「有什麼話可以說出來，我不會介意的。」

「這些……這些是做什麼用的？身為卡瓦雷洛的最高神官，您沒有必要打掃這裡啊！」

「啊。」神官笑了起來，把一捲紙攤開，湊近光源檢視著。「我是在打掃，只不過用的不是掃帚和拂塵——太好了！」神官發出小小的驚嘆，彷彿捧在手中的是無價珍寶。「這是林恩寫給朗德‧凡提尼大人的信啊——簡單的說，我想把康妲爾女王登基前的那段歷史整理出來。」

「康妲爾女王？」少年眼睛一亮，神情興奮敬畏兼而有之，正如常人聽到傳說中英雄的反應。「可是，那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嗎？」

「還不到一百年，正是重新整理的好時機。她在位時的政績，凱斯特瓦的神殿已有詳細的記錄，輪不到我插手了，我有興趣的，是她流亡時期發生的事。這裡的書室存藏了很多文件，凱斯特瓦的神殿裡一定還有，只要跟那裡的神官聯繫上，準備工作就大致完成了。」

「您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呢？」少年愣愣地說。

「這是每代神官的使命啊。」神官的笑中多了些少年無法理解的溫柔與憂傷。「除了我們，還有誰能做這種事？如果我們不做，又能留什麼給後世的人呢？」

少年似懂非懂地聽著，低頭看著封蠟已然碎裂的古老信箋，臉龐突然煥發出了光彩。

「神官！那我、我、我——您、您允許我協助您嗎？」

「你？」神官有些驚訝，但臉上的笑容仍然不變。「為什麼呢？」

「因為我、我很喜歡康妲爾女王……我很崇拜她！」他說得又快又急，臉都紅了。「上次的安特爾會議她有回來過，好漂亮好威嚴，我從來沒看過那麼漂亮的人。聽吟遊詩人說，她已經是聖地沙塔林那的一員，不會老也不會死了，我也聽到許多她的英勇事蹟，所以——反正——我想多知道一點她的事……」

神官微微揚起了眉。「孩子，這種戀慕是很危險的喔！」

少年連忙抬頭：「我我我——我沒有非分之想，我只是——崇拜而已……」聲音愈來愈小。「而且，我也想多讀點書……」

神官看著那雙清澈的眸子，當中正燃燒著未經歲月消磨，毫不保留的熱情與執著，那是只煥發在人類眼中的光芒，正如他當年在那個女孩身上所見到的。淡淡的笑意流洩出來，儘管少年並未察覺。「你識字嗎？」

「是、是的！」他急急地說。「我會通用語和卡瓦雷洛語，凱斯特瓦語說比寫行，還有一點精靈語。這都是我來到神殿以後，神官們教我的。」

比他預計的還要多。神官打量少年因緊張而發紅的臉龐，估量著他的年紀。

「協助……我想我還不需要。」聲音刻意放輕，似乎是不想傷了少年的心。

少年也知道自己僭越了，憑他在神殿打雜的僮僕，能踏進書室已經是無上恩典，而他竟因神官的親切而忘了自己的身份。想起可能落得輕則斥責重則驅逐的後果，他不禁恐懼得發抖，當神官再度開口時，他連頭都不敢抬起來了。

「但如果你真的有心，可以跟在我身邊學習。」

「真、真的嗎！」少年猛然抬頭，聲音一下子失去了控制。「您允許我嗎？」

「每天黃昏祈禱結束後到這裡來吧。我會跟里貝蒙說一聲。不過就算是學習，可也不輕鬆喔！」

少年完全沒想到自己的命運就此轉變，高興得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謝謝！謝謝克利塞羅神官！」

「這裡只有一張椅子，你先坐在那邊的木箱上吧！」神官坐回桌前，重新攤平羊皮紙，拿起擱在墨水瓶邊的筆。「你知道嗎？康妲爾女王的傳奇，並不像一般記載的從復位之戰開始，而應該從她被帶到沙塔林那時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