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火燒得很猛烈,在黑暗中張牙舞爪得像傳說中的魔神,咆哮著想衝破束縛,與神繼續打那勝負早已決定的戰爭。濃煙旋轉著衝上高空,灼流挾著刺鼻的焦臭味襲向圍觀的群眾,即使遠在數十尺外也感受得到那窒人的壓力。那是成百成千的屍體在火中焦炙、粉碎、灰飛煙滅的氣味,彷彿在對冷漠的人群和神祇做最後的控訴。那種氣味只要聞過一次,一輩子就再也無法忘卻了。
女孩下意識地縮起身,向乾草墊和羊毛毯帶來的溫暖尋求庇護,儘管她在迷濛中無法分辨,但陽光的氣味卻有效逐退了夢魘,把她帶回一個更為明亮、更為安全的地方,那裡有著高柱寬廊的廳堂,窸窣作響的綢緞衣裳,鬆軟得像雲一般的羽毛墊被,以及永遠盈滿溫柔的微笑。但是在夢中,影像總是朦朦朧朧的,像霧一樣輕盈飄忽,從不肯停下來讓她好好看一眼,就連母親的臉孔亦然……
康妲爾發現她的眼旁有水,在清晨的空氣中冷得像冰。
她吃驚地一把抹掉淚水,翻身坐起,老舊的木床一陣吱嘎作響。灰濛的沈靜籠罩室內,凝滯般寂然不動,只有珍珠白的天光從窗縫中流洩進來,在鋪著燈芯草的地上拉出一方模糊的楔形。
她抓起放在一旁的衣服,起身著裝。夢中的景象已隨暗夜一道退走,只留下朦朧的光影和色彩,伴隨故鄉的氣味在心頭縈繞不去。床頭的凱洛斯蘭地圖在她住進小屋前就有了,褪色的線條在泛黃的羊皮紙上蜿蜒曲折,繁複勾勒的地名纖細有如花卉,柯羅特蘭安臥在大陸西南,看起來只是一塊不起眼的土褐,但製圖的法師在其上刻著神聖的記號,向這個國家及其開創者致上最高的敬意。在所有法師的心目中,泰雷沙已成了象徵般的存在,以致康妲爾很難想像那是她的先祖,而柯羅特蘭,以魔法消滅魔法的庇護所,對她而言依然是個陌生地。自從十年前被迫離去,她一直只能藉文字和詩歌窺見它的丰姿,但另一方面,她又對這個國度無比熟悉,比血還濃的情感,早已隨著繼承的姓氏深鏤在心。
她收起毛毯時把枕邊的東西碰掉了下來,她撿起那本《史達夫武功紀事》放回桌上,昨晚她看著就不覺睡著了,蠟燭多半也是弗洛拉熄的。照顧她的女法師已經出門去了,桌上的石板寫著要她下山採買的東西。雖然時候還早,但在弗洛拉回來前,也沒辦法上課,於是她稍微打掃一下室內,整裝出門。
清冷的空氣迎面襲來,整個山谷被無邊的渾沉所籠罩,在珍珠白的晨曦中,沒有一聲鳥鳴打破寂靜,也沒有風息晃動樹頂的枝葉,連霧都像凍結般棲息在草地上。滲出山壁的泉水冷得像冰,康妲爾掬水潑向臉上,精神頓時抖擻。儘管時節都已經邁入五月了,山間的清晨仍然像晚秋那樣冷。
進出山谷的道路只是一道石壁上的裂隙,帷幕般的蕨類和藤蔓層層垂落,若不是已經走慣的人,根本看不出何處藏有玄機。小徑亦白茫飄忽,幽魂般的霧氣徘徊樹間,到處都傳來水珠成串滴落的回音,不知道從哪裡的灌木叢間,傳來了動物走過的聲音,枝葉一陣刮擦晃動,很快又歸於沈寂。
康妲爾循著熟悉的路抵達山下,陽光才剛躍出山頭,將露濕未褪的谷地照得閃閃發亮。空氣開始流動,帶來濕潤的草香和泥土味,以及群鳥的初鳴。位在山腳的村莊人口不多,向來作為水晶宮與外界的聯絡點,也為朝聖者、信使或旅客提供歇腳的地方。村莊四周只用木頭草草建了一圈圍籬,康妲爾從山上走來,走的等於是後門,她懶得繞到村口,便撐住柵欄一躍而過。
立在村尾的小屋屬於一個藥草師,他也為水晶宮的法師們提供施法所需的材料。建築用石頭和木材蓋成,矮矮胖胖,形狀有些怪異,窗上鑲著彩色玻璃,釘在門上的木板寫著主人親提的店名,但從來沒人看懂那是什麼字。
店門只是虛掩,康妲爾推門而入,帶起一陣風鈴亂響,屋裡很暗,瀰漫著苦中帶甜的香味,透過玻璃射進來的光線在室內投下奇異的色彩。靠牆的櫥櫃有些抽屜被拉出來,另一面牆掛滿了藥草,乾燥的動物屍體從天花板上垂掛下來,地上堆滿了瓶瓶罐罐,用來充當櫃檯的木桌也擺滿了各種雜物。
康妲爾喚了幾聲,沒有回應,藥草師顯然出門了,他原本就常空著店跑出去,有時一去數天,反正也沒人敢亂動屋子裡的東西。
退出門來,康妲爾隨意在屋牆邊坐下,考慮著要空手回去,還是先在這兒等候。從屋頂垂下來的藤蔓搔著她的臉頰,拂過手臂的風帶著涼意,以及新翻泥土的濕潤氣息。近旁的黃狗開始吠叫,陰影侵入視野,康妲爾抬起頭來,發現不遠處站了一個陌生人。
他距離康妲爾只有數步,穿著普通的旅行裝束,挺拔的站姿顯示他受過良好的訓練,從康妲爾坐著的角度望過去愈發高大,充滿了壓迫感。陽光落在他的肩頭,將柔軟的暗褐色頭髮照得異常耀眼,臉卻隱在陰影中看不真切,只勾勒出幾筆剛硬的線條。
也許能看到的就只有陰影而已——
康妲爾發現自己無法移開目光,手心冒出了汗,好像被猛獸盯住的獵物般動彈不得。她本能地感到恐懼,儘管他的神態一派輕鬆,彷彿只是不意散步經過這裡,但他的眼睛太銳利,步伐太小心,彷彿隨時都準備出手攻擊。這是一頭慣於在林間獵殺的豹。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會時他開口了。
「別動。」
低沈的聲音傳過來,讓康妲爾脖子後面一陣冷慄。她還沒真正接收到話中的意思,就看到他手中寒芒一閃。
連眨眼都來不及的瞬間,刀鋒掠過她頰邊,削掉一撮頭髮。耳後突然激烈地騷動,一團黑影掉下來,在她腳邊掙扎蠕動。陽光照在那光滑的表皮上,反射出紅紫交雜的刺眼色彩。
康妲爾猛然起身,倒抽一口氣,那是附近最毒的蛇種之一。男人走過來,從蛇身上拔出小刀,隨意用藤蔓抹掉了血,沒再多看她一眼便掉頭走開。
康妲爾連忙跟上幾步想叫住他,但還沒來得及開口,震天的嗓音就傳了過來。
「德雷斯,你在做什麼?」一個壯碩的男人轉過街角,一邊走來一邊睡眼惺忪地打著呵欠,康妲爾面前的這個人已經夠高了,但那人居然還要高出一個頭,孩子氣的臉有著討人喜歡的神情,尚未梳理的頭髮東翹一撮,西掉一綹的,但那走路的姿態讓人一望便知他是個慣於作戰的人。
「散步而已。」男人輕描淡寫地說,轉身面對他的同伴。「走吧。今天要做的事可多著。」
「哦……」大塊頭心不在焉地望向他身後,突然瞪大眼睛,下巴差點掉了下來。「憑馬里帝茲之名!難道艾絲菲狄雅女神降臨人世了嗎!」他看起來似乎是要自言自語,但響亮的嗓門卻響徹四周。他跨了幾個大步就到女孩面前,意外優雅地行了個禮。「小姐是本地人?昨晚匆匆落腳,竟沒發現村裡有如此珍貴的寶物——」
康妲爾幾乎很難維持正經的表情,看到她之後瞪大眼睛的不在少數,但如此直接的搭訕倒是頭一回。但她的聲音馬上就被打斷了。
「狄洛!」黑髮男子轉頭低喝,大個子立即縮了一下。
「急什麼,我只不過想表達我的讚美而已……」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什麼主意,少在這裡丟人現眼。」
他轉身大步走開,大個子摸摸頭,也跟了上去。康妲爾想起她又忘了道謝,連忙追上幾步,一聲叫喚還沒出口,就看到她等待的人轉過屋角,朝這裡走來了。
「……沒想到這裡會有拉吉雅草和白丹的雜交種……」
「充分曝曬後磨成粉,用油調和後……」
藥草師身邊跟著一個陌生人,行走的動作優雅如水,束起的長髮在陽光下閃爍金輝,出眾的儀表和那身布衣太過格格不入,康妲爾不覺呆了一瞬,但她很快回過神來,朝著藥草師揮手。
「……早啊,小鷹,來幫弗洛拉買東西嗎?」他和康妲爾很熟,因此跟水晶宮的人一樣,親暱地稱呼她的小名。
「對呀……小心!」
他只顧看著康妲爾,沒注意腳下的坑洞,一個踉蹌就把懷裡的東西灑得滿地,康妲爾連忙跑上去幫忙。
「黃木草?」她看了看袋裡的東西,眼睛一亮。「你們跑到那麼遠的湖邊啊?」
「是啊,等會兒你帶一些回去吧。」
「小姐好眼力。」陌生人微微一笑,聲音一如外表溫和悅耳。「是您的弟子嗎?一般人難得識貨。」
「不,我住在山上。」康妲爾一邊說一邊抱著藥草起身。
「山上……水晶宮?」青年瞇起眼,注視著她手上一抹刺目的光芒。泰雷沙家族的火焰徽在陽光下閃得分外耀眼,那是一個男性的尾戒,十分不相襯地被套在她的中指上。
「對呀,我是幫弗洛拉下來採買的。」
他揚了揚眉,但什麼也沒說。好不容易收拾好散落一地的東西,藥草師在康妲爾的幫助下小心翼翼地進門,將滿懷收穫一股腦兒堆到桌上,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氣。「好,先燒點水,然後……」
「喂,杜塞爾!」中氣十足的聲音從街道另一端傳過來,把屋門都震動了。「別拖拖拉拉啦!我跟德雷斯還等著呢!」
康妲爾從窗口望出去,不禁瞪大了眼。那個高大的男人站在對街,看來已經打點妥當準備出發了,但他身上的行頭不像要上山,倒像要去打仗一樣,尤其背後一把巨大的雙手劍,普通人恐怕抬都抬不動。康妲爾見過許多旅行人,從沒見過這麼全副武裝的。
「唉呀,你要跟同伴會合了嗎?」藥草師從櫥櫃後方探出頭來。「她燒黃木草茶的功夫一流,沒能留你下來真是太可惜了。」
「無妨。」康妲爾笑道,會來到這個村子的,目的地多半只有一個。「你們是要上山吧?等你到那邊,我可以泡給你喝。」
「我的榮幸。」青年微笑著向康妲爾行禮,又轉向藥草師。「謝謝您的指教,我就不耽誤您的時間了,回程時如果有機會,我再來打擾。」
「隨時歡迎。」
青年開門走出,留下輕輕盈盈灑滿一室的風鈴聲。康妲爾看著他們的背影,一邊問道:「他們是什麼人?」
「聽說是負有任務的使者……」藥草師忙著點數雜亂陳列的物品,心不在焉地回道。「你要的這個……這個……拉吉雅草粉要等幾天,嗯……還有這個……」
從陰暗的小屋退出來,刺眼的陽光頓時照得康妲爾睜不開眼。經過村門口的客棧時,她好奇地往裡面看了一眼,旅人們已經離開了,裡面空蕩蕩的,爐中的火已經熄滅,木頭桌椅安安靜靜躺著,籠罩著蒙塵的陰霾,連老闆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2
十月初,山間的空氣已是涼洌得刺骨。風帶著樹脂和松針的清香掠過沙塔林那,把一朵灰雲推到山谷上方;重重交疊的山巒後方,薄暮的太陽有氣無力地照射著。天色蒼茫而黯淡,霧樣的光線罩住山谷旁濃密的樹林,形成一片朦朧奇異的光影。
一隻烏鴉突然啞叫著自綠蔭間沖天而起,過了一會兒又重新降落,林恩瞥了聲音的來源一眼。報喪的信使,他想。他並非對烏鴉懷有敵意,只是以他現在的心情實在無法作出更好的聯想。山谷沈浸在夢般的寂靜中,他腳上的軟皮靴踩在草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他在山谷中央停住,彎身把手中的東西放到草地上,從山中就一直跟在後面的牡鹿立即趕上來,頗有幾分守護者的味道。確定牡鹿的可靠後,他走向山谷角落,在岩壁的陰影下,有幾棟用木頭和茅草搭蓋的屋子,雖然低矮卻很堅固,散發出祥和且安謐的意味。林恩瞇起眼打量著,彷彿是第一次看到它們。很難相信他離開聖地去打一場沒有勝算的仗,僅是數月以前的事,現在,連戰爭都像過去幾輩子了。
他推開其中一棟小屋的門,蒼白的天光無聲地流洩進去,坐在窗邊讀書的人連頭也沒抬。林恩扶著門,猶豫不決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回來了……弗洛拉。」
「回來啦?」窗邊的人答得平淡,小心掩住了詢問的想望。她穿的是谷中最常見的白色長袍,雪色的長髮如水般流洩下來,一部份掩住了她的臉龐,一部份落在書頁上。
他沒等她再度開口,便認命似地說:「是的,敗了,如你所言。」
「如星辰所言。」她溫和地更正。「柯羅特蘭註定再受一次劫難。」
「我知道,但是──這太卑鄙了。」聲音中多了焦躁和不甘的意味,想起過去數個月經歷的風暴,他小心維持的冷靜便如危牆般崩碎了。「一個接一個地背叛,從諾加萊特大公開始,那些公國……加爾林斯連堂堂正正一戰的機會都沒有,這幾個月來,我跟著他敗、退,什麼也不能做,這對他太殘酷了,他是那麼的……」
「他怎麼樣了?」
「還能怎麼樣?」他林恩咬了咬牙。「他戰死在凱斯特瓦城外,軍隊被衝散,我趕不過去……諾加萊特把他吊在廣場上,我連屍體都沒能搶下來。」
「你做得夠多了。」她不帶私人感情地評論。「現在,該來談談你的事吧?」
林恩覺得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一如要上戰場前的反應。他很清楚她將要說什麼,而他將要面對什麼──他和弗洛拉是多年老友,但此刻他們的地位不再平等,反而更近於審判者與受審者。
「你破壞了規矩,知道嗎?」
「是的。」他深吸一口氣,低聲念道:「能視見未來者,便需謹記:不創造,不毀滅,不插手。」
「沒錯。」她溫和地說:「但你卻告訴加爾林斯,他將面臨屈辱的死亡,王位隨之易主,柯羅特蘭再度風雨飄搖,僅剩他的女兒能為未來燃起希望——一如我當初告訴你的。」
「我承認。」
「你為什麼這樣做呢?」她好奇地望著他。「告訴加爾林斯他將死?」
「為了他女兒,為了柯羅特蘭。」
這個回答令弗洛拉揚起了眉。她想了一會兒,點點頭。「你未免太多慮了,但是——好吧,你們做了什麼?」
「加爾林斯已經為她取得部份公國的忠誠,當然,能否維持十年還是個未知數,但承諾到底是承諾,而且能讓全柯羅特蘭——不論貴族或平民——記得王儲的存在,知道她將受到保護,而且將取回屬於她的東西。」
「你在為她鋪路。」
這句話是陳述,不是詢問。林恩點點頭,手不自覺抓住門沿,等著她的下一個問題。
「她現在受到哪個大公保護?卡瓦雷洛的凡提尼?還是布蘭度恩的克洛瓦?」
「我……」林恩遲疑了一下,這是他這場談話的最終目的,也是最難啟口的部份。他的眼光移往掛在窗邊的風乾藥草,再落到堆在牆邊的陶罐和裝著書本的箱子,又望到斗室中簡單的木製家具,就是沒敢去看弗洛拉。他想像著話說出口後她臉上的表情。
「我把她帶回來了。」
寂靜像劍般刺進狹窄而微亂的室內,女人白色的身影靜止在沈默中,愈發像一個褪色的夢。房內已經暗到無法看書的程度。弗洛拉纖長的手指在書頁上劃了一下,闔上書,然後笑了出來。
「它們——」林恩知道她指的是星星。「它們倒沒告訴我這件事。老天,我早該想到的,這就是你會做的事。」
「如果我放著她不管,」他的呼吸急促起來。「如果我把她留在柯羅特蘭,那夥人不會放過她的,你了解吧?沒有一個大公的保護及得上水晶宮,她可以遠離間諜、暗殺甚至宮廷的腐化……」
「你忘了一個公主應該在城堡的庇護下受貴族教育,更何況她還不是普通的貴族。你把她帶來這荒山僻野,要如何培養她成為一個王者呢?」
「但是這裡有你在。」他直率地說。這不是奉承,而是對相交多年的老友的信任。
弗洛拉搖頭,嘆氣,微笑,讓步地站了起來。「她——你說她叫什麼名字?」
「康妲爾。康妲爾.葳.昂斯菲爾德。」
「康妲爾?」她思索著。「是那個狩獵女神嗎?她多大了?」
「過了夏天就滿六歲了。」
「這麼說,我們得照顧她十年了?」
「是的。屆時凡提尼大公會派人來迎接她。」
「對普通人而言,這會是非常艱辛的路途,我還是要說,你們太輕率了。雖然——她在哪裡?」
「在外頭,尼洛陪著她。」
弗洛拉瞪了他一眼。「你居然把一個孩子丟在晚秋的寒風裡?」
林恩笑了,他知道弗洛拉的母性精神已經佔上風了。
他們走出小屋。谷中已是一片昏暗,只有遠方山頭還殘留著幾抹霞雲。蒼白的月亮懸在天頂,幾顆早出的星看起來只是些淡白點子。一個小女孩孤零零地坐在草地上,一旁的牡鹿試著去磨蹭她,卻得不到回應。一見人來,她馬上起身,站得直挺挺的,看起來就像隻受過驚嚇的貓,戒備著身邊的一切。
「你對她的評價如何?」她問林恩。
「奇特。」他笑了一下。「我也說不上來。但是,我帶她躲藏、突圍的時候,她一直很安靜,你相信嗎?我一直以為她會大哭大鬧,扯我的後腿。」
弗洛拉搖搖頭。「這樣不好。康妲爾是鷹的女神,不是一隻受到驚嚇的貓。我怕戰爭對她的影響太大了。」
「這是你的工作,不是嗎?」
弗洛拉走向她。小女孩繃緊了神經,注視著這個美麗、奇異,在暮色中飄忽得有如幽魂的陌生人。弗洛拉在她身前不遠處停下,讓雙方都有時間互相打量、評估。小女孩先開口了:「你是誰?」語氣戒備得近乎敵視,彷彿她仍身在戰場上,在那裡的不是朋友,就是敵人。
「我是你的保護者。」弗洛拉的語氣同樣強硬,但卻不帶敵意。
他們注視著對方,讓緊張的氣氛緩和下來。小女孩先移開了目光。
「我累了。」她宣布道。
「那就進屋裡去吧!」弗洛拉溫和地說,執起女孩的手。她沒有拒絕。
……
林恩的思緒有了幾秒鐘的空白,他茫然瞪著眼前木頭的樑柱,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但是戰士的敏銳知覺很快就竄了回來,他反射般地跳下床,對自己搖了搖頭。十年了,他已經在山谷的庇護下度過十年安逸的日子,不論是理智或情感都叫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的戰技需要磨練,而他躁動的靈魂早已囂叫著渴求異國的土地了。
他不費什麼時間就把自己打點好,抓起劍向外走。怎麼會突然夢見那麼久以前的事呢?而且清晰得就像事情在他眼前重演了一遍似的。近來他連那場浩劫都少想起了,畢竟沒什麼比時間更具有療傷的效果,而康妲爾對他而言一直都像個女兒。
當她離開這個暫時的庇護所,回到真正屬於她的地方時,也就是他再度離去的時候了。林恩覺得腦中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在交戰著,一個急著想擺脫束縛,重新體認自由的意義,另一個卻割捨不下和這個女兒之間的聯繫,無法想像她離開後自己將感受到的孤寂。
他愈想愈煩,愈走愈快,但是在糾結的樹根、灌木和藤蔓間疾行如飛的腳,卻沒有製造出比一隻山貓更大的聲響。
3
晌午的山谷一片寧靜,陽光和煦地落在草地上,放眼望去盡是柔和的金綠,點綴其間的野花彩影朦朧,幾棵蘋果樹立在靠近山壁的地方,一道細泉流過其下,被透過枝葉落下的陽光照得熠耀生輝。這裡美得像夢中之境,而不是凱洛斯蘭最為人敬畏、多少人不得其門而入的聖地。但在山谷末端,一座巨岩巍然矗立,赤裸岩面在陽光下呈現冷肅而嚴酷的鐵銀,鑽子般直直插入雲霄,直入不可見之處,彷彿在支撐這片天。兩地接鄰卻是天差地遠,連空氣的溫度和顏色都有所不同,好像被一道無形的牆硬生生劃成兩個空間似的。
「好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弗洛拉把書闔上,收進房間一角的木櫃中。康妲爾也放下筆,用手指沾了一些蠟,把石板上的線條擦掉,站了起來。
「弗洛拉,我去找林恩,順便看看那些旅人到了沒。」
弗洛拉應了一聲,思緒似乎有點飄忽。自從康妲爾告訴她有人類進了沙塔林那,她整個早上都顯得心不在焉。
康妲爾打開門,又想起什麼似地回過頭。「前幾天經過的翼人說,南方似乎傳來了蒼鷹的消息,你想他會不會已經回來了?」
弗洛拉抬起頭,神情有些困惑。「只不過是傳聞吧?我也聽他們說了,但其他法師都沒有聽到風聲。」
「是嗎……」她遺憾地聳聳肩。「他離開快五年了,一點音訊也沒有,我還以為能在回柯羅特蘭前見他一面的……弗洛拉,派個使者去找他嘛!」
弗洛拉沈下臉,啪一聲闔上書。「他走了以後,我還以為總算可以清靜一下了,沒想到你一點都不體貼我這個老人家,成天叨念得我耳朵快聾掉。這傢伙就跟你一樣,飛出去就無影無蹤,不是自己想回來,派什麼使者都休想找到。還有,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想他,你再跟他去那些奇奇怪怪的地方——」
「我們不過是去玩……」康妲爾小聲說。
「哦?拜訪妖魔使、闖進牧馬族的戰地和海精的住處叫『去玩』?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分,若有個萬一,他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回你。就像上回——」
眼看弗洛拉要開始翻自己的醜事了,康妲爾連忙退了一步。「弗洛拉,我……我去找林恩了。我已經遲到了!」
「什麼嘛,倒弄得我像個嘮叨的老太婆似的——」弗洛拉不滿地喃喃自語,眼光飄向窗外。女孩跑在草地上的身影輕盈如鹿,黑色長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人類的旅者嗎……」她低聲自語,嘆了一口氣。在這個時節,她所知道的人類旅者只會為了一件事而來。
她眨眨眼,把泛到眼眶的淚水逼回去。老毛病又犯了你,她無聲地自嘲著。當初她對林恩的請託抱有遲疑,甚至差點拒絕,就是不願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在她心中,這個女孩早已不是什麼「王儲」,而只是一個「女兒」,一個馬上就要離開的女兒……
康妲爾沿著山壁快速走著,從這裡可以望見山道在林中忽隱忽現,終於蜿蜒進濃密的樹蔭中。在一般人眼中看來,這條路就和鹿踩出來的小徑一樣雜草叢生,曲折難辨,但對康妲爾這些在山中走慣的人而言,卻像軍用大道一樣坦直。她在途中稍微停住,好奇地望著下方。那些旅人已經來了,距山谷的入口只有數十步之遙。
一共有三個人,正是稍早她在村中遇到的旅客。帶頭的是那個金髮男子,長髮在幽暗中仍閃爍著金色的光芒,簡單的旅行裝束也掩不住那身飄逸的氣質。他的確很熟悉森林,腳步穩健而快速,熟練地指出每一個轉彎處。接著是那個黑髮男子,敏捷地跟著前人的腳步。大個子在後面壓陣,扛著沈重的裝備笨拙向前,康妲爾幾乎可以聽到他發出來的噪音,不禁忍俊。她往山谷的方向望了一眼,確定他們沒有迷路之虞後,便一轉身,隱進森林幽幽綽綽的暗影中。
林恩今早走得特別遠。康妲爾追著他的蹤跡,翻了一個山頭才找到他。
「喂,林恩。」她站在樹底下大喊。
樹長在崖邊,他舒舒服服地躺在枝幹上,看起來像是睡著了。
「別嚷了,小鷹,你在一哩外我就知道你來了。你發出的聲音比熊還大。」
「騙人!」她生氣地說。「我的技術快跟你一樣好了。快起來,你昨天說要陪我練劍的,結果卻跑到這裡睡覺。」
「我不是在睡覺,我只是在想事情。」
他一躍而下。養了康妲爾十年,他應該算是她的「義父」,弗洛拉亦然,但他們現在看起來卻像她的兄姊。他好看的蜂蜜色頭髮,秀氣得不像戰士的臉龐——小看他的敵人都受到了永難忘懷的教訓,結實的身體一點都沒改變。康妲爾常覺得她是聖地中歲月依然流逝的唯一證明,這感覺並不好受。尤其當他們表面上的年齡差距愈小,她就愈不知道要把他們當什麼人看待。
「你在想什麼?」
「小孩子不要過問大人的事。」
「我不是小孩子了!」
「我們差了兩百歲,你還是嬰兒咧!劍帶來了嗎?」
「當然!」
「我記得上回花了兩天到目的地你才發現你沒帶——」
「林恩!」康妲爾連忙打斷他,抗議地大叫:「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哎,對我而言就像昨天的事呢!等你活到我這年紀的時候就知道了。」
她笑出來。「到那個時候,我早就連劍也拿不動了!」
「難說。」他低聲自語。
康妲爾迷惑地看著他,想知道他是否有絃外之音,但林恩不再說話,自顧自地擦著自己的劍。
「你又帶這一把了。」康妲爾看著笨重巨大的武器。「你的水晶劍呢?」
「我喜歡這一把。這是我以前用的劍。」
「對了,早上有旅行人進了沙塔林那哦!是人類呢!」
「人類?」他停下手中的動作,注視著康妲爾。
「對呀,他們有三個人,一個長得很漂亮,好像有精靈的血統,還有一個笨笨的大個子,還有——」她倏地住口,打了個寒顫,但林恩並沒有注意到,他在想自己的事。
「你問過他們的目的嗎?」
「沒,我確定他們不會迷路以後就過來了。怎麼了嗎?」
「是嗎?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什麼這麼快?」
「來接你的使者啊!」他刻意輕描淡寫,聲音卻不自覺變了。
強烈的風灌進康妲爾的耳朵,她一瞬間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她瞪著林恩,血色突然從臉上褪去。「使者?」她困難地擠出聲音。「你又沒問過他們,你怎麼知道——」
「少笨了,小鷹,你見到他們的時候沒想起來才奇怪呢!」男人毫不留情地用劍鞘敲她,想用粗魯來掩飾自己的心情。「你今年本來就該回去了,現在會來沙塔林那的人類不是使者會是什麼?」
「可是……我以為……要到夏至……」她的聲音愈來愈小。「不是現在……」她甩甩頭。「等一下,讓我想想。你說得太突然了,我的頭腦有點亂。」她埋怨地看著林恩。「你就不會婉轉點嗎?」
「有什麼差別?」他粗魯地說。「現在走和夏至走,其實也差不多。」
「是沒錯啦……」
沈默當頭罩下,瞬間兩個人都不自在起來。即將分離的事實就像一堵牆,突兀地橫在他們之間。康妲爾震驚地意識到,今天是她最後一次站在這個山巔,最後一次望見綿延無盡的山巒,最後一次聽著永不止息的風猛烈咆哮。她感到一陣恐慌,還有刺心的痛楚,這在她的生命中是很少見的,也因此格外難以忍受。
過了很久,她才小聲說:「林恩……我們還會見面嗎?」
他沈默,想起今晨近乎預兆的感覺,含糊地說:「看馬里帝茲的意旨吧。」
「也對。」她跳起來,將絹般的長髮甩到身後,眼中又重新出現了活力。「我們在這裡呆坐什麼?來練劍吧!看你一副沒睡飽的樣子,可不要被我打敗了唷!」
4
康妲爾回到山谷時已近日落,谷中一片闃寂,不見人影。霧般的光線浮動著,時間好似就此凝滯不動。小屋中透出的燈火渲染出一抹暈黃,當他們走近時,低低的談話聲傳了過來。他們在門外互視,會心一笑,康妲爾深吸一口氣。林恩打開門,她一昂頭走了進去。
接下來的場景有點侷促,有點緊張,有點快速,以致連康妲爾的記憶都有些模糊。他們以正式的宮廷禮節相見,並自我介紹。海斯特伯爵杜塞爾,美麗的灰色眼睛中帶著笑意,提醒殿下不要忘了承諾過的賞賜。卡斯提伯爵狄洛,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一張臉紅得像炭火。當康妲爾轉身時,他大嘆一口氣,用很不小聲的耳語說:「天啊,整個柯羅特蘭會為她瘋狂!」
杜塞爾瞥見殿下忍俊的神情,自己也忍不住笑。「我看瘋狂的是你吧,狄洛。」
黑色眼睛的男人單膝跪在她面前,毫不卑屈地直視著她。是光線陰暗的關係嗎?他看來沒有白日這般陰沉而危險,但仍英俊得使她有些不知所措。
「德雷斯‧麥凱西伯爵,向您致敬,殿下。」
他沒有照慣例說「向您致上最高的敬意與忠誠」,康妲爾俯視著他,卻突然意識到他才是那個俯視的人。她對名銜沒有實質概念,也不在乎身份的差距,但也知道那種表面恭敬、實則侮慢的態度背後,潛藏著多大的危險。她深吸一口氣,迅速重整自己的陣地,清晰有力地道出致答詞,伸出的手乾燥而穩定。他起身,足足比她高一個頭,但眼中輕蔑的光芒卻平緩了些。這場無形的角力算平局了。
林恩感到無以名之的不安,他盯著這個對康妲爾行臣服禮卻沒有臣服之意的男人,而後抬頭望向弗洛拉,發現她也正盯著他看,流露出罕見的憂慮——甚至戒備的神情。他困惑地眨眨眼,但既無法釐清自己的思緒,也無從猜測弗洛拉的。他覺得有點悶,大約是房裡擠了太多人的緣故。谷裡已經很久沒這麼熱鬧過了。冒險家和修行者來來去去,在聖地落腳一陣子後又重去雲遊,這十年來谷裡只有他、弗洛拉、八年前回來的葛林黛,以及四年前回來的辛格萊頓,不過他們兩人今天都不在,不知道去哪裡了,反正這也是常有的事。林恩決定出去,走一圈再回來。
在谷口他遇到了辛格萊頓,頭髮蓬亂的法師背著一個大袋子走進來,腳步輕快,嘴裡哼著不成調的歌謠。
「怎麼?」他看著燈火搖曳的小屋,充滿興趣地問林恩。「有戰爭發生了嗎?我不過到西邊山上採了兩天草藥而已!」
「柯羅特蘭的使者來了。」
「喔。」他半遺憾半開玩笑地說:「小麻煩終於要走了嗎?嗯……對了,」他走了幾步又停下來。「來自柯羅特蘭的使者?裡面是不是有一個叫杜塞爾‧海斯特,有點精靈血統的?」
「你認識他?」
「幾年前在柯羅特蘭見過。別小看他,他可是喬西亞的門生呢!」
「喬西亞?」不算陌生的名字讓林恩驚訝地停下腳步,一些已然褪色的記憶再度浮現腦海。他對那個法師的過去一無所知,卻對那彷彿背負世間所有苦難的身影有著深刻的印象。當年他被帶到沙塔林那時已奄奄一息,為了挽回他的生命,蒼鷹讓他成了不老不死者,卻似乎更加重了他心靈上的重擔。他在谷中待了數年後便悄然失蹤,儘管蒼鷹暴跳如雷,卻再也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真沒想到……他在那裡做什麼?」
辛格萊頓聳聳肩。「我去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了,我想他還在自我放逐吧,蒼鷹的寵愛讓他很受不了的樣子。杜塞爾這孩子很不錯,我差點就想讓他從死神的名單上除名呢!」
他們邊談邊走,溫暖的黑夜中飄著清新的草香味,草上灑滿遍地星光,群樹似乎也沈入睡眠般寂然不動。山谷角落的木屋中燭火搖曳,拖長了的各種影子也搖晃不定,低低的談話聲傳過來,像空谷回音般飄渺幽遠。
「他們還在談的樣子,我先回自己的屋子去吧。明早再跟他們打招呼好了。」
林恩沒有進屋,靠在窗邊的牆上,眼前的黑暗和後方溫暖的暈黃成了強烈的對比。弗洛拉的聲音隨著透出窗外的燭光飄到林恩耳中。
「你們是沿著海岸的道路來的?其實有比較近也比較好走的路。」
「我知道。」一聽就知道是德雷斯的聲音,冷靜得近乎壓抑,壓抑得近乎無情。「但柯羅特蘭的人類很久沒有繪過外界的地圖了,現存的都是百年前留下來的,我們不想冒險。」
「這裡有一份新的地圖。你們回程的時候可以走克藍古道。」打開箱蓋的聲音。「對普通人而言,這是一段很艱辛的路程。我向你們致上敬意。」
「我們並不是普通人。」德雷斯不以為然的說。「凡提尼大人不是隨意挑選護送殿下的成員的。」
林恩彷彿看到她微笑,但卻沒有多少真心。「對不起,我失言了。我所謂的普通人,是指在死神名單上除名者之外,所有的人類……我知道你們都是人中之選,這是當然的。」
沈默。德雷斯沒有回答。弗洛拉的敵意太過明顯,連林恩也感覺得到。他不禁嘆了一口氣。能視見未來者不許插手世務,弗洛拉也曾責備過他,現在遇到康妲爾的事,她卻失了立場。
有人把門打開,在門邊站了一會兒,燈光把影子投在草地上,拖得又細又長。黑暗中曳過一抹閃爍的金色,是杜塞爾。他沒注意到隱在牆邊的林恩,一逕朝谷中走去。他走得很慢,沒有普通人常有的急躁感,一舉一動中流洩出的平靜,非常近似水晶宮的人。林恩揣測著他的年紀,如果他受喬西亞教導幾年就有這種成績,那的確是個可造之材。
優雅的身影在草地中央停下,凝望谷底一落巨大的黑影。傳說在不可見的石柱頂端,在非人類所能及的高處,便是一片由水晶構成的冷凝荒原,也就是水晶宮所在之地,凱洛斯蘭光明力量的中心。凱達麥藍迪遮天蔽地插入深幕之中,月光在光裸的岩面投下冷峻的色彩,使它看起來嚴厲得令人畏懼,又孤獨得令人心痛。那是超越了血肉之軀所能想像的極限,由亙古憤怒和永恆憂傷奠基而成的存在。
林恩朝他走去,踩在地上的腳步無聲無息,他並非有意如此,但比普通人一生還長的冒險生活,使他除了貓般的步伐以外,早已忘了其他的走法。但他還沒接近,青年就像察覺了什麼似地回過頭來,臉上一抹如夢似幻的神情還未完全褪去,象牙般的臉在月光下顯得更白,但他沒有精靈如煙似霧的疏離感。
「看到傳說在眼前成真,是很震撼的事。」
林恩點點頭。「我兩百年前第一次看到它,感覺和你一樣。」
「它的頂端是什麼?」
「水晶宮。」
「真的是水晶宮?我的意思是,我只在傳說和詩歌中聽過它的事情,所以——」
林恩笑了笑。「的確是水晶宮。」
「你們進去過嗎?」
「經召喚的人就得以進入。」
「那是怎樣的景象?」
林恩搖搖頭。「對未經召見的人是不宣之秘,你能了解吧?」
「我了解……」
兩個人都沈默下來。五百年前,這個大陸曾被邪惡所襲捲,當所有人都放棄了希望時,精靈王克雷西亞和柯羅特蘭之王泰雷沙起而反抗,終於將黑暗逐退,留下一段不朽的傳說。凱達麥藍迪便是當年黑暗力量的封印,稱它為擎天之柱,其實一點也不為過。
而現在,泰雷沙新一代的後裔就在他們身後的小屋中,準備踏上回國的旅程。不同的是,當年泰雷沙是帶著無人能敵的銳氣,以英雄之姿回到柯羅特蘭,而康妲爾卻得像罪犯般悄然潛返,前頭將有更多難題在等著她。
「你們把她教育成什麼樣的王?」
「像她應有的樣子。」林恩乾脆地說。「你們希望她成為什麼樣的王?」
「我不知道。」杜塞爾想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柯羅特蘭分崩離析很久了,我想所有的人都已感到厭倦,希望有個真正強而有力的人出來領導。我所謂的強不光是武力,而是能讓每個人心悅誠服,甚至甘願拋棄自身野心的氣度。」
林恩笑了笑,輕輕拋下一句:「我想,你不會失望的。」便轉身走了。他是要回自己的住處,但在弗洛拉的屋外,他又停了下來。他聽見康妲爾笑著,催促狄洛多講一些柯羅特蘭的事情,以及男人興奮緊張的回答。林恩想起她開心的笑容、沮喪的眼淚、不好意思時扮的鬼臉,想起她叫他名字時特有的音調,她從一開始就這樣叫他,以後也沒有變過。他要把這一切都深深印在心裡,在未來孤寂無眠的夜中或細雨綿綿的清晨,他將會常常想起這個女兒。
「這是最後一夜了嗎……?」林恩無意識地喃喃自語,而後發現他正在重複加爾林斯說過的話,在那關鍵性的一戰之前。他突然清晰地記起沉重的夜幕,閃動的火光,喧雜的人聲,彷彿又聞到土地和血的氣味,看到加爾林斯沉重憂鬱的眼睛。
「我也該出發了。」他轉身,走回自己的小屋,很快收拾好東西,包括幾件紀念性物品。他常嘲笑自己,活了這麼久,卻總是有所不捨,沒有從死神名單上除名者該有的豁達。他割捨不下這些記憶,正如他割捨不下對加爾林斯的友情,而挺身扛下了養育康妲爾的任務一樣。
他把蠟燭熄掉,看了室內最後一眼。小屋籠罩在哀傷的孤寂中,彷彿已經被遺棄百年之久。他走出來時,看到弗洛拉站在窗口。他朝她點點頭,兩個人都沒說什麼,一切都已了然於心。他沒入陰影中,無聲無息地離開了水晶山谷。
幸好,接下來的幾天讓康妲爾忙得沒有時間去傷懷,甚至沒有力氣大罵林恩的不告而別。他們來往於山谷和山下的村莊,更換馬匹、補充食糧和必備用品。終於,出發的時候到來了。
晨光穿過薄霧,將凝結露水的草地照得閃閃發亮。清洌的空氣中充滿草香,山腳一叢怒放的金雀花在霧中變得淡雅,不復白日的豔麗。康妲爾感受到帶著水氣的涼意,從鞋底一直沁到心裡。她站在谷口,身邊是她的旅伴。今天將是她最後一次穿過這道門了。
弗洛拉朝他們走來,白色的身影幾乎和霧氣融合在一起,只有在動作的那一瞬間,才能清晰地從霧中勾勒出她的形體。
「你忘了東西。」她把手中的東西交給康妲爾。
康妲爾感覺到無機物的重量和冰冷,不覺驚訝地吸了一口氣。她把劍抽出來一點,天空般清澈的水晶立即綻放出光采,把四周的空氣染上湛藍的氤氳。劍的重量和色澤都是她所熟悉的,因為它已陪伴了她十年。
「為什麼給我?我已經把它還給--」
「你不必還給我。這是水晶宮給你的最後一樣東西。從此以後,沙塔林那和你再無瓜葛,直到你的宿命已盡,責任已了,這個庇護之地將不再為你敞開大門。」
「願泰雷沙的光芒照耀你眼前的道路。」
康妲爾依樣回禮,看了籠罩在霧中,此刻已褪色成夢中之境的山谷最後一眼,轉身走進狹窄的岩隙。其他人依次向弗洛拉點頭致敬,也跟著走進去。
弗洛拉若有所思地站在空盪盪的霧氣中,好一會兒才緩緩轉身。此時,一道陰影掠過山谷,落到岩石上方,尖銳的鷹鳴刺穿死寂,在山壁間迴盪著。而後牠伸開巨大的翅膀,朝著北方飛掠而去。霧氣散開了,初昇的陽光照在那抖擻的羽毛上,反射出刺眼的金色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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